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瀅
(山東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山東 濟南250100)
“知識考古”這一概念是由法國歷史學家、哲學家??绿岢龅?,其核心思想是以考古學的方法梳理人類知識的歷史。為了更好地用知識考古的方法研究“詩史”說,這里有必要對“知識考古”的基本理念簡要介紹。
知識考古與傳統(tǒng)歷史學的不同之處在于,知識考古學代表著對文獻的處理方式的改變。傳統(tǒng)歷史的研究對象是過去遺留下來的各種史料,包括文字史料、實物史料等,通過這些史料反映歷史,簡而言之,就是將文獻當作工具來使用。歷史學家主要研究這些文獻講述的歷史事實,為了獲得準確的歷史事實,學者們還需要判斷文獻的真實性,一旦確定文獻已被篡改,其價值也就大打折扣。因此,我們過去關注的主要是文獻的表述功能,通過文獻發(fā)掘記錄者想要表達的事實。如果以考古學的觀點研究文獻,則文獻本身就變成了文物,此時學者們就只需考慮文獻對于它本身的敘述價值,文獻自身的特點成為我們研究的對象。與此同時,學者們對文獻的處理方式也要發(fā)生改變,表現(xiàn)為整理大量的文獻,并發(fā)現(xiàn)其中的區(qū)別,發(fā)現(xiàn)文獻自身的變化。在知識考古的研究體系下,文獻不只是用來反映過往歷史的材料,其自身價值超越了其作為史料的工具價值。用哲學的話語來說,傳統(tǒng)歷史學研究的是元語言,知識考古學研究的是對象語言。知識考古學最終的目的在于梳理出知識系統(tǒng)中蘊含的內(nèi)在理路,梳理出其中的復雜關系也就使我們明確了某一學說的生成過程。
需要強調(diào)的是,知識考古與思想史研究有著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思想史更多關注的是思想的連續(xù)性和整體性,在思想史的研究體系之下,學者們總是試圖為各種觀點找到一個相同的起源,事實上,并非所有的學說都來自同樣的起點,面對原本就源于眾多分支的思想,思想史的研究可能會在其中建立起本不存在的聯(lián)系,從而將研究引上歧途。與之相反,知識考古則基于當前的思想是由以往的各種分支并合而成的這一假設,重視思想的并合性,基于這一假設,知識考古學避免對各種思想的產(chǎn)生、發(fā)展過程做過多的解釋,以防止人為地在思想發(fā)展過程中建立不存在的聯(lián)系。也就是說,知識考古學雖然致力于發(fā)現(xiàn)知識系統(tǒng)中的內(nèi)在理路,但它采取了更為謹慎的陳述而非解釋的方式。
明確了知識考古與傳統(tǒng)史學的區(qū)別,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以往對于杜甫“詩史”說的研究多屬于思想史的范疇,如研究杜甫能寫成“詩史”的原因、杜甫的哪些詩作能被稱為詩史等問題。如果用知識考古的方法來看,就要分析“詩史”一詞的最早含義、各朝代的學者對杜甫“詩史”說的認識。為了使針對這一問題的知識考古研究區(qū)別于“接受史”研究,筆者在研究過程中盡量遵循去過程化、去結果化的原則,將重點放在事實陳述上。
古人對于杜甫詩作的研究從晚唐到清代從未間斷,大部分文人認同杜甫的詩作可被稱為“詩史”這一觀點,但對“詩史”一詞的理解各不相同,限于本文的篇幅,筆者摘取了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幾種觀點,作如下分析。
當代研究“詩史”一詞涵義演變的學者大多會在文章的開篇指出,“詩史”一詞最早出現(xiàn)于沈約所著《宋書·謝靈運傳》,文中有云:
至于先士茂制,諷高歷賞,子建函京之作、仲宣灞岸之篇、子荊零雨之章、正長朔風之句,并直舉胸情,非傍詩史,正以音律調(diào)韻,取高前式。[1]
這段文字中的“詩史”指的是前人的作品,與我們今天討論的杜甫的詩作并無關系。“詩史”一詞首次被用于評論杜詩是在孟棨所著《本事詩·高逸第三》,書中寫道:
杜所贈二十韻備敘其事。讀其文,盡得其故跡。杜逢祿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為“詩史”。[2]
孟棨認為,杜甫的詩作完整無遺地反映了詩人在安史之亂期間流離隴蜀經(jīng)歷的全部事情,被稱為詩史。按照孟棨的觀點,能被稱為“詩史”的作品僅限于安史之亂期間寫成的,而且要做到毫無遺漏。
繼孟棨之后首次提到“詩史”的是北宋史學家宋祁,他在《新唐書·杜甫傳》中寫道:
至甫,渾涵汪茫,千匯萬狀,兼古今而有之,它人不足,甫乃厭馀,殘膏剩馥,沾丐后人多矣。故元稹謂:“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备τ稚脐悤r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號“詩史”。[3]
宋祁在這里將“詩史”記述的內(nèi)容由安史之亂擴展到了所有時事,著重強調(diào)了律詩的作用。
如果說之前的杜詩研究只是將杜甫的詩作作為研究歷史的輔助工具,那么由宋真宗引發(fā)的唐代酒價之爭和其后的鹽價之爭可謂是完全將杜詩當作可信的史料來使用,將杜詩記錄歷史的功能發(fā)揮到了極致。朱翌所著《猗絕寮雜記》就是用杜詩證史的典范:
子美《鹽井詩》“自公斗三百,轉致斛六千”,便見當時川中鹽價與商賈所販之息,使后世有考焉。真詩史也。[4]
把杜詩當作史料來閱讀,意味著“詩史”的標準再一次提高。眾所周知,文學敘述與歷史敘述對于真實性的要求是不同的,文學敘述可以使用各種修辭,而歷史敘述則務求真實,杜甫作詩時是按照文學的標準進行寫作,其真實性能否達到史料的標準引起了后世的許多爭論。
歷史的一個重要作用就是明確最基本的社會道德準則,實現(xiàn)這種作用就需要借助“一字以定褒貶”的春秋筆法,北宋詩人黃庭堅就從這個角度為杜甫詩歌稱為詩史做出了解釋,黃庭堅在《次韻伯氏寄贈蓋郎中喜學老杜詩》一詩中寫道:
老杜文章擅一家,國風純正不欹斜。
帝閽悠邈開關鍵,虎穴深忱探爪牙。
千古是非存史筆,百年忠義寄江花。
潛知有意升堂室,獨抱遺編校舛差。[5]
黃庭堅認為,杜甫的詩中明確了歷史的是非,雖然在詩中沒有明確出現(xiàn)“詩史”一詞,但給杜詩以“史筆”的評價已足夠讓我們相信黃庭堅對于杜甫詩歌“詩史”說的認同。
南宋以后,經(jīng)歷過國難的人們對“詩史”的理解更加豐富,出現(xiàn)了對以往的“詩史”說具有整合意義的觀點。胡宗愈在其《成都新刻草堂先生詩碑序》中說:
“先生以詩名于唐,凡出處去就,動息勞佚,悲歡憂樂,忠憤感激,好賢惡惡,一見于詩。讀之,可以知其世。學士大夫,謂之詩史。”[6]
胡宗愈首先肯定讀杜詩可以獲知杜甫個人的人生經(jīng)歷,而后透視那個時代的風貌,將“詩史”理論提升到“知人論世”的高度。
上面所引對于“詩史”的各種認識,無論是出于杜詩對歷史的記錄或其真實可信的特點還是其知人論世的作用等角度,都與作者個人的思想道德無關。而到了南宋慶元年間,開始有了因杜甫忠君愛國的品德而稱其詩歌為“詩史”的現(xiàn)象。于炱在《修夔州東屯少陵故居記》中說:
少陵之詩號為詩史,其獨取其格律之高、句法之嚴?蓋其忠義根于其中而形于吟詠,所謂一飯未嘗忘君者。是以其鏗金振玉所以與《騷》、《雅》并傳于無窮也。[7]
將“忠義”與“詩史”這兩個概念聯(lián)系起來,似乎在邏輯上有些說不通,但考慮到南宋時局,對“詩史”的這種解釋本身就反映了當時的歷史事實。至此,“詩史”一詞的涵義已經(jīng)超越了文學的范疇,更傾向于道德評價。
綜上所述,可以得出結論,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角度來看,杜甫的詩作被稱為“詩史”是有著悠久的歷史傳統(tǒng)的,對“詩史”的理解也隨時代的變化呈現(xiàn)出極強的多樣性和主觀性。需要進一步討論的是,從歷史學的角度來看,將文學創(chuàng)作性質(zhì)的詩歌與嚴謹?shù)臍v史學敘述相提并論,是否符合歷史學的學科精神。限于本文的主題和篇幅,筆者對以上問題只是進行了一些初步的考察,目的在于拋磚引玉,希望通過以上分析,明確杜甫“詩史”說的形成及接受過程,為進一步研究杜甫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其他問題奠定基礎。
[1]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轉引自高建新:《杜甫“詩史”略論》,[J].內(nèi)蒙古大學學報,2007(7).
[2]孟棨.本事詩·高逸第三,載丁寶福:《歷代詩話續(xù)編》[M].中華書局,1983.
[3]歐陽修,宋祁.新唐書·文藝傳[M].中華書局,1975.
[4]朱翌.猗覺寮雜記(卷上),《四庫全書》第850冊,第437頁上,轉引自張暉著:《中國詩史傳統(tǒng)》[M].三聯(lián)書店,2012.
[5]黃庭堅.山谷外集(卷十四),《四庫全書》第1113頁,第529頁下,轉引自張暉著:《中國詩史傳統(tǒng)》,第35頁。
[6]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之《附編》,第五冊,第2243頁。
[7]楊慎編,劉琳、王曉波點校:《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2003年,卷三十九,第1207頁,轉引自張暉著:《中國詩史傳統(tǒng)》,第7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