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曉崗
人們可以為很多事情而激動,但卻極少有人為同一件事情而激動終生。終生為一件事而激動著,這件事便已融入了他的靈魂之中,他的血脈為之而奔涌,他的精神為之而升華。
當我執(zhí)筆寫下這段話語時,我的心仍被郭怡孮先生的一席話感動著:“這批‘刮刮畫是我最近到泰國、柬埔寨和我國海南島的寫生,面對大自然我激動不已。這批畫已經突破了我自己的水平,畫時物我相融,心手雙暢。雖然身體有病,但我作畫時完全進入了忘我之境,像一個斗士勇敢地走向戰(zhàn)場,不要命了……”
這是一位74歲國畫大家的青春話語。這段話中,包含著一種精神,一種視藝術為生命的忘我精神,一種生命不息、創(chuàng)新不止的探索精神,一種把自己融入藝術的生活和生活的藝術中的敬業(yè)精神,以及享受、熱愛生活的樂觀精神。
藝術是需要天賦的,祖先的基因傳承和上蒼的恩賜是天賦的源泉,同時,藝術又是需要勤奮和生活的磨礪的,藝術家的氣質只有在勤奮的耕耘中和生活的磨礪后才會獨具風格,光彩照人。
怡孮先生祖籍山東,其郭家在山東濰坊是五百年的名門望族。祖上與周亮出、鄭板橋、高鳳翰、張貞、劉統(tǒng)勛、劉墉、林則徐、左宗棠、曾國藩、李鴻章、陳介祺、趙之謙等文化名人或為師友、或為姻親,皆有密切交往。濰縣志中有詳細記載,“有清一代,郭家有46人輯有詩集,有十余人雅擅丹青?!惫鶎Q先生的母親又是我國大金石收藏考古學家陳介祺的元孫女,其家藏毛公鼎為海內第一重器。其父郭味蕖先生更是中國近現(xiàn)代國畫大家。郭怡孮先生與其父共同執(zhí)教中央美院七十余載,這在當今中國美術界絕無僅有。天賦上,怡孮先生有祖上的文脈基因,更得上天的恩賜。在生活中,70余年的風雨伴隨著共和國的誕生、動蕩和發(fā)展。生活的艱辛和時代的磨礪已讓郭怡孮先生的藝術氣質獨具風骨。
中央美院的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畫學會會長,中央文史館館員。曾任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中國畫藝術委員會主任、全國政協(xié)委員。這一系列榮譽既是社會和學界對郭怡孮先生的認可,同時又蘊含著重大的責任,怡孮先生理當驕傲。然而先生更多的是無盡的責任和憂心,一種對學生的責任,一種對中國花鳥畫如何傳承、創(chuàng)新與發(fā)揚光大以及走向世界的憂心。在責任和憂心中,先生率先垂范,敢為人先,既是倡導者,又是實踐者和領導者。
教學是先生的本職工作,傳道授業(yè)解惑占用了先生人生大半的時間。郭怡孮先生為師極佳的口碑,是緣于先生的純學術精神,為人師表、以德立人、以才樹人,不與名利爭高下,只求無愧師長心。文人的高潔氣度與為師的德才表現(xiàn),讓先生學生盈門,桃李滿天下。
一個優(yōu)秀的美術教育家的稱謂比書畫家的頭銜更難獲取,因為你必須以高尚的品德終生戰(zhàn)斗在你的講臺;你必須有成熟而科學完美的教學體系,授業(yè)解惑;你必須有獨具風范的藝術成果和獨具慧眼的伯樂精神引領著學科發(fā)展方向;你還必須有延續(xù)不斷的傳承人為同一事業(yè)而奮斗。我以師從郭怡孮先生這位優(yōu)秀的美術教育家而自豪,我雖從未走進先生在美術學院的課堂,但每次去先生家求教是我最幸福的事情。郭怡孮先生在畫藝上視我為學生,在生活中卻視我為朋友,亦師亦友,讓我在受寵若驚的喜悅中感受到先生高尚的品德和大師的風范。
教學和創(chuàng)作有著深刻的哲學關系。一個優(yōu)秀的教師和一個優(yōu)秀的畫家能有機地結合,是中國畫傳承和發(fā)展之大幸。在教學中創(chuàng)新,把創(chuàng)新應用于教學,這種進步和發(fā)展不只是畫家導師本人的進步,隨同前進的還有學生們集體的步伐,同時也引領著整個社會繪畫的風向。郭怡孮先生顯然看清了這一點,先生執(zhí)教50余年,實踐創(chuàng)作已延續(xù)60余年,其花鳥畫的學術水準早被業(yè)界公認,也會被時代記下。
啟功先生早在1993年就親筆在郭怡孮先生創(chuàng)作的《春光圖》上題詩贊曰:
百花齊放倚清泉,萬紫干紅備眾妍,不待山中一夜雨,崇朝錦樹自參天。喜看丹碧出深叢,黼扆宏開大麓風,太液波光無限好,上林春色十分紅。
然而郭怡孮先生并未沉浸在大師的褒揚中,而是從啟老的詩中獲得了靈感—大花鳥意識的覺醒,大麓畫風的創(chuàng)立,讓怡孮先生的花鳥畫突破了中國傳統(tǒng)花鳥畫的題材和意境。大自然氣象萬千,姹紫嫣紅的花鳥景象盡情在怡孮先生的筆下?lián)]灑,花鳥畫的精神實質和文化內涵在怡孮先生的心靈中和作品里得到升華??v觀怡孮先生的畫作,都洋溢著一種自然的清風,一種青春的朝氣和生活中五彩繽紛的大美。變化自如的斑斕色彩,氣象萬千,生機勃勃,不拘一格的構圖中和諧地融生著形神兼?zhèn)涞幕ú荩V說著生命的精神。
我一直堅信,當藝術家的思想指揮著他的身心同其作品完全融合時,才會有藝術的升華。國人所言的天人合一的境界也只有在此時才可能顯現(xiàn),而這種境界實際上就是藝術家的思想和情感完全融入到他的藝術作品之中,并又能以此作品為載體向觀眾傳達,觸動觀眾的情感,打動觀眾的心靈。這樣的作品才是好作品,這樣的作品才是經典。
中國畫在情感的傳達上顯然不像音樂、舞蹈和電影那么直接,恰恰是這個抽象決定了中國優(yōu)秀的畫家必須在畫上進行一生的修行,激動澎湃在內心,心靈讓畫筆飛舞,有法在此時均是無法,感動著自己的靈魂,作品才能感動他人。郭怡孮先生進入創(chuàng)作狀態(tài)時的激動和忘我,便是他70余年來的心靈感悟,是他在中國畫上潛心修行的善果。
我不敢妄言怡孮先生的花鳥畫藝術是否已開宗立派,宗派的確立不是幾個評論家和媒體吹捧出來的,而是社會在對一個人的藝術成就認可后出現(xiàn)的風向效應。他有一大批追隨者,這些追隨者隨著時代的變遷越來越龐大,這才稱得上宗派。我堅信,在歷史的長河中,怡孮先生的花鳥畫藝術會留下精彩的一筆。
中國畫發(fā)展至今,由于地域、歷史和國力的種種原因,并沒有讓我們自視為靈魂的國粹遠播他鄉(xiāng)。在人類文化共享的浪潮中,西畫東漸,中國畫顯然處在弱勢,特別是當代中國畫缺乏活力,中國畫并沒有在當今世界的藝術舞臺上綻放出燦爛的、應有的浪花。怡孮先生為此憂慮著,思考著。他大花鳥意識的覺醒,大麓畫風的創(chuàng)立,便是為著尋夢那美麗的浪花。這朵“浪花”的綻放過程將是很艱辛的,在這條艱辛的道路上,怡孮先生頑強地行走著。中國的花鳥畫是世界的花鳥畫,世界美學的語言在中國的花鳥畫中都能找到,中國畫文化傳播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不斷地敲打著怡孮先生的靈魂。
然而,中國畫在大發(fā)展大繁榮中,也有許多不和諧的音符,追名逐利成為畫界的普遍現(xiàn)象,畫價成為藝術價值的衡量標桿,本是文人學士們精神家園和思想寄托的中國畫,也未能逃過金錢的腐蝕。悲嘆之中我欣喜地看見還是有極少數的中國畫藝術家仍然在堅守他們的節(jié)操,郭怡孮先生就是典型的代表,他們沒有能力鼓動大風一夜之間吹散籠罩在中國畫頭上的霧霾,但他們的堅守正散發(fā)出一陣陣清風……
我曾問怡孮先生,以你現(xiàn)在的學術聲望,為何不像有的畫家那樣,找個老板投資包裝,大肆宣傳,去拍賣行弄幾個嚇人的天價,以步入中國畫“大師”的行列?怡孮先生的回答淡然而堅定,“如果那樣,我就不是郭怡孮了,我自己都會看不起我,還是聽其自然吧!”這句質樸的語言中透著一種堅強的自信,一種潔身自好的清高,一種傳統(tǒng)文人的節(jié)操。
金錢和光鮮的榮譽并不能給怡孮先生帶來多少快樂,于是他逃避了很多商業(yè)活動,然而他卻不遺余力地打造學術至上的中國畫學會,主辦全國中國畫學術大展,籌建中國畫學刊,這些以“學”字為宗的藝術活動,恰恰正是怡孮先生文氣、清氣和正氣的體現(xiàn)。中國畫需要從金錢的樊籠里解放出來,回歸到一種精神層面的純學術自由,這樣中國畫才會更好地傳承、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才有可能更好地承載人類共同的情感而走向世界。時代賦予了中國美術新的含義,中國畫在傳承中必須融入時代的氣息才有輝煌的明天。世界上一切藝術的傳承實際上都是人類情感跨越時空的延續(xù),藝術之所以偉大,是因為有優(yōu)秀的藝術作品感動著不同時代人們共同的心靈。
我突然想到了貴族,主人意識和社會責任;光明磊落和護及幼孺的行事原則;自尊自信的精神,高傲中的低調,文化滋養(yǎng)所孕育的高貴道德情操,以及靈魂自由的文化品格,這些都讓當今的我對貴族有了新的認識。我從郭怡孮先生的家族文脈傳承、他自身的精神風骨和藝術成就中體會到:在中國文人中仍有貴族精神的存在。
如果當今中國有很多國畫大家,郭怡孮先生便是大家中的“貴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