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秋生
(閩南師范大學,福建漳州,363000)
一
胡漢民,自號“不匱室主”,1879年12月9日生于廣東番禺,曾長期追隨孫中山進行資產階民主革命,是孫的得力助手,也常被人稱為國民黨右派領袖。然而,就這樣一個資產階級的民主主義者,在五四時期曾深入地研究過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他在當時的著名刊物《建設》、《星期評論》、《閩星》等雜志發(fā)表了一系列有關唯物史觀的文章,向國人介紹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基本觀點、基本內容,并嘗試把唯物史觀運用到哲學、歷史等領域。概括起來,胡漢民對唯物史觀的介紹與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唯物史觀的來源、基本內容及其意義
五四運動以前,中國雖然已有一些介紹馬克思主義學說的文章,但多數是把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社會主義思潮加以介紹,很少有人從唯物史觀的角度去介紹馬克思主義,更談不上系統(tǒng)介紹的文章或專著。胡漢民當時就說:“馬克思的史觀,因為沒有專書,令人驟然不得要領,就是有名的經濟學社會學者,也往往有因解釋上的錯誤,致下不當理的批評的?!保?]直到五四時期,胡漢民、李大釗等才開始研究唯物史觀并翻譯了相關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向人們較為系統(tǒng)地介紹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1919年,胡漢民翻譯了《神圣的家族》、《哲學的貧困》、《共產黨宣言》、《雇傭勞動與資本》(當時譯為《賃銀勞動及資本》)、《路易·波拿巴霧月十八日》(當時譯為《法蘭西政變論文》)、《<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當時譯為《<經濟學批評>序文》)、《(資本論)第一卷附注》、《資本論》第三卷等著作,他還引證了恩格斯1889年致布洛赫,1894年致瓦·博爾吉烏斯的兩封有關歷史唯物主義的通信。并在此基礎上,撰寫了《唯物史觀批評之批評》一文發(fā)表在當時國民黨內重要理論刊物《建設》上,這篇文章被認為“是五四唯物史觀啟蒙傳播中學理水平最高的一篇文章”[2]97。文中他說,以經濟為中心的歷史觀古代哲學家就略有涉及,只是“到馬克思才努力說明人類歷史的進動原因。以為人類因社會的生產力而定社會的經濟關系。以經濟關系為基礎,而定法律上政治上的關系。更左右其社會個人的思想感情意見。其間社會一切形式的變化,都居于經濟行程自然的變化。以此立經濟一元論的歷史觀”[1]。他認為唯物史觀的根本意義,就是以經濟為中心的一元論歷史觀。很顯然,胡漢民已經意識到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而經濟基礎決定法律、政治等上層建筑,社會歷史發(fā)展的根本原因就在于這兩對基本矛盾,從而構建了他的以經濟為中心的一元論歷史觀。胡漢民也沒有忽視影響社會發(fā)展除經濟因素外的其他因素,在另一篇文章中說“經濟事情是一個最重大的原因關系,但不是唯一的原因關系”[3];這些文章很好的向人們介紹了唯物史觀的基本內容及其意義,雖有些許不恰當之處,確是基本符合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
“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最初傳播流行時,是以唯物史觀為主要內容的,而對于唯物史觀中首重經濟觀點,階級觀點并不占主導地位?!保?]所以一開始大家更多是從經濟的觀點去解讀唯物史觀,認為唯物史觀就是經濟一元論的歷史觀,胡漢民對唯物史觀的認識就是一個典型代表。對與階段斗爭學說,胡漢民表現出一定程度的理解與接受,如對于階級概念的理解,他就說,所謂階級,就是指經濟上厲害相反的經濟階級。一方是經濟上壓服掠奪他人,另一方是被他人壓服掠奪。為了說明階級斗爭學說在唯物史觀中的重要地位,他說:“馬克思的唯物史觀,包含社會組織進化論和精神的生活之物質的說明兩大部分,而階級斗爭說又是當中的一個重要關鍵?!保?]難能可貴的是,作為資產階級代表,他還鮮明地指出了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階級屬性,他援引考茨基的評論,認為馬克思和恩格斯能夠創(chuàng)立唯物史觀,不僅僅是因為他們具有超凡的思想天才,還因為他們“立在平民階級的地位”。因而,唯物史觀是“平民的哲學、勞動階級的哲學”。從這可以看出,胡漢民意識到了馬克思主義所代表的階級屬性,但是從他后面的研究來看,他并沒有自覺地站在勞動階級的立場,而是始終站在資產階級場,為資產階級搖旗吶喊。他承認馬克思主義關于階級斗爭在社會發(fā)展過程中的作用,他說:“馬克思把一個經濟行程說得一絲不亂。凡是可以成為社會問題的,尚且需要解決所必要的物質條件已經存在,才能發(fā)生。階級斗爭中所謂最后之勝利者,更靠作成于舊社會母胎內,使能解決敵對之必要條件?!保?]還說階級斗爭將會伴隨社會生活的發(fā)展一直存在,不會輕易消失。從這些論述可以看出,胡漢民對馬克思主義階級斗爭學說有著一定的認識和理解,他的許多論述也達到了一定的理論高度,他在五四時期積極宣傳階級斗爭學說,與許多知識分子忽視或者否認階級斗爭及其作用形成鮮明對比。但需要指出的是,胡漢民對唯物史觀的掌握是片面的,而且是有選擇性的,階級斗爭學說也只是他口中的理論,沒有轉化成行動的指導。
(二)正本清源,反駁西方學界對唯物史觀的種種非難
五四時期的胡漢民不僅積極正面介紹唯物史觀,還對當時一些西方學者對于唯物史觀的種種非難進行了批駁和辯護,這些非難主要來自歐美學者和機會主義者對于唯物史觀的各種錯誤攻擊。胡漢民把這些非難歸納為九種,包括“法律優(yōu)先于經濟說”、“否認經濟的最強決定力說”、“經濟宿命論”、“階級斗爭與經濟行程的矛盾沖突說”、“否認生產工具是社會變動之基礎說”、“輕視倫理與價值學說”、“一元論過于單純說”、“恩格斯自我修正說”等,針對這些非難,胡漢民進行逐一批駁,筆者僅列舉兩例,可見一斑。
1.批駁巴拉奴威士奇(Bardmovsky)的否認經濟基礎的最強決定力說。巴拉奴威士奇雖然承認經濟占社會生活的重要地位,但他認為隨著社會的進化,人類生活的重心應該由維持下等生活的欲望,上升到追求高等的精神生活。因此,經濟在社會的重要性應該逐漸減少。對此,胡漢民反駁道,巴拉奴威士奇自稱是唯物論客觀主義者,但是看他所提出的對于唯物史觀的見解,完全是主觀主義在作祟;巴拉奴威士奇認為階級斗爭不僅僅由經濟利益而引起,還有如“名譽”、政治等因素的結果。對此,胡漢民進行了辯駁,他拿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舉例說“什么主義,什么標題都不過是門面的話,他們真正最大的動因,為爭市場,為爭殖民地,總不外乎經濟基礎的利益。故從現代社會看來,經濟還是占著中心地位,有最強決定一般行動的勢力”。[1]
2.反駁伯恩斯坦和愛爾華德(Elood)的經濟宿命論。伯恩斯坦認為唯物史觀所強調的經濟行程具有某種“命定”的色彩,實質上是要各國社會黨“坐等”集產制的自然成熟。他還認為政治、宗教和民族特性對歷史的演進有著重大的影響,而唯物史觀只注重經濟方面的影響。愛爾華德則攻擊唯物史觀只看“經濟的刺激”,認為這是沒有充分根據的,還說社會問題與其說是一個根本的經濟問題,不如說是生物學問題或者道德問題。胡漢民引用馬克思《路易·波拿馬的霧月十八日》的話進行反駁,“人類能夠創(chuàng)造他自己的歷史,但必須依與一定條件下去做?!保?]唯物史觀不是不承認人類意志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所起的作用,只是承認這是“有條件限制的”。他根據《<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當生產力變動,社會關系隨著變動的時節(jié),這個社會關系的變動當然要靠社會階級的活動。所謂階級的斗爭,便是人類意志的勢力,卻是這種活動也是順著經濟行程自然的變化,所以既不是絕對的自由,也不是無意識的機械?!保?]胡漢民批駁愛爾華德的道德說是錯誤的,強調唯物史觀承認遺傳本能習慣的作用,但“依于進化之公例,總以社會生活的要求為其變化成形之本據。人種的特性,民族的特性,亦有一定之社會生活養(yǎng)成。而凡人類社會的生活,無不以物質的利益為基礎,以構成經濟的關系,因之而發(fā)生其他種種的關系。故在人類歷史進化中,尋那最重要的社會的根本動力,離不開了經濟”[1]
從以上兩個例子可以看出,胡漢民針對當時西方學界對于唯物史觀的非難進行了學理上的辯護,維護了唯物史觀的基本內涵,雖有不足之處,但論據充分,鞭辟入里,“在某種程度上,對唯物史觀的傳播,起到了正本清源、澄清是非、掃除障礙的作用”。[6]130
(三)把唯物史觀運用到中國的哲學、歷史等領域
胡漢民不光是唯物史觀的宣傳者、捍衛(wèi)者,還嘗試用唯物史觀的方法來研究中國的哲學、歷史、倫理道德、婦女解放、家族制度等問題,這體現在同時期他發(fā)表于《建設》雜志的諸多文章中,如《中國哲學史之唯物的研究》、《階級與道德學說》、《女子解放從哪里做起》、《從經濟的基礎觀察家族制度》等。其中又以他的四萬字長文《中國哲學史之唯物的研究》為代表,這篇文章開啟了用唯物史觀研究中國哲學史的先河,具有相當高的學術價值。同時期被梁啟超譽為“空前創(chuàng)作”的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實質上還是用杜威的實用主義唯心論來解讀中國哲學思想的變遷,相比起胡漢民的這篇文章來,實在遜色很多。在《中國哲學史之唯物的研究》一文中,胡漢民首先確定了用唯物史觀研究中國哲學史的六條原則,根據這些原則對中國自先秦到清朝兩千多年的哲學史進行了梳理和縝密的考察,對不同時期不同哲學盛衰變遷的原因作了唯物的解釋。他認為先秦時期中國哲學繁榮的原因是由于“社會生活”的變化導致“社會關系”的變動,哲學家就是受了這個因素的影響,才有了哲學“空前絕后的建設”。通過考察,最后他得出結論,哲學的產生與變遷主要是受了“社會生活物資的關系”的影響。而同時期的胡適還把哲學思想變遷的原因歸結為個人的才能、學術思想的影響等原因。
胡氏還用唯物史觀去觀察倫理道德問題,在《階級與道德學說》中提到:“道德以人類社會的本能為根底,而以社會的要求為規(guī)范。故一種社會有一種社會的道德,其社會關系不同,即其道德之要求不同。社會關系有重大之變化,道德的規(guī)范便也有重大之變化。社會為因,道德為果。”[7]在他看來,是社會關系決定了道德規(guī)范,道德規(guī)范隨著社會關系的變化而變化。他也倡導“革故更新”,但他沒有像新文化運動時期的許多人吶喊著“打倒孔家店”一樣,一味地批判中國傳統(tǒng)文化,而是贊成用批判的眼光來審視傳統(tǒng)道德?,F在看來這些認識都是基本準確的,文中雖有些內容穿鑿附會,但通篇來講,仍不失為一篇用唯物史觀審視社會道德的典范,很值得我們關注。
家族制度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縮影,胡漢民在研究唯物史觀后認為,“無論何種家族,總不外乎人與人的關系,即不外乎社會關系的一種,這種關系依靠物質的經濟的生活而存在,并隨其變化而變化。家族的形態(tài)總和社會的經濟形態(tài)相應”[8]。對于中國的種種社會問題,胡氏主張進行全面社會改造,他認識到辛亥革命是不夠徹底的,“辛亥革命的錯,就在當時以為已經萬事根本解決”,所以改造必須要進行“經濟的物質的根本的改革”,原因在于“中國社會改造的根本問題是社會經濟組織的改革,經濟組織的不良是其它一切社會弊病的根源”[9]。
從胡漢民在1919年前后所著的文章來看,他即熱心宣傳唯物史觀,又為唯物史觀辯護,還鼓勵人們要用“實際行動”來改造社會,似乎扮演了一個“馬克思主義者”的形象,雖然歷史告訴我們他并沒有成為一名馬克思主義者,但他為馬克思主義,尤其是為唯物史觀的早期傳播立下了汗馬功勞。
二
五四時期的胡漢民側重于研究并傳播馬克思的唯物史觀,可以說達到了一定的水平,怪不得有學者說他的研究“代表了五四時期中國人研究馬克思主義的最高水平”[10]94,95,還有人把胡漢民與李大釗并列為“中國最早有系統(tǒng)地研究和傳播馬克思主義的人”[6]133。然而,在胡漢民研究與傳播唯物史觀的過程中也暴露出了許多缺點和錯誤,這個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方面,五四時期馬克思主義的相關資料相對稀缺,馬克思主義理論在中國處于萌芽階段,學界對馬克思主義的解讀也莫衷一是,同時期的李大釗在研究唯物史觀過程中也有許多誤解和不足之處,“有時胡漢民還糾正了李大釗的失誤之處”[6]134,盡管胡漢民自身也有許多不足之處;另一方面,胡漢民作為資產階級三民主義的信仰者,受自身階級局限性的影響,也決定了他的研究帶有許多主觀性和片面性。胡漢民在研究與傳播唯物史觀過程中暴露的缺點和錯誤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從研究內容來看,胡漢民存在諸多錯誤的認識。比如胡漢民承認并在某種程度上接受了馬克思主義關于階級斗爭的觀點,但他卻錯誤的認為“從來的歷史,是階級斗爭的歷史”[1],殊不知階段產生以前的社會是沒有階級的,而階級產生也必須滿足生產力達到一定水平和私有制的產生兩個必要因素。再比如,由于胡漢民的錯誤理解,他一直認為馬克思主義只承認物質的決定作用,而忽視精神的反作用。他說:“但馬克思一派人,有時說得過分,看成人類心理的變化,完全聽命與他的環(huán)境。什么都止有被動的適應,沒有自動的適應,又且看重了物質的生活,就不大理精神的生活?!保?1]然而,馬克思主義其實既看到了物質對精神的決定作用,同時也注重精神對物質的反作用。
其次,從胡漢民對待馬克思主義的態(tài)度來看,胡漢民的態(tài)度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對馬克思主義的許多觀點很贊同,他的思想甚至一度達到三民主義所能容忍的最大限度。而且他自身也因為學習唯物史觀,收獲頗多,并用來分析中國哲學史,“為馬克思主義史學盡到篳路藍縷、拓荒發(fā)軔之功,成為創(chuàng)始人和奠基者”[4]。另一方面,他又認為馬克思主義不適合中國。他說:“我們翻到中國古代學術思想史,也覺得這種思想竟是相承不斷的。不過時代不同,個人學說立腳點不同,他所用的手段方法便也有不同。我們很公道的說幾句話,就是拿古人的手段方法,不能應用于今時。拿歐洲近代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的主張,也不能完全適合于中國。”[11]正是因為這種態(tài)度導致了他對唯物史觀的研究不夠徹底,并經常性地動搖,他的很多觀點也前后矛盾,似乎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事實上,胡漢民并沒有真正理解唯物史觀的真諦。他側重于研究唯物史觀,可對于唯物史觀的眾多內容,他選擇和接受的僅僅只是唯物史觀中“單純經濟的理論”;他理論上贊同階級斗爭學說,可對于無產階級專政、無產階級的歷史使命卻只字不提。這些都說明了一點,他對唯物史觀的研究與傳播,并非真心接受了唯物史觀,他只不過是想利用唯物史觀的某些觀點來補充三民主義,當唯物史觀的某些內容能為他所信仰的三民主義服務時,他大肆宣傳,而當唯物史觀的一些觀點與三民主義格格不入時,他毫不猶豫的選擇拋棄唯物史觀,以維護三民主義。列寧曾說過:“階級斗爭學說不是由馬克思而是由資產階級在馬克思以前創(chuàng)立的,一般說來是資產階級可以接受的。誰要是僅僅承認階級斗爭,那他還不是馬克思主義者…只有承認階級斗爭、同時也承認無產階級專政的人,才是馬克思主義者?!保?2]139很顯然,他不能稱為一個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但他“無意的”研究,客觀上確實為當時唯物史觀的傳播起到了重大的推動作用,我們不能因為他是資產階級革命派代表,就因人廢言,“胡氏對于唯物史觀的啟蒙之功是應當充分肯定的!”[2]102。此外,胡漢民作為孫中山的得力助手,他對唯物史觀“認同”和“理解”,為促進第一次國共合作奠定了良好的思想基礎。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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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胡漢民.階級與道德學說[J].建設,1919,1(6).
[8] 胡漢民.從社會經濟的基礎觀察家族制度[J].建設,191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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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唐寶林.馬克思主義在中國100年[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98.
[11] 胡漢民.孟子與社會主義[J].建設,191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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