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濤
吃罷午飯,胡林江就上了床。搓了一夜的麻將,他實在太困了。
剛瞇了會兒,就被人叫醒了。睜開眼就看見縣教育局局長王子墨。王子墨很沖,老胡啊,你倒是睡得著啊,寧守德的事兒我給你說過多次了!咋老擺不平呢!他要再這樣鬧下去,我就是死心保你,怕是也難!
胡林江說,王局,老寧,他……又惹事了?
王子墨唉了一下,說,你的人去哪里了,你當校長的都不知道嗎?胡林江說,他前天找我說胃病又犯了,想去看看中醫(yī),我能不讓他去嗎?誰曉得他又……唉!王子墨說,他說看病你就信!又跑到市上去鬧了。市信訪局把電話打到縣委牛書記那里,牛書記把茶杯都摔碎了。聽我說啊老胡,趁早把火苗掐滅!老寧我還不了解嗎,是個吃軟不吃硬的茬,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有個事兒,我本不想說,出了老寧這檔子事,私下先給你透個底,牛書記眼下正在活動副市長,這個節(jié)骨眼上,說啥也不能出岔子。壞了牛書記的大事,就是壞了縣委的大事。再說,馬縣長惦記牛書記的位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聽說也在加緊運作。穩(wěn)定是我縣當下最大的政治。誰要眼里沒神,睜著眼往刀口上撞,那就怨不得別人了。該咋辦,你尋思尋思吧,你是老江湖了,我就不多說了。
胡林江說,王局,別人不清楚您還不清楚嗎,他老寧就是一坨狗屎,屙到哪里臭到哪里??h里八所高中,他哪個學(xué)校沒呆過?又長久過?我說過那種貨不能粘的,我好心好意收留了他,可他吃誰的飯砸誰的鍋嘛!我就是那個農(nóng)夫,他就是那條蛇嘛!
王子墨說,老胡,寧守德身上是有不少臭毛病,芝麻大個事都要較真,說起話來老嗆人??扇思以谡n堂上那兩下子,不要說你們楊洪高中,就是縣上所有的高中,有誰能比得過?人家那特級教師不是吹出來的!再說了,八九十年代那會兒,他代的數(shù)學(xué)課高考成績在全縣哪年不是數(shù)一數(shù)二?他推算的數(shù)學(xué)公式刊登在《數(shù)學(xué)教學(xué)》雜志上。你說人家每到一個地方都不長久,他過去在臨平高中一呆就十八年,后來硬被莫谷高中給挖走了。八八年還被市上評為“十大杰出青年”,他的事跡上過報紙上過電視。九零年教育局要調(diào)他當副局長,他把調(diào)令揉成一團疙瘩丟進紙簍,找主管教育的副縣長要求留校任教。老寧的大名誰沒聽說過!過去,他可是我縣響當當?shù)拿死玻?/p>
胡林江顯然不以為然,哼著酒糟鼻說,嘁!就他,還名人呢?我看他是告狀告出的名!誰不知道他到處亂咬。屁大點事像誰挖了他家祖墳!好像別人都是王寶森,就他一個人是孔繁森!
王子墨說,他患上愛告狀的毛病也是近些年的事,過去他告過誰?當然那時候就是想告誰也沒啥可告的,那年代的干部都是老實疙瘩,誰懂得日鬼搗棒槌那一套?再說了,那年代,就是給誰個膽,他敢嗎?!水磨村老村長老婆拾棉花時把一疙瘩棉花偷偷塞進褲襠里帶回家,老村長把他老婆那里擰青了不說,還連夜開社員大會批斗他老婆。天亮了從炕上爬起來才看見他老婆把自個兒長啦啦吊在房梁上。落下來掐人中,身子硬得像一截水泥樁。死后留下兩個餓得皮包骨頭的鼻嘴娃。老村長當?shù)之斈?,不到五十腰就彎得像張弓。那時的干部要社員一天挖五方土,他自己就得挖七方八方的土。生產(chǎn)隊過年殺一頭豬,隊長干瞪眼看著社員把分到的肉塊兒拎回家,自己只有把剩下的幾根骨頭拿回家。干部看啥都要給群眾做個樣子。哪像現(xiàn)在,大小是個官,哪怕鳥屎大個官,弄啥都要撈好處。水磨村現(xiàn)任村長一兒一女還沒有炕沿高,宅基地都給劃了,寶林弟兄三個,都有娃的人了還擠在一間半窄的院子里。鄉(xiāng)上管計劃生育的干部一口氣生了四個光葫蘆屁事沒有,有懷二胎的孕婦都八個月了把人家拉去做人流死在醫(yī)院。哎,不說了不說了。說起來話就多了。
胡林江問王子墨,王局,老寧,他,人呢?
王子墨沒接他的話,卻說,老胡啊老胡你怎么能讓老寧看大門哩!一個特級教師你讓人家看大門!北大畢業(yè)那個賣豬肉的咋出的名?這事要叫記者登在報紙上,恐怕連你胡林江也要出名吶!
胡林江說,他一天到晚在底下扇風點火的,再不拿他做個樣子,一百多教師還不翻天了?
王子墨說,老胡,有些事情,本不想提,凡是要有個框框,框框沒有了,早晚要出事。你怎么弄,我不想過問,一句話,不要出亂子。俗話說,日鬼甭讓鬼叫喚。鬼一叫喚,閻王爺也不好裝聾子。就說你們學(xué)校在春節(jié)前給大家發(fā)的干蘑菇,有人反映說一袋還不到五十塊,你們一袋花二百多。你借擴建校辦公樓給自家蓋了三層樓房的事,還有……我就不一一說了。
胡林江振振有詞地說,王局,那些從屁眼放出來的屁能聞嗎?我有啥好怕的?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就怕瘋狗亂咬。咬我不打緊,就怕連累到……王子墨極不自然地一笑,說,是嗎?胡校長是指做校服的事吧!其實,那個小楊我也不認識,一個朋友介紹的,我也是礙于面子給你打過電話,生意成不成全在于你們嘛!紅嘴白牙的,可不能胡說??!
胡林江本來想提醒王子墨,大家都在一條賊船上。他每年春節(jié)給王局上交述職述廉報告時,報告里都夾了一張三五萬塊錢的銀行卡。他明白,別的校長也一樣。大家都心知肚明。于是,“提錢進步”的進步了,“日后提拔”的提拔了。他沒想到王子墨會把自己推得一干二凈。
王子墨轉(zhuǎn)身要走,說他下午還有個會。臨走,撂了一句,抓緊去市信訪局一趟,那邊還等著你們?nèi)ヮI(lǐng)人呢。
胡林江駕上他的“雪佛來”轎車上了去市里的高速路。路兩旁,夏風陣陣,金色的麥田海浪一樣搖曳、起伏,再有幾天就搭鐮了。車窗外,遠處的青山一閃而過,偶爾,可以聽見布谷鳥短促而清脆的啼叫。
胡林江無心欣賞窗外的風光,王子墨的話勾起了他的思緒,他想起了那個叫楊一凡的女子。當初,楊一凡來找他的時候,他就知道她的來頭。王子墨有一個做服裝加工生意的小情人,在縣教育系統(tǒng)這早不是什么秘密。楊一凡眼大,唇紅,酒窩深,耳垂上還吊了兩個又圓又大又細的白金耳環(huán)。
八十塊錢左右一身的校服,楊小凡給學(xué)校算的是一百八。一千三百多名學(xué)生,楊小凡賺了多少,胡林江閉眼都能算出來。楊小凡從手機里還翻出她和王子墨幾張合影,有九寨溝的,有北戴河的,有三亞海灘的。有幾張,讓人看了心跳加速。胡林江當然明白楊小凡看似無意的暗示。他沒有收楊小凡給他的錢。一塊肥嘟嘟的肉,他也饞,可他不敢,他只能把涌到嗓門的涎水硬咽下去。那天,楊小凡請他去喝茶,兩個人一邊品著“午子仙毫”,一邊閑聊著,一邊聽著曼妙的“致愛麗絲”。楊小凡笑吟吟地把一張銀行卡從光滑的玻璃桌面推給他,楊小凡說,胡大哥,一點心意。他又推給楊小凡,說,王局的朋友就是我胡某人的朋友。兩個人,三瓶紅酒,推杯換盞。楊小凡的臉蛋紅成一朵合歡花,一口一個胡大哥,溫軟的胳膊白蛇一樣纏住胡林江的腰。有那么一刻,胡林江竟然有了把這個女人辦了的沖動,可隨即又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去洗手間沖了一把臉,然后借故逃離了。
寧守德第一個搞臭的人是聶振國。那時,寧守德還在臨平高中教書。聶振國是校長,他是數(shù)學(xué)教研組組長。事情牽扯到席小偉的妻子。席小偉的妻子二十四歲,維族女子,金發(fā)碧眼,能歌善舞。席小偉畢業(yè)于師范學(xué)院歷史系,在雜志上發(fā)表過詩歌散文,患過小兒麻痹,走起路來,一高一低,教書三年后才通過雜志征婚和來自天山的女人喜結(jié)姻緣?;楹?,席小偉忙于教學(xué),妻子一個人呆在屋子里,不是翻雜志就是看電視。日子一長,眼里就平添了落寞和閑愁。
席小偉最敬重的人是 “獨眼龍”寧守德。兩個人都愛下象棋,時不時天昏地暗地殺一局。寧守德右眼開了一朵豌豆大個“蘿卜花”,可左眼視力卻出奇的好。有則笑話,說有次寧守德給學(xué)生出了一題,學(xué)生們一個個大眼瞪小眼,他就提示說,好好想想,沒啥難的,我閉著一只眼睛都能把它解出來。有學(xué)生就在下面竊笑,說,你不閉眼也是一只眼睛!一旁聽見的同學(xué)也笑。寧守德問另一個同學(xué),你笑啥哩?那位同學(xué)隨機應(yīng)變,說前面的同學(xué)放了個屁。前面的同學(xué)卻不干了,說,誰放屁了?你才放屁!惹得全班哈哈大笑。
寧守德和席小偉兩個是 “紅蘿卜一爪子……不零賣”。寧守德老婆在外縣上班,他平日一個月回去一趟。若是在校園找不見席小偉,有人便會建議你去找寧守德,找見一個也就找見了另一個。那天吃晚飯時,寧守德在飯?zhí)脹]見席小偉,撂下碗筷就去找他,門虛掩著,伸手推開,一股子酸臭撲過來。席小偉窩在床上,被單上、枕套上到處是紅紅綠綠的嘔吐物。寧守德找來抹布,打來一盆清水就忙活起來。
席小偉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多,眼皮一抬就看到寧守德。寧守德將一只削好的鴨梨遞給他,兩行眼淚唰地一下從席小偉眼里奔涌而出。席小偉說他當初就不該找聶振國,他把綿羊送進了狼窩里。當初他找過聶振國,求他給妻子在學(xué)校安排個臨時工作,還擔心人家推辭,沒想到聶振國竟豪爽地答應(yīng)了。妻子被安排進打字室,校長辦公室是個套間,打字室就在里面。事后再想,聶振國早就把套下好了。席小偉還拿出一封聶振國寫給他妻子的信。什么“白天想你盼天黑,夜里想你盼天亮。”豬狗?。∏莴F??!寧守德氣得拿拳頭砸桌子。席小偉說為這事他扇過妻子耳光。妻子哭著說,聶振國說只要聽他的,他會找機會提拔席小偉當教導(dǎo)處主任,要不的話,這個學(xué)校你倆恐怕都沒法呆了。當個校長就能日天了?學(xué)校是他家辦的?!告他!我看判個三年兩年也不為過!寧守德再次激憤起來。這次,把桌上的漿糊瓶子摔碎了。席小偉怯怯地說,就怕把人家沒扳倒,到頭來自己反倒被抹一身屎。你說這話啥意思?寧守德盯住席小偉問。席小偉只好說出了另一件事。
他說起初他也不相信,聶振國都五十好幾的人了,大半個頭都沒幾根頭發(fā)了。有人從門縫給他塞過紙條,他看后就把紙條揉了。不信歸不信,心里到底有了暗影。他去找聶振國,說要去省城參加一個交流會,想請四五天假。聶振國一聽連連說,好呀好呀,好事情嘛!去吧去吧!回家又讓妻子給他準備要帶的衣物。他當天夜里兩點從學(xué)校后墻的豁口翻墻進校打開房門,聶振國光著身子從被窩爬出來慌亂地喊,誰!當聶振國看見是他時,當即拉下臉,說,你不是去省城了嗎!他就那么硬硬地戳在門口。滿腦子是光溜溜,白花花,疊在一起的裸體。聶振國穿好衣服走過來時還朝他喊:讓開!他站著沒動,又感覺渾身都在動,連牙齒也在打戰(zhàn)。他問聶振國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有啥球好解釋的!你不都看見了嘛!聶振國蠻橫地推開他大搖大擺地走了。他說,也許聶振國是吃準了他不會張揚,誰愿意讓滿天下人都知道自己的女人讓別人給睡了?
幾天后,妖艷風騷的校圖書管理員張亞茹破天荒地去找席小偉借一本 《二戰(zhàn)中的將軍們》。張亞茹這樣一個守著圖書卻從來不看書的人怎么心血來潮想起看書?他和張亞茹平日沒啥來往,甚至連話都沒說過幾句,也就是點頭之交。席小偉轉(zhuǎn)身去書架上翻找,有人敲門,他隨口說了聲進來,進來的卻是聶振國?;仡^再看,剛才還穿著長裙的張亞茹這會兒只穿了件粉紅色小褲衩,紫色鏤空胸罩和裙子像一條死蛇一樣搭在席小偉的床頭。張亞茹故作吃驚地喊,聶校長……聶振國將門咣地碰住掉頭走了。席小偉還沒反應(yīng)過來,張亞茹已穿好衣服貓一樣無聲地溜走了。席小偉當下就明白了。
接下來有那么一段日子,席小偉和妻子誰也不搭理誰,都冷冷的,各睡各的覺,各想各的心事。雖還在一個屋里,卻又隔山隔水的。沉默是席小偉打破的,他對妻子說,那天晚上的事,就當啥也沒發(fā)生,往后別那樣了,打字室那活咱不干了!
要么我和他還要那樣,要么咱倆離婚!席小偉說啥沒想到妻子會說出那樣的話來,而且說得四平八穩(wěn),胸有成竹。他憤憤地責問,這么說你是自愿的。妻說,起初,我不,他硬來?,F(xiàn)在,我想通了。一張白紙滴上臟水,就是擦干了,還是那張紙嗎?她問席小偉是不是為了報復(fù)她才和張亞茹那樣。席小偉說,他和張亞茹什么也沒有。妻哼了一下,沒再說什么。過了會兒,又說,我想了又想,還是離了吧。席小偉能說什么呢?
席小偉把寫好的舉報材料撕了。聶振國臭了,妻子也就臭了。為了妻子的名聲,也為了自己的臉面,他在心里說服自己把吃到口里的蒼蠅咽下去!咽下去!他并不知道妻子和聶振國之間的事情早在教師們中流傳開了,和所有被人戴過綠帽的男人一樣,席小偉是最后一個知情者。席小偉把自己給灌倒了。
寧守德說,他去找聶振國。如果老東西還不要臉,他的狗屎運就不遠了。
寧守德找聶振國時,聶振國正在組織校領(lǐng)導(dǎo)班子學(xué)習(xí)反腐文件。寧守德推門就往里闖,看著一臉怒氣的寧守德,開會的個個臉上掛滿了“?”。
老聶,我找你說個事!寧守德烏青著臉說。
聶振國板起臉說,你看不見黨組正在開會嘛!
黨組?黨組是個雞巴!寧守德竟然爆出一句臟話。
聶振國啪地拍一下桌子,呼哧一下站起來,臉紅脖子粗地說,姓寧的,“文革”中你要說這話,判你個現(xiàn)行反革命也不冤。不要給臉不要臉!
我給臉不要臉?我不要臉睡了別人的媳婦?我不要臉領(lǐng)著老婆娃到港澳逛了一圈連自家購物花的錢都在學(xué)校報銷?到底誰不要臉在座的誰不明白!寧守德的驢脾氣噌地上來了。幾個人過來把寧守德往門外扯,哪里扯得動?
聶振國臉如豬肝。他擺擺手說,先散了吧!
只剩下兩個人了。
聶振國口氣軟下來說,老寧,說話要有證據(jù),我完全可以告你誹謗??丛谀阍诮虒W(xué)上為學(xué)校爭過不少榮譽的份上,我就不再追究了。你一個老同志了,怎么能聽信那些沒屁沒眼的話哩!
我只一句話,往后少粘人家席小偉媳婦!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寧守德是為了席小偉好。他沒想到會幫了倒忙。幾天后,席小偉就被通知去燒鍋爐。寧守德看見席小偉推著小推車一瘸一拐地拉煤,上去一把奪過他手中的鐵锨,扔出幾十米遠。
寧守德給教育局寫信,半個月過去了也不見回復(fù)。又跑到教育局去問,教育局的人說,信?什么信!沒收到?。∷揖珠L反映,局長故作驚詫樣,哦,有這樣的事?不可能吧!怎么可能呢!你一個特級教師,怎能把寶貴的時間耗在那些雞毛蒜皮的事上!寧守德就跑到市信訪局。去過兩趟,還沒動靜,第三次去他就煩躁了,跟辦事員喊:你們嘴上天天喊“為人民服務(wù)”,心里卻時時想著“為人民幣服務(wù)”。辦事員當即就拉下臉,說,你這同志咋能這么說話哩!我們每天要接待多少人你知道嗎?剛一上班門口就黑壓壓擠了一大堆,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有些難纏的還賴著不走。信訪局不是給你一個人服務(wù)的!越說越來氣,越說聲越高。一個戴近視鏡的瘦低個子走來,他拍拍寧守德的肩膀,說,同志,消消氣,來來來,到我屋里去說。寧守德在猜他是誰,聽見辦事員叫他局長,便跟了過去。聽完他反映的情況,局長當面就給縣委辦打了電話。
半個月后,聶振國先被撤職,再被調(diào)離。
席小偉自己申請調(diào)到另一所高中。寧守德也被以加強偏遠學(xué)校教學(xué)力量為由調(diào)到縣城最北邊的楊峪高中。
寧守德告的是聶振國,可傷的是縣委的臉??h教育局局長被主管教育的副縣長狠狠訓(xùn)了一頓。副縣長恨鐵不成鋼地說,按說咱們教育系統(tǒng)在維穩(wěn)上應(yīng)該給全縣做個好榜樣,可你們,讓人告得雞犬不寧,在社會上造成很壞的影響。
寧守德到了楊峪高中頭一年該校高考數(shù)學(xué)成績就由上年度的倒數(shù)第二躥到第二名。楊峪高中校長也覺得臉上有了光,可很快他就領(lǐng)教到“刺頭”的扎人。
教育局組織“學(xué)雷鋒,見行動”活動,局領(lǐng)導(dǎo)親自帶隊去山區(qū)上門給孤寡老人打掃院子??h電視臺記者扛著攝像機,一行二十三人,八輛小車,浩浩蕩蕩地開進山村。寧守德那天也去了。
為了抓拍到好的鏡頭,攝影記者找來木梯爬上了老大娘房頂選角度。攝像機架好后,大大小小的領(lǐng)導(dǎo),就次第出場了,局長,校長,副校長,教導(dǎo)處主任等等,大家商量好似地一起動手掃起院子來。
站在院子里的記者將話筒對準老人問:老大娘,今天,縣教育局,還有楊峪高中的領(lǐng)導(dǎo)和同志來給您老人家掃院子啦,高興嗎?老人家張著干瘦的嘴巴,一個勁地說,高興高興,咋不高興哩!
話筒又對準寧守德,請他談?wù)勛约旱母邢?。寧守德說,這么多人來回折騰,八輛車,光燒油得多少錢?要我說,還不如把省下的錢給老人實在。走個過場,不就是為了上電視,上報紙嗎?
他說這話的時候,局長校長都在,這就犯了忌。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釘子一樣戳人。本來興致很高的領(lǐng)導(dǎo)都不做聲了。按照慣例,活動結(jié)束后,像樣的午餐是少不了的,車隊返回時,校長問局長午飯放到哪家酒店。局長陰著臉說,還吃?吃個鳥!再吃又會被人說亂花錢!
誰也沒想到弄了個不歡而散。大家心里都在怨寧守德,說就他姓寧的能球!也沒人跟他搭話。
回到教育局,局長讓人把縣電視臺的兩名記者請進他的辦公室,他朝記者抱歉地笑笑,說,二位忙了一個上午,一塊兒去吃個飯吧。飯桌上又交代記者,有些話和畫面,該剪掉的要剪掉,現(xiàn)在做啥好事都有雜音。
當然,這只是其一,還有其二。
教師節(jié)學(xué)校給每位教師發(fā)了一套四件套,商場里也就二三百,而學(xué)校采購價卻是每套四百八。消息傳到寧守德的耳朵,他破口便罵,并四處找人簽字摁手印要告狀,可沒一個人響應(yīng)。到了春節(jié),校長就放出話來,說今年節(jié)前不發(fā)福利了,不發(fā),啥事都沒有。發(fā)了,有人又要去告狀。他這么一說,大家都把怨氣撒向?qū)幨氐隆Uf,不能叫一個老鼠壞了一鍋湯!于是幾十個人聯(lián)名給校長寫信,要求將寧守德調(diào)走。
校長拿著教師聯(lián)名信找局長。
局長說,這個老寧!啥都看不慣!誰他都告。這樣下去怎么行!你就是想把他弄走,也得有個由頭啊。再說了,他那么不合時宜,誰要?
局長還從抽屜里拿出一封信,那是半個月前,寧守德寫給教育局的,揭發(fā)學(xué)校在采購四件套中的貓膩。
局長說,這事我先給你壓著,怕就怕他再跑到市上去鬧。
校長把一個封好的信封塞給局長,說,局長,老寧,他說啥得走!局長會意地笑笑,說,我盡力吧。
一個月后,寧守德再次被調(diào)到楊洪高中。校長胡林江找了幾次王子墨。說,王局,誰不知道寧守德是個啥貨色,別人不要,我們也不要。王子墨說,老胡啊,別這么激動好不好,寧守德他又不是瘟疫,有啥好怕的?就算他是瘟疫,那也有對付它的藥方吧。你老胡那腦子啊!再說了,他可是咱縣上的“數(shù)學(xué)王”!
剛來時,胡林江就給他吹風,說,老寧啊,你可是我校的名片啊。往后,有什么要求啊,建議和意見啊,隨時可找我。寧守德沒去找過他。好些老師時不時會送校長一些好茶好煙好酒,有去外地出差回來的還不忘給他帶些外地的土特產(chǎn)。可寧守德連校長的家在幾號樓幾單元都說不清。
寧守德時常會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檢舉信,有打印的材料,有復(fù)印的票據(jù),還有照片,那些東西都是夜晚從門縫塞進來的。他一看就涼不下了。親自把材料就寄給縣教育局。別人拿他當槍使,可他不這么認為,他認為那是別人對他的信任。他要是不出頭才是烏龜王八蛋。一天,學(xué)校教導(dǎo)處主任找寧守德談話,主任過去是寧守德的學(xué)生。他一進去就把門關(guān)上說,寧老師啊寧老師,現(xiàn)在是啥社會了,哪個當官的不撈錢?位子都是花了錢的,誰會做賠本的買賣?你擋了人家的財路,人家能讓你好過?校長已放出話來,說再不收斂就只好委屈您去看大門了。聽學(xué)生一句勸,只管代好課,別的事嘛,管球它!再說了,您管得過來嗎?
胡林江急急火火趕到市信訪辦時,信訪局的人說也怪,他聽說你們要來接他,竟自個兒走了。胡林江開車追到城西客運站,遠遠看見寧守德上了去縣城的車才松了口氣。他給王局長打電話匯報了一下情況。王子墨說,我正要給你打電話哩!縣委緊急通知,上面的考察團明天上午到。對于寧守德這樣的危險分子一定要嚴防死守。實在不行,可以那個什么啊。胡林江會意地笑了,說,這事就交給我吧。王子墨似乎意識到什么,他說,老胡,你……
寧守德是在快到學(xué)校的土路上被人給蒙上眼睛塞進一兩面包車。他也不知道自己被拉到哪里,感覺像被拖進地窖里。他感到陰森黑暗。那幾天是怎么度過的,事后,他努力去想,可一點都想不起,像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
寧守德猜到是誰干的,心想,我老寧要是怕你還是老寧嗎!
幾天后,寧守德被校長叫過去。
有人給胡林江打小報告,說親眼看見寧守德慌慌張張從女廁跑出來,緊接著,一個紅著臉的女生也跟著跑出來。胡林江裝作生氣的樣子說,這種事情可不敢亂說。那人說,我看得清清楚楚我能亂說嗎?那女生進了高一(二)的教室,還打聽到她叫文清。
胡林江把別人反映的事說給寧守德。寧守德不屑地一哼,說倒是有那么一次,他低著頭在琢磨一道題,稀里糊涂竟走到女廁門口。差點和從里面出來的女生撞了個滿懷。說他跑進女廁所,真他娘的放屁!
不到半天,寧守德跑進女生廁所耍流氓的事全校師生都知道了。
師生們私下都在議論,那個老寧啊,真是沒想到?。?/p>
幾個月后,縣教育局給楊洪高中一個援藏支教名額。胡林江組織全校教師公開推選。會前,胡林江談了三點意見:一要政治過硬;二要經(jīng)驗豐富;三要業(yè)務(wù)精通。
全校一百三十三名教師,寧守德得票一百三十張。胡林江握住寧守德的手說,老寧啊,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寧守德走的那天,學(xué)校組織了鑼鼓隊歡送,縣教育局局長王子墨親自把一朵大紅花給寧守德戴上。
寧守德自己當然清楚,他的心臟在半年前就查出了問題。他在心里祈愿,高原反應(yīng)不要跟他過不去。
送走了寧守德,胡林江連呼吸也變得舒暢了。他泡了一杯上好的“午子仙毫”,坐在沙發(fā),哼唱起京劇《定軍山》中黃忠的一段唱腔來:“這一封書信來得巧,天助黃忠成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