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
“陜軍東征”曾引起文壇劇烈震動,并成為重要文化現(xiàn)象被載入史冊。時至今日,“東征三駕馬車”依然筆耕不輟,以旺盛的創(chuàng)作精力續(xù)寫著陜西文學的輝煌。
作為“三駕馬車”之一,高建群老師作品風格鮮明,被評論界譽為浪漫派文學最后的騎士,是當代文壇罕見的具有崇高感、古典精神和理想主義色彩的重要作家。
因小說成名,但他卻是一位極具詩人氣質的作家。他的作品里隨處可見詩歌元素,詩歌的語言,詩人的情懷。走近他,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就是“被捆綁在小說柱子上的浪漫詩人”。
建立文化中國制高點
李 東:高老師您好!去年您被聘為西安航空學院文學院院長,前不久又成立了高建群文學藝術館,這是學校重視文科教育的新舉措,對您個人也有特殊的意義吧?您對繁榮高校文藝有什么新的打算?
高建群:長沙湘江邊上有個岳麓書院,是北宋時期朱洞創(chuàng)辦的,被稱為“千年學府”,王陽明曾在這里講學,而他受當時國學大師張載影響頗深。張載是陜西眉縣橫渠鎮(zhèn)人,歷史上把他叫“橫渠張載”,他最有名的四句話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南方的文化人都很推崇張載,像曾國藩、李鴻章都認為南方文化人不像北方文化人,不像張載那樣把天下為己任,有一種擔當精神,做人做事做學問,有大格局。
西安航空學院雖然不大,但是他們高抬我,請我去當文學院院長,并且建了高建群文學藝術館,所以我也誠惶誠恐,覺得人家這么重視我,去了以后,就想把它作成岳麓書院、關中書院那樣,文化人的聚集之地。上次西安市掛職副市長、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館長吳義勤先生來文化館看我,問我有啥打算,我說要把西安航空學院文學院,朝三個方向發(fā)展:第一個是成為文化的亮點,第二是成為文人聚集的熱點,第三是成為文化中國的一個制高點。
西安這個地方養(yǎng)人,更養(yǎng)文化人。我就在那里穿一雙老布鞋、帶個二轱轆眼鏡,一身布衣,把這個事情做下去。長安城深澤大潭,宜養(yǎng)千年老鱉,就在那里有年沒月地活下去,看能不能做成氣候。我給文學藝術館的大門上寫了一副對聯(lián):對聯(lián)是“三間舊屋半畝園,落落乾坤大布衣”,橫批是“人書俱老”,里邊有書畫間和寫字、喝茶的地方。門口原來的草坪,現(xiàn)在種上了菜。今年5月2日,也就是唐僧去世1350周年紀念,我到興教寺參加紀念活動,門口有老農(nóng)賣菜苗,我就買了菜苗回來栽上,大家把那個地方叫“半畝園”,我還寫了一首歪詩:“城中我有半畝園,鋤頭舉處可耕田;不為菜蔬不為果,只為鄉(xiāng)愁只為看?!爆F(xiàn)在西紅柿紅了,辣椒茄子都熟了,看了也舒服,就覺得和大地在一起,和平民百姓在一起,就是在那里尋找一份精神歸屬。
我感覺我的心態(tài)就像一條河流,開始起步,經(jīng)過跌宕,最后歸為大海;也就是那種很包容的感覺,平躺在沙灘上,海天一色,慢慢走完自己的角色,直到謝幕。
李 東:您的生活閱歷相當豐富,有過苦難的童年、當兵的經(jīng)歷,也有做文學編輯、區(qū)縣掛職經(jīng)歷,現(xiàn)在又被聘為大學文學院院長,哪一段經(jīng)歷對您的影響最深刻?
高建群:我相信命運。每個人來到世界上的那一刻,他的額頭上已經(jīng)被打上宿命的印戳,他的很多東西早已有上蒼安排。我的童年很苦難、很貧窮,人們把那叫困難時候,人不值錢,像狗一樣一個個死去。當兵時在一個荒涼的邊防哨所待了五年,然后也有文學上的努力,也掛過職,但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童年的經(jīng)歷。童年對我的影響最大。
人們問高爾基文學最好的早期訓練是什么,高爾基說是苦難的童年。高爾基第一次拜訪托爾斯泰時,托爾斯泰打開門一看,一個風塵仆仆的青年流浪者前來拜訪,身上還有一種海洋的味道,因為做過水手,那就是青年時候的高爾基,那時候他還不叫高爾基。托爾斯泰聽了他的苦難之后,說:“孩子,在擁有了這些經(jīng)歷之后,你完全有理由成為一個壞人。”托爾斯泰雙手舉過頭頂:“圣母啊,你是一只無底的杯子,承受著世人心酸的眼淚。”高爾基告別托爾斯泰后,正式改名“高爾基”(也就是“苦難”),并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寫出了《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三部曲。
李 東:之前在一個會議上,聽您談到西安高新區(qū)掛職后,要創(chuàng)作新的三部曲:《三千個傳奇》《三千具尸體》《太陽從西部升起》。您的作品給大家的印象是,關注視角總是縱深的歷史,要轉向現(xiàn)代化和高科技,我們充滿期待?,F(xiàn)在“三部曲”進展如何了?
高建群:在西安市高新區(qū)掛職是在2005年4月27日到2007年11月27日,整整2年零7個月。當時去的時候,省委宣傳部、省委組織部給我開了一個歡送會,在歡送會上我有個發(fā)言,題目叫《藝術家,請向偉大的生活本身求救吧》。這個發(fā)言新華社發(fā)了通稿,在全國發(fā)出。在發(fā)言中我堅持一個觀點,一個有出息的作家,應該到生活中去,到正在發(fā)展的時代中去,看看主流社會、主流人群在做些什么事情、思考些什么事情,把這個時代記錄下來,而不是躲在自己的象牙塔里顧影自憐、自怨自艾。當前我們的文學,尤其是長篇小說一再被邊緣化,這個邊緣化的原因,有社會的原因,更有作者自己的原因,我們遠離了生活,所描寫的那些東西老百姓已經(jīng)不關心了,他們更關心當下最迫切的生存狀態(tài)。
《三千個傳奇》就是高新區(qū)三千個創(chuàng)業(yè)成功者的故事,成功者都有成功的必然原因;《三千具尸體》就是三千個失敗者,怎么在時代的大潮中做弄潮兒的時候失敗的,雖然失敗了,但他們也是悲劇英雄;再到《太陽從西部升起》。原來想寫這些,但實際上已經(jīng)寫成了,掛職結束的那個中午舉行了歡送會,下午回來后我就帶著一支筆、一個本子、一個袋子、一杯茶和手機就到公園開始寫作。寫了一年零十多天,寫成了長篇《大平原》,上面的這些素材成了《大平原》的后半部分?!洞笃皆肪褪菍懥宿r(nóng)耕文明在今天面臨的窘境,寫一個村莊、一個家族、一群人他們的故事、傳奇、命運,寫到村莊變成了高新區(qū)的一部分,寫到這片古老土地從后稷挖第一锨土開始,歷經(jīng)五千年春種秋收,一直到當代在城市化、工業(yè)化進程中,不可避免地被取代,最后寫村口的老槐樹被連根挖起,然后它將在城市的某個街心公園里成為風景樹。《大平原》大概就是寫這個故事的。當然《大平原》后來獲得了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長篇小說類名列第一。電影和電視劇目前還在前期的運作中。
文學必須向新媒體就范
李 東:《統(tǒng)萬城》出版后,有多家媒體報道稱,這是您的“封筆之作”。對于您這樣不斷拋出大部頭作品的作家來講,寫作應該早已成為生活重要的一部分。您不會就此“罷手”,對嗎?您個人對于藝術創(chuàng)作還有怎樣的規(guī)劃?
高建群:我在寫完《大平原》以后,休息了一個禮拜,之后到漢中去了一趟,回來后有一天中午正吃飯的時候,旁邊陪同的人說我臉發(fā)生了變化,叫中風還是叫面癱,說我眼睛和嘴巴都成歪的了,很可怕的,后來住了二十多天醫(yī)院才緩過來。出院后,我就說不敢寫長篇了,每寫一次就是和死神打一次交道。但是后來又遇到了《統(tǒng)萬城》的題材,在我55歲生日的那天,受邀到草堂寺,草堂寺住持在那里給我講鳩摩羅什的故事,給我念了四句偈語:“云遠天高古道長,沙漠駝鈴震四方。晶瑩最是天山月,為爾遍照菩提光?!彼M夷軐戻F摩羅什,他說鳩摩羅什等了一千六百多年,終于等來了能夠寫他的人,我就應允下來了。后來榆林那邊又想讓我把統(tǒng)萬城寫一寫,這是個重要的題材,發(fā)生在魏晉南北朝五胡十六國時期,也是中華文明發(fā)展史重要的節(jié)點和拐點,一個是匈奴民族退出民族歷史舞臺,一個是漢傳佛教在中國的確立。然后寫這兩個題材,又用了一年多時間,在榆林寫了一部分,回到西安又寫,把這個寫完之后,確實身心疲憊,然后我熱淚盈眶地說:我被文學這個莫名其妙的東西綁架了四十年了,我應該就此向長篇小說這個體裁告別了。
書出來以后在北京開新聞發(fā)布會,就有記者問我:“高老師,您能寫這么好的小說,難道您忍心不再寫嗎?讀者會答應嗎?”我就覺得我那話說得太早,于是就這么回答道:“演員在謝幕以后,如果觀眾的掌聲熱烈,會將他重新召喚回舞臺?!?/p>
《統(tǒng)萬城》出版后這兩年多,我也出版了一些書,文學的、繪畫的?,F(xiàn)在我正在寫一部書,將近三十年前寫過個中篇《遙遠的白房子》,央視不舍不棄想要拍成電視劇,春節(jié)前把劇本已經(jīng)寫完了,我把劇本過了一遍,現(xiàn)在有我的中篇小說,有央視的三十集劇本,我打算用一兩年時間把這個寫成一個長篇,這就是我最近的計劃吧。
李 東:《最后一個匈奴》曾被改編成電視劇《盤龍臥虎高山頂》在央視播出,而新作《統(tǒng)萬城》和成名作之一的《遙遠的白房子》等也將被搬上銀幕,這再一次印證了您作品的藝術價值。籌拍工作進展怎樣?您又是如何看待文學與影視“聯(lián)姻”的?
高建群:《最后一個匈奴》當時是央視派了電視劇頻道制片人李功達找到我,在宴會上他說:“如果不把高老師的《最后一個匈奴》這部中國文學的紅色經(jīng)典拍成一部電視劇,那將是中國電視劇人的羞愧和我們中央電視臺的失職?!边@話徹底把我打動了,我就授權說那就拍吧。后來拍出來還可以,但是他們說不如作品那么厚重。當然影視作品創(chuàng)作就是慌慌張張,四五個月拍出,完了再幾個月剪輯、播出,有些粗糙,基本上還是能接受。我和他們也談過,男一號潘粵明、女一號劉濤、女二號秦海璐、女三號李欣汝,他們鉆到陜北山溝里面像鬼一樣,見了人都不認識,他們的表演讓我很感動。劉濤說她以前拍過很多影視作品,直到《盤龍臥虎高山頂》才回到人間,雙腳踩在堅實的大地上。這個片子原來一直叫《最后一個匈奴》,在播出前廣電總局打來電話,問還有沒有其他名字,我就隨口說那就叫《盤龍臥虎高山頂》,名字改變對收視率也有一定影響,但電視劇基本上讓各方都滿意,收視率還不錯,投資方也回報頗豐,我也心安。
《統(tǒng)萬城》的電影去年熱了一陣子,也初步定下來,由香港導演張之亮擔任導演,他拿出一個龐大的計劃,可能要投資兩個多億,這也不是個小數(shù)目,投資方下不了決心,我也不愿給投資方施加壓力,這已經(jīng)進入商業(yè)運作模式,不能因為朋友的關系受影響?!督y(tǒng)萬城》的電視劇也在籌備,就是《遙遠的白房子》的編劇老韓(韓慶敏)在做,電視劇可能比電影出來早一些,據(jù)說這個投資六千萬就夠了。
對于《大平原》,央視的思路還是《盤龍臥虎高山頂》的那幫人來做,后來他們找了個編劇拿出個大綱,我看了不太滿意,因為那個編劇不了解關中農(nóng)村,事情也就擱置了。
《遙遠的白房子》的劇本,央視年前已經(jīng)給我,根據(jù)新疆自治區(qū)黨委宣傳部的意見,我將劇本作了修改,編劇也作了修改,送審到廣電總局也通過了。原來計劃今年6月開拍,男一號是王力宏飾演馬鐮刀,女一號是劉亦菲飾演耶利亞,可能是演員現(xiàn)在到新疆有些擔心吧,有些畏難情緒。新疆方面希望拍成繼《冰山上的來客》之后的又一部西部經(jīng)典之作,他們是這樣計劃的,可能已經(jīng)行動了。在新疆霍城,就是1881年《中俄伊犁條約》簽訂的地方,霍城有個老街,在那里修個影視城,明年5月建成,修好后會有部隊警戒、演員進入,明年5月以那里為基地拍攝??赡艿綍r我會去參加開機儀式,但是我不會干擾他們的工作,因為影視和小說還是兩種文學形式。
對于文學與影視“聯(lián)姻”,我們不得不無可奈何地承認,隨著新興媒體的出現(xiàn),紙質印刷品日益邊緣化,必須面對這個嚴酷現(xiàn)實。去年11月份,在省上組織的一個作家影視聯(lián)姻會上,我曾說到:“面對影視網(wǎng)絡等新興傳媒,文學必須低下高貴的頭,向它們就范?!?/p>
李 東:在您幾部重要作品中,插圖都是您自己的書畫,許多文字內(nèi)容通過書畫形象展示給讀者。據(jù)我所知,您的書畫作品也受到廣泛贊譽并被收藏。您什么時間開始學習書畫的?同樣是藝術的表現(xiàn)形式,您如何理解書畫創(chuàng)作和文學寫作之間的關系?
高建群:任何藝術都是相通的,小說藝術和書畫藝術十分相像,應該怎么做,高度在哪里,用雨果的話說,就是“把藝術的某一個特征發(fā)展到極端,然后在極端的峰頂重造和諧?!?/p>
我參加過文革,當年刻毛主席像、寫大字報,如果要追溯的話,那個時候就是我繪畫的開始了,但真正對書畫的認識還是在創(chuàng)作《最后一個匈奴》的時候。當時在漫長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案頭就是兩本參考書,一本是《印象派的繪畫技法》,莫奈、德加、雷諾阿、塞尚、梵高……是他們指導我,把生活變成藝術的,另一本就是拜倫的《唐璜》。哦,偉大的拜倫。后來我也開始嘗試給自己的書插一些畫,尤其在省文聯(lián)上班后,認識了很多書畫家,也是向他們學習,很多書都是我插圖,我的書畫也有一定市場。但是對于書畫藝術,我始終定位于自己就是個“票友”,寫小說才是我的本職工作。
寫文章時要目空天下
李 東:我在《最后一個匈奴》的創(chuàng)作談中讀到您創(chuàng)作的艱辛,但讓我疑惑的是,在創(chuàng)作中您的兩本指導書是《印象派的繪畫技法》和長詩《唐璜》,為什么不是小說的大綱或者其他什么書籍呢?
高建群:你們不要聽小說家、評論家告訴你小說應該怎么寫,小說藝術具有無限可能性。你怎么寫,都會寫成好小說,不像某些人所說的,小說應該這么寫應該那么寫,那些都是一些技術性的東西。小說,誰都有可能教會你寫。云南民歌唱到的“父母沒有教會我們談戀愛,是路邊成雙成對的螞蟻教會我們的?!钡拇_如此,大自然的各種法則各種規(guī)則,都會教你怎么寫好小說。你只要想把肚子里的有些東西向讀者傾訴,就把筆拿起來,真誠地傾訴給讀者,讀者說太好了,那就是小說。孫犁先生說過“人一拿架子,就先失敗了一半。”有些人說,我要開始寫小說了,就是這個道理。好小說怎么寫出的,就是外面淅淅瀝瀝地下著雨,你各種感受,各種陳年舊事如果不把它倒出來,就像貓在撓你的心一樣,像背著一個沉重的十字架行走一樣,要把這個沉重的十字架卸下來,就輕松了,把重負交給讀者了。這就是小說。
我剛才談到印象派的繪畫技法,談到拜倫的《唐璜》。拜倫是個偉大的詩人,他對歐美文學的影響,也許只有莎士比亞能夠與之比肩,整個十八世紀的歐洲,因為拜倫而發(fā)了狂。我舉個例子,俄羅斯在普希金之前,沒有文學,只有小小的戲劇和寓言,普希金開始了俄羅斯文學,所以普希金被稱為“一切開端的開端”。普希金的文學從哪里來的,就是學習拜倫的,他學習《唐璜》寫出了《葉甫蓋尼·奧涅金》。拜倫是很偉大的詩人,他為英國貴族社會所不容,于是在一個早晨,坐上一輛華麗馬車,左手摟一個黑人美女,右手摟一個白人美女,拐杖一揚,說:“要么是我不夠好,不配住在這個國家;要么是這個國家不夠好,不配我來居住。”說完,馬鞭子一揚,在歐羅巴大地游蕩,寫出了不朽之作《唐璜》。
李 東:在對您作品的相關評論文章里,我注意到一個關鍵詞:史詩。作品被推崇到史詩的高度,這不是普通小說家能達到的,我們也知道您早年寫詩,后來為什么轉向小說了?您的小說作品里,時常流淌著詩意的語言,可不可以理解為這是您詩人氣質的體現(xiàn)?
高建群:我在很多場合說過,“陜軍東征”的幾部作品的出現(xiàn),有各種原因,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大概在1985年的秋天,當時路遙主持過一次重要的創(chuàng)作會議,路遙說那個會議不知道叫啥,后來就叫做長篇小說促進會。那個會的主題,就是“文學的最后的較量,是長篇小說的較量”,從而號召大家都來寫長篇。這個會議一完,路遙就率先鉆到陜北寫他的《平凡的世界》,我寫《最后一個匈奴》。先是《平凡的世界》出來了,接著《最后一個匈奴》,接著《八里情仇》出來,接著《白鹿原》、《廢都》、《熱愛命運》出來,所以跟這個會有很大的關系。
我感激詩歌,我的語言在小說家里面是獨樹一幟的,不敢說最好的,也是最好的之一。他們認為浪漫主義文學當代有兩個代表:一個是張承志,一個就是我。這個跟我寫詩歌有關系,詩歌對于語言的鍛造,詩歌中提煉出來的那一種意境,在我的小說里面隨處可見,我是用詩在寫小說。前蘇聯(lián)作家帕烏斯托夫斯基說過:我是一個被捆綁在小說柱子上的浪漫詩人。實際上我也是的,尤其是我的《統(tǒng)萬城》,有專家指出它是新五四以來,白話文創(chuàng)作上真正意義上的史詩作品。它完全按照希臘史詩的格式,它的人物出排,它的歷史故事結構來寫的,它的語言包括崇高感,都是史詩性的東西。我不喜歡尋常的東西,我喜歡天馬行空式的,像一個中世紀的行吟詩人,這也許是我的氣質吧,當然與我的閱歷也有關。我在陜北長期生活、我在新疆草原生活,當我騎著馬,在西域大地上,沿著額爾齊斯河,一路向西伯利亞走的時候,看著路兩邊的墳墓,我熱淚盈眶,不管墳墓是哪個民族的,我都脫帽以禮,當作我祖先的墳墓,在那一刻我變成了一個世界主義者。
李 東:熟悉您的人都知道,生活中的您是非常謙遜和低調(diào)的,但對于寫作就顯得不那么“低調(diào)”了,有文章曾說,《最后一個匈奴》寫完后您說中國文壇要發(fā)生大事了;您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也說,“《統(tǒng)萬城》是應該沖擊諾貝爾文學獎的”,足以顯示出您強大的自信,但這似乎和您的性格不相符,您是如何理解的?
高建群:陜西的經(jīng)典前輩作家柳青說過,“搞文學只有別人動你的份,沒有你動別人的份?!边@就像農(nóng)民擔著雞蛋進城一樣,不敢碰任何人,你一旦碰了別人,雞蛋打碎了你的家當就全沒了。也是因為如此,我把別人都看得很高,我的工作室名字就叫“高看一眼工作室”。實際上就是讓這個社會放過我,忽視我的存在,讓我安心創(chuàng)作,看能不能寫出一些有價值的、較為長久的東西。如果你整天盛氣凌人、咄咄逼人地挑起事端,那就沒有時間寫作了。從我個人的秉性來說,尤其是到了60歲以后,我到了佛學所說的禪的境界,我追求一種更大的包容,我覺得人應該自我完善,更大的去包容世界,這是從做人的角度來說。從寫文章來說,我是目空天下的,我敢說我寫的長篇小說,應該是新時期以來,最好的長篇小說之一。比如《最后一個匈奴》、《大平原》、《統(tǒng)萬城》,包括之前的《六六鎮(zhèn)》,盡管它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但這不是我的錯。我在一本書的后記里曾經(jīng)寫到,假如二百年后,當人們在塵封的書架上翻起我的書,比如《統(tǒng)萬城》,他就會感嘆,那個時代還是有那么幾個思想深刻的作家的,千萬不敢小覷那個時代!
之前我在太白山和常寧宮講課時對年輕的作家說過,不要還沒寫就覺得自己不行,覺得只是來學習的,那不行。你們年輕作家應該有什么樣的態(tài)度呢?就是要有大格局意識,一張稿紙鋪開,在我之前的文學史是一片空白,一切從零開始,從現(xiàn)在開始,從我開始,這樣來寫作,看自己能不能寫出一點有價值的東西。取乎其上,得乎其中。文學上必須這樣,文學上如果是謙謙君子,你就不可能有大成就。
文學的崇高感已經(jīng)喪失殆盡
李 東:您曾寫過一篇題為《對中國文壇深深的失望——寫給世紀告別》的文章,里面談到“全盛的文學時代,須由三撥人構成,即一流的作家、一流的批評家和一流的讀者,現(xiàn)在這三撥人都不怎么樣。”十多年過去了,您的看法有改變嗎?
高建群:沒有任何改變,而且比起十多年前,文學更加走向墮落。文學被權貴綁架,被金錢綁架,被世俗文化綁架。文學的崇高感已經(jīng)喪失殆盡了。
美國小說家海明威,當別人問他當時美國文壇誰是大師時,海明威長嘆一口氣,說,偉人們都已死去,我現(xiàn)在是和XX生活在一起?,F(xiàn)在我們覺得文學還不錯,關起門來自我陶醉,評個什么文學獎,但是文學的那種莊嚴感,那種恢弘氣度,那種古典精神,已經(jīng)離我們越來越遠了。我們不說和歐美文學比、和非洲比,就是和日本、印度、韓國這些我們近鄰的國家比,也是輸。我們的文學已經(jīng)淪落到連中國足球都不如的境地了。
李 東:當時文章中您寫到“我們沒有好的評論家”,您如何看待文學批評?
高建群:一個好的批評家應該是一個火炬手,他能隨時引導文學走向,當文學偏離為人生的主旨以后,他馬上來矯正,向作家提出警告。典型的例子就是別林斯基,當果戈理寫出《死靈魂》的第一部時,別林斯基在他的《現(xiàn)代人》雜志上宣告:俄羅斯一位天才作家誕生了,讓我們做好接受他的思想準備。然后俄羅斯文學的第一個長篇小說巨匠果戈理誕生了。當許多年后,果戈理寫出《死靈魂》第二部的時候,別林斯基進行了嚴厲的批評,他說我們的天才小說家,已經(jīng)淪落為沙皇的一個幫兇、一個現(xiàn)行制度的幫兇,站在了人民的對立面,他已經(jīng)不是藝術家,而是成為藝術的敵人了。果戈理聽到這話,哭了,他把他的《死魂靈》第二部付之一炬。
當然這一切都會改變。時代要發(fā)展,文學要發(fā)展,文學批評也必然會發(fā)生改變。
李 東:對于陜西文學的評論,眾說紛紜,作為資深的省作協(xié)副主席,您如何評價當前陜西文學現(xiàn)狀?又有什么建議或者期許?
高建群:我懷著滿腔地期望,希望文壇新勢力的崛起。我記得我在七八年前的那一次省作代會上,記者采訪的時候,我就給他們在筆記本上寫了這么一段話:我們這一代人行將老去,這場宴席,將接待下一批食客。我現(xiàn)在還是這個觀點,希望年輕的一代能夠成長起來。
我記得在太白山那個讀書班上,當時在座的有很多有名的作家,年輕的作家四十多歲五十多歲,也很有成就的。但是我在會上不客氣地說,比如有人采訪問我,陜西作家在你們之后現(xiàn)在誰還有希望,我沒有提到你們,你們有怨言。很多人我都話到嘴邊了,我不敢提,為什么呢,我覺得你們身上還缺少點什么東西。缺少啥?后來我也在想,就是缺少一種大格局,一種文學的大格局,人生的大格局。如果有那一點,你們很快會就從卡的那個地方出來了。你們現(xiàn)在都是寫個小說,寫的還可以,可讀性還不錯,銷量也不錯,在社會上也有一定的影響,這樣你就成功了?了不起了?不是的。大藝術家,他就像是狗熊從森林中一路踩過去,他就是不管哪個大樹碰倒了,灌木碰倒了,他無所畏懼,他就一路走過去,像一個行吟詩人一路走過。你們?nèi)鄙龠@種大氣度。
咱們這些年輕作家的優(yōu)點是,能夠吃苦,特別能吃苦。有的人,就像那個寇揮,為了寫作生活上省吃儉用,我聽了很感動。在寇揮這樣的作家面前,我說那些招搖撞騙的,招搖過市的那些人,他們應該臉紅。寇揮這樣的作家還不少,像高鴻這些都不錯,包括杜文娟也在努力寫作,一會兒跑到西藏,一會兒跑到高新區(qū),這都是不錯的。就說是,一定要像一個文化人那樣活著,不要咱有點成績了,給你一個小官員讓你做著,你把你真的當做官了,不是的,官員根本不認可你,官員們只是把你們拿來當作點綴。他們根本不是,拿你來作同僚??傮w來說,陜西作家還是很好的。陜西作家一個是能吃苦,再一個是有扎實的生活積累。我記得就是1991年5月23日,中國作協(xié)1991年的年會是在延安召開的,當時中國作協(xié)的黨組書記山西作家馬烽在會上說,我對山西的作家說過,你們要注意黃河這邊的陜西作家,陜西作家比你們的生活底子更厚,更能夠坐下來,所以大作品有可能在陜西出現(xiàn),緊接著《最后一個匈奴》就出現(xiàn)了,接著《白鹿原》、《廢都》、《八里情仇》、《熱愛命運》都出現(xiàn)了。所以一定要有生活積累,這一點是陜西作家最可貴的東西,陜西的作家是很厚重的,很憨厚的,就是像牛一樣耕耘。
柳青生前說過一句重要的話:有一天,寫不出東西了,收起你的筆,做一個與世無害的好人,也算是對社會的一種貢獻。柳青的這話,總是叫我時時警策,叫我永遠夾著尾巴做人。
這兩年我參加陜西省作協(xié)的活動多一些,主要原因是常常想到那些前輩作家對我的提攜。柳青、胡采、王汶石、杜鵬程、李若冰、王丕祥等等。我常常想,前輩作家當年是怎么對待我的,我現(xiàn)在要以他們?yōu)榘駱?,對待后起的作家朋友?/p>
我的文字有我的血在流淌
李 東:在“鍵盤寫作”成為寫作趨勢的當下,“手稿寫作”顯得難能可貴。您還是一直堅持手稿寫作嗎?您對網(wǎng)絡文學如何看待?
高建群:我有幾次機會可以跟著老婆和兒子學習,可是當時忙于寫作,就沒有跟上學,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極大的損失,就是世界的另一半對我是漆黑的,我現(xiàn)在體會到這點。后來在兒子幫助下,他買了手寫板,我用手來寫,雖然慢一點,寫長的不行,但可以用手寫板來寫短一點的。我可以發(fā)短信,我還有微博,我今早上就連發(fā)了兩個微博,我早上一起來,我說:“古人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于我何”,這意思就是說早晨我扛起鋤頭,扛起镢頭上山勞動,晚上我回到家里,脫褲子睡覺,帝王的力量雖然強大,對我來說又有什么作用呢?你忙你的,我忙我的,咱們各干各的事情。這一發(fā),大家都說好,就是有這種感覺。
我的思維還是很活躍的,我的這種雄厚力量,這種知識積累,這種閱歷,如果讓我在網(wǎng)絡上發(fā)起威來,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如果將來的話,大家可能在網(wǎng)絡上發(fā)現(xiàn)一個力量出現(xiàn),那么可能就是我?,F(xiàn)在我還是手稿寫作,就是寫長篇,就是坐在那里,喝著茶,抽著煙,拿著筆就像在那里給人類寫遺囑那種感覺,那字寫出來是我的字,不是新華字典的字,也不是時間上的字,也不是鍵盤上的字,我的字,每一個都有我的血在流淌。可能寫短一點的東西我在網(wǎng)上,拿一個手寫板。最好的是他們誰寫的,我拿手寫板在網(wǎng)上給他們改動。
最近咱們陜西做了一個“大美陜西”的專題片,我讓他們傳過來,在家里拿著手寫板給改了一遍,那個出來反響是相當好的。省外宣辦要出一個“絲綢之路”的書籍,我給他們寫了一個前言,我覺得寫的很棒,這個前言可以拿來放到課本里面當范文來讀。
李 東:“鍵盤寫作”的趨勢化,讓作家手稿顯得尤為珍貴。近年來,網(wǎng)上不斷爆出有人拍賣名家手稿的事情,引起軒然大波。您如何看待這種現(xiàn)象?您的手稿是如何保存和處理的?
高建群:我的手稿基本都還在我的家里。那一年,臺灣來了一個拍賣商,想收走我的手稿,他想把“文學東征”幾本書的手稿都收走,他來找我,談價位談得很高,想150萬收走,我當時也沒有給。后來現(xiàn)代文學館,來了三次要我的手稿,我都沒有給,我說我的寫作是我的個人行為。后來他們要我的《大平原》的手稿,我說如果這個能獲個什么獎的話,獲獎結束后,頒完獎,我把我的手稿,還有我的四十幅《大平原》的插圖舉行個儀式,一塊送給他們。后來我說你們也沒有給我獲什么獎,這也與你們無關,這是我個人寫作,他們也沒能拿走,現(xiàn)在還在我的文學館展著。所以我的手稿基本上都在,我也不贊成拿去拍賣,如果你寫小說想著手稿以后拿來拍賣,那樣你的小說肯定是寫不好的,而且別人會嘲笑你:你是沒有吃的還是沒有喝的?手稿對我來說就像老婆孩子一樣珍貴,我不可能把自己老婆孩子拿到拍賣市場,頭上插個草標去拍賣,那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至于人死了以后,人們?yōu)榱思o念你,辦個什么慈善活動,把你手稿拿去拍賣,那是另外一回事。
李 東:前不久,湖北省作協(xié)主席方方發(fā)微博,對某詩人“跑魯獎”進行揭露,一時成為網(wǎng)上熱門話題,您知道這件事嗎?您如何看待當前文學評獎,又如何看待自己的作品獲獎?
高建群:在這個問題上我沒有發(fā)言權,因為我很少獲獎,好像有些人成了獲獎專業(yè)戶,只要有個獎,他就能獲,我的話,很多獎我都不知道。我也不熱衷評獎,而且我有一種擔心,對評獎這件事本身的擔心,每一次的評獎,都可能是對文學的一次深度傷害。評出來一些似是而非的東西,然后說這就是當下中國文學的高度,這是值得懷疑的,真正的好作品被擠到圈外,又是一種傷害。
我和一個老作家談過,他談了一句重要的話,他在臺上的時候不敢說,退下來后才給我說:新時期以來,中國文學每況愈下,其中一個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評獎引起的。大家都是為評獎去的,然后就有成篇的作品,為時局服務的作品,這樣的作品占了上風,大作品出不來。不光是文學評獎,還有其他藝術門類的,比如電影、戲劇等等各個方面。
方方我也算比較熟悉,但是她說“跑魯獎”這事,我不太知道,也不關心,我不希望一些尋常小事來打攪我的清凈世界,所以也沒有必要去聽。世界上所有發(fā)生的,都是應該發(fā)生的,有些人人家跑了,跑成了,一天招搖過市。他哄文學,文學也哄他,完了到最后,要不了十年八年,這個時代就把他遺忘了,他成為了笑柄。
這是一個愉快的下午?!案呖匆谎酃ぷ魇摇崩?,一壺茶、一支錄音筆,聊文學、聊生活。
高老師以具有親和力的陜西方言侃侃而談,讓我再一次近距離感受到,文學前輩對待生活的謙遜和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大境界。
在陜西這片文學沃土,有一大批優(yōu)秀文學創(chuàng)作者,更值得尊重的是,一些作家遠離文壇浮華,“任憑外界風云變幻,我自巋然不動”,靜心創(chuàng)作,默默構筑著自己的文學殿堂?;蛟S他們正在被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
責任編輯:閻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