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秀清
天空,冷不丁飄起雪花。雪下得那叫大呀,亂絮飛花,紛紛揚揚,飄飄灑灑,遮住了天,蓋住了地。雪花撲打著我們的臉,親吻著我們的紅帽徽、紅領章,苦戀著兩個匆匆趕路的年輕軍人。
這是1969年冬季的一個風雪之夜。我和戰(zhàn)友張志忠各自騎著自行車,從總后大院出發(fā),直奔豐臺火車站。張志忠是河北唐縣人,他父親坐火車來北京探望當兵的兒子,深夜11點半到站,張志忠讓我和他一起去迎接。
我和張志忠都是1965年參軍,同在一個團政治處宣傳股,經(jīng)常一起下連隊采訪,挑燈夜戰(zhàn)寫稿子。那次,《解放軍》報約我們寫一篇部隊學習毛主席關(guān)于全國形勢大好的“最新指示”的文章,我倆一起騎自行車,行程三十里,到太行山施工的連隊采風,連夜趕寫出一篇題為《毛主席最新指示照得我們心紅眼亮方向明》的稿子,隔了一天,《解放軍》就刊登出來了。這是我倆第一次在《解放軍》報發(fā)表文章,引起首長和戰(zhàn)友們的關(guān)注。
是的,我和張志忠不僅在工作上并肩戰(zhàn)斗、比翼雙飛,而且在生活上互相關(guān)照。他經(jīng)常給我理發(fā),理的是分頭;我也經(jīng)常給他理發(fā),理的是小平頭。每次去洗澡堂,我倆互相搓澡,望著從彼此身上搓下的泥,他笑我,我笑他,誰身上的泥都不少,因為我倆都是泥土里長大的農(nóng)民娃。
張志忠參軍前匆忙擇偶,與中學的一位女同學從訂婚、熱戀到結(jié)婚,總共不到十天,可謂閃婚。張志忠對我講述過大山里那個寧靜的夜晚?;榍埃团言诤喡钠椒坷锝徽劦缴钜?,突然小油燈熄滅了,黑暗中,張志忠的女友有點緊張,對他說:“油里沒燈啦!”真逗,哪里是油里沒燈啦,是燈里沒油啦!我一直抓住張志忠這個笑柄,他小子對我不老實,我就揭他這個老底子。記得,那是1967年,張志忠的愛人從河北唐縣來到團機關(guān)駐地山西太谷,我去探望小倆口,硬逼著嫂子唱歌。她無法推辭,羞答答地唱了起來:“天上布滿星,月牙兒亮晶晶,生產(chǎn)隊里開大會,速去把冤伸……”歌罷,我說:“嫂子,甭唱了,油里沒燈啦!”她的臉騰地泛起桃花紅,指著我說:“嘎小子!”
1969年,我和張志忠一起被任命為總后勤部后勤雜志社編輯。張志忠的父親來北京探親,深夜到站,他讓我結(jié)伴去迎接,我當然不能推辭。
雪越下越大了。雪花在天地間狂舞,眼前似乎是無邊無際的網(wǎng),把周圍的世界網(wǎng)在白茫茫的雪幕中。天空變得渾然一片,大地鋪上了雪毯,而道路因來往車輛碾碎積雪仍依稀可辨。我和張志忠騎著自行車,像在雪海里游,浪尖上飛。到達豐臺火車站,我見到了張志忠的父親。這位大伯六十歲開外,頭上裹著白毛巾,臉上布滿了皺紋,那對襟黑棉襖和頗顯臃腫的黑棉褲,一眼便可看出是大山里生活了一輩子的莊稼人。他的相貌、衣著、語音,都有大山的標記。大山一樣的身軀,支撐起一片藍天。
張志忠的父親拍打著我軍裝上的雪花,親切地說:“志忠在信上多次提到你和他是親密戰(zhàn)友,今兒終于見到你啦。孩子,這么大的雪,你來車站接我,讓你受累啦?!蔽艺f:“大伯,應該的。張志忠不會騎車帶人,我行。這樣吧,等我騎上了自行車,您坐上自行車后座,我?guī)??!?/p>
雪夜,不見月光,也不見星光,只有路燈在雪幕中閃爍,雪花在路燈映照下像繽紛的花瓣,徐徐飄落。我騎上自行車,大伯按照我的囑咐躥上我的自行車后座。因為有積雪,路滑,我和大伯都跌倒在雪地上。一次,兩次,三次,每次我倆都仰面朝天摔倒在厚厚的雪毯上。
大伯對我說:“孩子,這雪路太滑,不能騎車帶人,咱們還是步行吧?!?/p>
我遲疑了片刻,對大伯說:“豐臺火車站距總后大院二十多里,踏雪步行,您體力能行嗎?”沒承想,大伯回答得很干脆:“沒問題,俺生活在大山里,練就了一雙鐵腳板?!?/p>
張志忠對我說:“你陪我父親走,我回去找一輛摩托車?!?/p>
商定后,張志忠騎著自行車離我們而去,消逝在茫茫雪幕中。
我推著自行車,與大伯一起邊走邊聊。雪覆蓋了我們的腳印,但無法撫平我心中的內(nèi)疚。一路走來,大伯滔滔不絕地講述當年日本鬼子掃蕩家鄉(xiāng)百花山的情景。他親眼目睹日寇燒掉老百姓的房屋,搶走老百姓的糧食和牲畜,年輕婦女被日本鬼子奸淫,數(shù)不清的平民百姓在鬼子的槍口和刺刀下喪生。百花山在血泊中昂起不屈的頭顱,每一塊山石都記載著中華民族對侵華日軍的刻骨仇恨。大伯對我說:“孩子,知道俺為什么送兒子當兵么?一句話,為咱老百姓過上太平的日子!”我告訴大伯,抗戰(zhàn)時期,我父親擔任本村青年抗日先鋒隊主任,母親擔任村婦救會主任,叔叔參加了八路軍。父母多次對我講述日寇掃蕩冀中平原的殘暴罪行,我家鄉(xiāng)的人民提起日本鬼子,個個牙齒咬得流血。我對大伯說:“您老人家放心吧,我們這些當兵的,自從穿上軍裝,心上就烙下四個字:保家衛(wèi)國。誰心里沒這四個字,就不配當共和國的軍人?!?/p>
路漫漫,雪茫茫。我和大伯踏雪而行,聊得很有興味,誰也不覺得冷,不覺得累。但愿長夜無盡頭,雪路無盡頭。凌晨兩點多鐘,我和大伯行至沙窩,只見一輛三輪摩托車迎面駛來。張志忠跳下車,把父親扶上車。他轉(zhuǎn)身對我說:“中午請你喝酒,家鄉(xiāng)紅棗釀成的酒?!?/p>
望著他們消逝的背影,我在想,這確實是一個令人難忘的風雪之夜呀!雪路,二十里雪路,使我對人生有了新的感知。人類與雪花,何其相似!人來到人間,為他人活著,用愛心點亮人群中一盞盞心燈,讓這個世界光如琉璃,燦然明亮。雪花從天空悄然飄落,融化了自己,滋潤了大地,冬雪消融之后,艷陽下處處是爛漫的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