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泉
(凱里學院 教育科學學院,貴州 凱里 556011)
精神勝利法這一概念最先是由魯迅在《阿 Q正傳》中提出,它是指《阿Q正傳》中的核心人物阿Q所經(jīng)常運用的從精神上戰(zhàn)勝各種困難的方法。也就是說,《阿Q正傳》中的精神勝利法這一概念是與阿 Q這一人物直接捆綁在一起的,亦如張景超所說:“精神勝利法是農(nóng)民阿Q自己的血與肉,而不是外來的,或別人硬貼上去的?!盵1]后來,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從心理學的角度對其進行解讀,它逐漸脫離了具體人物阿Q而具有了更為廣泛的意義。為了加深對阿Q典型的理解,減少有關《阿 Q正傳》研究中存在的各種分歧,更好地發(fā)揮其在生活壓力日益巨大背景下維護人類個體心理健康的功能,有必要將專指魯迅筆下人物阿 Q的精神勝利法稱為阿 Q式精神勝利法,而將脫離了具體人物的指人類個體行為中普遍存在的精神勝利法稱為一般意義精神勝利法。
魯迅在《阿Q正傳》中對阿Q使用精神勝利法的描述有多處[2]:與別人發(fā)生口角時候的“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我的兒子會闊得多啦”、“長凳”稱“條凳”以及加“半寸長的蔥葉”與“切細的蔥絲”的不同、面對未莊閑人們對其頭頂癩頭瘡嘲笑時的“我總算被兒子打了”、“第一個”、把自己打自己耳光想象成自己打了別人耳光、因被未莊社會地位較高的趙太爺打而得意許多年以及被王胡、錢太爺?shù)拇髢鹤哟蚝笳{(diào)戲靜修庵里的小尼姑而“飄飄然的似乎要飛出去”等。從上述阿Q式精神勝利法來看,阿Q在尋求精神上的勝利或安慰時,其依據(jù)的合理化理由具有很大的荒謬性,或者說滑稽性。如果說“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我的兒子會闊得多啦”以及“長凳”、“半寸長的蔥葉”等合理化理由還屬于正常人思維的范圍的話,那么“你還不配”、“我總算被兒子打了”、“第一個”、把自己打自己耳光想象成自己打了別人耳光以及因被未莊社會地位較高的趙太爺打而得意了許多年等則是屬于完完全全的荒誕之舉。調(diào)戲小尼姑而獲得心理滿足盡管不滑稽,但也是屬于為社會不允許的不道德行為。可以看出,魯迅這樣描寫是出于“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基本態(tài)度,采用了夸張、諷刺等手法,從而更好地揭示了隱藏在阿 Q式精神勝利法這種現(xiàn)象背后的東西,即中國國民性中落后、冷漠、麻木以及愚昧等劣根性。這種魯迅所說的“沉默的國民的靈魂”是“植根于落后的華夏民族腦海深處的思想毒瘤”,它是有著“歷史淵源的丑陋習性”,是“妨礙人們洗心革面、棄舊圖新的鐐銬”[3]。通過對這些國民劣根性的無情揭露,目的是為了促使“圍在高墻里面的一切人眾”能“驚醒起來,感奮起來”,迅速擺脫阿Q式精神勝利法的桎梏,“推動人民群眾走向團結和斗爭,實行改造自己的環(huán)境”[4]的目的。
一般意義或廣泛意義上的精神勝利法是指人類個體“在無法取得實質性勝利的情況下,避開實質性的失敗,換個角度從精神上尋找自我安慰,從而得到精神上解脫”[5]的一種方法。從本質上說是,它就是一種自我防御機制(ego-defense mechanism)。對于這一點,我們可以從精神分析學派對自我防御機制的解釋中找到答案。
自我防御機制的概念盡管是精神分析學派創(chuàng)始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在《防御性神經(jīng)精神病》(1894)一書中才提出,但是自我防御機制作為人類個體身上所具有的一種心理現(xiàn)象應該不是這個時候才有。自我防御機制一開始是與某些神經(jīng)癥、精神病聯(lián)系在一起的。大約在1915年左右,他開始把這種現(xiàn)象看作人類個體面對沖突情境時所具有的一般心理機制,并具體指出了9種不同的防御機制。弗洛伊德的女兒安娜·弗洛伊德在《自我與防御機制》(1936)一書中對該理論進行了進一步的豐富與系統(tǒng)化。根據(jù)精神分析理論學派對自我防御機制的解釋,自我防御機制主要有以下幾種:壓抑(repression),即“把某些東西排除并保持在意識之外”[6],這些被排除在意識之外的東西主要是指自我不能接受的各種欲望、沖動、意念、記憶以及情感等。倒退(regression),亦稱“退化”,指個體因挫折而退回到早期的、更為原始的甚至是兒童般行為的現(xiàn)象。固著(fixation),即當個體預見到即將面臨的困難而產(chǎn)生焦慮,從而導致個體心理發(fā)展停滯不前或陷于固定的現(xiàn)象。合理化(rationalization),亦稱“文飾作用”,主要分為酸葡萄機制(sour grapes mechanism)和甜檸檬機制(sweet lemon mechanism),前者是當不能達到目標時,通過貶低目標的價值來消除心理的焦慮;后者則是當不能達到目標時,通過抬高現(xiàn)實的價值來消除心理的焦慮。投射(projection),即“個人用以對自己某些真實的存在——若承認它就會引起焦慮的事情進行壓抑以及把它們轉嫁他人的機制”。自居(identification),即是“自我試圖把環(huán)境中對象和事件與本我的主觀愿望相配對的過程”,也指“個人通過顯示某些成功者的特征來提高自身價值感的傾向”。[7]反向形成(reaction formation),即壓抑自身不被人所接受的行為或態(tài)度,而有意地發(fā)展與此相反的行為或態(tài)度的自我防御機制。替代(displacement),亦作“移置”,是指當個體的某種情感或愿望無法直接實現(xiàn)時,將其轉移到另一個較為安全對象上去的現(xiàn)象。升華(sublimation),即被替代的對象是社會化領域中比較高尚的目標的時候,這樣的轉移或替代就是一種升華。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在這些自我防御機制中,除開壓抑、倒退、固著以及升華不屬于精神勝利法,其他諸如合理化、投射、反向形成、自居以及替代都屬于精神勝利法的范疇。所以,精神勝利法是一種典型的自我防御機制,是人類個體普遍具有的一種應對外來困境、緩解心理焦慮的心理防御機制。
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出,阿 Q式精神勝利法與一般意義精神勝利法的共同之處在于它們的心理作用機制是一樣的,即從本質上來看,都是一種自我防御機制。不同之處在于阿Q式精神勝利法的使用者阿Q所面對的問題、困難不是不可以通過現(xiàn)實的努力、實際的斗爭而得到解決,或者說應該起來反抗,應該起來斗爭,就如魯迅所批評的是該“爭”而沒有“爭”、不愿意“爭”、不敢“爭”。也就是說,阿Q式精神勝利法是有所專指,或者說有所特指的,阿 Q式精神勝利法就意味著“農(nóng)民落后性”,意味著國民劣根性。因此,阿 Q式精神勝利法是消極的、落后的,是值得我們時刻反省的。我們要隨時警惕自己身上是否有阿 Q式精神勝利法的存在。而一般意義精神勝利法是一種人類個體面對無法克服的困難時用來緩減內(nèi)心焦慮與痛苦所普遍采用的一種策略與手段,是每一個人類個體所具有的一種本能。也就是一般意義精神勝利法在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會存在,都會發(fā)生。
雖然阿 Q式精神勝利法與一般意義精神勝利法的內(nèi)涵存在本質的不同,但是他們的心理機制是完全一樣的。所以,一方面我們要看到阿 Q式精神勝利法就是國民劣根性的代名詞,我們要予以堅決批判,這樣才能充分地認識到魯迅所塑造的人物阿Q的典型意義,深刻理解《阿Q正傳》這部偉大的作品。另一方面,我們不能因為精神勝利法被代表“不圖反抗、茍且偷安、落后愚昧、不覺悟”的農(nóng)民意識、國民弱點或者說國民的劣根性的阿 Q使用過就將一般意義的精神勝利法與阿 Q式精神勝利法等同起來,要充分地認識到一般意義精神勝利法在維護個體心理健康方面的功能和價值。當然,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精神勝利法是通過否認或歪曲現(xiàn)實的非理性的方法來達到控制危險、消除威脅的目的,因此如果使用不當,則會形成一種病態(tài)人格。只有當我們不能、不必或者不該改變現(xiàn)實的時候,使用精神勝利法才能起到長期維護心理健康的目的,也即是該爭取還得爭取、該努力還得努力,在保持積極健康、穩(wěn)定向上的人生觀的同時,要豁達、樂觀、知足,不鉆牛角尖,不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更不要跟別人過不去,只有當我們在面對無法解決的難題時才使用精神勝利法,這樣才能少些煩惱、痛苦,多些幸福、快樂。
同時,既然阿 Q式精神勝利法與一般意義精神勝利法的心理作用機制是一樣的,都是一種人類個體面對無法克服的困難、緩減內(nèi)心的焦慮與痛苦時普遍會采用的策略與手段,是每一個人類個體所具有的一種本能。那么就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解釋為什么會有“總覺得阿Q這人很是面熟”[8],“不僅當時的讀者,就連我們后來的讀者也可以從它的鏡子里照見自己的影子”[9],阿Q“身上所集中的缺點并非完全都是農(nóng)民——尤其是雇農(nóng)的”,而是“知識分子,統(tǒng)治階級的士大夫和官僚,以及小市民”[10]以及印度作家納吉所說的阿Q“這個人物我們印度也看到過”[11]等現(xiàn)象。同時,也能使為什么不但阿 Q身上有精神勝利法而且剝削階級或剝削者統(tǒng)治者身上也有精神勝利法的困惑以及阿 Q典型研究中阿 Q作為農(nóng)民階級的典型與其身上的這種落后性之間的矛盾等問題得到一定程度的解釋。
總之,由于阿 Q式精神勝利法其本身的心理基礎是人類個體普遍存在的一種自我防御機制而逐漸具有了更為一般的、普遍的意義,現(xiàn)在精神勝利法的使用語境已經(jīng)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我們既不能因為精神勝利法是一種人類個體普遍具有的自我防御機制而為阿 Q身上所體現(xiàn)出來的國民劣根性開脫,也不能因為阿 Q使用過精神勝利法而將一般意義的精神勝利法劃歸于意識形態(tài)的領域,將一般意義的精神勝利法與阿 Q式精神勝利法等同起來。充分正視這一點,不但有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阿Q正傳》這部偉大的作品,也能對已被世人所普遍接受的一般意義精神勝利法對維護心理健康所具有的價值給予充分、全面的認識。
[1] 張景超. 文學:當下性之思[M]. 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0.
[2] 魯迅. 阿Q正傳[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
[3] 周鴻俊,石發(fā)亮. 阿Q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M]. 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07.
[4] 毛澤東選集[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69.
[5] 靳會永. 不抱怨的人生[M]. 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
[6] [奧]弗洛伊德. 車文博主編. 弗洛伊德文集·第3卷[M]. 長春:長春出版社,2004.
[7] [美]B.R·赫根漢. 人格心理學導論[M]. 何瑾,馮增俊譯. ??冢汉D先嗣癯霭嫔?,1986.
[8] 查國華,楊美蘭. 矛盾論魯迅[M]. 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82.
[9] 王西彥. 論阿Q和他的悲劇[M]. 上海:新文藝出版社,1957.
[10] 馮雪峰論文集(中)[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11] 江潮. 阿Q論稿 [M]. 沈陽:遼寧大學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