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蠕動的蟲子

2014-09-03 04:05:52
山花 2014年12期
關鍵詞:煤老板強子蟲子

我第一次喝酒,和蟲子有關。

蟲子是我高中同學,個子瘦高,走路的姿態(tài)特別,蟲子樣一聳一聳的,所以我叫他蟲子。

高二快念完的那個夏天,我開始戀愛,而蟲子失戀。蟲子什么都不說,只是一臉的痛苦。當時我沉浸在初戀里,顧不上體諒他的痛苦,得意地告訴他,她名字中有個梅字,我買了塊繡有梅花的手絹送給她作定情禮物,她回贈了我一個熱乎乎的吻。

我對蟲子說這些的時候一直在笑,幸福中冒著傻氣的憨笑。蟲子很劇烈地聳動著肩,好像一只蟲子抖動著細細的軀體,要把一塊粘到身上的黏糊糊的垃圾抖掉一樣。樣子真的很可笑。

蟲子突然沖我嚷:哥們兒,有種去校門口喝酒嗎?

喝就喝,怕誰?

其實我很怕。大概兩三天前,晚上熄燈之后,一位同學用一盒大前門誘惑蟲子講搞對象的細節(jié)。蟲子嘴嚴,只說了些許過程,只字不提那個女同學的名字。我們興奮的聊天聲把生活老師招來了。敲門聲響起的同時,我們才想起窗戶還關著,宿舍內煙霧彌漫。情急之下,蟲子隨手拿起床頭的書在蠟燭上點燃了。那是蟲子最喜歡的《哲學故事》。老師進來的那一刻,恰好看到只穿一條褲衩的蟲子慌里慌張地在書上踩火的狼狽樣。宿舍里煙霧彌漫。老師相信了我們在討論哲學的謊言。老師走后,我們咬著被子大笑,蟲子則翻著狼藉的《哲學故事》,不停地聳著肩。開窗放煙的同時,他隨手把燒毀了一小半的書扔到了窗外。蟲子把書扔出去后又感到不安,下樓去找,卻沒找到。

我之所以敢應蟲子的叫嚷,是不相信素來嚴謹?shù)南x子真敢公然在學校門口喝酒。蟲子真的從被子里摸出一瓶白酒,夾在胳肢窩下。

我沒喝過酒,怕醉了回不來。咱就在這里喝吧。我對蟲子說著,盡力讓自己的臉色正常。

逑,沒種了吧?胡子老長了還娘娘腔。是爺們兒咱就找個戰(zhàn)場來完成這個成人儀式。懂嗎,這是成人儀式!蟲子拍了拍腋下,很嚴肅地強調著。

成人儀式這個說法顯然對我起了作用。我覺得,該是個男人了。我毫不猶豫地跟著蟲子走到校門口。校門口的路燈亮著,可門房的燈黑了??撮T的大爺一定睡了,這叫我一陣暗喜。

第一口酒先點燃了我的嗓子,然后五臟六腑火辣辣地起哄。我的眼淚被嗆了出來,彎下腰,捂著肚子,大口地往外喘氣,想以此滅掉身體里燃燒的火。蟲子笑了一聲,非常輕,像哼一樣。他拍了拍我肩,然后對著瓶子“咕咚”“咕咚”灌了兩口下去,很美地“啊”了一聲,吧唧一下嘴,舒服地長出一口氣,手背從左往右地抹了把嘴角,又把瓶子遞給我。他的樣子顯然讓我有些羞愧。我狠了狠心,憋住氣,閉著眼,學著他的樣子咕咚了兩口,然后瞪著眼、閉著嘴,強行把肺腑間那股翻騰的勢頭壓了下去。蟲子贊許地看了看我,要過瓶子,輕松地喝了一口。

我問蟲子,為什么選擇今天搞這樣一個成人儀式?

蟲子對著天上的星星長嘆一聲,說,我愛過了,你開始愛了,我們該長大了,該是個爺們兒了。

蟲子的這番話,讓我一下子感覺自己真的強大起來,又要過酒瓶子咕咚了兩口。

看門的大爺發(fā)現(xiàn)了我們,一臉怒氣地沖了出來。當看到蟲子服色發(fā)白,看到我直接對著瓶子灌酒的動作,看到喝下去小半瓶的白酒時,怔了怔,說,小子,悠著點,別傷了胃!

大爺意外的態(tài)度讓我們感動,同時也讓這個“戰(zhàn)場”失去了價值。我跟著蟲子搖搖晃晃地朝學校背后的菜園子走去。我們摸黑一人扳了一棵白菜,又大搖大擺地返回。這次我們選擇了教室門口。對面是女生宿舍樓,而我們正對的窗戶是那個讓我得到初吻的女生的宿舍。

你敢生吃白菜嗎?

你敢嗎?

敢!

我也敢!

我們咔嚓咔嚓地咬了幾口,卻有了意外的發(fā)現(xiàn)。

昏黃的燈光下,蟲子的白菜里有幾條蟲子在蠕動。

蟲子捏住一條肉嘟嘟的蟲子,像扔一?;ㄉ滓粯訄远?、悠然、準確地扔進了嘴里。我聽到了他嘴里的聲音,好像一顆露珠從一片葉子掉到另一片相鄰的葉子上的聲音一樣。他又捏住一條蟲子,舉到我面前。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學著他的樣子朝嘴里丟,卻丟到了領子里。蟲子看著我狼狽地抖衣服、脫衣服,又抖衣服,放肆地笑。這激怒了我。我從他的白菜里捏住兩條蟲子放進了嘴里,夸張地咀嚼。蟲子止住笑,待了一會兒,然后張大了嘴朝白菜咬去。剩下的幾條蟲子被他這一口咬去了,白菜上干干凈凈。蟲子突然放聲大笑,怪異的笑,眼淚都出來了。

大概我們的笑聲吵醒了誰,感覺對面女生宿舍的窗戶有窗簾在動。我仔細看去,卻沒發(fā)現(xiàn)什么。蟲子也在盯著對面看,他看的地方和我關注的是一個地方,只是那扇窗和其他窗一樣,沒任何異常。

我有些遺憾,缺少觀眾的成人儀式畢竟不夠完美。

打算回宿舍的時候,蟲子一臉嚴肅地對我說,咱倆一起喝酒,生吃白菜,活吃蟲子,成人儀式圓滿完成,以后就是共患難的鐵哥們……

我問他,蟲子什么味道,惡心嗎?

蟲子說,我只知道我肚子里的蟲子和你肚子里的是一母所生!

這句話是一味良藥,我因為惡心而有些痙攣的胃舒服了很多。

蟲子真的很偉大!

后來我在小樹林里把這個儀式說給我的初戀時,她笑得直掉眼淚。大概這個儀式讓她感動,那天她很動情,我輕易地完成了另外一個儀式,是我早就渴望嘗試的男人和女人的儀式。

高中畢業(yè)后我再沒見過蟲子,一直到20年后。

那天我和往常一樣,同幾位女士玩麻將,杠上開花搞了個白板,正在得意,手機響了。那是一曲心太軟的旋律。

“哈嘍,YOU是不是老黑?”

“喔耶,難道你是小白?”

“NO,NO,我不是小白,是白菜心里的……”

“蟲子!”我腦子里立刻冒出那個一聳一聳的肩。

一小時后,我和蟲子在一個臨街酒吧里見面了。真巧,酒吧里彌漫著的曲子也是心太軟。蟲子變化不大,還是蟲子樣細條。蟲子說我比以前還黑了,我說我整天在山上找礦,不黑才怪。

蟲子告訴我,他剛從歐洲回國。

蟲子說,他在大學拿到了法律碩士,然后出國發(fā)展,幾年前成立了自己的律師事務所,算是小有成就。夫人和孩子都是咱中國人,這次沒回來。

我說,我復習一年后考上了地質學院,畢業(yè)后一直在地質隊,現(xiàn)在熬了個不大不小、不重不輕的小干部。老婆孩子都是地質隊的后代。

那次成人儀式后,蟲子就鉆到了功課里,成績一路上升,考上了大學。而我被一個又一個擁抱和香吻纏綿得魂不守舍,第一次高考和要與我報考同一所大學的她雙雙落榜。從此,我和蟲子再沒見過面。

彼此說了這20年的經(jīng)歷后,蟲子便慫恿我開礦。

他說,實話告訴你,我在國外賺了錢,想在祖國辦點事。我們從小就知道,我國地大物博,資源豐富,要是不開礦,都對不起啟蒙教育,也對不起你現(xiàn)在的職業(yè)。

我認真地告訴他,開礦利潤可能大,風險肯定大,我能幫的就是搞清楚有沒有礦,開采價值如何,手續(xù)上的事我可幫不上忙,那和我所在的單位沒關系。

蟲子說,別給我扯,你只管用你的關系幫我打聽一個你認為有價值的礦,所有開銷不用你管,投資也是我的,事成后給你股份。

蟲子從包里拿出一沓還未拆封的百元人民幣丟給我,接著說,你先了解情況,瞄個富礦,摸清辦理程序和具體承辦人。別太大,總體下來投入兩三千萬能開始獲利就OK了。

蟲子有兩三千萬,這叫我很吃驚,但只是吃驚。我碌碌無為的生活早就讓我對錢的概念模糊了,或者說,我拒絕想象和了解如何賺錢。長年累月地在窮山溝里跑,老琢磨錢的問題是件很痛苦的事情。但對面坐的是蟲子,我不得不從錢的角度認真對待他的事情。

我繼續(xù)闡述我的觀點:“我可不想開什么礦,我生活得很安逸,跑野外時多掙點野外津貼,在家時糾集一幫男男女女打打麻將,工資夠花,老婆知足,兒子快樂。你一定要開,我肯定幫你,但得提醒你,地底下的情況誰也不敢拍著胸脯打保票,實際開采出來的礦可能大于技術所求的儲量和品位,也很可能小于,難以想象的小于;再者,開礦沒有不死人的,死個人至少賠20萬,這還不包括其他費用;還有……”

“得、得、得,賠了是我的,賺了有你一份?!毕x子端起酒杯和我面前的杯子碰了一下,一飲而盡。他喝酒的動作一點沒變,和高中時一樣。

這年頭真是瘋了,是個有錢的主就想開礦。

在蟲子之前,已經(jīng)有好幾個同學和朋友找我打聽過開礦的事。我本來是個被人遺忘的角落,同學聚會的時候一直坐聽眾席,聽那些在政府部門、在與人民生活息息相關的單位工作的人或者見多識廣的個體經(jīng)營者以成功者的姿態(tài)高談闊論。同學們也會偶然注意到我的存在,隨機問我些工作的情況,但多數(shù)時候不等我說完,話題又很快轉移。找礦,的確離大家的生活太遠了。

似乎一夜之間,我的手機熱鬧起來,不是叫我喝茶、吃飯,就是唱歌、蹦迪,每次的話題都是圍繞著找礦和開礦。我?guī)鸵粋€同學了解到一處有開采價值的小礦,那同學立即聯(lián)系好了資金,要我?guī)椭k理有關手續(xù),并以豐厚報酬相許。這個許諾的確有吸引力,眼看著同學們都是車來車往,不停地換房子,而我還是擠公交,那種心理失衡的滋味的確不好受。可是這筆錢最終沒拿到手,因為我只能了解到礦的儲量,而在辦理探礦權或采礦權上卻無能為力。那次之后,再有同學聚會時,我又回到了聽眾席。

這次蟲子找我辦開礦的事,這樣直接地撒手交給我,對我來說確有難度,但又不失為件幸事。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內心的欲望并沒死去,只是一直潛藏在某個隱蔽的角落,讓我暫時忘記了它。蟲子攪醒了這個欲望,好像用一棵草輕易地撥醒了一只蟲子。

我們單位這些年找到的有開采價值的大小礦,上交政府后都很快拍賣了,當前正在找的幾個礦點沒個三五年是難以摸清的。省內的幾個兄弟單位情況和我們差不多,找到的礦都上交了,卻因為沒有足夠的資本以及其他的某些復雜原因,沒辦到一個礦權。

“有機會辦到礦權,我們自己還開呢,哪舍得給別人!”同行們幾乎眾口一詞。

正在我?guī)缀踅^望的時候,北邊的一個同行打來電話說,一個煤老板要出讓礦權。

這簡直是根救命稻草。如果沒有這個電話,我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蟲子。只是沒想到,這個電話成了我經(jīng)歷另一場殘酷的成人儀式的開始。

可在當時,我只想拼命抓住這根稻草。放下電話,我便直接趕到車站坐上了北去的列車。

同行陪著我在一個酒店和煤老板談判。煤老板手頭竟然有三個半礦權,兩個鐵礦,一個銅礦,還有個正在辦理的金礦。這叫我欣喜若狂,相信眼前這個胖乎乎的暴發(fā)戶就是我的救命菩薩,相信他滿口黃牙的嘴里說出的土話就是金口玉言,勝似天籟之音。

煤老板是個村干部。他很實誠地告訴我,刨過各種成本,牛頭山的鐵礦要賺300萬,鳳凰谷的鐵礦要賺500萬,南溝的銅礦要賺800萬,不還價。

如果我接受了這個價格,等于給自己找礦專家這塊牌子上抹黑。煤老板見面之始也這樣恭敬地稱呼我。

我試探地問,老板,您這樣有錢,干嗎不自己開呢?

同行曾給我說過,這個煤老板憑著本村地皮上的兩個煤礦,挖出了上億元的財富。

煤老板說,我懂煤礦,不懂金屬礦,不想再冒風險了,開礦老死人啊。

他說他的一個煤礦年前出了事故,死了好多人,沒捂住,被關了。另一個煤礦還在生產,一天可以賺兩三萬。他說他下過一次井后再沒下去過:“井下太危險,老感覺脊梁骨發(fā)冷,像到了陰曹地府一樣。還有那煤,眼看著烏亮亮的煤我們卻不敢挖,技術不過關,怕挖過了出人命,算賬也劃不來,多挖的煤補不上多投入的防護成本。不挖吧,眼看著被糟踐的煤心疼。咱村里最難聽的話是說誰斷了子孫路,那可是千古罵名。你說,那么多煤丟在坑里,是不是在斷子孫路呢?所以呀,我再不開新礦了,也沒別的本事,就用錢倒騰著賺錢。

“對了,我喜歡把礦賣給你們這些懂礦的人,用公家的話說,不浪費資源。老百姓出錢我也賣,我只管賺錢,罵名叫他們背吧?!?/p>

煤老板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交錯著自得和誠懇。

我不失時機地插話進來,我們一定支持您做善事,把您這個礦開好,但我們搞地質的人窮,沒有那么多錢,您老人家不在乎百八十萬的,抹點下來,我們一定記住您老的恩德。

其實,煤老板并不老,比我大不了幾歲。我得讓這棵稻草趕緊成長為一根棟梁,起碼是根椽子。

“那不成,我以后不打算開礦了。你以為我這個泥腿子還能再這樣光鮮地折騰幾年?啥時候我這個礦再出點事,我靠啥生活?再說了,我還打算用這筆錢做善事呢。實話給你說,這三個礦所在的村子都很窮,我賣掉一個礦權就要為當?shù)赝度?00萬建個學校,你算算,我還能賺幾個子兒?”

煤老板告訴我,建學校是為了讓后代記住他的好,而不是記住他奪了子孫的飯碗。

這一刻,我甚至有些羞愧以地質隊的名義和他談轉讓礦權的事。但我不想就此敗下陣來,這起碼關系到我的尊嚴。我給同行遞個眼色,他借口出去方便,給我打了個電話。我很響地對著手機說話,整個內容是談一個礦,語氣由理性到喜悅,甚至假裝說了半個數(shù)字,然后裝作警覺地說等一下,一臉歉意地對煤老板說聲對不起,便繼續(xù)把手機壓在耳朵上哼哼喏喏地快速出了包間。

我根據(jù)三個礦的所在位置,迅速給三個兄弟單位的同行打了電話。我得確定哪個更有開采價值。同行從安全門走出來,看著我“哧哧”地笑。

同行說,這個老板其實挺實在的。

我說,是實在,比起那些屠夫穿上西裝革履后就不承認自己是殺豬的,實在多了!

同行說,你罵他是屠夫呀,那我們成什么了?

我說,還不知道誰是屠夫呢。

我們亂侃的當口,信息反饋了回來。我發(fā)現(xiàn)手里的稻草將要變成棟梁了。真的被我說準了,我這個挨宰者將可以不動聲色地反咬一口。

回到包間后,我很認真地要求煤老板降低價格。煤老板卻固執(zhí)地守著陣地。

我已經(jīng)沒必要進攻了,但還想驗證一下我的猜測。

老板,您這三個礦價格不一樣,是按什么定的。我是指老板要多賺的錢。

“那有啥定的,一個是礦權的價格和我在辦礦權上花的錢,二是礦種和位置的遠近。你看,銅礦比鐵礦值錢,鳳凰谷比牛頭山遠,要是金礦批下來了,我要賺1200萬才夠本呢。”煤老板所說的遠近,是以他家為坐標的。這三個礦分別位于三個市。

我感覺心臟在“噗嗤”“噗嗤”地笑。同行的信息告訴我,牛頭山的鐵礦比鳳凰谷的有開采價值,開采成本也低,銅礦的地層最復雜,預期開采成本最高。

我對煤老板說,我和領導商量一下吧。

回到賓館房間,我急不可待地撥了蟲子的電話。蟲子在那頭哈哈大笑,然后說讓我等著,他明天就趕過來簽合同。

我們籌備開礦的同時,煤老板投資建設的“恩澤小學”也動工了。奠基那天,地方各級領導和名流來了不少,幾十輛小轎車讓山民們著實開了眼。典禮很熱鬧,也很隆重,周圍幾個村子的老老少少黑壓壓地擠滿了山坡。

領導們一個接一個地講話,內容不外乎在好政策下好老板富裕了,富起來的老板沒忘記辦好事,體現(xiàn)了新一代農民的高素質,等等。煤老板是最后一個講話的,他說得很動情。他說自己是農民的兒子,是個種了很多年地的農民,知道農民的苦,知道孩子的苦。他說現(xiàn)在好了,好政策讓自己富了,有錢了,但不能忘本,不能忘記子孫,再窮不能窮教育,自己下定決心建幾所學校,讓山村的娃娃從我這里享受到黨的好政策……

一個老頭耳背,拽著孫子不停地問,他說啥?他說啥?

孫子扯著嗓門喊:他從黨那里要來了錢,給我們蓋學校來了!

典禮結束后,嘉賓們隨著煤老板和蟲子來到了我們鐵礦籌備駐地簡單視察了一下。蟲子聳著肩說,我一定向煤老板學習,恩澤后代。煤老板則直接摟著蟲子的肩對大家說,我這兄弟開窯口的時候,各位領導別忘記捧捧場。大家頻頻點頭,陽光下滿是明媚的微笑。偏僻的小山村迎來了歷史上最燦爛的一天。

第二天,蟲子拿著一沓名片和煤老板寫的幾個紙條去了縣城和市里。三天后蟲子回來了,臉色疲憊而蒼白。他媽的,花了好幾萬,搞定了,睡覺。說完這句話,蟲子倒頭便睡。

半個月后,我們的鐵礦開窯口了,幾十輛小轎車再次讓山民們開了眼,偏僻的小山村又迎來了熱鬧風光的一天。這一天我認識了很多官員,也認識了蟲子的幾個同學。那幾個從省城趕來的同學很為蟲子爭光,他們代北京幾位在要害部門供職的同學獻了花籃,并被主持人煞有介事地一一在典禮上高聲公布出來,國字開頭的單位名稱頃刻間讓應邀參加典禮的人對蟲子刮目相看。主持人是蟲子的大學同學,省高院的法官,他抑揚頓挫的男中音把每個字清晰地送進在場的每一個人的耳膜。典禮結束后,趾高氣揚而來的嘉賓們,都同蟲子謙和客氣地告別。

這場頗有內涵的開窯典禮,相當于一個意味濃厚、殺傷力極強的廣告,很快在地方各部門傳播開來,并且越傳越神乎。典禮后沒幾天,我的一個在當?shù)厥形斆貢拇髮W同學打來電話,問我是不是和一個留洋歸來的同學在牛頭山合作開礦。他說,聽說他是中央某位首長的兒子,你能不能幫我引見一下。我問他有啥事。他哼唧了半天,才說年底市委組織部領導班子要調整,想請蟲子通過北京方面的影響把自己調整進去。我這才明白,傳言也有可愛的一面。這些比紅頭文件還管用的傳言,讓我們的鐵礦在后來的日子里省去了許多麻煩。

牛頭山的民風樸實得超出我的想象。村民們報名時都是三三兩兩地結伴而來,手里都拎大大小小的袋子,里面不是各色時令蔬菜、瓜果,就是小米、豆子等土產。大家一撥又一撥地過來,卻沒人帶頭走進沒有院墻的院子,他們停留在院子下的小坡上,你推我搡的。蟲子發(fā)現(xiàn)了這些,搞不懂他們在干什么,就把我叫了出來。

我站在坡上喊了一嗓子:擠在那里干嗎,再推就沒名額了,足月的娃都要流產了!

鄉(xiāng)親們轟然大笑,樂呵呵地蜂擁而上,把手里的東西放在我和蟲子的腳下,才按照我的指示,擠進了貼有“報名處”三個大字的辦公室。

蟲子看著腳下一堆土特產,問我,咋辦?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這就是咱中國的老百姓,沒見過吧?

我擔心這只沒有農村生活經(jīng)驗的蟲子沒聽明白,就補充了一句,你要是打算付錢給他們,就是對他們的侮辱,他們會記恨的。

蟲子有點激動,習慣性地聳了聳肩,說,他們真可愛,以后不能虧待他們!

我拍拍蟲子的肩,鼓勵他說,你以后就是他們的救世主了!

開礦不是挖窯,得有個懂行的人守在山上。這個礦能不能賺到錢,我還沒底,不敢貿然丟掉工作,丟掉雖然平淡卻還舒適的生活。我找到了曾經(jīng)在牛頭山工作過的一位地質前輩,請他給我們當技術負責人。老人家不想來,說在野外跑了一輩子,該享清福了。聽說我們的月薪不算低,便推薦他的侄子。他侄子也是學地質的,年齡和我差不多,畢業(yè)后在一個國有特大型礦山干了十幾年,兩年前因資源面臨枯竭大幅裁員,買斷工齡回來了。

“他們和咱搞地質的一樣,在山里待久了,人也笨了,啥都做不成,打工被克扣工資,做生意從來沒賺過,幾萬塊的保命錢快賠完了。去你們那里,肯定是如魚得水,魚也活泛,水也活泛?!鼻拜厪娦辛粝挛页燥垼诓妥郎喜煌5睾臀覈Z。

老人的侄子叫強子。我在前輩家和強子通了電話,簡單聊了幾句就認定,他的確是個行家。我們在電話里說定,他先到他叔叔家,三天后我來接他。老人家所在位置正好是我們鐵礦和強子家的中間。

三天后,司機把強子接到了礦上。強子到哪兒都拎著一把地質錘,隨時敲敲打打,從破裂的石頭中尋找蛛絲馬跡,研究著牛頭山上的地質現(xiàn)象。他這個習慣和我在礦區(qū)時一樣,地質錘和我所用的是一個牌子,這一切叫我感覺很親切。

強子雖然長得五大三粗,腰卻挺不直,好像時刻在躲避頭頂上的障礙物一樣。后來他告訴我,那是常年在洞子里行走留下的病根。從他的身上我依稀辨別出他年輕時的生猛,是很招女生喜歡的類型。

強子在采礦上的確有一套經(jīng)驗。他的施工方案中如何追著礦脈掘進、如何采取安全防護措施、什么時間段需要準備好什么設備和支護材料等一系列措施周到而明了。我和蟲子很高興,抽空拉著強子到縣城住了一晚,一起喝酒、洗桑拿、按摩、K歌,慰勞強子這一段時間的辛苦。

按摩和K歌的時候,蟲子都提出找?guī)讉€小姐來。我立刻贊同,強子卻扭扭捏捏嘮叨了一大堆不合時宜的話。第一次我們以為強子和我們還不大熟,不好意思多花這點風月錢。K歌的時候我們沒管他的再次扭捏,叫了三個小姐進來。我和蟲子各自抱著小姐又摸又逗,強子始終正襟危坐,除了喝酒唱歌,連小姐的手都沒拉一下,搞得本來蠢蠢欲動的小姐都沒興趣了,和他一樣正襟危坐著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跟個良家婦女似的。那一刻我甚至猜想,這家伙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在歌廳沒玩多大一會兒我們就起身回賓館。在走之前,我們一口氣喝光了剩下的半打啤酒。強子的沉悶和無動于衷讓我和蟲子興致大減。我跟著蟲子進了他的房間,強子也跟了進來。有話沒話地聊了幾分鐘。

蟲子說,睡覺。

我便跟著說,嗯,睡覺。

強子也跟著說,睡覺。

可是我們都沒動。我從強子的臉上看出了他的尷尬和歉意。

我說,強子,沒事,去睡吧。

強子搓了搓手,說,兄弟,我真的做不來這事,我知道這事算個屁事,可我做不來。

我的耳朵立刻豎了起來,蟲子也盯著強子被酒精燒紅的臉。

強子低下了頭,盯著地板,好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沉默了一會兒,強子抬頭看了蟲子一眼,又轉頭盯著我。我沒吭聲,等著他開口。當然,他也可以不開口??墒撬€是開口了。

他說,我這幾年沒找到事做,全靠老婆養(yǎng)著,老婆從來沒抱怨過。我有個同事也買斷工齡,去年和老婆離婚了。他老婆天天嘮叨他,說他沒本事,把他說得豬狗不如,要鬧離婚。他不離,他老婆就天天摔摔打打的。后來他聽說老婆早有了相好,就質問她,她竟然一點也不慚愧地承認了。他抽了老婆一耳光,就離開了家。為了活命,他在一個縣城干起了收破爛的營生。今年春節(jié)前,他的人力三輪下坡的時候車閘失靈,撞到了圍墻上,三輪車報廢了,他的一條腿也瘸了。

強子說到這里眼淚流了下來。蟲子扯過一塊紙巾遞給他。我點燃了一支煙吸起來。強子不抽煙,剛到礦上的時候他就說過,以前抽得很厲害,后來戒了。

強子擦了把眼淚,接著說,和同事比比,我真為有這樣的老婆慶幸,她通情達理,人也不難看,對我那么好,你們說,我忍心做對不起她的事嗎?

我心里想,強子真是個義氣男人。我和蟲子交換了一下眼色,他的眼睛告訴我,他也被感動了。

蟲子突然打斷強子的話。

蟲子說,強子,別說了,我為有你這個好兄弟感到榮幸。

蟲子又對我說,黑子,咱哥仨拜把子吧?

我連說好好好。按年齡,強子老大、我老二、蟲子老三。

聽到我倆這樣說,強子很吃驚,也很局促,不愿意接受。蟲子接了三杯純凈水,給我和強子各遞一杯,然后雙手端起水杯說,咱以水代酒,碰了杯就是兄弟,以后有難同當,有福同享!

蟲子的豪氣讓我意外。在強子的真誠告白面前,這位從海外回來沒多久的假洋人馬上露出了拜把子稱兄道弟的國人本色。

強子還是不答應,唯唯諾諾地說,這不合適,不合適。蟲子堅持站著,雙手端杯鄭重地站在強子面前。如果強子不同意,他一定會永遠保持這個虔誠的姿勢。

強子不得不同意。我們碰杯后,一口氣把水灌了下去。

強子喝下去的水從眼睛里流了出來,他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淚,說,兩三年了,從來沒像今天這樣痛快,這樣被人尊重過。

強子說著,竟然從隨身挎著的帆布包里拿出了紅皮的地質大學畢業(yè)證。他說,三年了,我要用它找工作,卻被他們當作笑柄,礦山老板說,有這證的人只會給他們添亂,增加成本,別的老板說,這證對他們等于廢紙一張,他們說,沒這證我還會考慮,有這證反而不敢用了,出力的活你們覺得虧,管理上你們又不懂,跑業(yè)務更死板。后來我就做生意,可咱哪能算計得了這個呀,老本都快賠完了。要不是老婆一直鼓勵我,寬容我的愚笨,我還不知道成什么樣子呢。幸虧遇到你們,哥幾個放心,我一定把本事全拿出來,讓你們知道,大哥這證不是白拿的,不是吃干飯的!

我注意到強子說的是“我老婆”,而不是“你嫂子”;說的是“哥幾個”,而不是“你們”。有這樣一個“大哥”在,我可以高枕無憂地坐享其成了。

果然,回到礦山后,強子更加努力地干起活來,除了睡覺就是工作,開口就是礦,這措施那措施的。我和蟲子很信任他,他怎么說,我們就怎么做。那段時間我們被強子鼓舞著,信心越來越足,“哥們兒”關系越來越鐵。雖然我多數(shù)時間回單位待著,但強子幾乎每天都要給我一個電話,談他的新想法,得到我的支持后,他才正式給蟲子提出。他層出不窮的想法讓我不得不折服:這家伙是臺馬力強大、目標性很強的推土機!

幾個月后,我們見礦了。鐵礦的品位比我們的預期高出兩個點。接到這個消息后,我興奮得一晚上沒睡著,第二天就買了兩箱酒帶到礦上犒勞“將士”們。那天強子是最興奮的,不停地喝酒,不停地笑,孩子一樣。我和蟲子被他感染著,不停地碰杯,灌酒,很快就醉不可支了。那時已經(jīng)很晚了,大概晚上十一點多吧,強子突然想起了什么,把食指豎在嘴邊,做了個“噓”的動作。他給家里撥通了電話,第一句話就是,老婆,我們見礦了,見礦了!然后就流出了眼淚,然后就克制不住地大聲哭起來。電話那頭顯然聽出他喝醉了,問了他句什么話。強子邊哭邊說,我和我的哥們兒喝酒,蟲子和黑子,我的鐵哥們兒,我的好兄弟。一直到最后掛斷電話,他除了哭,就是反反復復地哽咽出那三個字,見礦了!見礦了!

那天我們三個人喝得一塌糊涂,又說又笑又哭又唱地鬧了一晚上。

源源不斷的礦石很快讓我們見到了效益。我很興奮,做了幾次東請同學們吃飯,蟲子也有兩次到場。從聽眾席移到主座,雖然只隔著幾把椅子,那感覺的確不一樣。我終于挖出了自己的“金礦”。同學們都圍著礦、圍著地質隊說來說去,充滿了謙虛和友誼。我始終沒說這礦是如何搞到手的,蟲子也從來不提。

我終于品嘗到了一夜暴富的感覺。帶著老婆孩子逛商場,以前不敢多看幾眼的女士服裝,甩出一二十張百元大票就拎了回來。孩子想吃什么,我們就去餐館吃,家里很少開火做飯。老婆那陣子開始折騰自己的身體,不是在臉上拉皮、美容,就是健身減肥。其實,她已經(jīng)很好看了,身材也絕對不胖。上了三十的女人大概都這樣,唯恐容顏一夜老去,唯恐自己比別人胖,哪怕這個女人已經(jīng)骨瘦如柴。而富婆一類的女人,大概還有個心理,就是擔心對有錢的老公失去吸引力。

我沒過多地在意這些。我是個對女人挑剔的人,卻對老婆從來不挑剔。唯有老婆能陪我一輩子,只要開心,她愛怎么玩怎么玩,別出事就成。除了照顧好老婆的心理和生理需求外,我也不停地擴大照顧好自己的范圍,常常K歌、蹦迪、泡女人,手機上的私密電話簿開始啟用,沒多久就增加了七八個女人的電話號碼。

最小的女人是師范學校的一個女學生,剛16歲,胸部還沒完全發(fā)育,土豆一樣硬實。她給了我青春的活力和新鮮的刺激,我斷斷續(xù)續(xù)給了她一些錢,足夠她完成學業(yè)。女生告訴我,很多同學都有相好的,因此生活得很輕松,也有同學命不好,找到的相好有些變態(tài),常常折磨得她們難以忍受。她緊緊貼著我說,遇到你是我的幸運,你比那些人善良多了。

最大的女人比我大三歲,是一個中學的音樂教師。她老公是個不走運的包工頭,搞了不少工程,卻沒賺多少錢,一年到頭要賬的時間比干活的時間還多。我們是在一次K歌時認識的,她的一曲美聲《燕子》打動了我。我當天晚上送她回家,直接送進了臥室。她是個豐滿的女人,氣質很好,內心卻很苦。她老公掉在金錢的旋渦里不能自拔,她則陷入藝術的泥沼,守著藝術卻從來沒機會邁上理想的舞臺,難以實現(xiàn)自己認定的藝術價值。而教師的特殊身份,又讓她在日常生活中不能過于招搖,時刻要裝出一副人類靈魂工程師的樣子。矛盾和矛盾中的矛盾使她和老公的關系日益緊張,婚姻滑到了微妙而危險的境地。我很喜歡她的呻吟聲,非常有樂感。

這些事我一直做得很隱蔽,很少為了哪個女人在外過夜。老婆從來沒懷疑過我什么,因為我每次回來不是一身酒氣,就是一身煙味。這是我回家之前必做的偽裝。老婆除了提醒我注意身體,無微不至地關心我之外,很少問別的。錢,可以讓我有大把的時間去享受,更可以在撒謊的時候理直氣壯。甚至,連撒謊也派不上用場。

不斷進賬的金錢和奢靡的生活緊緊抓住了我,我樂此不疲。我開始萌生了不上班的打算,好幾次借口生病沒去野外作業(yè)。

一年后,蟲子和強子吵翻了。鐵礦讓我們賺了不少錢,可越來越深的礦井需要更多的安全措施,開采成本越來越大。強子要按照規(guī)范安全生產,把該挖的礦全挖出來,坑道支護成本增加不少;蟲子堅持只挖富礦脈,在安全投入上適可而止,這樣可以降低成本提高效益。他打算用賺到的錢開選廠精選礦石,增加附加值和利潤。強子火了,說蟲子在斷子孫路,是個從國外回來的農民。蟲子罵強子是個書呆子,說地大怎么培養(yǎng)出你這么個村夫。強子一怒之下卷起鋪蓋回家了。

我在礦上住了兩天,蟲子對我說,去把那呆子接回來吧,沒他還真不行。

我問他,選廠不辦了?

強子說,不辦太虧本,等呆子回來了咱們再商量商量。

蟲子似乎不想叫我進他家,電話里和他說好后,他早早就在住處的大院門口等著了。一個人拎著鋪蓋卷,很孤獨。

回礦山的路上,強子很少說話,穿過車窗投到強子臉上的陽光不停地變換著明暗。我說了很多有趣而無聊的笑話和黃色段子,強子最多哼一聲??吹降V山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山坡上金黃一片,礦上幾排原本簡陋的平房竟有幾分富麗堂皇。陽光已照不到山腳下的村莊,那里一片靜穆。村頭的恩澤小學正好放學了,穿著白底藍條校服的學生們魚貫出了校門各自走在回家的路上,給村莊的靜穆添了些生動。那些校服是蟲子贊助的,他給村里交了5萬塊錢的“慈善”費,其中包括他堅持的這幾千塊錢校服費。

強子讓司機停了車。我陪著他在前面走,車在后面緩慢地跟著??諝夂苄迈r,可我感覺到了強子喘不過氣來似的沉重的呼吸。

強子終于開口說話了,一說就停不下來。他說,我是為他好,為礦山好,可他就是不理解。我兒子馬上要高考了,問我報什么專業(yè),我說學什么都好,就是別學地質和采礦,學出來也是個呆子村夫。你說我圖啥呢?我要是同意蟲子的方案,我的工資不少拿,獎金還會增加不少。斷不斷子孫路,背不背罵名和我有什么關系?在你們這里才干了一年,我都有換個大房子的想法了,我現(xiàn)在還住著40多平方米的房子呢。你嫂子也快到退休年齡了,她們當醫(yī)生的一退休,工資不會少,可其他收入沒了,那是一大塊呀。這次回去她也罵我是農民。這是她第一次這樣發(fā)火,以前我在社會上到處碰壁時,她都沒責怪過我。

我打斷強子的話,說,其實我想去你家看看的,也見見嫂子,可是你卻早早等在門口。嫂子一定是個很善良的人!

強子看了我一眼,眼睛里有了些亮光。他肯定了我的說法。對,她是很善良。我常常想,自己上輩子一定吃了不少苦,才修來了她這個好女人。她是在大地方生活過的人,上海,夠大吧,上海人,夠小氣吧??墒悄闵┳右稽c不小氣,為人處事大方,心甘情愿跟我過小日子。

分到礦上第二年,我在坑下負了傷,大腿劃拉開一個大口子。拉到醫(yī)院都半夜了,正好你嫂子值班。她用剪刀把我褲腿剪開,要給我處理傷口。傷口離那地方太近了,我緊緊捂著不讓她動。你嫂子狠狠地瞪著我,瞪了好大一會兒。那時候她還不是你嫂子。我忍受不了她的眼睛,明亮、清澈、責怪、憐惜。我只能屈服,手屈服了,心也屈服了。我們就從那時候認識的。

你嫂子聽說你來接我,早早把我的東西準備好,趕我到門口等你,讓我趕緊回礦上,免得耽誤什么事。我說我黑子兄弟來了,咋也得叫人家進門喘口氣,喝口水。你嫂子責怪我說,你都好多天沒去礦上了,肯定有一大堆事等著你呢,啥時候清閑下來,專門把你的好兄弟請家來,我好好款待!

真是個好嫂子!我不得不佩服強子老婆的善解人意。的確,強子一走,蟲子好像少了脊梁骨,干什么都拿不準,而我又不能長時間在礦上住。就在前一天,礦工們憑著直覺掘進,速度過快,開采面過大,一大塊石頭掉下來,險些出人命。

我說,下次再有機會,我一定去拜訪這個好嫂子!

強子說,行,把蟲子也叫上,我請你們喝酒,你嫂子能做幾樣地道的上海菜,非常棒!

我注意到強子這次說的是“你嫂子”,而不是“我老婆”了。我們在山路上邊說邊走,好幾次肩膀都碰在了一起。

強子突然停下來,拉住我的手說,兄弟,就按蟲子的意思辦吧,我知道現(xiàn)在礦上的錢只能辦一件事,我以后多下幾次坑,隨時注意開采和地層情況,但遇到有隱患的地方一定要采取措施,不想花大錢,也得花小錢用土辦法。你得支持我!

強子的眼光叫我吃驚,那種拋卻一切的光芒讓我想起了蟲子曾經(jīng)將我的一句話:哥們兒,有種去校門口喝酒嗎?

我握緊了強子的手,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正如蟲子所料,選廠投產后,我們的利潤提高了不少,加上市場鐵價的一路上揚,我拿到的分紅成倍地增長。蟲子給礦工們加了工資,幅度不大,大家卻都很高興,尤其是當?shù)氐拇迕駚砩习鄷r,常常帶些自家的新鮮蔬菜或雞蛋什么的送給蟲子和我。強子的月薪和礦工們一樣,也漲了點,蟲子取消了他的獎金,卻給他額外加了年薪。年薪比他買斷工齡的錢高出一倍還多。強子很滿足,他已經(jīng)讓老婆看好了一套120平方米的房子,只待這個年底順利完成任務,拿到年薪后去辦手續(xù)。

隨著礦井的不斷加深,巷道情況越來越復雜,強子每天都要到井下檢查開采情況和安全情況,一下去就是多半天。其間蟲子回了兩次歐洲,他說,下次再去就把夫人和孩子接回到祖國的懷抱,享受日新月異的美好成果。說這話時,蟲子只盯著我看。

我終于對自己的工作失去了耐心。采礦一年的分紅相當于十年的工資,并且明顯有繼續(xù)增加的趨勢。按照我掌握的資料,就目前的開采速度,這個鐵礦至少可以再開10年,其中至少6年是滿負荷運轉的旺期。60年的工資,我6年就拿到了,還假惺惺地在單位混什么勁呢?

我想到了那個煤老板所說的那些實在、善良而英明的話。我打算再搞個礦。蟲子拍拍我的肩說,兄弟,你這才是要完成真正意義上的成人儀式了,放開手干吧,再拿到一個好礦,就辭了工作。還是那句話,賠了是我的,賺了有你一份。

那不行,以為我賠不起是吧,別小看人好不好!

蟲子哈哈一笑,對對對,我都忘記了,你小子也是個敢大口灌酒、生吃白菜、活吃蟲子的主!

這一刻,我又想起了中學的那個夜晚,想起了她。她,就是給我第一個吻的女生。一次酒后,蟲子無意中向我打聽她。我說我都幾乎忘記她了,聽說高中畢業(yè)后去上海她姑姑家住了一年,后來考上了醫(yī)學院,后來就不知道了。估計現(xiàn)在是大上海某醫(yī)院的資深美女大夫了吧,我這樣隨便玩笑著說。蟲子說,那可是你的初戀,你就沒想過她?

想有什么用,那么遠了。

快到年底的時候,我竟然抓住了一個銅礦。這個銅礦是另一家地質隊搞的,當時已完成野外工作,正在編寫報告。礦不大,但富,最適合小型開采。

給我報信的同行末了專門交代了一句,我們隊上也想辦這個礦權呢,目前正在活動,你可千萬別說是我告訴你的。那一刻我很感動,知道這消息走漏了對他意味著什么。我把一個鼓囊囊的信封放在他面前的同時,認真地告訴他,兄弟,不想在地質隊混了給我說一聲,咱一起干。這個礦一辦下來,我一定辭職。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蟲子沙啞的聲音傳來,快回來!出事了!

這個事故本不該發(fā)生的,強子十幾天前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隱患。因為在辦公室說服不了我們投入十幾萬元搞安全防護,強子拉著我倆下了礦井。之前我進過兩次礦井,但進到主巷500米處時就不想再進去了。潮濕、陰冷、殘留的火藥味、頭頂?shù)蔚未鸫鸬乃椋冀形液笈?。我想起了煤老板的話,陰曹地府?/p>

這次我們進平巷,下豎井,拐來拐去走了40多分鐘。我暗暗佩服強子的膽量和意志,他可是整天待在這種地方的!有時候生產緊張或處理小事故時,一鉆下去就是20多小時。為了節(jié)約時間,我們有一段沒走正路,順著礦工利用巖石的自然間隙開鑿出的“溜井”溜了下去。那“溜井”足有四十度傾角,十多米長。強子隨手拿起井邊一塊紙板,往屁股底下一墊,像小孩溜滑梯一樣身子微朝后仰,先溜了下去。蟲子覺得很好玩,第二個溜了下去,興奮地大呼小叫著。受蟲子的感染,我也暫時忘記了剛才在辦公室爭執(zhí)時的不快,坐上紙板后還用手猛力朝后推了一下,像坐雪橇車一樣。溜到中間時,我明顯感覺速度太快,難以控制了,心一慌,趕緊用右手握著的地質錘朝石壁上使勁地蹭,以減緩速度。一塊突出的石頭被地質錘碰了出去,朝剛溜到井底,正在起身的蟲子頭上飛去。

坑道里光線很暗,我相信除了我再沒人能看見那塊半個雞蛋大的石塊。強子捕捉到了石頭離開石壁那一刻的聲音,也聽到了我突然異常的聲調。他一把將還沒站直的蟲子甩到邊上。幾乎同時,那塊石頭“啪”地擊打到蟲子剛才起身時對面堅硬的石壁上,一個反彈,生生地擊中了來不及跳開的強子的左腳彎。強子痛苦地叫了一聲。我們趕緊查看強子的傷口,幸好只是破了層皮,沒造成實質性的傷害。蟲子拍了拍強子的肩,說,大哥,你救了我一命。然后搗了我一拳說,你小子差點害了我!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幸好沒事。

隱患是在井下的一個十字路口,強子說這個地方在主巷道600米處的下面,中間厚度不到10米,由于運礦的拖拉機和平車每次進出都要經(jīng)過上面,巖層已出現(xiàn)異常。強子用強光手電朝頂部照了照,仔細看去的確有一些頭發(fā)絲般細的裂紋。那是自然裂紋還是被壓的?蟲子這樣問。我也想這樣問。

這個位置太重要了。強子說,這里出了問題,會引起連鎖反應,整個礦都可能廢掉,所以我每次經(jīng)過這里都仔細觀察,昨天發(fā)現(xiàn)了這些新出的裂紋。必須用最先進的辦法趕緊治理,其他的錢可以省,這里絕對不能??!

強子的語氣不容反駁。他說這話的時候一直看著我??晌倚睦锉P算的是正在打算了結的幾個礦權的事,一旦確定下來就要盡快搞到手。快年底了,過個春節(jié),什么變化都有可能發(fā)生。那時候要丟掉的恐怕是將來的上千萬元利潤,而不是十幾萬。

蟲子也看著我。我知道他在征求我的意見。我尋找到合適的詞匯,從容地表達我的想法:從地質學角度判斷,這里必須治理,但我不認為有強子說的那么緊迫,可以采取一些必要措施先撐著,等過了春節(jié)再按強子的辦法徹底治理,那時候咱的一些欠賬都要回來了,資金不緊張了,什么事情都不耽誤。

蟲子明白我說的事情是指什么。強子也明白。

強子沒像上次一樣堅持,他已經(jīng)學會了如何做一個聰明人。但我看到了他眼睛里深深的疑惑和痛苦。后來強子讓人用四根小圓木把幾塊拼起來的板子撐在這個路口頂部,只能用四根,并且不能太粗,否則,這里就無法通過運礦的單斗車了。如果沒有四周的石頭,這個撐面就像一個丑陋的亭子。

強子每次經(jīng)過這里都要仔細觀察,這次也不例外。他正在定神看的時候,兩個剛到礦上的小伙子一人推一輛滿載礦石的平車經(jīng)過這里。之前是個下坡,小伙子們沒有經(jīng)驗,前面的把持不準,一下撞到柱子上,后面的慌了神,撒了車把就躲到另一邊的巷道里,裝滿礦石的車朝著同一根柱子撞去。柱子開始傾斜。與此同時,一輛載滿礦石的拖拉機在支撐面上方主巷道的同一個位置熄火,幾個路過的工人幫著推車發(fā)動。這些巧合的撞擊和增加的重量引發(fā)了事故。先是柱子滑倒,緊接著是塌頂。塌頂又引發(fā)了一系列的坍塌,幾十個人被堵在了里面。

我趕到礦上的時候,礦山救護隊和武警官兵已經(jīng)開始營救。蟲子呆坐在一根沒用上的粗圓木上。

“你說,我干嗎要開礦……”蟲子只對我說了這一句話,便哽咽起來。

五天后,營救工作結束。死了五個,重傷十個。其中包括那兩個剛來的年輕小伙子,他們還沒結婚,還沒拿到試用期的第一個月的400元工資。兩個小伙子剛來時對我說,老鄉(xiāng)們說你們善良,我們才來的,這里三個月試用期的工資等于老家兩畝地一年的收成。另外兩個是當?shù)卮迕?,他倆借錢加貸款合伙買了拖拉機從洞子里往外拉礦,說是一年就能還清賬。我和蟲子把他兩家的菜地當作自己的菜地,每次路過都要摘個西紅柿、黃瓜什么的。他們和他們的家人看到或聽說后,總是榮幸地笑。選廠投產后,低洼處的菜地被黑水侵蝕得面積越來越小,村民們卻很通情達理,拿點象征性的賠償就不再要求什么。他們說這點菜值不了幾個錢,還是挖礦賺錢快。我們便放棄了治理污水的打算,村民們幫著修了渠溝,把污水引到了山溪中。

強子死得最體面。他抱著一根圓木,右手還攥著地質錘,落下來的板子正好蓋在他身上,胸部凹下去好大一塊,嘴角有一絲血跡,其他地方?jīng)]有多少傷痕。幾具尸體抬出洞口時,我們最先認出了他,雖然有被單蓋著,但仍可以看到他魁梧的身材。

我和蟲子不是最先走到他身邊的。一個披頭散發(fā)的瘦弱女人搖晃著沖了過去,掀起被單后,用手絹輕輕擦去了強子嘴角的血跡和臉上薄薄的一層灰塵,然后才抱著強子大聲哭起來。我模糊地看到擦拭到手絹上的血跡竟如繡上去的梅花。我覺得我的神經(jīng)出了問題,一定快崩潰了。

那是強子的愛人,也就是我們的嫂子。她已經(jīng)在這里守了兩天,剛來時我們照了個面。知道她的身份后,我安排在礦上做飯的村長老婆好好照顧她,然后就沒再注意過她。我和蟲子都處于極度悲傷和絕望中,還要不斷應付各種讓我們手足無措的事。

好在我們手續(xù)齊全,加上蟲子在司法界的同學朋友出來說話,有關方面就勢順水推舟,判罰上輕了許多。

按照規(guī)定辦吧,亡者一人20萬,傷者醫(yī)療費全包,在補償上不能過分。蟲子從混亂中清醒過來,作了這個決定。

大概這個事情讓他受了刺激。他懺悔似的對我說:早聽你的話就好了,干嗎開礦呢?其實,我也不是真的想開礦,只是看著你守著地質隊卻這么沒出息,我難受。知道同學們怎么說你嗎?他們說你純潔得像棵白菜,愚鈍得像個錘子。我雖然在國外,但我知道國內資源的價值,也知道你的價值,從那次我們喝酒、吃蟲子就知道,你小子不是個窩囊人。我本意打算這個礦做到一定程度就交給你,我早就想到你會辭職,然后我還去國外做我的律師,同時坐享這里的利益,我相信你的實在,相信你的魄力。

蟲子停頓了一下,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才憋著嗓子繼續(xù)說了下去:你還記得梅子嗎?中學那天我找你喝酒,就是知道她和你好上了,而在前一天,她和我分手了……

蟲子,你他媽的……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就說了這么一句。

專家查看后,認為這個礦還有繼續(xù)開的希望。我們決定重新振作起來。我把這幾年的分紅全拿了出來,蟲子把選廠抵押給了煤老板,抵押期三年。

出事的第二天煤老板趕了過來,看到我倆幾乎崩潰的樣子,多余的話沒說,就幫著打理亂七八糟的事情。這方面他的確有經(jīng)驗,要不是他,我和蟲子肯定會倒下去。等到我倆清醒些,煤老板很實在地要以高價買我們的選廠。

他只要選廠,并可以先預付一百噸的礦石款。他算準了,只要礦還能開,我們肯定需要大量資金。蟲子沒答應賣,說這等于賣身,但可以抵押。煤老板沒有堅持,他立即把價格壓到最低,并提出抵押日期應該從礦山恢復正常生產算起,礦石按低于市場價10%的價格賣給他,精粉由他自行銷售。這等于我們修了路,建了收費站,他卻成了收費站的主人,而我們這些路的主人,走路還要給他繳錢。

蟲子斷然拒絕了煤老板。他說,資本主義國家都沒你這樣盤剝人的。銷售精粉本身就有很大的利潤空間,你還要我10%的礦石錢,簡直是趁火打劫。如果你的確想幫我們一把,同時也獲取應得利益,那就別提10%這個數(shù)字了,我會歡迎并感謝你的!

蟲子這套外交辭令讓我覺得有點可笑??墒俏耶吘剐Σ怀鰜?,看來他真的被煤老板激怒了。我也很憤怒,可是我不知道除了抵押選廠外,還有沒有別的途徑籌集這么一大筆資金。蟲子早就給我說過,他的本全壓這里了!

煤老板依然堅持他的提議。他用的是“提議”這個詞。他說,我的提議可以幫你度過眼前的困難,你是得少賺三年的錢,但這是你必須付出的代價。我早就說過,開礦不能斷子孫路,要落罵名的,要遭報應的。沒想到你們開起礦來,和我一樣。吃虧長記性,這對你們也是好事!

蟲子著急了,“嚯”地站了起來,指著煤老板說,我沒錢可以找銀行貸,可以找朋友借,憑什么非要聽你的擺布!

煤老板掏出煙給我們一人甩了一根。我和蟲子都沒接,眼看著煙卷從桌子上滾到地下。煤老板搖了搖頭,自顧自地點燃,深吸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說,我管不了你的朋友,要想到銀行貸就難了,他們評估來評估去,起碼得幾個月,再看看這個礦現(xiàn)在的樣子,他們敢不敢貸給你還難說呢!

煤老板的話讓我們有些沉悶,有點透不過氣的感覺。我和蟲子走出平房,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梳理一下思路。

門外站滿了人。有幾個是穿制服的警察,多數(shù)是當?shù)匕傩蘸蛡龅V工的家屬,我甚至還發(fā)現(xiàn)了站在最遠處的主管礦業(yè)的副縣長。副縣長面無表情地看了我們一眼,繼續(xù)和身邊的幾個官員說著什么。幾個穿著白底藍條校服的學生齊刷刷地跪在了我們面前,他們都是傷亡者的子女,身后是他們的家長和鄉(xiāng)親。那兩個開拖拉機的礦工的老婆也在,她們的眼睛里有不滿,有慌亂,有愧疚,有痛苦,有悲傷,也有無奈。

看見我們出來了,村長擠了過來,摸著一個不停抽泣的孩子的頭說,作孽呀,他們死啦,一蹬腿啥都不知道啦,老婆孩子可憐了,以后咋活呀!還有這倆從河南趕來的老哥哥,娃還沒拉回去呢,這幾天的日子都過不下去啦,你們可憐可憐,能不能趕緊把錢給他們發(fā)了?

村長話一落,幾個婦女忍不住號哭起來,邊哭邊數(shù)落亡者的無情和冤枉,哭腔扯得人心直顫。跪著的孩子也由低聲抽泣變成了放聲大哭。蟲子落淚了,邊抹眼淚邊把幾個孩子往起拉,可孩子們都沉著屁股不肯起來。

我回頭朝房間看去,煤老板也看著我,滿是橫肉的臉上堆著笑。我盯著蟲子看,蟲子也看著我。他知道我想問什么,搖了搖頭。這一刻,我和蟲子明白了,站在這里的人都和煤老板有關。他要捏住我們的鼻子,并且已經(jīng)實實在在地捏住了我們的鼻子。我們就像案板上的肉,沒有任何選擇,也得不到任何幫助,甚至蟲子腦子里的所有法律條文也毫無用處。

煤老板如愿以償。他早就先準備了上百萬現(xiàn)金放在車里,也早就擬好了合同。

我們的資金雖然還有缺口,但基本上可以東山再起了。至于以后怎么和煤老板周旋,我們還沒想好,目前也不容我們去想未來的事。這些悲傷的村民是我們的債主,我們無法面對他們的悲傷。

死傷者的撫恤金和醫(yī)療費都領走了,唯獨強子的沒人來領。我和蟲子決定親自送上門去,20萬元的賠償加10萬元的年薪,我又添了兩萬進去,蟲子添了3萬。35萬,我感覺自己的負罪感可以減去一些。

強子的家局促而簡陋。

他老婆說,新房子已經(jīng)看好了,本來要在春節(jié)時買回來的,現(xiàn)在沒用了。

蟲子說,買回來吧,錢不夠我們再給你添,強子走了,他的家還在……

強子老婆苦笑一下,在賠償協(xié)議上簽了字:周梅。

這兩個字讓我突然想起了那塊繡有梅花的手絹,蟲子也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女人。

一個遙遠的影子從這個女人臉上的細紋里緩緩浮了出來。

梅子?

梅子!

我和蟲子幾乎同時喊出了聲。

梅子點點頭,眼淚“嘩”地流了出來。

我怎么也無法把這個瘦削而疲憊的女人和曾經(jīng)圓潤可愛的梅子聯(lián)系起來。

梅子告訴我們,高考落榜后,她覺得沒臉見同學們,就去了上海姑姑家,復習一年后考上了當?shù)氐尼t(yī)學院。梅子在南方待不習慣,畢業(yè)后主動要求分配到北方離家很遠的一個礦山醫(yī)院,在那里她認識了強子。上次強子和蟲子吵翻后回家給梅子發(fā)牢騷,不想回礦山了。梅子早就聽強子說過是我和蟲子在開礦,便說服強子不要小家子氣,歇幾天再回去。當時有一家國營礦山要聘請強子去當安全監(jiān)理,梅子把這個事給瞞了下來。知道我要來接強子后,就連嚇帶哄地把還沒想通的強子趕回了礦山。

“我知道開礦不是簡單的事,想讓強子多幫幫你們,可是沒想到……”

梅子看了看蟲子交給她的存有35萬元的銀行卡,又把它遞給蟲子說,我知道你們現(xiàn)在最需要錢,這錢你們就用著,算是強子的股份吧。

蟲子肩膀一聳一聳地哭出聲來:“我不要,我不想開礦了……”

梅子又把銀行卡遞到我面前。上面那一溜卡號模模糊糊的,好像幾條被攔腰截斷的蟲子,蠕動著、扭曲著痛苦的身子,圈成一個又一個嘴巴,似乎這樣就能呼吸到更多的新鮮空氣,能重新復活。

“我也不想開礦,我本來就不想開礦……”我的眼淚好嗆人,酒一樣辛辣,越流越多。

梅子嘆了口氣,隨手從茶幾下拿出一個小包裹遞給蟲子。

蟲子疑惑地打開包裹。

最里面一層是塊陳舊的手絹,上面繡著一朵梅花。

蟲子的手有些顫抖,神情凝重,肩膀又開始聳動起來。

我伸出手去,輕輕地揭開了那塊似曾相識的手絹。

那是一本已經(jīng)泛黃的、被火燒過的、狼藉不堪的《哲學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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罰你沒商量
故事會(2020年12期)2020-06-19 08:52:36
我坐在一塊石頭上(外五首)
都市(2018年12期)2018-09-10 10:13:17
請不要隨意捉蟲子!
How to Care about the students’emotions and attitudes and promote their full development
危險的“煤老板”
能源(2014年5期)2014-05-29 09:45:21
超大型強子對撞機
世界科學(2014年2期)2014-02-28 14:58:08
永遠的孔明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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