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梓
龜城小記
到達龜城,恰是薄暮時分。
落日像一位行色匆匆的旅人,急著要投宿的樣子,將余暉里本來的暗淡光線全部收走了——異鄉(xiāng)的黑夜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到了。然而,令人詫異的是,這座我慕名遠道而來而且是第一次到達的陌生之城,居然有點點燈火亮著,并沒有想像中古城的死寂之感。盡管縱橫交錯的街巷里我連一個行人都沒碰到,但我相信,每一盞亮著的燈就是一個溫暖的家,這一盞盞或明或暗的燈火,雖不如萬家燈火般斑斕多彩,卻能說明相守于斯的子民們深深地沉浸于這份古舊的恬淡寧靜之中。
龜城其實就是一座古老的村子,這是它給我的最初印象。
匆匆拍了數(shù)十張龜城夜色的片子后,復又離開,投宿于略嫌嘈雜的景泰縣城。第二天上午,當我驅車再次到達的時候,龜城作為一座村莊的印痕有增無減,那扛著農(nóng)具不慌不忙地穿過高大城門的村民,驅趕著羊群前往放牧途中的滄桑老者,背著雙肩書包有說有笑的學生,都讓這座看起來頗具荒涼色調(diào)的龜城顯現(xiàn)出無限的生機。漫無目的的游蕩中,我才知道,這座只有四五十戶人家的小村莊,是隸屬于景泰縣寺灘鄉(xiāng)永泰村的一個小小自然村。別有意味的是,這個小村不像別的村莊,沒有大一統(tǒng)的姓氏,單戶單姓者居多,而且,在經(jīng)歷了數(shù)百年來從未間斷的遷徙之后,原本一千余人的村莊,如今已經(jīng)不足五百人了。
雖如彈丸之地,但如果你把永泰村想當然地看作西北大地的一個小小村子,那就小瞧了,因為在它村莊的平凡表象里有著驚天的歷史秘密。
這還得從明萬歷二十六年的松山大戰(zhàn)說起。
主峰在武威天祝藏族自治縣境內(nèi)的松山,是進入青藏高原的咽喉地帶。一直以來,松山作為連接青藏高原和內(nèi)蒙古高原上少數(shù)民族部族之間的天然屏障與軍事要塞,它的得失直接關乎河西走廊乃至蘭州的安全。明代時期,河套一帶的蒙古部沿黃河南下,其中的阿兔赤部就占據(jù)了松山。他們劫奪商旅,殘害百姓,甚至以一股不可小覷的軍事力量威脅著蘭州黃河浮橋的安全。明萬歷二十六年(1598年),兵部尚書田東、總兵達云、分守道張南等人率兵萬人,發(fā)動松山之戰(zhàn)并大獲全勝,徹底掃清了蒙古殘余勢力。至此,松山的軍事地位再次成為朝野上下的焦點。此次爭議的結果是,速派官員四處踏勘地形,尋找徹底防范之良策,其中,巡撫顧其志于明萬歷三十三年上疏時切中要害地談到,“蘭州至紅水五百里而遙,蘭州官兵策應猝不能及”,為了縮短軍事策應距離,應當于“老虎城建堡設將為宜,西南再筑兩小堡,按傳烽燧使首尾相應,角相成,邊疆可恃以無恐?!边@一建議很快就得到了官方批準,并同意盡快修筑城池,這有《永泰城銘》的記載為證:“始于三十五年(公元1607年)丁未春三月,迄三十六年戊申夏六月落成。城凡三:大曰永泰、次鎮(zhèn)虜、暨保定”。
就這樣,一座為了防御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入侵而修建的城堡橫空出世,高聳于巍巍老虎山的北麓??梢哉f,為了驅逐松部阿赤兔等的松山大戰(zhàn),直接促成了永泰城的修建和永泰防衛(wèi)御敵戍邊的軍事地位,而此后官至兵部尚書兼三邊總督的李汶修筑新邊墻、議設副總兵等一系列措施,則讓永泰城的軍事地位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后來,永泰的軍事地位和戍邊活動雖因時局的變化而有所減緩,但因了永泰村出現(xiàn)的一門三代名將——曾任兵部尚書的岳鐘琪祖孫三代使永泰城的威名在西北一帶聲名遠播。據(jù)史載,最具氣象時的永泰城內(nèi),駐有士兵2000多人,馬隊500人,城墻上有炮臺12座、城樓4座,城下有甕城、護城河,且設有火藥場、草料場、磨坊、馬場等機構,而且,南北兩側有分別指向蘭州和河套長城方向、綿延數(shù)十里的烽火臺。如此完備的古城設計,堪稱中國古代軍事要塞教科書式的典范之作。
永泰古城之所以名曰龜城,是因為俯瞰而視,其形制太像一只烏龜?shù)哪恿恕?/p>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龜因有天、地、人之象而享有崇高地位,加上龜之長壽、龜有堅甲、可免敵之侵害等諸多意味,中國古代的城池、村寨及其他建筑,多取龜為形體——永泰古城取龜之形,大抵就是此義。站在高高的城墻上,老城呈橢圓形,城門南開,外筑甬門,外門曰永寧門,內(nèi)門曰永泰門,門稍偏西,形似龜頭;四面筑有甕城,形似龜爪,可惜的是甕城上的建筑已不復存在; 城北的5座烽火臺漸次遠去,恰似龜尾。城南有太極圓池,曾建有李汶公館,后改為龍王廟,那里也曾是當年威風赫赫的校場。又據(jù)史載,清代名將岳鐘琪,“于雍正二年歸里祀祖,見知此義曰:‘李公雖設龜形,未設臟腑,宜補之”。于是,他在永泰城內(nèi)鑿井五眼,為龜城之五臟,并在城北角設一“甘露池”,合諸井并各為二腑,以補龜城地脈,增添龜城之靈氣,將城西南水磨溝泉水修暗渠引入城內(nèi)五眼井中,供人畜飲用,并備戰(zhàn)時之需。其中,民國時期地方官員李國華在《皋蘭縣紅水分縣采訪事略》中對此有完備充分的記述。
400年后的今天,我只身一人在龜城穿行,心緒雖因古貌在時間長河里有所改變而頗不寧靜,也為時下不少村民為了一己之需拆落部分城墻而深感遺憾,但還是能揣度出它當年的盛大氣象來。有趣的是,在這份氣象之下裹藏著的那份樸素與安靜令人迷醉,我甚至在想,它一定會讓身后有著威猛之名的老虎山在內(nèi)心深處漾起幾許溫柔。
城中偏北處的永泰小學,就有著別樣的美麗與生機。
建于民國三年、有著中西式結合的哥特式建筑風格的永泰小學,布局有序,造型典雅,系紅水知縣田兆昆創(chuàng)辦——紅水是景泰的舊稱。高大雄偉的校門,頗有古樸大方之韻,民族傳統(tǒng)樣式的小廡殿頂上的浮雕做工精美,藻井雕噴涌翻騰的海潮托起一輪紅日,寓意教育之業(yè)如旭日東升,而懸椾下的“永泰小學”四字,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卻寫得遒勁有力,章法得體。校門左右兩側的青磚墻上,各設一巨形圓窗,似嵌于其中的兩枚朗朗明月。進入校內(nèi),有前后兩院,中由月亮門相通,取蟾宮折桂之意,東西有拔檐宿舍相望,且有“三陽開泰”等十余幅磚雕,亦能見到若干如“進步初階”、“勤勉自修”、“努力”等鐫文題詞,讓人有誤入古老書院的恍惚之感。而奔跑嬉戲的小學生和他們的朗朗書聲,會把你從美好的錯覺中拉回來。
這些一臉稚氣的孩子們都知道,他們是在一座于2006年被批準為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的古城里念書。當然,在這個追星的年代里,他們同樣也知道,《最后一個冬日》、《美麗的大腳》、《汗血寶馬》、《老柿子樹》等多部影視劇都在這里取景拍攝。在他們的成長經(jīng)歷里,都有過與明星合影留念的快樂與興奮。
有一個孩子率真地對我說:“我太喜歡劇組來這里,熱鬧,有趣?!?/p>
是的,我沒有理由非得讓這些年幼單純的孩子們知道,他們生活、學習的這座老城里,曾經(jīng)是一片刀光劍影亂云飛渡的廝殺之地,甚至連空氣里都彌漫著一股血淚交織的肅殺之氣。
八角城即景
在我未到八角城之前,就聽到了它的前世今生。
但絕非道聽途說,而是有史有據(jù)、字字確鑿。講述者是李振翼先生。幾年前,我在天水日報副刊部工作時就聞其大名,且常常編發(fā)一些他寄來的史地隨筆,可惜一直緣慳一面。這位畢業(yè)于蘭州大學歷史系、曾經(jīng)擔任過甘南州博物館第一任館長的天水人,早年在甘南工作時就參加過八角古城的文物普查工作,并撰有《甘加八角城調(diào)查記》一文。雖然我在一冊舊雜志里早就讀到了那篇質樸無華的文字,但他面對面的緩慢講述卻更加精彩。
在那間隱于天水西關老巷的古屋里,李振翼先生背靠著一把雕花木椅,回憶當年以一個歷史學者的身份考察八角城的遙遠舊事。他連個中細節(jié)都記憶猶新的講述,仿佛一個人在追憶逝水年華。這一次,我粗略零散地知道了八角城的歷史點滴:從正南正北方位的中軸布局來看,此城當屬秦漢以來古代社會典型的城堡結構風格;城墻夯筑夾棍的筑造方式與漢長城遺址完全相同;從八角城的城墻下采集到的新莽時期貨幣和城墻夯土下層發(fā)現(xiàn)的漢代陶片,都可將此城的建造時段指向漢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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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這些來自發(fā)掘者的基本常識,我前往八角城的步伐似乎更堅定了些。在甘南州夏河縣做了暫短停留后,就直奔八角城而去。出夏河縣向北,穿過初夏的甘加草原,古老而神秘的八角城就在白色的達里加山腳下。六月的甘南,輕風里還裹挾著絲絲涼意,以致草勢并不茂密,看上去像是鋪了一層薄薄的綠毯子。如果從藍天白云的草原美景中直接進入古城,一定會因為切換太快而無所適從,所以,我沒有馬上進入古城,而是來到達里加山的半坡上。站在香味撲鼻的野花叢中向南極目遠望,草地盡頭的八角城盡收眼底,雖然看不到身著袈裟來回行走的藏人,亦能看到縷縷升起的炊煙在藍天下消失無蹤——哦,我恍惚覺著,自己目睹的不是八角老城,而是一個古老的夢境。
原來,這是一座與我此前踏訪過的仇池山、永泰龜城一樣,有著子民常相廝守的老城。今天的八角城,村名就是八角城村,還生活著70余戶居民,隸屬于夏河縣甘加鄉(xiāng),它也是附近一帶最大的村子,藏漢混居,半農(nóng)半牧,農(nóng)作物以青稞和燕麥為主。其中,藏民約占三分之二,但漢族人也會講藏語,住藏式房屋,相處得一派融洽,其樂融融。
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座藏族風情濃郁、煙火氣息濃厚的古城!
當然,我更喜歡它獨特的八角形制。
在中國古代的城池建設史上,以正方形居多,在距八角城不遠處的斯柔古城遺址,就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古城。然而八角城像是古城史上的一個另類,設為空心十字形,有八角,整個城垣有內(nèi)城與外廓之分,且由護城河隔開。站在高高的城墻上,就能看到從城北引來的央拉河水自東西兩側環(huán)繞全城,于城南匯合后流入央曲河。而內(nèi)城空心十字的八角突出,每個角的外側被截成緩和的鈍角,每個外角上建有突出的墩臺——如此一來,幾乎城墻之下的寸土之地都處在墩臺之上弓弩的射程之內(nèi)。內(nèi)城北側因依山而無門,只在南面開設城門,東西兩側各置一“S”型的彎曲夾道,僅容下單騎通過,即使是手持長矛的士兵也只能豎起武器方可進入。如此獨特的形制,讓我在登臨城墻后不禁猜度起當年兵臨城下時將會發(fā)生何等激越的戰(zhàn)爭。毫無疑問,這種精巧堅固的防御工事很難被敵人攻破。因為它利用外凸的城角和墩臺巧妙地消除了冷兵器時期的城池防御死角,換句話說,它的巧妙之處在于通過舍棄一部分內(nèi)城的面積而換來全局易守難攻的軍事優(yōu)勢,這也正是它的精粹所在。八角城這種獨一無二的城垣結構,在設計上突破慣常的方形、矩形的體系,堪稱我國現(xiàn)存古城中的一個標本。
信步八角城,時不時與一些藏民擦肩而過。他們淡定的表情里既沒有對陌生來客的熱情,也沒有新奇之感,仿佛在昭示著一種相安無事的生活哲學,如同回到一座樸素的村落。
然而,歷史上的八角城卻是一處兵家必爭之地。
八角城地處甘加地區(qū),恰是絲綢之路與唐蕃古道的交叉之地,亦是歷史上羌人、突厥、吐蕃、回紇等西域部族角逐爭斗的地區(qū)之一。我想,一定是連綿不息的戰(zhàn)火才讓這座屯守防御的邊城有了如此奇特的形制??晌疫€是無法厘清,在這漫長的兩千多年,八角城的主宰者到底換了多少茬?漫漶的歷史因為躺進典籍而保持沉默,而鮮活的記憶證明,直到清代末年,這里只駐扎著少量士兵,民國時期才有八戶人家遷到了老城西門一帶,在八角城里種田,去達里加山下放牧,牛羊就棲息在城內(nèi)。后來,因八角城成為夏河拉卜楞寺活佛四世嘉木樣大師的屬地,當?shù)夭刈迦瞬砰_始遷入城中居住,八角城藏漢混居的格局逐漸形成。
其實,八角城的名字是在清代乾隆年間才叫開的。它在藏語里叫卡爾昂,意謂八角城。當我沐浴著初夏的和暖陽光,穿行于八角城的角角落落,心想這可是卡爾昂的陽光時,不免竊笑一番,而且還有點舍不得離開了。
責任編輯孫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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