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LU
選擇生活,選擇工作,選擇家庭,選擇一本書。
選擇健康,選擇起點,選擇朋友,選擇一本書。
你選擇你的未來,旅途,仕途,前途,宏圖。
我干嗎?我選擇一本書。
理由呢?沒有理由。
有時,對一本書的鐘情,如同一場毫無希望的暗戀:明知倆人有云泥之差、天壤之別,明知是分屬兩個世界的人不會有交集,還是愛上了——當初買下《彼得·科恩木工基礎》,就屬于這種“剃頭挑子一頭熱”!
全銅版紙印刷,裝幀精美,圖文并茂,小心翼翼地捧,心滿意足地翻,看懂沒?沒、沒關系,愛始于不了解,買這本書,不用它上廳堂不用它下廚房,就擱書架上供著,誰讓我對木工活有一份綿亙多年的向往呢?!
小時候,我家所住的家屬樓,毗鄰學院的木工房,那里整天響著鋸拉錘打斧鑿聲,每次從那里經(jīng)過,好奇心都張開小翅膀,想飛進去看看魯班叔叔們在做什么好東西呢?可媽媽不讓,說那里危險,于是每次只能嗅一嗅飄散在空氣里的木屑香之后,失望地離開。
可冬天一到,當老師問誰能帶鋸末給班級封窗戶時,我總是第一個舉手——那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去木工房了!其實木工房一點兒不神秘,黑黢黢的,唯有木匠叔叔推刨時的動作十分吸引人:刨子“嚓”地推過木板,“卷”出一朵刨花,像蒲公英一樣緩緩飄落在地,每次我都會揀幾朵最美麗的刨花珍藏起來,它們怎么看怎么像我同學于立明那頭柔軟的“自來卷”……
因為著迷于刨木花,便在作文里暢想:“長大我要當一名木匠”,氣得母親直拍桌子:“哪有女孩子去干木匠活兒的?!重寫!”直到老老實實地改成“長大我要當一名作家”之后,母親的臉色才由陰轉(zhuǎn)晴。
那本《彼得·科恩木工基礎》一直放在書架上,再沒翻過,想當一名木匠的心愿也早如歌般消逝,但余音裊裊:給兒子起的小名是“杠杠”,每次喚他,腦海里都會閃過這兩個字,杠杠,兩個小木工!于是,岳母刺字于子背,我刺字于子耳(偷樂)……
盡管長大后兩個理想都未曾實現(xiàn),但卻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當年我的理想不是憑空轉(zhuǎn)換的,在木匠與作家之間,的確存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你看,木匠做活,以原木為稿紙,錛出形、拉手鋸、鑿空眼、刨木板,用標準而細致的活兒打磨出好成品,而作家創(chuàng)作,以稿紙為木料,打草稿、修改、潤色、謄抄,反復多遍,直到將字詞句段完美契合成好作品;還有,木匠揮過多年的斧頭,鋒口亮色如銀,而作家用過了多年的鋼筆,筆尖平滑如玉;
雖然在上行下行三十行里,“一耕二讀”與“十六拉鋸木匠苦”之間,差了好多行的距離,但作家都喜歡向木匠靠攏:當被問到:“作家之外,最喜歡什么職業(yè)?”麥家回答:“想去做木匠”,因為:“一方面它是體力活,可以出汗;另一方面,木匠做工時的刨花都會散發(fā)著鄉(xiāng)野的香氣”;因小說《羽蛇》而被稱為“中國女性文學的創(chuàng)紀錄者”的徐小斌,也以這個故事為座右銘:有一個活兒特好的木匠,被人家請去做一個桌子,只要三面雕花就行了,因為一面靠墻,結(jié)果他都雕上花了,徐小斌一直強調(diào):“作家只是副業(yè),其實我就是這個木匠,是個完美主義者?!?/p>
當木匠不僅僅滿足于“斧鑿鏟鉆尋常用”,開始在靈魂的操作臺上刮刨思想時,便步入了作家的世界。出生于美國長島一戶農(nóng)舍的惠特曼,在重操父親舊業(yè)成為一名木匠后,開始了旺盛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草葉集》中,惠特曼第一次把詩歌的目光投向普通人:“我聽見……木匠歌唱著,當他量著他的木板或橫梁的時候”(《我聽見美利堅在歌唱》),正因為聽到并表達出“新興的美國文明”的聲音,惠特曼被譽為“現(xiàn)代主義詩歌先驅(qū)”。
“我寫些字,投到能鉛印出來的地方,換一些錢來貼補家用。這與一個出外打零工的木匠一樣,也是手藝人?!边@是作家鐘阿城當年的300字小傳中的幾筆。如果說木匠分兩類,全活木匠與專工木匠,阿城算是文壇上的“全活木匠”,小說、劇本、散文、隨筆、評論,什么都能寫,最難得的是,他真有一手木匠絕活。
據(jù)臺灣學者唐諾透露:阿城“是好廚子,也是好木匠,能夠修護難度極高的明式家具”,而當年田壯壯重拍《小城之春》時,阿城不僅為其擔任編劇,影片中大至庭院搭建、小到家具擺設都是由他親自操刀設計的,看來無論在文壇還是木匠行里,阿城都是翹楚!
在短篇小說《提琴》中,阿城開篇的文字平淡卻十分地道:“老侯原來在鄉(xiāng)下學木匠,開始的時候錛檁錛椽子。錛其實是很不容易的活兒。站在原木上,用錛像用鎬,一下一下把木頭錛出形來……”而結(jié)尾依舊是平淡卻令人動容:老侯分外愛惜他修補過的那把外國提琴,文革開始后,他惦記著去學院看琴,發(fā)現(xiàn)提琴面板已經(jīng)沒了,紅衛(wèi)兵正拿它當勺盛著糨糊刷大字報,“老侯就站在那里看那個人刷大字報。那人刷完了,換了一個地方接著刷,老侯就一直跟著,好像一個關心國家大事的人”——曾經(jīng)做木匠的經(jīng)歷,讓阿城落于紙上的字,看似拙樸卻藏有機巧,看似平靜卻暗流洶涌,真正的入木三分,況味深含。
可見:不想當木匠的作家,不是好廚子。也有例外,在《閑話先說》中,阿城提及:一次顧城與謝曄同他聊起中國人的“毒面孔”,顧城扮了一個眼鏡蛇的相,讓謝曄頗受觸動,阿城寫道:“顧城隨后的殺謝曄,他性格雖不屬強悍,卻算得是搶先一步的毒手。顧城原來在我家隔壁的合作社做木匠,長年使斧?!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