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廉
傍晚,翻看《緣緣堂隨筆》,
我燒焦了一鍋紅燒肉。
為螺螄換上清水,
春風桃李,嘉客難期,它們
有足夠的時間,吐盡殼里的泥。
在這樣濃云欲雨的春夜,
薺菜在屋檐下靜靜生長;
雨下之前,適合寫一首短詩,
思念我入獄的兄弟;
若雨槌,徹夜敲打木魚,
則宜于寫一篇五千字的散文,
談?wù)勎业母赣H。
我已到了古人閉門著書的年紀,
夢里,我找到了庾信的彩筆。
牙齒松動,膝蓋預(yù)知天氣,提筆忘字……
這些都是你先衰的征兆。
從細微處,坐井觀天,你還能判別魯迅輩
所困厄的這老大帝國的將來。然而,
國事與你何干,你要自由何用?就讓
陳天華們?nèi)氇z、流亡、蹈東海以死!
對你這樣的人,生活就是妥協(xié),
就是不斷放棄,直到成為你早年的敵人;
接受與否,事實上,你早已淪作
果戈里筆下絕望的小人物。同學(xué)少年
多不賤,也只衣馬輕肥而已。
十幾年,你頻夢見,那潁水濱
騎車的小女孩,直至昨天突然看到
她臃腫不堪的近照。破滅,都破滅吧,
惟此不能增添我們抵御死亡的勇氣。
“猥瑣平生,但求壯麗一死!”
別當真,這不過是你酒后的一句豪語。
最后一次,我來此投宿,幾天后,
它將拆作廢墟。這是我住過的
最荒涼的旅店,一年到頭,下著梅雨。
四壁破敗,如一部亡國者的憲法。
床單上,青春,只剩下交媾的痕跡。
一只紅色時代的掛鐘滴答滴答走著,
已失準多年;從沒有人試著調(diào)準
或毀棄它,這世界才因此多磨多難,
今晚我才如此悲傷。
——紀念我的1997—2001
從基輔到莫斯科,肺腑灌滿了暴風雪。
黃昏,我趕至特韋爾林蔭大道,
松樹尖叫,撕扯列維坦的《流放者之路》;
荒敗的普希金塑像,驚現(xiàn)一張暴君的臉。
“或許,你坐過我的車”,車夫漠然作答,
“世人多如螞蟻,
我只記住了狠命咬我的幾只……”
學(xué)生時代常去的那家餐館,
留聲機突然響起了巴赫的“愛情協(xié)奏曲”,
鏡中,陌生人流下灰藍的淚水。
馬車飛快來到城外,那年輕的妓女,裸著背,
俯在妝臺寫信。皎潔的姑娘,你為何而哭?
二十年,二十年哦,
為了誰,又一次,我來到這莫斯科?
這些年,我觀賞過李思訓(xùn)的金碧山水,
“悠然如在灞橋風雪中,
三峽聞猿時”的關(guān)仝山水。
游歷過荊浩的太行山水,
石濤開辟的“黃山派”山水,
黃公望的富春山水,
那偏隅東南的青田山水……
追想過李成山水中的寒林平野,
他醉死在我的故鄉(xiāng),
不曾留下一幅真跡。
而只有凝望倪瓚的《虞山林壑圖》,
我才清醒認知,事實上自己
早已死去。郭熙說王羲之喜歡鵝,
純粹為了觀察它們?yōu)t灑的脖子,
以練習(xí)執(zhí)筆轉(zhuǎn)腕;這些年,
我徜徉山水,
因我已來到人生中途,
深陷但丁地獄,戰(zhàn)戰(zhàn)栗栗,
日謹一日。整整八年,
我住進南宋馬遠的《鳳凰山居圖》,
空想著貝雅特麗齊。
到處都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
我寧愿隱逸于空想,
“往往整個國家都靠空想才生存下去?!雹?/p>
鳳凰山上,電塔林立,
盡管如此,它還是我的貝雅特麗齊;
盡管東西南北,幾乎所有
山水都戴上了鐐銬,它們也都
還是我的貝雅特麗齊。
懷素夜聞嘉陵江水聲,草書益佳,
錢塘江潮水,卻讓我的生活,越加混亂,
而“混亂已完成了他的杰作!”②
①契訶夫。
②《麥克白》。
——阿赫瑪托娃憶莫迪利阿尼
1910年,他住在法爾吉埃胡同,窮得像個乞丐,
陰郁而消沉。他彬彬有禮,從不談世間俗事。
他熱愛埃及。他從未為我讀過但丁。
他喜歡深夜散步,緩緩從我窗下走過;遠處,月下,
埃菲爾鐵塔,那滿身鐵銹的巨人,那偉大的啞巴。
巴黎多雨,他習(xí)慣撐一把又大又舊的黑傘。
撐著這把傘,我們坐在盧森堡公園的長凳上,
夏天的雨水暖洋洋的,我們看著盧森堡宮,
昏昏欲睡;突然,異口同聲背出魏爾倫的詩句,
喜出望外……遙遠的北方,白銀的俄羅斯,
列夫·托爾斯泰死去;勃洛克在雷雨之夜預(yù)言:
“呵,孩子們,如果你們知道來日的黑暗與寒冷……”
十年后,他將在寒冷中死去,而我將度過黑暗漫長
的五十年……埃菲爾鐵塔,那偉大的啞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