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虹

不知是山風吹紅了草莓，還是太陽曬紅了草莓，反正N縣今年的草莓特別好吃，縣政府就干脆舉辦了一個聲勢浩大的草莓節(jié)。

“三斤二兩！四斤六兩！”縣長安瑞新高聲地吆喝著，聲音里流淌著蜜一樣的味道。一轉(zhuǎn)身，看見郝雪雁采摘了整整8斤，忙驚訝著問：“哎，你這么老實干什么？摘這么多，不累呀！”

“實在是草莓太好吃了，不摘都不行呀?！焙卵┭爿笭栆恍φf。她在市郵政局上班，是個嬌小的女人，聲音軟軟的。安瑞新是她丈夫，在“成功男人多緋聞”的當下，安瑞新被選派到近年來麻煩不斷的N縣做縣長，是組織上反復考察、研究才決定的。據(jù)說，N縣各種勢力膠著，復雜異常，前任的兩位縣長都栽了。

女服務生飄到安瑞新的身邊，說貴客都到了，王副縣長請他過去。

草莓節(jié)的接待酒會設在草莓生產(chǎn)基地現(xiàn)場，每人一個干凈的盤子，草莓、咖啡、美酒隨意拿取，參加酒會的人都站著，方便走動和交流，大家都明白這是在美國學習過的安瑞新帶回來的洋做派。

安瑞新是主角，他舉著酒杯在人流里穿梭往來，身邊跟著人大主任、政協(xié)主席、縣委副書記、副縣長、辦公室主任、秘書，還有剛才來請他的那位女服務生寒小魚。秘書不斷地為他介紹眼前的貴客，寒小魚則周到而及時為他和他身邊的人斟酒。不知誰提議讓安瑞新唱歌，立即就全場轟動。安瑞新就唱了今年最流行的《時間都去哪兒了》，唱得那樣投入，聲情并茂，引起一陣喧嘩和掌聲。然后，他又煽惑著讓別人唱，別人唱罷，他又牽著王瑤副縣長唱情歌《心雨》。再接著，他就揮著膀子做指揮了，因為全場燃燒了。

劉梅用胳膊肘碰碰郝雪雁，說看看你那位，這么風流！放在這里你放心啊？不要留戀那個工作了，快到縣上來跟著他。另一個說，看你傻的，安縣長這樣的，還不是一年半載就提拔回市里了。劉梅說，切，一年半載還不知道要發(fā)生多少事哩！

郝雪雁只是笑了笑。

5年前，安瑞新作為最年輕的副縣級干部從基層提拔到市里，而且，因供職的崗位特殊而備受關注，他又有高學歷，又有出國進修的資本，人又特別活躍，知道他的人越來越多，關于要重用提拔他的傳言也就越來越多。

那段時間，他不開口先笑，每天的日子仿佛流淌著蜜！

忽然有一天，他早晨起床感覺有些頭暈，而且病得很重，走進醫(yī)院就沒有再出來，誰也不會想到這樣一個活蹦亂跳的人會得什么大病，但誰都想到了要借這個機會表示一下跟他的親近。一時之間，他的病房里堆滿了花籃，來探視的人絡繹不絕，而且，沒法阻止，沒法拒絕。最后，家里人只好站在醫(yī)院的過道里讓來人在病房里就座。那場面真有點像古代中了狀元或封了王侯。那天晚上送走最后一撥探視的人已經(jīng)是夜里十一點鐘，郝雪雁看著鮮花的海洋和躺在花叢中白被單里的丈夫，不知為什么心里煩煩的。忽然嘆了一口氣，然后，她把那些鮮花分送到同樓道的其他病房里，輕言細語告訴大家，這是醫(yī)院里統(tǒng)一配送的。她送完花回到病房，安瑞新說，你不是特別喜歡鮮花的嘛，今天好像跟花有仇了。她說，我愛看有生命的花朵，離了枝頭的花兒總有些凄涼。再說，病房里擺這么多花，看著實在瘆得慌。

說來有些邪門，郝雪雁的預感好像還對了。因為早晨來查房的大夫越來越多，接著就是將郝雪雁叫進醫(yī)生辦公室神神秘秘地問詢，然后就下了病危通知書。也就是這一天吧，突然就沒有人來探視了，病房里突然冷清下來。無助的郝雪雁突遭這樣的變故，茫然無措，想找個人討主意時卻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的人都將她拋棄了。她強忍著心里的哀愁想在安瑞新面前盡量保持平靜，但眼淚就像斷線的珍珠，顆顆地滾落，任怎么努力都止不住。她伏在病床上，額頭抵著安瑞新的額頭，泣不成聲。好在那時候還有兄弟姐妹和父母的支撐。但是，隨著安瑞新病情的日益嚴重，隨著第二次、第三次病危通知書的下達，郝雪雁覺得兄弟姐妹和父母來病房的次數(shù)也在減少。她突然驚醒：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她和安瑞新是相依為命的了。她不能讓他離開她。她必須喚醒他！醫(yī)生說，別哭了，準備后事吧。她說不。他會醒來的，他知道我離開他沒法活，女兒離開他沒法活。他絕不會撇下我們不管的。

郝雪雁開始在安瑞新的耳畔不斷重復這句話，熱淚一滴一滴地滾落在他的臉上。那些淚的熱雨，一個月沒有間斷。后來，當安瑞新奇跡般地活過來，他的主治大夫楊達說，這不是醫(yī)學的奇跡，而是眼淚的奇跡，我從來沒見過那么多的眼淚。她說，安瑞新的生命之樹是愛情的淚雨澆活的。一個死過一回的人，當然就知道什么是他生命里最珍貴的東西了。他說，工作可以不要，官可以不做，他安瑞新此生，只要守護住這個叫做郝雪雁的女人就夠了。

有一次，有人在飯桌上說，一些科學家對我們這個欲望的時代深深地擔憂，正在研制各種各樣遏制欲望的藥片了。其中，首先研制的是給男人們服用的藥，據(jù)說服下一片，男人一生就只對自己的老婆有興趣，看其他女人就跟看見一盤菜一樣沒感覺。不過，這藥奇貴，一般人買不起。安瑞新哈哈大笑，說何以用得著這么麻煩！經(jīng)歷一次起死回生，男人自然就知道這世界上只有糟糠之妻是最為寶貝的了。有過了這樣經(jīng)歷的男人，你就是給一個公主或者王妃，他都是不會動心的了。

真的？有人吃驚地問。

真的，本人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安瑞新說這話的時候，是他剛來N縣任職三個月的時候。

那天的飯桌上就有一個人不信邪。這個人是N縣有名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徐俊，他正動腦筋要啃下火車站以南的大片土地，可這件事在縣委常委會上被安瑞新一句話就否決了。安瑞新說我們好端端一個古城，嘉陵江和銀水河環(huán)繞，是人們休閑娛樂的寶地，外來人下火車就能看見美麗的河流，如果被開發(fā)商弄去修一片高樓，既損害了老百姓的利益，也不利于城市發(fā)展。他還撂下斬釘截鐵的話語：只要我安瑞新在N縣主政，誰也別想打這片土地的主意。這個話傳到徐俊耳朵的時候，徐俊陰鷙的臉上曾閃過一絲冷笑。他在心里說，安瑞新啊安瑞新，你可別把話說得太早了。

徐俊是一個表面冷峻，內(nèi)心瘋狂的人。他想干的事就會處心積慮。他將火車站以南的高地看作自己生命中的里程碑。他認為作為N縣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只有在那片風水寶地建起高樓大廈才算得上成功。還有一個隱秘的原因是，當初他還是一個窮小子的時候，曾在那里偷一個南瓜被人打得半死?，F(xiàn)在，他要以開發(fā)的名義將那里所有的人趕出他們的伊甸園，叫他們知道輕視別人尤其是輕視他徐俊的后果。當然，要達到目的他必須攻克安瑞新。endprint

安瑞新果然強硬！他用過各種各樣的手段，在安瑞新面前都失敗了。但他還是相信世間沒有攻不破的堡壘。他自學過心理學，認為人性的弱點有時候是無法戰(zhàn)勝的。這就是為什么人人知道頭上高懸著達摩克利斯劍，而依然有人鋌而走險的原因。他有理由這么自信，因為他有過戰(zhàn)無不勝的經(jīng)驗。

現(xiàn)在，他就在人群里遠遠地看著安瑞新，偶爾，也看一眼他的夫人郝雪雁。他知道他們的故事。為了攻克安瑞新這個堡壘，他下過一番工夫，做過一點兒調(diào)查研究。深入調(diào)研之后，他并沒有用什么高超的新招。他選用的招數(shù)還是女人，而且是一個猛看上去沒什么特別的女人。這女人就是寒小魚。

寒小魚是徐俊在外地一個招商引資會上遇到的。

有人請他投資一個水產(chǎn)養(yǎng)殖項目，他不樂意。晚上，那個人請他參加一個酒會，酒會上向他頻頻敬酒的就是寒小魚。起初，他并沒有在意她，甚至有點兒不耐煩她。可是，幾杯酒下肚，他開始注意她了。這一注意，他才發(fā)現(xiàn)，寒小魚的聲音非常好聽，像山泉那樣，叮叮咚咚的，又有點兒像風中的鈴鐺玲兒玲兒的，會鉆到人的心里去；還有她的眼睛，水波蕩漾的會讓你不由自主地要多看幾眼。那眼似乎還有點兒斜，嘴似乎還有點兒歪?？删褪沁@一斜一歪的特別就把你的魂兒勾了去。當然，她還特別地會說話。每句話都帶一個輕輕的“哦”，拍著你、哄著你的感覺，別說男人，就是女人也會被煽惑得心神搖蕩。徐俊在做生意上不擇手段，但他并不是一個任意妄為的人，尤其在女人的問題上還算檢點。這不僅因為他出身寒苦，還在于他那不可遏制的野心。正因為他出身低微，他就一心要出人頭地。他知道男人要干成一番大事業(yè)，就不能沉溺于酒色。更重要的是，他有頭腦，心里十分看不起那些有幾個臭錢就土財主般放蕩的人。他自認為自己高人一籌，是個有點兒水準的企業(yè)家?？删驮谀翘焱砩?，他卻鬼使神差地睡在了寒小魚的床上。當然，第二天，他也就十分不情愿地在那份投資合同上簽了字。最要命的是，他還對這個女人動了真感情，心性迷亂、走火入魔，以致，差點兒動搖了企業(yè)的根基。還是寒小魚看在他對她真心誠意的份上，沒有在關鍵的時候毀他。之后，他們就結(jié)成了死黨。為了他們共同的利益，也為了他的野心，她幫助他成就過不少的事情。

在安瑞新的問題上，寒小魚有過一點兒猶豫。她說算了吧，這世界已經(jīng)沒有愛情童話了，尤其是官員的愛情童話已屬鳳毛麟角，咱們還是給這世界留一點兒念想吧！他激她說，你是對自己的魅力沒有信心吧？寒小魚就跳起來跟他擊了掌。

當然，對付安瑞新這樣的人可不能像對付一般人那樣。那得含蓄，不動聲色。那得有耐心，等待時機。所以，徐俊先拿下縣政府辦公室主任劉南，安排寒小魚在節(jié)慶辦公室做了一名工作人員。這樣，寒小魚就自然而然有了接近安瑞新的機會。

現(xiàn)在你看吧，寒小魚多么得體地盡著自己的本分。

安瑞新應酬了一陣，已經(jīng)回到郝雪雁身邊去了。他在旁邊的盤子里親手為夫人挑選了一顆又紅又鮮的草莓，在眾目睽睽之下舉到了她的唇邊。雪雁羞澀，歪頭躲過，使他沒能喂進她的嘴里去，倒惹起大家一陣笑鬧。寒小魚走過來，輕聲說，縣長大人應該給美女們都獻上一顆草莓，她們可都是夫人請來的貴客啊。她說著遞上一個盤子，那里邊的草莓，顆顆都像瑪瑙般玲瓏剔透。安瑞新朗聲說，嗨，你這個建議不錯。來，女士們，我為你們每人獻上一顆我們N縣最新鮮的草莓。

安瑞新伸手從盤子里拿草莓的時候，無意中看了寒小魚一眼。他這一眼正碰上寒小魚眼里蕩漾的波光。他的心就莫名其妙地動了一下。他給雪雁的女同事們一一獻了草莓。這時候，寒小魚將一顆草莓舉到他面前說，縣長也嘗嘗吧，草莓節(jié)不嘗一顆草莓那可太遺憾了。我注意到，縣長只顧招呼客人，自己可還沒嘗過草莓哩。安瑞新頓時想起自己真的還沒有嘗過一顆草莓。這一整天都是草莓草莓的，草莓卻離他這么遙遠。真正賣鹽的喝淡湯，賣涼席的睡光床啊。

仿佛看到他心里去了。寒小魚這時候變戲法似的拿過一個小籃，小籃里的草莓都帶著一片綠葉，有種令人心動的嬌艷。安瑞新不由自主就又看了寒小魚一眼。

節(jié)日實際上是很耗人的。在草莓節(jié)進行到尾聲的時候，大家都有些招架不住了。郝雪雁的姐妹們一哇聲喊叫著讓安瑞新趕緊派車送她們回市里。這天是星期三，郝雪雁理應也是要跟姐妹們一起回去上班的。可是，車子已經(jīng)開走了，安瑞新卻讓秘書打手機把老婆叫了回來。他說，你留下吧，明天早早送你回去上班。雪雁溫存地一笑，留下了。

縣長實際上就是縣政府的頭號明星。頭號明星在節(jié)日里肯定是忙到最后，累到最后。安瑞新忙完回到他的宿舍，已經(jīng)是夜里十一點了。他的宿舍是兩室一廳的小套間，郝雪雁每次來到都會細致地收拾一番。女人的手轉(zhuǎn)眼間就能化腐朽為神奇。不管安瑞新的房間有多亂，她只要動動手，立即就會出現(xiàn)奇跡：房子不僅整潔了，還有種清新的感覺和暖洋洋的氛圍。安瑞新說這就是老婆的滋味。老婆的滋味就是一個讓人心安的窩。

郝雪雁知道安瑞新今天很累，而且，她知道他肯定還餓著，雖然有招待宴會，但他事實上從頭到尾都在應酬，并沒有吃什么東西。所以，她收拾好屋子之后，上街去買了一點兒面粉和雞蛋，又買了一把蔥和小白菜。所謂米面夫妻，即使做了縣長的老婆，本質(zhì)上還是與米面緊密相關?，F(xiàn)在她就用面粉和了雞蛋，細細攪勻，烙了薄薄的軟餅，切成菱角狀放進碗里，又洗了小白菜，切了蔥花，準備著安瑞新一進門，她就給他煮一碗清淡爽口的青菜燴軟餅。安瑞新就好這一口兒，他說千里萬里地走，國內(nèi)國外地跑，龍肉海菜吃遍，他就是忘不了老婆那一碗青菜燴雞蛋軟餅。當然，安瑞新之所以這樣感嘆，是因為他的老婆雪雁不僅關注著丈夫的物質(zhì)需要，還關注著丈夫的精神需要。早年的時候，雪雁讀過沈三白的《浮生六記》。她很欣賞那個女主人公蕓娘。蕓娘不識字，但蕓娘有一顆慧心。蕓娘的丈夫跟朋友們聚會的時候，蕓娘扮成小店家挑著一個擔子為他們做熱餛飩，令大家嘖嘖稱贊；蕓娘還將茶葉用紗布包了放在荷花的花蕊里，為丈夫和他的朋友們制作荷香茶；蕓娘為愛作詩的丈夫建造的滄浪亭，曾讓多少文人雅士艷羨！郝雪雁也是這種內(nèi)心聰慧的女子。她每次來縣上，都會給安瑞新制造一點兒浪漫。春天，插一枝桃花在門口，夏天，采一柄荷葉放在枕畔，秋天，撿幾片銀杏葉放在桌上，冬天，關掉暖氣，生一盆炭火，再坐上一個咕嘟嘟響著的茶壺。安瑞新曾說，她就是他永恒的蕓娘。endprint

雪雁唯一的缺點，是不善于表達。莞爾一笑，似乎就是她內(nèi)心的所有語言。

雪雁是像小兔那么可人的女人。在他們歡會的溫馨時刻，安瑞新總是雙臂環(huán)繞，將雪雁緊緊地抱在懷里久久地親吻。她呢，也就像小兔那樣悄悄地蜷縮在他的懷里，用那雙羞怯的、無辜的眼睛看著他。安瑞新說雪雁最動人的就是那羞怯無辜的眼神。他不知道她怎樣保持了這種眼神！須知，她已邁過了四十歲的門檻兒，已不是天真的少女。

安瑞新走進家門，脫掉外衣扔在沙發(fā)上，第一個動作就是將雪雁擁進懷里。一般夫妻，到這個年齡基本上都省略了這個浪漫的程序，需要的話都是直奔主題。安瑞新不。安瑞新要一直用這個浪漫的動作表達對妻子的無限愛戀。這是他走出醫(yī)院時就暗暗發(fā)誓的。而且，今晚，他似乎要把這種浪漫一直延續(xù)到床上去。當雪雁終于從他的嘴里逃出來，趕緊示意要他吃點東西。安瑞新說不，就吃你。

安瑞新今天留下老婆，晚上進門急于要跟老婆纏綿，和往常稍有不同。往常，他心里只有老婆，而今天，我們?nèi)绻Q視一下他的內(nèi)心的話，則不能不承認，他的心里多了一雙眼睛。那是寒小魚的眼睛。事實上，寒小魚在他面前至少晃了有半年了。半年來，經(jīng)歷過多少接待和酒會，他從來沒有注意過她。今天，是見了什么鬼，這個女人的眼睛卻不知不覺鉆到他心里去了。不過，這一刻，安瑞新內(nèi)心并不承認這一點。他進門急于和老婆上床，就是想證明自己的內(nèi)心是只裝著老婆一個人的。奇怪的是，他在綿長而熱烈地親吻雪雁的時候，那雙眼睛又在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了。他擺擺頭，仿佛要驅(qū)逐掉什么惱人的東西，然后再次地吻住雪雁，那雙眼睛里的光焰就再次在他的意識里跳躍。他心里對自己恨恨不已，手上的動作也就快了，只三兩下就去除了雪雁的衣裳。

立即，一個嬌小美好的肉體就把他的全部注意力吸引了。這個肉體光潔如玉，在燈下散發(fā)著粉色的、柔柔的光芒。這個肉體臣服他，接受他的征服，為他而生，為他而純潔，為他而放射著純凈的光芒。他小心地進入這片圣地，一心一意地耕耘這片圣地，身下的女人立即像蛇那樣扭動，像小鹿那樣啾啾地歡暢地呻吟，眼見得就要共赴巫山了，他的腦海里卻又浮現(xiàn)出了那雙眼睛。他立即感覺到了某種疲軟，但他努力地排斥著，他用近乎瘋狂的動作驅(qū)逐心里的雜念，但越是著急越是不行，終于，他無奈地停止了動作。他大汗淋漓，情緒沮喪。恨著自己，恨著那雙該死的眼睛。

雪雁輕輕地用手抹去他額頭的汗水，心疼地說，你太累了。那么多人圍著你，飯都沒辦法安心吃一口。他則一迭聲地說對不起。

雪雁說，很好呀，我已經(jīng)很好了。

這天半夜他又試了一次，還是同樣的結(jié)果。他非常惱火了。

第二天早晨，他親自駕車送雪雁回市里上班。一路上，他溫言軟語，表達著自己內(nèi)心的無限歉疚。在老婆單位門口，他打開車門，牽著雪雁的手讓她穩(wěn)穩(wěn)下車，然后在她耳邊輕輕說，周末我早早回家。這兩天我會把自己養(yǎng)得好好的，等著我，??！

雪雁紅著臉點了點頭。那仰望著他的、小兔子般羞怯無辜的眼神逼得他趕緊鉆進車子里去。

早晨八點，安瑞新召辦公室主任劉南過來。他的臉上帶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慍怒，使樂滋滋滿心準備著擺功賣好的劉南嚇得一吐舌頭，將沖到嘴邊的話全咽了回去。

安瑞新說，從今天起，把那個節(jié)慶辦公室撤了吧。一個小小的縣政府，搞這么個機構(gòu)純粹是多余。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從哪來的讓回哪去。

劉南吃驚地看著他，沒有回答。

安瑞新說，怎么著，沒聽見我的話么？

劉南說一個機構(gòu)，撤起來容易恢復起來難。

安瑞新說恢復什么，一個臨時機構(gòu)，撤就撤了，有什么必要恢復！

劉南遲疑了一下，但還是大著膽子說道，很快就是竹文化節(jié)了，撤了節(jié)慶辦公室到時又得從各單位借調(diào)工作人員，又麻煩效率又低，還容易出紕漏。

安瑞新說，照你這么說，節(jié)慶辦比縣政府辦還重要了？

劉南說，現(xiàn)在的節(jié)慶太多了，發(fā)展旅游要造勢，發(fā)展工業(yè)要造勢，發(fā)展文化產(chǎn)業(yè)要造勢，發(fā)展勞務經(jīng)濟也要造勢，你不造勢就沒人知道你，形勢所迫啊。

安瑞新望了劉南一眼，沒有再堅持那個要求。劉南知道自己的建議起作用了，小心地給縣長的茶杯里續(xù)了水，就退出去了。

很巧的是這天下午就有一個大的接待。安瑞新跟山東滕鑫公司談的招商引資項目一直沒有回音，剛剛來電話說滕鑫的老板帶著大隊人馬馬上就要進N縣地界了，這使安瑞新暗自慶幸剛才沒有固執(zhí)己見。滕鑫老板光臨不僅要高規(guī)格接待，還要千方百計促使項目成功。這種情況下，接待的工作人員，事實上就是談判使者，起著非同尋常的作用。滕鑫對N縣的發(fā)展太重要了。為了招商引資發(fā)展工業(yè)，他們曾上下一心全民動員招商引資，但迄今為止沒有一家成功，原因是縣上的投資環(huán)境太差了，到處是高聳入云的大山，幾乎沒有平地，所有投資商進來，第一件事就是移山改河修筑道路，投資成本高于條件優(yōu)越的地方好幾倍。作為政府一把手，他談的項目成功與否，在一定意義上決定著他的話語權(quán)。他忘了剛剛還在纏繞著他的“眼睛”的煩惱，在電話里對劉南說：立即通知節(jié)慶辦所有工作人員到政府會議室開會，我要親自布置工作。

節(jié)慶辦會議開過，滕鑫的人馬也就到了。一陣寒暄和忙亂，當雙方終于在飯桌前坐下，真正的戰(zhàn)斗才算打響了。在這種場合下，接待人員都是穿了金絲絨旗袍穿梭于賓主之間，今天不知誰的主意，姑娘們一律穿著靚麗的吊帶紗裙，而且每個人的服裝顏色都不一樣：粉的、米黃的、天藍的、淡紫的、白的、紅的，漫步輕搖，裙裾擺動，看起來就像漂浮的云彩，令人賞心悅目。滕鑫老板不由夸贊道：N縣的女子可真水靈啊。

這時候寒小魚挺身而出。寒小魚俯身給滕鑫老板倒酒，燕語鶯聲。寒小魚說，龍總啊，我們N縣的好東西可多著呢。山里有礦，水里有金，空氣里有蜜，還有一樣，就是人特別地溫順善良，你若在這里多住幾天啊，保管就不想走了。寒小魚說著要敬酒。先喝為敬，先自飲滿滿一杯，然后舉杯敬客，月牙眼里一窩笑意，舉手投足優(yōu)雅干練，龍滕鑫沒有推辭就一飲而盡了。寒小魚贊聲好英雄氣概！接著說道，我獻上一段N縣的地方戲為老總助興，倘若老總覺著我唱得好，就請再喝一杯。龍滕鑫說好啊。endprint

寒小魚就唱了一段N縣的花鼓戲。戲文說的是一個多情小妹迎接情郎來家歡會的故事：燙了酒、炒了菜、燒了熱熱的洗腳水，備了上新的靸腳鞋，只等情哥哥上床來。寒小魚唱得俏皮熱烈，溫婉撩人，一時間，所有人都愣住了。直到她輕聲說道，哎，是我唱得不好么，龍總怎么不喝酒??？大家才一哇聲叫道，好，唱得太好了。龍總快喝！

這時候，喝酒就成了自覺的行動了。大家都站起來，為N縣的美女，為N縣美女的歌聲，為N縣的工業(yè)發(fā)展干杯！

項目協(xié)議書就在當天晚上簽了。滕鑫公司投資1.5億，在縣城三十里外的馬背梁移山改河，開出千畝平地，建新型工業(yè)園區(qū)。

協(xié)議書是寒小魚邁著輕盈的腳步送到甲乙雙方面前的。安瑞新鄭重地在上面簽過字以后，心里一陣輕松。他抬起頭，神使鬼差一般，目光恰好就和寒小魚相撞了。寒小魚匆忙地將目光移開，那含羞的慌張，嬌媚的情態(tài)，頃刻間就將一個男人的心理防線擊碎了。

安瑞新看了她一眼。

又看了她一眼。

那樣一眼一眼地看過去，仿佛上癮了。他內(nèi)心恨著自己，命令自己不許再去尋找那眼睛。可是他的眼睛偏偏不聽話，以致走神，有那么兩次，他都沒有聽清龍騰鑫說的是什么。

這天晚上應酬到很晚。現(xiàn)在的企業(yè)老板真是一些特殊材料做成的人。他們不僅有過人的魄力，還有過人的精力和體力。他們在舞廳里都是一流的歌手和舞者，不知疲倦地歌唱，不知疲倦地跳舞。安瑞新做出欣欣然的樣子陪伴著他們。蝴蝶樣的女孩子們翩然飛到他的面前，不厭其煩地邀請他起來跳舞，有的甚至借著舞場熱烘烘的氣氛，斗膽拉他起身。在往常他是絕對不會動搖的。但是，今天晚上他卻動搖了。不過，他沒有接受寒小魚的邀請，而是跟一個陌生的女孩子跳舞?？墒牵麄€晚上他的心事都在寒小魚身上。他和寒小魚都知道這一點。

回到住處，已經(jīng)是半夜兩點了。安瑞新雖然正值壯年，但也經(jīng)不住這樣的勞累，哈欠連天，渾身骨頭散架般的酸痛。世界上最累人的事恐怕就是應酬了。但他心里卻是亢奮的——為著一種莫名的情緒亢奮。他脫了衣服，準備洗澡。突然，窗簾撩動處，有個人影晃了一下，他輕聲喝問：什么人？卻不見了動靜。他趕緊穿上衣服出門去看，門前、屋后、院子里，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再回到屋里，自己嘲笑自己神經(jīng)。他住的這個小院，在縣政府大院的最深處，一片竹林，一個圓門，高高的院墻里一排二層小樓住著縣政府所有未帶家眷的領導。當初，就是因為雪雁喜歡院子里的菜地，他專門選擇了一樓。他們也充分享用了一樓的優(yōu)越。凡是雪雁來看他的周末黃昏，他們就一起坐在石桌旁喝茶。有月亮的夜晚，他們談月亮。沒有月亮的夜晚，他們盼著月亮。那些話題輕松而又甜蜜。雪雁有很多高論，她說，人和花草一樣，是要接地氣的。人接了地氣就滋潤。于是他們談到理想。雪雁說她的最高理想就是在有山有水的地方擁有一塊地，修一座白墻黛瓦的農(nóng)家院子，院子里有幾棵果樹，樹下有一口水井，樹上有一個鳥巢，鳥巢里住著燕子和它們的媽媽。

這種時候，安瑞新會輕輕拉起她的手，無限愛戀地在她耳邊蜜蜂樣嗡嗡叫著：會的，會有這一天的。等孩子長大，等我們退休以后，我一定到山清水秀的地方，為你建一個溫暖的小巢。

這個如詩如畫的場景，有時會被同僚們撞見，他們就成了一個傳說。

現(xiàn)在，安瑞新在淋浴器激烈的噴淋里試圖回想所有那些如詩如畫的場景，而最終席卷過來的卻是那雙眼睛——

那雙有點兒斜視的、水波蕩漾的眼睛，那雙讓他陽光燦爛的心里突然充滿迷霧的眼睛！

他開足噴頭，仰起臉任水流沖淋。仿佛要讓流水沖去他的惆悵。水流就像柔情的雙手，輕輕撫慰著他的身體。他不由得輕輕地嘆息一聲。安瑞新放任自己，沖了個長達四十分鐘的淋浴，等到他收拾好自己，關掉燈躺在床上，睡意立即就襲了上來……

香甜的睡夢里，他還沐浴在溫暖的水流里，柔和的雨絲撫摸著他身體的每一寸肌膚，他舒服得呻吟出聲。他突然醒來，感覺到一個泥鰍般嫩滑的肉體緊緊地纏繞著自己。他立刻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而且，也就在那一瞬間，他明白了自己內(nèi)心的期待。他稍稍遲疑了一下，就迎合住了那個肉體。也就在那一瞬間，不久前剛剛經(jīng)歷過失敗的他重新雄起了。

寂靜的夜里突然波起一浪高過一浪的海嘯。平靜下來的時候，發(fā)生過這樣的談話。

你怎么進院子的？

我是這里的工作人員，進來還不容易嗎？

怎么進的屋子？

不告訴你。

不告訴就不告訴。

海嘯又喧囂起來。夜晚經(jīng)久不息地震顫著。

郝雪雁雙休日的頭一天起了個大早。

女兒姍姍八點鐘要去少年宮學習鋼琴，她必須在她起床以前，把所有的準備工作做好：干凈的換洗衣裳、清潔的鞋子、琴譜、早餐所需的菜蔬。為了讓女兒吃最新鮮的飯菜，她總是備好一切菜蔬作料，在女兒穿衣下床的當兒開始操作，這樣，女兒洗漱罷，飯菜正好端上桌。女兒過意不去，說媽你太辛苦了。

她驚訝地說，這怎么是辛苦？這是媽媽最大的幸福呀。

女兒吃完飯到少年宮上課去了。雪雁的心里馬上開放起另一種幸福的花朵——為丈夫歸來做準備。通常，九點左右，安瑞新就會回來了。當然，有些情況下，他星期五晚上就會回來。但最近工作忙，他差不多都是周六早晨才能回家。她在他回家之前，先要把家里的窗子和桌椅統(tǒng)統(tǒng)擦一遍，然后，換上干凈的床單和被罩，然后，趴在地上擦地板。做完這些之后，上街去買最新鮮的蔬菜和鮮花。青韭、蓮藕、豆腐、蘿卜，都是安瑞新的所愛，而盛開的百合也是必需的，安瑞新愛聞百合那清幽的芬芳，愛看百合那清素的模樣。百合很貴，她并不多買，六個頭的，買上三支也就夠了。

雪雁出門時，在門里放一雙棉乎乎的拖鞋，鞋尖朝里，安瑞新打開防盜門就能看見。安瑞新愛干凈，他的拖鞋哪怕只穿過一次，雪雁都會清洗了等他下次回來再穿?，F(xiàn)在，她出門時回過頭看著那雙干凈的拖鞋，仿佛看見了安瑞新那歡欣的笑臉。安瑞新說，他每次回家看見這雙拖鞋心里就會騰地涌上一股暖流。他說在外奔波的時候，一想到家門里這雙等待他的拖鞋，心里就滿含著激動，就歸心似箭。endprint

在街上走著的雪雁還想到了安瑞新那天的暗示，想到自己內(nèi)心的幸福期待。這個心里充滿幸福的女人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走路和做事都是輕輕的，那是幸福的坦蕩和從容，因而，也就有種不動聲色的美麗，使所有和她擦肩而過的人都不由得要回頭看她一眼。

雪雁在菜市場買了烏雞、當歸、黃芪、紅棗這些東西，她要煲一鍋湯，給安瑞新補一補。她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有些心疼。安瑞新太辛苦了。

買菜的婦人，十個有九個是貪心的。這樣買一點，那樣買一點，一條街走下來，兩個手里就提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雪雁也不例外。但幸福的女人往往都是英勇的斗士，處處表現(xiàn)著奉獻的品質(zhì)。如果我們看見她現(xiàn)在肩背手提滿臉熱汗的模樣，簡直不相信這樣一個柔弱的女人會有這么大的能量。

掛著一堆嘀哩咕嚕的菜蔬的雪雁一直微微笑著，只是在打開防盜門的時候心里稍微涼了一下，因為她看見那雙拖鞋原封不動地躺在地上。這就是說，安瑞新還沒有回家。她心疼地皺了一下眉頭。

雪雁是個心地單純的女人。這既是天性，也與她長期從事的職業(yè)有關。郵政局營業(yè)員的工作嚴格地說就是單純的體力勞動?，F(xiàn)代通訊使信函業(yè)務日益減少，包裹量的郵寄卻大大增加了。所以，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接受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包裹。物流的社會，什么都能流通，唯感情不能流通，父親們、母親們、情人們、朋友們還是要通過郵寄包裹來傳遞情意。那郵寄的東西也是五花八門，茶葉、木耳、棉花被、衣裳、糖果、藥品、手機，還有郵寄麻辣火腿腸和芝麻燒餅的，可謂無奇不有。雪雁非常喜歡這個工作。她喜歡站在各色人的立場上去體味他們內(nèi)心的情感。你看母親們寄東西時，將那包裹縫了又逢，或者買個紙箱子，將透明膠帶纏了一道又一道，在這個過程中還不斷提問：幾時能到？包裹會不會中途出問題？如果包裹到時孩子正上課會不會給退回來？等等。雪雁對他們的每一個問題都詳細解答，從不厭煩。郵政局的營業(yè)員手上必須有把好勁兒，這樣在包裝那些箱子時才利索，在砸那個神圣的“日戳”時才有力量。咣，咣，“日戳”砸下去是責任，也是自豪?！叭沾痢痹蚁氯ィ律w上，就說明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某郵件通過你傳送了出去。安瑞新有個星期天閑著無事就到營業(yè)廳陪她上班，回來感嘆，真不知道你那柔弱的小手怎么把“日戳”砸得那么大勁道！由此產(chǎn)生想給她調(diào)換工作的念頭。她是堅決不換。安瑞新說，太單調(diào)了，這工作干得時間長了人就成木頭了。雪雁說，才不單調(diào)呢。我們的工作情感含量豐富著呢。她說，每天早晨上班，當她領取當天“日戳”，并在工作日志上按上自己的名章，責任就開始了，自豪也就開始了。每個經(jīng)她手的包裹或快遞信函，抑或售出的飛機票，除了“日戳”，件件都要蓋自己的名章。她的名章精致小巧，黃銅做成，伴隨她整整十九年，她非?？粗?，覺得蓋上名章就是蓋上了自己的名片。還有一層，小城市是熟人社會，一些人來過幾次郵局就和營業(yè)員成了朋友，寄東西時問長問短，也將外邊的各類新聞說給他們聽，熱鬧著哩。她給安瑞新講自己工作中遇到的故事：有位作家，差不多隔段時間就要來郵寄她新出版的書。作家很寶貝她的書，每一冊都用塑料紙包裹了，然后再裝進牛皮紙信封里。雪雁知道這一點，封裝時分外仔細，橫兩道，豎兩道，再用透明膠把四邊書棱裹上一道。這活兒很講技巧，技巧不到位，包裝出來難看，還容易摔破。作家每次來都指名道姓要雪雁為她包裝。為表感激之情，作家將自己出版的書給雪雁送了好幾本。下次再來，必詢問她的書是否好看。雪雁很真誠地就自己的感受談點看法。作家大驚，說雪雁的文學感受比圈內(nèi)人都到位。以后就不僅送自己的書，也送些流行的好書給她看。還有一些父母，在郵寄包裹時不由自主就告訴她孩子在什么地方，那地方跟家鄉(xiāng)不同，吃的東西都放糖，孩子吃不慣，想念家鄉(xiāng)的飲食等等。雪雁也不由自主加入他們的討論。一天下來，心和腦子都是滿滿的。雪雁說，你看看，這還不夠有意思么？

安瑞新說行了行了，也只有你這種傻瓜才會喜歡，換別人早煩死了。

雪雁天真地看著他，依你說，國家應該取消郵政局？

這種話題當然討論不出什么結(jié)果。雪雁當然依舊在她的崗位上快樂地工作著。

我們不難看出，如此單純的雪雁，窮其想象也不會想到，在這個世界上會發(fā)生她的丈夫安瑞新和另一個女人的故事。她當然不會幼稚到一點不認識這個欲望的世界。她只是堅信她和安瑞新的世界會永遠太平。如果，連他們的世界都不太平了的話，這世界還叫什么世界呢！

所以，丈夫不回來時，閑暇里她就靜靜地在家待著。這樣的時候，她會找出那位作家送給她的書來看。像西班牙作家希梅內(nèi)斯的《小銀與我》，像法國作家圣?？颂K佩里的《小王子》，她都看得津津有味。看上一段，她會凝神冥想書里描繪的情景，那一頭小毛驢怎樣跟著小主人到教堂、去學校，見證小主人的每個日子；那一只狐貍怎樣跟小王子談論“馴養(yǎng)”的問題。她特別喜歡“馴養(yǎng)”這個詞匯。狐貍對小王子說，如果你馴養(yǎng)了我，那我的生命就會充滿陽光，你的腳步聲會變得和其他人的不一樣。其他人的腳步聲會讓我迅速躲到地底下，而你的腳步聲，則會像音樂一樣，把我召喚出洞穴……每當看到這里，她就會雙手支了下巴，回想每一次聽到安瑞新的腳步聲時她的心跳怎樣加速！是他馴養(yǎng)了她，她也馴養(yǎng)了他。他們彼此需要，彼此成為世界上的唯一。他們的客廳里掛著一張經(jīng)典照片——銀水河邊上，一塊大石頭旁，身穿米色高領毛衫、黑色羽絨服的安瑞新趴在石頭上向下俯瞰，她蹲在他的膝下仰頭和他的目光對接，那一種純凈，似乎連空氣都感動得顫抖了。照片是黑白的，沒有任何裝飾。但凡是看過這張照片的人都說，它有一種無法形容的華麗。

雪雁這一次的等待是整整的兩個月。兩個月之后回家的安瑞新，似乎消瘦了一圈，人顯得憔悴，而且似乎有很重的心事，看雪雁的目光有些躲閃。雪雁暗暗吃驚。女兒可不管這些，一進門就撲進爸爸懷里，一迭聲地叫道，啊呀，壞爸爸你可回來了，想死我們了！

安瑞新有些動情地在女兒額頭上親了一下，說，啊，爸爸也想你們啊！爸爸天天都想回家呢，可就是回不來，百事纏身啊。endprint

雪雁的聰慧之處在于：她并不急于詢問安瑞新究竟遇到了什么特殊情況，竟至于兩個月不回家。這兩個月，他們雖然沒有見面，電話還是每天都要交流一次的。她信任安瑞新，認為他會將生活中遇到的所有事情都處理得很好。她親愛的人，是那樣一個全智全能、意志堅定的男子漢，他沒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難，也沒有什么擺不平的事情。雪雁偏偏沒有想到人性的弱點。偏偏沒有想到，人有時候外界的什么困難都能戰(zhàn)勝，偏偏沒有辦法戰(zhàn)勝自己。

整整一天，安瑞新極力地在妻女面前表現(xiàn)得若無其事，他用一些輕松的話題來表明自己的疲憊僅僅是工作勞累所致。然而，他還是不由自主地走神，這使他對自己十分惱火。

終于等到女兒睡覺，他們回到自己的臥室，郝雪雁想到上次安瑞新送她回家時對她的耳語，臉上騰起一片紅云。她在收拾床鋪的時候，手和心都在微微發(fā)抖。雪雁就是這樣。因為愛戀丈夫，她在每一次歡會的時候都是初戀的感覺。這一點，曾使安瑞新非常震驚。他當然知道分別兩個月之后雪雁是怎樣的心情。他甚至在一進家門的時候就感覺到了她的焦渴。但是，他知道自己沒法應付她的激情。他必須要找個話題，岔開這尷尬的局面。他在桌邊的椅子上坐下來，將雪雁攬過來放在自己腿上。他說，還早呢，我們說會兒話。雪雁點著頭，但她眼里的光焰逼得他不敢正視。他將她緊緊抱著，避開她的眼睛。他說，我們來討論個問題吧。你聽說過福建的賴昌星嗎？

雪雁說知道一點兒。

安瑞新說，你說那個公安部副部長李繼周，他當時還有別的路子可走嗎？

雪雁一下子掙脫他的手，激烈地說道：他當然有另一條路子可走。比如，他可以到司法機關自首。如果他自首了，最多是個個人作風問題，最多是個處分，最多是丟官，可是他糊涂，他選擇了出賣國家利益，所以他的結(jié)局很慘。

這一下，輪到安瑞新驚訝了。安瑞新從來沒有跟妻子討論過政治問題。他沒想到她會有這么尖銳的看法，這么明確的態(tài)度。他甚至不太習慣她的尖銳。他像不認識似的盯著她看了一會兒。

接著，安瑞新又試探著說，他也許舍不下自己的面子吧，男人的面子，那是跟命一樣要緊的東西。

雪雁盯著他，不解地說，既然知道臉面如命，為什么要去干那些掉面子的事情呢？

安瑞新說，這個時代誘惑太多了，你太單純，不懂這個！

雪雁說，不見得吧，我也一樣在生活的欲海里撐船呀！誰都逃不脫時代的影響，關鍵要看個人的定力。

安瑞新嘆了口氣，重復著雪雁話里的詞兒，定力！嘿，定力！

雪雁從他的腿上下來，站到他的對面，問道，你怎么會突然想起李繼周？他離我們多么遙遠！

安瑞新說，隨便說說。不過，說遙遠也不遙遠，有些事情在情理上是相通的，說到這兒頓了一下，像突然驚醒似的說道，嗨，就是，我們說他干什么！睡覺吧。

這一夜，他們的床上西線無戰(zhàn)事。這在他們的婚姻史上還是很少有的。郝雪雁方面是極力揣摩安瑞新突然說到這么嚴重的一個話題是什么意思，安瑞新方面是害怕自己走神，出現(xiàn)上次那樣狼狽和尷尬的局面。

他沒法不走神。

那天晚上他跌入欲海的波峰浪顛之后，并沒有想得太多。他是一個英俊的有魅力的男人，寒小魚是個可人的妖媚的女人，一個英俊的男人和一個可人的女人發(fā)生了情事，他也沒有看得太嚴重。他只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是真心愛著妻子郝雪雁的，郝雪雁也是一個美麗可愛的女人，和自己患難與共，情深似海，多少年來，自己走南闖北，經(jīng)歷了多少人和事，見過的漂亮女人不計其數(shù)，現(xiàn)在，又正處在人生最成熟、最穩(wěn)定的階段，他怎么反而把持不住自己，栽在寒小魚這樣一個女人的手里？他覺得簡直不可思議。更不可思議的是，當他們有了魚水歡情之后，他還遏制不住地想念這個女人。因為想念，就不能自拔，就樂不思蜀。直到有一天，開發(fā)商徐俊將一盤錄像帶放在他的面前，他才猛地驚醒。

驚醒的時候，他已經(jīng)進了漁網(wǎng)了。他看著那不堪入目的畫面，才知道生活的某個角落墮落成什么樣子了。那曾經(jīng)讓人欲仙欲死的情和欲，在當時的情境下感覺是那樣美好，而一旦被人拿出來作為交易，丑陋得連自己都沒有勇氣掃一眼。

寒小魚，這個看似不經(jīng)意地闖進他生活的女子，實際上是別人給他投放的誘餌。他低估了她的智商如同她高估了他的智商一樣。他們原先打算用一年的時間來攻克他這個堡壘，沒想到，幾個回合下來，他就成了俘虜。

他為自己的愚蠢而大大地驚訝！

然而，任何事情只要發(fā)生了，吃后悔藥不僅無濟于事，還會讓對方更加小看你。安瑞新說，老徐，你看怎么辦吧？

徐俊說，好辦得很！把城南那個山坡給我開發(fā)。我也是為了N縣的發(fā)展，本來很簡單的一件事嘛，都是因為你太固執(zhí)，才把事情弄得這么復雜。你想想，城南豎起一片高樓，不也是你的政績么？

安瑞新說你給我一段時間考慮考慮。

徐俊說，好吧。徐俊走時特意將眼神在那盤錄像帶上停留了幾秒鐘。

下一次開常委會，關于城南高地的開發(fā)，安瑞新反對的語氣就不那么堅決了。當然，他也沒有松口。城南高地的開發(fā)，牽扯幾十戶居民的搬遷。他知道，時代在進步，人們的民主意識也在提高，如果弄得不好惹起眾怒，將是十分麻煩的事。

他拖著，一拖再拖。

他斗爭，自己跟自己斗爭。

他所有內(nèi)心的斗爭都集中在一點上，在什么樣的程度上妥協(xié)以及妥協(xié)的后果。他從沒有想過向組織坦白自己的作風問題。所以，當郝雪雁激烈地說到這一點，他簡直如醍醐灌頂！

坦白，讓全社會知道他安瑞新跟所有的貪官沒兩樣，逃不開女人這個魔障！

讓可憐的雪雁知道她用命救過并且拿命愛著的人原來是這樣一個齷齪的家伙！

讓心愛的女兒知道，她的神，她的父親，拋卻她的媽媽跟另一個女人上床！

不！這條路絕對行不通！

而如果他選擇妥協(xié)，也許并沒什么妨礙，現(xiàn)在全社會都在搞開發(fā)，有誰真正關注過老百姓的利益？就算開發(fā)撞了老百姓的利益，老百姓又找誰去說理？endprint

這個夜晚，躺在妻子身邊，他內(nèi)心的斗爭更為激烈，以致睡夢里都在囈語：哎，還是妥協(xié)吧。

雪雁搖醒他，問道，你要跟誰妥協(xié)，什么事需要妥協(xié)？

他說沒什么。

安瑞新回到縣上之后連續(xù)失眠。第十個不眠之夜以后，他覺得要崩潰了。在當天下午的常委會上，關于城南高地的開發(fā)，他的態(tài)度就來了180度的大轉(zhuǎn)變。就是說，他同意城南高地開發(fā)。這個消息當然有人會在第一時間轉(zhuǎn)達給徐俊。

在一輪又一輪象征性招標之后，徐俊穩(wěn)穩(wěn)當當拿到了開發(fā)權(quán)。很快，俊達公司的機械設備就開進去了。但是，政府和徐俊都沒有想到，高地上的居民進行了激烈的抵抗。他們結(jié)隊去縣委縣政府門前靜坐，圍著挖掘機誓死不讓。徐俊站在一輛卡車頂上，高聲說：俊達公司已經(jīng)按照政府制定的標準給了你們補償，誰再無理取鬧誰就是跟政府的開發(fā)政策唱對臺戲?，F(xiàn)在，不讓路的就用卷揚機卷起來扔到車里拉走。說著，就下令挖掘機啟動。但真就有不怕死的，被鏟進挖掘機仍然沒有服軟的意思，只好暫時停工。

高地的情況迅速傳到縣委縣政府那邊，安瑞新親自給徐俊打電話，指示他暫停施工，一定要做好群眾的思想工作，不能出意外，不能發(fā)生激烈沖突，最重要的是不能造成群眾上訪。

徐俊一迭聲地說好，但心里卻惡狠狠地想，哼，在N縣地面上還沒有我徐俊擺不平的事情呢。想當年，他在城北建第一居民新區(qū)的時候，就有幾個釘子戶糾纏不休。那真是油鹽不進，獅子大張口，開口就要三百萬。他于是停工停建。那幫蠢貨竟以為他認輸了。他卻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買通一幫小混混沖進他們家里，每個人暴打一頓，結(jié)果第二天他們就乖乖到公司領了補償搬走了。這些年他干大了，在N縣地面有了很大的名氣，不再使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了。但事情如果逼到一定的份上，有些手段就不得不用一用了。徐俊急于在這片他垂涎已久的高地建設他理想中的高尚社區(qū)。他像吸毒一般地渴望建新住宅區(qū)。他曾是一個在鐵路邊的棚屋里長大的窮孩子，少年時跟隨母親去外鄉(xiāng)乞討，在街頭和大橋底下風餐露宿，對房子的渴望使他樂此不疲地醉心于沙粒堆房子的游戲。房子是他心里的死結(jié)。后來，當他終于躋身于企業(yè)家的行列，他全部的發(fā)展欲望就是建新區(qū)。而且，越是遇到阻力，他心里的欲望就越瘋狂。攻克一個堡壘他就獲得一種吸毒般的快感。尤其，攻克了像安瑞新這樣別人認為根本無法攻克的堡壘，他更有一種成就感。所以，當高地建筑隊施工遇到麻煩的時候，他心里的惡之花就像毒蛇那樣蠢蠢欲動。

安瑞新對徐俊過去的所作所為當然有所耳聞。所以，他在他諾諾應承的時候還是有些不放心，繼續(xù)說到，在對待群眾的問題上可不能亂來哦，要耐心要細致，思想工作一年做不通就等一年，兩年做不通就等兩年，總之不能亂來！徐俊說好好。心里卻罵著，日你媽，等兩年老子喝西北風呀。公司那么多員工喝西北風呀。

安瑞新當然不知道他的內(nèi)心活動。他在跟他談完了公事的時候，提起了一件私事。他要寒小魚離開N縣，永遠不要讓他再見到她。

徐俊說，這個，這個我說了不算，得看人家小魚自己愿意不愿意。

安瑞新說，什么你說了不算？

徐俊說，好吧，我來想辦法。

寒小魚和徐俊是利益共同體，在以往的合作里，她對徐俊還真是言聽計從的。除了利益，她服從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她佩服這個男人。佩服他那魔鬼一般的創(chuàng)業(yè)激情和他那總能把事情引向光明的本領。但是，這一次，她不聽他的。原因是她墮入情網(wǎng)了。這一點，連她自個兒也沒有想到。寒小魚從16歲開始進入社會，經(jīng)歷的第一次男女之事就是交易，以后在這條道上越滑越遠，內(nèi)心早已不知道情為何物 。用她自己的話說，是心都結(jié)繭子了。誰知這一次，她卻動了真感情。安瑞新和她以往經(jīng)歷過的所有男人不同，他那與生俱來的優(yōu)越感，大大咧咧的態(tài)度，還有他的帥氣和淵博，是在她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就鉆進她心里去的。也就是說，在她實施美人計的時候就已經(jīng)愛上了他。說實話，就她自己的意愿，她并不想害安瑞新。是徐俊在她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在安瑞新的房間里安裝了微型監(jiān)視器。她知道他拿著錄像帶去要挾安瑞新的時候曾跟他大吵大鬧，但一切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徐俊說，你本來就是帶著任務去的，你觸犯行規(guī)我沒處罰你已經(jīng)是網(wǎng)開一面了，你還敢鬧。

寒小魚就沒話說了。但是寒小魚不愿意放棄自己的感情。當徐俊給她轉(zhuǎn)達了安瑞新的意見之后，她非常憤怒。她哭喊著說，一個人對另一人產(chǎn)生了感情，你以為說割斷就能割斷么？告訴你我是人不是畜生。

在徐俊行動之后，她自覺罪孽深重，不得已隱匿了一段時間。那些日子，她沒有一天不想念安瑞新的。她想念他的氣息，想念他的聲音，想念他的一舉一動，甚至想念他那濃烈的汗味兒。但她不敢和他聯(lián)系?，F(xiàn)在，當她知道他要徹底擺脫她的時候，她心里所有的顧忌突然都沒有了。她認為，不管你安瑞新多么不想承認，你都沒法否認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實。她和他上床了，這就有了特殊的關系，他們之間就有了某種平等。她覺得，如果你安瑞新把我當個人，你應該和我商量怎么辦，而不是通過徐俊來要求她永遠離開。她認為安瑞新這樣做，就和徐俊一樣，根本沒把她當人看。那么，她倒真要把自己當人看，來較較這個真。她當下就給安瑞新打了個電話。她說，我想你了。非常想。已經(jīng)到了非常痛苦，難以忍受的地步。你說怎么辦吧？

安瑞新接到寒小魚的電話，又無奈又憤怒。以致很久都不知道如何對答。

寒小魚說你為什么不說話？你以為你不說話我就害怕了？

安瑞新說，你不要亂嚷嚷，我們的電話是有監(jiān)聽的。

寒小魚說，你說個見面的時間我就掛電話。

在那一刻，安瑞新覺得自己的內(nèi)心脆弱得就像春天湖上的薄冰，輕輕一碰就會全面崩塌。他不能像普通人那樣罵娘，不能像強盜那樣威脅對方。曾經(jīng)那么在意手中權(quán)力的他，現(xiàn)在覺得自己是真正的弱勢群體。是的，如果他不是這個縣長身份，他被人算計了，陷害了，他起碼可以跳起來罵娘，起碼可以大放厥詞，辱罵對方、威脅對方?，F(xiàn)在，他居然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說。如果，他要跟這個女人達成某種協(xié)議，唯一的辦法是和她見面。唯一能做的是和顏悅色地談判。endprint

他第一次明白，強者某些時候也是弱者。

他說，你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

寒小魚說在辦公室啊。

安瑞新說，今天晚上九點半我們到銀水河橋西蘆葦蕩里的大柳樹下見面。

寒小魚說，蘆葦蕩，那么陰森的地方，還是晚上九點半，你會不會有什么陰謀？

安瑞新說，我從來不搞陰謀，就這么定了，去不去由你。

晚上他們在約定的地方準時見面。突然，有一只野鴨子撲棱棱飛起來，兩人心里都毛毛的。寒小魚要往安瑞新懷里撲，被安瑞新掐住她的臂膀阻止了。

安瑞新冷笑一聲說，難為你還有這樣的心情。

寒小魚說，我沒有害你。

安瑞新說，現(xiàn)在說這個已經(jīng)沒什么意義了。你說吧，你想怎么樣？

寒小魚咬了一下嘴唇說，我不想離開N縣。我要時時感覺在你的身邊。

安瑞新說，本來是可以的，可是現(xiàn)在不行了，你知道為什么嗎？

寒小魚說，如果我不走呢。寒小魚說著又偎過來，并且用右手在他的下邊摸索。他想推開她，但他知道不能這么做。如果將寒小魚這樣的女人惹翻，那他這輩子可就玩完了。他必須穩(wěn)住她，然后再想對策。

而最不可思議的是，在這種心境下，在這么倉促的境況里，他居然要了她，居然有種超強的生理刺激。

當一切恢復常態(tài)，安瑞新說，你如果真像你說的，對我還有點兒感情的話，那你就到市里去，一切我來安排。我會想辦法經(jīng)常跟你見面。

寒小魚說，行，我聽你的。

安瑞新說，但要約法三章：第一，任何情況下你都不能去打擾我老婆和我的女兒；第二，任何情況下你都不要主動給我打電話或者發(fā)短信；第三，永遠不談婚姻。至于你跟徐俊之間，你應該知道怎么做。

寒小魚說，安瑞新，我討厭你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你憑什么對我說這不能那不能的！

安瑞新說，你不愿意是吧？不愿意遵守游戲規(guī)則的話，我們現(xiàn)在就分手。

寒小魚咬牙切齒道，男人，為什么都這么可恨。

安瑞新聽她這樣嘟囔，知道她是答應守信的了。不知為什么心里反而莫名地沉重。他從衣袋里摸出支煙點燃。那一點火光就在黑漆漆的夜里閃爍。風吹過來，蘆葦蕩里一片沙沙聲，四周死一般寂靜。安瑞新想，我怎么淪落到這等地步，我在跟一個妓女妥協(xié)呢。但不管怎么說吧，他先把這個定時炸彈的引信掐滅了再說。

他狠狠地吸了幾口煙，說，走吧，這不是久留之地。寒小魚說，你先走。

他突然不耐煩起來，說，我可能先走嗎？

寒小魚就走了。走出幾步，她忽然又小鳥似的飛回來，猴上去跟安瑞新進行了一個長長的熱吻，弄得生離死別似的。她說，記得有空就來看我，不要讓我等得太苦哦。

安瑞新敷衍道，好。好。

寒小魚本沒有體制內(nèi)的正式身份。她也沒有非分要求。安瑞新跟市里社保局的朋友打個招呼，就臨時安排在辦公室了。寒小魚走的那天，他長出一口氣，在辦公室里呆坐著，一連抽了幾支煙。后來他回想起這一天的這個時刻，其實他什么也沒想。他就想抽煙。一支接一支地抽。

不知道抽到第幾支的時候，手機短信響起。他一般是不看短信的。垃圾短信太多，他沒有那個精力瀏覽。在縣長這個位置上，一般人辦事都是登門拜訪，極親近的人會打電話。沒有人隨便給他發(fā)短信。可是這次仿佛有心靈感應似的，他破例看了看，一看就是煩心事。剛剛承諾不主動給他打電話發(fā)短信的寒小魚給他發(fā)了一條長長的短信。短信問他是否知道徐俊擺平了城南高地居民鬧事事件，已經(jīng)順利開工了。寒小魚說，徐俊很可能用的是多年前用過的那種下三濫的手段，她提醒安瑞新警告他，別弄出事端。

安瑞新一激靈，將煙頭在煙灰缸里摁滅，想了想，用座機撥通了徐俊的電話。徐俊說，哦呵，我正要跟你匯報呢，堡壘終于攻克了。這些天公司里的人分頭沒明沒黑地到老百姓家里做工作，終于做通了，這幾天先后都搬了。工程全面開工，等有點眉目了，請縣上領導來視察。

安瑞新說，現(xiàn)在是民主時代，你要規(guī)規(guī)矩矩依法辦事。

徐俊說，那是一定的。一定的。

安瑞新就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那天正好沒什么要緊事，下午安瑞新就讓司機把他拉到城南高地的施工現(xiàn)場去。徐俊不在。他叮囑周圍的人不要驚動他。

城南高地推土機、挖掘機轟鳴一片，一派熱氣騰騰的建設景象。安瑞新轉(zhuǎn)了幾圈，找?guī)讉€工地上的人交談了幾句，沒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然后又走到邊上幾家正在搬遷的居民家里問詢，大家忙著干活，沒人愿意多說話，心里就埋怨寒小魚多事。心想，這女人不過是要借機跟他聯(lián)絡。又想，就憑你不守承諾，我也得盡快甩掉你。

天氣非常好。碧藍的天空里不時有成群的白鷺飛過。他突然大步流星地走到車旁，對司機小王說，到江邊去。

到江邊之后，他讓小王把車開到一旁隱蔽起來，自己順著江堤慢慢溜達，只幾步就走進了江堤公園。N縣的江堤公園是他到N縣任職之后主抓的第一個惠民工程。可是建設好之后，因為公務繁忙，他竟然沒有來這里溜達過。平日里縱然來，不是陪上級領導視察，就是陪新聞媒體的人來參觀，匆匆忙忙，前呼后擁，一點感覺都沒有。今天，他才切實感到這個公園建設得不錯。它憑借一江清流，使公園風韻天成，它憑借遼闊的江灘，使公園不僅成為消閑的場所，也成為健身的好地方。清晨起來，繞公園跑一周，絕對達到鍛煉的目的。想到這里，他的心情豁然開朗。是的，自從徐俊把那盤錄像帶扔到他面前，他心里就蒙上了重重陰霾。一個人心里蒙上陰霾簡直太可怕了，你會看不見光明，你會被它壓得喘不過氣來。

他想，事情既然發(fā)生了。就按發(fā)生了的來辦。他不能被這種陰霾壓垮。他必須積極應對，尋找出路。

他打電話讓小王聯(lián)系水上巡邏隊，找個快艇來，他今天要徹底地瀟灑一下。

快艇很快就犁著雪白的浪花飛馳到他跟前來了。他快步走過去，一躍進到艙里。endprint

駕駛員請示方向。他說，把咱們縣域里的江面都巡視一遍，用最快的沖鋒速度。

駕駛員當然樂意在縣長面前展示一番?？焱聱椧话阍诮嫔巷w馳。真正快艇江上游，巍巍青山兩面走，無限風光，美不勝收。

安瑞新想，如果人的心里沒有陰霾多好！如果能夠回到從前那種無憂的狀態(tài)，一心一意干事業(yè)，一心一意經(jīng)營自己的家庭多好！

可惜，一切沒法回到從前。

一切的確沒法回到從前。

這天晚上十一點，安瑞新洗漱完畢，正準備上床靠在枕畔看書。他有靠在枕畔閱讀的習慣。他最近研讀的書是那套聞名全國的《在北大聽講座》。N縣偏遠，他必須憑借來自北大的思想之聲，把自己和外部世界緊緊聯(lián)系起來。

就在他潛心閱讀的時候，忽然聽見外邊一陣喧嘩，緊接著電話鈴聲就爆豆般響起來。他跳下床抓起電話，問道，什么事？

電話那頭的劉南說，城南高地的居民王明海夫婦在工地上雙雙吊死了。

他急問，搶救過來沒有？

劉南說沒有，他們是天擦黑時上的吊，工地上守夜的人發(fā)現(xiàn)時人已經(jīng)僵硬了。

3月25日，N縣的自然界以最熱烈的姿態(tài)怒放著自己，城里城外鮮花爛漫，空氣里彌漫著芬芳。如果驅(qū)車走過山野，你就會發(fā)現(xiàn)，整個山野一派燦爛，那綠的麥苗、粉的杏花、紅的桃花和黃的油菜花如天上織錦般在山坡上散落，織成一年之中最為美麗的圖畫。

徐俊在這一天站在N縣法院的被告席上。當一切程序完畢，法官以迫害罪宣告判處他有期徒刑五年的時候，問他是否上訴。他說，不！但我有一個請求，請允許我的司機帶著我在縣域境內(nèi)轉(zhuǎn)上一圈。我想看看春天。

他的請求無疑被駁回了。

寒小魚在第一時間給安瑞新發(fā)了短信：徐俊認罪伏法，沒有牽連任何人。

寒小魚發(fā)來短信的時候，安瑞新正在參加常委會。最近這段時間，全國各大媒體蜂擁來到N縣，仿佛這里是新聞富礦，大家可以一夜暴富，因此所有的正常工作秩序都被打亂了。當一切安定下來，縣常委會終于召開的時候，每個人似乎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唯安瑞新沒有這種感覺。他本來是做好了一切準備等待翻船的。他認為庭堂之上，徐俊一定會拉他出來墊背。他也準備著寒小魚跳出來揭發(fā)他。寒小魚到市里之后他再也沒有跟她見過面。她曾威脅說，她要討個說法。

現(xiàn)在，一切都沒有發(fā)生。城南高地的開發(fā)并沒有因為徐俊的鋃鐺入獄而停止。他的弟弟，公司副總徐偉接替了他的工作。居民搬遷已徹底結(jié)束。王明海夫婦的自殺換來的是40萬元高額補償。

就像自然界的運行一樣，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春夏秋冬的自然軌跡一點都不會改變。N縣人該干什么還得要干什么?？墒牵h長安瑞新卻提出了辭職。

他說，我已經(jīng)給市委組織部遞交了辭職書。大家不要勸我。誰心里都清楚，辭職不是開玩笑，那一定是經(jīng)過了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深思熟慮之后才決定的。

大家也就不勸?？h長辭職的直接好處是空出了一個可愛的位子。這樣，他下面的所有人都有可能動一動了。但大家還是要客氣一番。什么風華正茂啦，前途無量啦，什么辭職太可惜啦等等，既真誠又虛偽。

應該說，安瑞新提出辭職，算得上孤注一擲。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想被人綁架，不想有一天落得像李繼周那樣的下場。他知道，今后如果想要磊落的人生，就必須這么做。他只有在一無所有的情況下才能擺脫綁架。

不過，他沒有想到，寒小魚這個女人也會孤注一擲。就在他提出辭職的當天下午，寒小魚去了他的家。

寒小魚提著一籃鮮艷的草莓出現(xiàn)在他家院子里的時候，雪雁正在種樹。雪雁父母去世的時候，在北關外的河街為女兒留下了一院土坯房子和一片菜地。雪雁醉心于養(yǎng)花種菜，一直堅持住在這里。前幾天，她去了趟附近山里的苗圃，突然迷上了種樹——一個一個的種子掩埋在泥土里，經(jīng)過施肥、澆水、等待，就會生長出郁郁蔥蔥的樹苗，進而長成大樹，這是多么神奇！于是，她到種子站，買來各種各樣的樹種，按不同的要求種在地里。她種了香園、橘子、桃子和碭山梨，還種了一大片什錦花和蘭草。她干活很專注，寒小魚在她面前站了半天她都沒有發(fā)現(xiàn)，直到寒小魚叫她，她才抬起頭來。她有些迷惑，一時想不起面前的女子在哪里見過。

寒小魚將手中的草莓往她眼前送了一下，她立即就想起她是誰了——草莓節(jié)上跟著安瑞新亦步亦趨的禮儀小姐。可是，她想不起她的名字，有點兒尷尬，就抬起手擦汗，試圖借助擦汗想起她的名字，結(jié)果手上的泥擦在了臉上，使那張臉看起來像憨憨的農(nóng)婦。不知為什么，她這樣子讓寒小魚的心動了一下，那在心里翻滾了千萬次的話咽了回去。寒小魚原本是來攤牌的?，F(xiàn)在卻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走了。

雪雁在她后邊喊，怎么著也得進屋喝杯水呀。

寒小魚沒有回答，只留給她一個匆匆的背影。

雪雁趕上幾步又喊道，謝謝你的草莓！

寒小魚不僅沒有回頭，反而加快腳步走出了大門，弄得雪雁一頭霧水。

可是雪雁的心還是破碎了。就在她望著寒小魚的背影發(fā)愣的時候，手機響了，一個無名人士發(fā)來一條長長的短信，為她講述了發(fā)生在N縣政府大院里的桃色新聞。

在等待市委組織部通知的那些天，安瑞新還在縣上工作著。用他的話說是站好最后一班崗。這期間，郝雪雁來過縣上一次。郝雪雁是來跟安瑞新談離婚的事。

他們還是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石桌上方的那株木桃花開得濃艷欲滴，有一朵就掃在郝雪雁的頭上。他們態(tài)度平和，和過去那種恩恩愛愛的樣子沒什么兩樣，只是氣氛顯得緊張些。

安瑞新說，我辭去縣長職務，為的就是徹底擺脫寒小魚，向你贖罪?，F(xiàn)在，我又像5年前那樣，除了我這個人而外什么也沒有。那時候，是你領我上岸，開始了新的人生?，F(xiàn)在，我請求你再一次伸出仁慈的手。我們離開這里，到三亞或者北海去。我去當搬運工或者去謀個教書的差事。只要你在我身邊，生活就能繼續(xù)下去。

雪雁掃了一眼放在石桌上的離婚申請書，說，簽字吧！endprint

安瑞新說，雪雁，你不要這么固執(zhí)好不好？我們離了婚，首先是對女兒不好。你那么愛我們的女兒，你怎能忍心女兒沒有父親？

雪雁又掃了一眼離婚申請書，說，簽字吧。我還得趕最后一班車回市里呢。

安瑞新忽然站起來拍了一下額頭，說道，我們做了十幾年夫妻，我怎么就不了解你！你原來這么固執(zhí)，這么死硬，你這樣死硬對誰有好處呢？

雪雁的眼里突然汪上一包淚花說，人活著，不光是為了好處。不光是這樣！雪雁說著，將離婚申請書拿起來送到他的面前。

安瑞新叫道，我做了這樣的犧牲，都不能得到你的諒解嗎？你想想，我完全可以裝得沒事人一樣，在N縣干下去，干個兩三年，找機會調(diào)到市里，或者提拔到市里。我是為了心里的安寧，為了你，才這么做的呀。

雪雁不再說話了，只用目光盯住他。

安瑞新說，你看我也沒用。我不會簽字的。這輩子我什么事都能干，唯獨這件事不能。

雪雁說，我已經(jīng)簽了字。你簽不簽是你的自由。但我想你應該知道，我一旦下了決心，就不會回頭。我已經(jīng)把城里那套房收拾好了，你的東西都放在里邊。說著，掏出兩把鑰匙放在石桌上。起身離開。

安瑞新大叫一聲：雪雁！

雪雁停下腳步，回身直面對著他。

安瑞新說，有句老話“退一步海闊天空”，不知你有沒有聽說過？

雪雁說，知道。但有的時候，我們的面前只有一條路，只能進不能退。

就在雪雁轉(zhuǎn)身離去的時候，寒小魚給他發(fā)來一條短信：我飛到海南了。我這么做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你老婆。安瑞新刪掉那條短信，苦笑了一下。雪雁走出縣政府領導干部住宅小院的時候，像沒事人那樣走過縣政府前面的大街，又像沒事人那樣在汽車站買了車票。可是，當她上了公共汽車，找到座位坐下來的時候，眼淚卻突然像決堤的江河那樣奔流了出來。

雪雁哭得稀里嘩啦的，驚得司機不敢開車。司機說，你還是下去吧。你這樣子不合適出門。

雪雁就掏出個手絹將臉蒙起來，說你開車吧，我一會兒就好了。

雪雁回到市里，跟單位告了病假，在家待了十天之久，天天栽樹。她把種下的樹全挖了，然后包一個三輪進山去買來幾十根樹苗。

苗圃的人勸她說，這不是栽樹的季節(jié)，樹苗栽下去成活率很低，最好等到冬天或春天。她不聽，一意孤行。她買的是銀杏和梧桐。她在院邊的地里挖下一個個樹坑，在里面施足農(nóng)家肥，把樹苗栽下去。樹苗都有酒盅粗，栽下去很有成就感。她就把旁邊的一畦草莓也挖了，準備栽樹。草莓的藤蔓又綠又長，上面掛滿青果煞是好看，可是挖下來扔在地上立馬就失去了生機。女兒姍姍跑出來說，媽媽，草莓眼看就要成熟了，你挖它干什么呀？

雪雁繼續(xù)挖著，說，讓它去過節(jié)。過草莓的節(jié)日。

姍姍撿起一根草莓藤，摘一顆青果，說，草莓的節(jié)日？媽媽你成詩人啦。

雪雁說，媽媽成不了詩人。媽媽只想栽樹。

姍姍也是個不善言辭的孩子。她想了想，走過去拿起鋤頭挖坑。

這天上午，母女倆栽了九棵梧桐樹，把原先生長草莓的地方全栽滿了。

姍姍說，梧桐樹長大了，就會招來鳳凰吧？

雪雁說，會的。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shù)插圖：金 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