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竣
馬竣/鄭州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在讀碩士(河南鄭州450001)。
1941年9月6日,一位報人在重慶歌樂山中央醫(yī)院病逝,時年54歲。一介報人的亡故,卻驚動了當時國共兩黨的最高領導層。時任國民黨總裁的蔣介石有唁電:“《大公報》社轉(zhuǎn)張夫人禮鑒:季鸞先生,一代論宗,精誠愛國,忘劬積瘁,致耗其軀。握手猶溫,遽聞殂謝。斯人不祿,天下所悲。愴悼之懷,匪可言罄。特電致唁,唯望節(jié)哀?!敝袊伯a(chǎn)黨領導人毛澤東、博古、林祖涵(林伯渠)的聯(lián)名唁電是:“季鸞先生在歷次參政會內(nèi)堅持團結(jié)抗戰(zhàn),功在國家。驚聞逝世,悼念同深。肅電致悼,藉達哀忱?!边@位備受國共雙方推崇的報人就是新記大公報第一任總編輯張季鸞先生。
要了解張季鸞先生的評論,首先要了解他的人生價值觀、他所處的那個時代以及他所在報刊的辦報宗旨。
1934年9月,為紀念其父張楚林冥誕一百年,其母王氏忌辰三十年,張季鸞曾專程從天津回榆林立碑掃墓。在《歸鄉(xiāng)記》一文中,先生在敘述了幼年的曲折經(jīng)歷后說:“我的人生觀,很迂淺的。簡言之,可稱為報恩主義。就是報親恩,報國恩,報一切恩!”“我的思想,是贊成維持中國的家族主義,但是要把它擴大起來。從報答親恩,擴大為報答共同的民族祖先之恩?!焙喲灾?,其人生價值觀就是“報恩”。
1926到1941年的中國,內(nèi)憂外患連綿不斷,社會矛盾、階級矛盾、民族矛盾錯綜復雜,先后爆發(fā)了四.一二事變、九.一八事變、一二.九運動、西安事變、七.七事變等重大歷史事件,是極為動蕩不安的時期。在此形勢下,作為一名報人,張季鸞以“言論報國”為理想,以報刊社論為載體,針砭時弊,議論國是,其言論不僅奠定和提高了《大公報》的社會地位,也時常對當局或時局產(chǎn)生直接、重要的影響。
第一,“忘己之為大,無私之為公”。創(chuàng)始人英斂之認為,《大公報》應是一張忘己且無私的報紙。其宗旨是“開風氣,牗民智,挹彼歐西學術,啟我同胞聰明?!庇恐鞒帧洞蠊珗蟆肥辏紊现鲝埦龖?,變法維新,以敢議論朝政、反袁著稱,開創(chuàng)了《大公報》自由主義之先河。這對新記《大公報》乃至張季鸞個人的辦報理念和評論的內(nèi)容、風格都有一定的影響。
第二,“不黨、不私、不賣、不盲”的方針。1926年9月吳鼎昌、張季鸞、胡政之合組新記公司,接辦《大公報》。 接辦伊始三人便擬定了以下五項原則:其一,資金由吳鼎昌一人籌措,不向任何方面籌款。 其二,三人專心辦報,三年內(nèi)不得擔任任何有奉給的公職。 其三,胡政之、張季鸞二人以勞力入股,每屆年終,由報館送于相當股額之股票。 其四,吳鼎昌任社長,胡政之任經(jīng)理兼副總編,張季鸞任總編輯兼副經(jīng)理。 其五,由三人共組社評委員會,研究時事,決定主張,輪流執(zhí)筆。在當年9月1日復刊號發(fā)表的《本社同人之旨趣》中,提出了著名的“四不”社訓:“不黨、不私、不賣、不盲”:這正如涂光晉教授在其文章《張季鸞和他的時事評論》中所說的那樣“(‘四不’方針)不僅是該報的辦報宗旨和發(fā)行宗旨,也是張季鸞寫作社評的最高指導原則?!?/p>
反觀百余年中國的新聞事業(yè),報刊政論肇始于王韜,發(fā)展于梁啟超、章太炎,而當這個接力棒傳到張季鸞手中時,發(fā)展到了一個新的階段。張氏筆下的評論自有其特色。
傳統(tǒng)的中國的政論追求的是“經(jīng)世致用”之說,如“文章所貴在乎紀事述情,自抒胸臆”(王韜:《弢園文錄外編.自序》)。梁啟超在繼承和發(fā)展王韜的政論風格的基礎上,形成獨具一格的“時務文體”,其文感情充沛,氣勢磅礴,但囿于文體的束縛,特別是囿于新聞傳播技術的落后,新聞的時效性難以保證,言論的實效性就更談不上了。 而在張季鸞擔任《大公報》社論主筆之時,中國的新聞業(yè)已有了長足的發(fā)展。作為一個報人,張季鸞將社評的議論對象,更多地鎖定于剛剛發(fā)生的新聞事件;在對由頭或論據(jù)時間的表述上,也從“近日”、“日前”,逐漸變?yōu)椤扒叭铡?、“昨日”?如1929年12月29日的《國府當局開放言論之表示》,便以“國府主席蔣中正氏前日通電全國報館,望于十九年一月一日起對于業(yè)務政治軍事財政外交司法諸端,以真實之見聞,作翔實之貢獻,其弊病所在,能確見事實癥結(jié),非攻訐私人者,亦請盡情批評”開篇。
張季鸞之所以能保證《大公報》社評的時效性,是因為他的重要做法之一就是“看完大樣寫社評”。每晚9點審閱大樣、小樣和各類電訊,確定社評。有時,在付印前傳來值得評論的最新消息,他就更改社評內(nèi)容,連夜趕寫,幾乎每晚都要工作到凌晨兩、三點。從某種意義上說,張季鸞對于社評時效性的追求,是其職業(yè)追求的具體體現(xiàn)。
第一,政治上首先敢于揭露社會黑暗,抨擊腐敗政治。擔任《大公報》社評主筆初期,張季鸞曾先后發(fā)表了3篇斥責權貴的社評,即著名的“三罵”:一為 《跌霸》(1926年12月4日),罵吳佩孚大勢已去;二為《嗚呼領袖欲之罪惡》(1927年11月4日),罵蔣介石反共方針;三為 《蔣介石之人生觀》(1927年12月2日),罵蔣介石的虛偽。表現(xiàn)出其社評鮮明的立場和強烈的愛憎。其次,揭露日本野心,宣傳抗日救國。臺灣學者陳紀瀅曾說:“季鸞先生洞察時事,眼光之敏銳與遠大,就中日關系來說,先知先覺,是最權威之政論家?!?931年7月12日,他就發(fā)表《讀日俄工業(yè)參觀記感言》指出,“日本一切能自造,而中國一切賴舶來;日本且嘆‘不景氣’,中日前途更是何等結(jié)果?此吾人所大感危懼者一也!”最后,堅持“國家中心”論與對待國共的態(tài)度。筆者認為張季鸞與蔣介石的關系絕不是一個簡單的“反蔣”或者“擁蔣”所能說明的。1928年7月,經(jīng)時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秘書長的邵力子、秘書陳布雷和總參議張群的介紹,張季鸞與蔣介石“悅?cè)幻嫖颉?,進行了全面的交流溝通。1929年12月27日,蔣以國民政府主席的身份通電全國報館發(fā)出求言詔書,電文的抬頭為“大公報并轉(zhuǎn)全國各報館鈞鑒”,這算是以官方態(tài)度明確肯定了《大公報》輿論權威的地位。同時,在張看來,當時只有國民黨執(zhí)政的國民政府才能承擔起領導全國抗戰(zhàn)的重任,國家事業(yè)才可達成。事實上,在當時中國國內(nèi)任何別的黨派組織都不可能把握全國局勢,更談不上有軍事力量、物質(zhì)力量、動員力量來抵御外侮,保衛(wèi)國家了。張季鸞的這個主張就是“國家中心論”。
第二,關注社會教育,開啟民智民風。關心青年,關懷婦女,關注教育,以此來開啟民智,倡導新風,是張季鸞“新聞救國”、“言論報國”思想的另一表現(xiàn)形式。1931年4月12日的社評《青年思想的出路》指出,“為思想的出路而感覺煩悶之青年,為社會最有用之一部分。人類之幸福,世界之進化,皆賴此輩求之。”
第三,倡導新聞自由。1939年5月5日張發(fā)表《抗戰(zhàn)與報人》,論道,“任何私人事業(yè),與國家命運不可分,報紙亦然。自從抗戰(zhàn),證明了離開國家就不能存在,更談不到言論自由?!弊髡邔ⅰ靶侣勛杂捎^”置于“國家觀”之下進行新的考察,體現(xiàn)出作為職業(yè)報人的張季鸞對既有的“新聞自由觀”新的思考與詮釋。
囿于時代,張季鸞的評論經(jīng)歷了一個從文言向白話文轉(zhuǎn)變的過程。大公報徐鑄成曾說,“張先生的白話文,還有裹過腳的痕跡?!贝撕?,其評論逐漸向白話文轉(zhuǎn)變,盡量走向通俗,議論百姓關心的事情。在《最低調(diào)的和戰(zhàn)論》中,有這樣一段議論:“這四個月來,以海陸空大軍進攻中國南北省區(qū),其直接加諸中國的軍事的摧殘不用說了,其在城市,在鄉(xiāng)村,在陸,在海,以飛機,以炮火殺戮我們的平民,不知道多少千,多少萬,焚燒摧毀我們平民的財產(chǎn),又不知道是多少億,多少兆,這都不用說了,而現(xiàn)在一面言歡迎調(diào)解,一面慶祝進攻我首都!”這段文字敘議結(jié)合,以敘為主;句式長短結(jié)合,以短句為主;既像作者對讀者訴說,又像一位劫后余生的難民在向世人控訴。文中“不用說了”,“這都不用說了”這類老百姓生活中的語言,用于社評之中,非但不顯得淺白,反而給人以平易近人,深入淺出之感。
張季鸞的文章之所以結(jié)構(gòu)嚴謹、論證縝密,主要基于兩個原因:其一,知識豐富,對時事了如指掌,并富有遠見和預見性;其二,寫文章態(tài)度十分嚴謹,執(zhí)筆前深思熟慮,文章通篇情緒飽滿,遣詞造句一絲不茍。
1927年1月16日社評《論收回國權與改革內(nèi)政》,主張廢除不平等條約與改革內(nèi)政,實行法治并重,因為“國權不收回,不能貫徹改革內(nèi)政,而不改革內(nèi)政,則不能收回國權,即收回亦無效”,層層深入,將收回國權與改革內(nèi)政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令讀者折服。
三十年代初,在國民黨一片“剿共”聲中,張季鸞就派記者到紅區(qū)采訪。記者范長江就是經(jīng)張季鸞首肯和安排,只身進行西北之旅,先后寫下《毛澤東過甘入陜之經(jīng)過》《從瑞金到陜北》等30余篇通訊報道,使全國人民開始客觀了解共產(chǎn)黨,了解紅軍長征,知道陜北有個毛澤東?!洞蠊珗蟆访暣笳?,范長江一舉成名。
1941年9月,張季鸞先生病逝后,陪都新聞界和各界人士為他隆重舉行了追悼會。蔣介石、周恩來都親自參加公祭并致送挽聯(lián)。蔣的挽聯(lián)是:天下慕正聲,千秋不朽;崇朝嗟永訣,四海同悲。周恩來、鄧穎超聯(lián)名贈送的挽聯(lián)寫道:忠于所事,不屈不撓,三十年筆墨生涯,樹立起報人模范;病已及身,忽輕忽重,四五月杖鞋矢次,消磨了國士精神。當此美譽,先生無愧。
[1] 方漢奇等.大公報百年史[M].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
[2] 方漢奇等.中國新聞傳播史(第二版)[M].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
[3] 徐鑄成.張季鸞先生傳[M].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
[4] 王潤澤.張季鸞和《大公報》[M].中華書局,2008.
[5] 張季鸞.季鸞文存[M].上海書店,1947.
[6] 方蒙主編.大公報與現(xiàn)代中國——1926-1949年大事記錄[M].重慶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