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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離人生

2014-08-08 03:24肖慧
含笑花 2014年3期
關(guān)鍵詞:妞妞丈夫

肖慧

付小離出了銀行大門,將存折小心翼翼地塞進包內(nèi),用手按了按,心情很好地甩甩頭發(fā),一眼看見了陳午杰。

陳午杰從銀行隔壁的早餐店出來,一手扶著眼鏡框,一手拿餐巾紙擦嘴,他也看見了付小離,兩個人都意外地“哎”了一聲。

付小離的叫聲有點夸張:“跑這么遠來吃早餐?”

陳午杰用嘴笑了笑,牙齒都不露出來,鏡片后的眼睛也沒笑:“來這兒辦事。”他側(cè)過身指著路邊的稅務大廳。

付小離又看到了陳午杰的這種笑。跟過去的感覺一樣,她對這種笑厭惡得說不出身體哪里直癢癢。今天原本很高興,她把剛領的工資一部分存入了銀行,一部分準備買新衣服,結(jié)果被這個掃帚星破壞了。

付小離頓了頓,沒話找話:“來這么遠吃早餐吶?!?/p>

陳午杰就又指了指稅務大廳,嘴里不知咕噥了些什么。

付小離忙說:“那你快辦事吧,我先走了。”

兩個人不甘落后地道了“再見”,付小離抬頭挺胸,皮鞋嗒嗒嗒地響著從陳午杰面前走過去,陳午杰也朝了相反的方向急急去了。

幾年前付小離和陳午杰曾經(jīng)關(guān)系密切,密切到來了一次“親密”接觸。

作為男人,陳午杰有些過于俊秀了。他近四十歲了沒有一點發(fā)胖的跡象,皮膚不長痘不起斑,白凈得令女人們羨慕,金絲眼鏡使他看起來儒雅斯文,說話慢吞吞的。付小離和陳午杰不是一個單位的,兩個人的單位在一個大院里辦公,上下班或打開水時經(jīng)常見面,點點頭就過去了。陳午杰在他們那個可有可無的部門擔任一個業(yè)務科室的科長,付小離從學校畢業(yè)后就在這個院子里工作,機關(guān)里很難見到幾個令女人心動的男人,天性活潑的付小離不由自主地對儒雅的陳午杰產(chǎn)生了好感,兩個人逐漸由開始點頭到開始答腔并開始閑聊幾句。

那年新年到了,大院里舉辦聯(lián)歡會,兩個人借著認識跳了一曲。付小離嘰嘰喳喳說著笑著,顯得很大方,跳舞時她總覺得不知是肩膀還是腿很不協(xié)調(diào),付小離覺得累,但為了陳午杰的俊秀她堅持著。過了一會兒,陳午杰和別人跳舞時付小離發(fā)現(xiàn)了問題,是陳午杰的臀部有問題,需要跨大步的時候他的臀部總是只擺一下,由于上身僵,全身就被帶動得起伏一下,這么一來陳午杰的兩條腿好像不一樣長似的。付小離閉了閉眼睛,承認陳午杰的舞姿對他俊秀的形象有不小的影響,男人跳舞時亂扭身體或者僵著,有這兩種姿勢的男人,情商不是過高就是過低,跟這兩種男人交往,女人不是很累就是很乏味。

付小離第二天閑著無聊時突發(fā)奇想地給陳午杰寄了張賀年卡,想著陳午杰的沉默和憂郁,付小離調(diào)皮地在賀卡上寫道:祝你新的一年里如我一樣沒心沒肺!付小離沒有把賀卡親手交給陳午杰,而是投進了郵筒,想著陳午杰的驚奇她很開心。兩天里付小離見過陳午杰一次,付小離看他沒有反應。第三天陳午杰的電話來了,說謝謝她,而且請她吃飯。付小離有些失望,她以為也會收到對方的賀卡的,哪怕是只言片字,另外陳午杰電話中語氣沉悶,沒有熱情,既然這樣還請吃什么飯呢?付小離猶猶豫豫,最終百無聊賴的她還是很鮮活地去了。

在一家格調(diào)高雅的餐廳里,陳午杰老練地點了各種小吃,小吃秀氣地擺了一桌子,付小離一點一點地品嘗著,見陳午杰不大吱聲,她便不時沒話找話。陳午杰也吃著,漫不經(jīng)心的,好像臨來時剛飽餐了一頓似的。兩個人吃完飯陳午杰又請付小離去唱歌,付小離猶豫了一下后還是答應了。進了歌廳轉(zhuǎn)過拐角,一排長沙發(fā)上坐滿了年輕而又濃妝艷抹的女孩子們,付小離覺得她們的裝扮很奇怪,好奇地看。陳午杰低聲說:“都是小姐?!备缎‰x嚇了一跳,有點不敢看了,下意識地抬抬頭挺挺胸睜大了眼睛,很多余地顯示著自己的純情和無辜。

在昏暗的包廂里,付小離開始緊張起來,為了掩飾自己,她裝模作樣地四處摸著看著。包廂里除了一排長沙發(fā)一張茶幾外,還有一扇門,她好奇地推開門,里面幾平米的地方僅僅擺著一張沙發(fā),沒有任何物品,“這不是衛(wèi)生間啊?干什么用的?”陳午杰也過來看了看,模棱兩可地說:“跳舞用的吧?!眱蓚€人點了零食在茶幾上擺開,大部分時間是付小離在說話,陳午杰只負責回答,可能是因為陳午杰大了付小離近十歲的緣故,付小離說話很調(diào)皮也不拘束,如果她的話能讓沉悶的陳午杰發(fā)笑,她就覺得很高興。說了一會兒,兩個人開始點歌,陳午杰拒絕唱,付小離以為他是深藏不露,強迫他跟自己合唱了兩曲,調(diào)子跑得令付小離難過,她不再勉強陳午杰了,獨自唱起來。付小離的歌聲動聽,打開嗓音以后堪稱優(yōu)美,但付小離發(fā)現(xiàn)陳午杰反應平平,唱了一會兒勁兒也小下去了。兩個人又放出原聲站起來跳舞,為了活躍氣氛,付小離還讓陳午杰帶她到那個小屋里跳了一曲,可惜實在轉(zhuǎn)不開身,倆人只好又出來。陳午杰已經(jīng)徹底不說話了,手偶爾從付小離腰間抽出來扶扶眼鏡捋捋頭發(fā)。隔壁包廂傳來高一嗓低一嗓的吼聲,有點鬼哭狼嚎的味道。付小離忍不住踮起腳從門上方的玻璃框向外張望,陳午杰說:“你夠不著我?guī)湍惆??!辈谋澈髮⒏缎‰x抱起向上舉。這個突發(fā)事件讓兩個人的身體很緊湊地貼在了一起,一下子結(jié)束了兩個人之間的生澀別扭,付小離下來時不小心連同陳午杰一起滾到了沙發(fā)上。陳午杰鏡片后的眼睛緊張地注視著付小離的動靜,同時抬眼瞟著門上方的玻璃小框,那表情令付小離想起小偷將手伸進別人衣袋后的樣子。付小離從倦怠中被激醒,但陳午杰的表情讓她不舒服,她推開陳午杰坐起來,拉拉衣服整整頭發(fā),陳午杰便也若無其事地坐了起來。

付小離那時已結(jié)婚五年了,孩子兩歲多,放在奶奶家。付小離的丈夫比她小半歲,玩興很濃,幾乎天天在外面吃飯,還干些什么,付小離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他總是半夜才回來,有時還夜不歸宿。付小離和他吵。吵著吵著就動起手來,付小離想用雙手扳住丈夫的肩膀再把他摔倒,結(jié)果反被丈夫捏住了手腕,疼得火燒火燎,這疼痛激起了付小離勇猛的斗志,她抬腳亂踢,丈夫不松手,她的腿沒踢著,付小離四肢使不上勁,就用嘴去咬丈夫抓著她手腕的手,丈夫左躲右閃,撕扯得付小離的肩膀生痛。付小離憤怒無比地扭來扭去,最終被丈夫牢牢按住。他們多次整夜不睡地談判,付小離傷心地邊哭邊問夜歸的丈夫今后怎么辦,丈夫邊打盹邊語無倫次地說“改改改”。一次,丈夫敷衍的態(tài)度重新勾起了付小離的萬丈怒火,她利落地起身穿好衣服跳到地上,正在脫衣服的丈夫呆呆地看著她,付小離說:“你,穿上衣服,咱們好好談談。”丈夫耍賴:“躺著不也一樣談嘛?!备缎‰x不說話了,丈夫看付小離臉色難看,不情愿地重新穿好衣服,兩個人帶了怨氣站著,沒兩句話就說崩了,付小離堅持說他經(jīng)常晚歸肯定有鬼,丈夫只承認打牌,別的一口咬定付小離是誣蔑,并說今天晚上就是在哪兒跟誰打牌的等等。付小離決定認一回真,聽見這地方離自家不遠,便說要去問問,邊說邊換鞋,丈夫氣惱地看著她,并不阻止,兩個人就這樣很沖動地出了門。

半夜時分外面又冷又靜,兩個人相距兩三米鬼影似的一前一后走著。到了那一家的門口,付小離回頭看丈夫,丈夫把頭扭向別處,下不了臺階的付小離舉手敲門,門口出現(xiàn)了一張迷惑驚愕的臉,付小離早忘了自己是來對質(zhì)的,她虛弱而又強詞奪理地說了一些,大致是說你以后不許再叫他打牌了,如果再叫,我就還在深更半夜來找你。她邊說邊用手指著門外。那人呆了一會兒,伸長脖子往外瞅,看到付小離的丈夫雙手插在衣兜里哭喪著臉站在樓道外面。那張驚愕的臉似乎受到了驚嚇,慌慌張張地點著頭。

那是一個讓人惶惑的冬夜,以后想起這事,付小離會有一些非常難受的生理反應,比如會無緣無故地干咳一下,或者猛地吐出一口氣,像哽住了或憋住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甚至有點不認識那一夜的自己,她清晰地感到自己把身上的某些東西扯下來扔到路旁用腳踩爛,那種破壞的痛感帶給她惡狠狠的開心。她覺得那是劃時代的一夜,從此她由一個自尊的女孩變成了一個不容易臉紅的少婦,這一發(fā)現(xiàn)令她產(chǎn)生了莫名其妙的自卑。當再一次面對晚歸的丈夫時,付小離不知道該用什么面孔來對付了,猶豫不定中,她只好痛苦地裝睡,丈夫躡手躡腳地在她身邊躺下來,家中出現(xiàn)了短暫的太平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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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付小離無精打采地做事,辦公桌對面的老米問她:“怎么,病啦?”

“沒有,心煩得很。”

老米好像很關(guān)切:“有什么事嗎?”

付小離抬頭看看老米,老米其實不老,只比付小離大八歲,還不到四十。老米皮膚很白,眼睛大大的,就是太瘦,瘦得有些發(fā)干,從上到下似乎沒水分,且人精于算計,和她共事首先要學會吃虧。她蒼白干枯的臉上一雙大眼睛正盯著付小離,這是一雙美麗的杏眼,本應充滿女性的寬容和睿智,現(xiàn)在卻發(fā)出攫取的光。

付小離淡淡地說:“好著呢,沒事?!?/p>

老米不甘心地看著付小離,付小離提起水壺走了出去。

盡管那晚沒發(fā)生什么事,付小離還是不安了幾天,陳午杰的形象不時在她眼前閃現(xiàn),她總是抽空讓那晚的情景一幕幕地在腦子里重放,這樣也好,總算有個事情可以讓自己想一想了。

機關(guān)的工作日復一日的雷同,沒有立即要做的事,付小離趴在三樓的窗戶上看下面路上過往的車輛和行人,觀察女人又穿戴了什么新鮮玩意兒,再看男人有沒有順眼的,還可以數(shù)一數(shù)人頭,她發(fā)現(xiàn)春夏兩季數(shù)起來不容易,秋冬兩季數(shù)起來較容易,她研究了一下,明白了原因是春夏季節(jié)枝葉茂密,而秋冬季節(jié)樹干禿裸。明白是明白了,再站在窗前數(shù)人頭時,付小離開始對自己的智商表示了懷疑。

電話鈴聲響起,付小離拿起來問了問,便對著走廊大叫“米師傅,米師傅!”

機關(guān)里叫師傅有點不倫不類,付小離非常想叫她老米,但試了幾次總開不了口。老米張口閉口都是她那十歲的女兒,講著講著見付小離不感興趣,就去別的辦公室找知音去了。付小離對家長里短的事情沒興趣,也沒有那八面玲瓏的功夫?,F(xiàn)在付小離覺得自己有了一個秘密,她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這種感覺令她有點緊張也有點興奮,這種感覺和談戀愛時的感覺有點像,但又有些不一樣,區(qū)別在哪兒呢,付小離偷偷地想著,對了,區(qū)別就在于這“偷偷”上了。付小離原本以為愛過了,青春過了,連孩子都生了一個了,生活不是死水也該是靜靜的湖面,沒想到新鮮的浪花還會在這時開始翻騰。

周末下雨,婆婆打電話叫付小離別過去接孩子了,免得孩子著涼。付小離下班后對著電話發(fā)呆,她不愿回家又不知去哪,這時想起了陳午杰。

兩個人仍然先去吃飯,仍然去了那家餐廳。陳午杰西裝革履扎了領帶,付小離見他那模樣,自己先替他覺得拘謹。陳午杰這次話多,問付小離上班忙不,下班都干些啥,有什么愛好,付小離每回答一次都會牽出陳午杰對該問題的自我闡述。付小離這才知道陳午杰是兩年前從縣城調(diào)來的,在縣城時他曾經(jīng)非?!拜x煌”,陳午杰說無論他的事業(yè)還是他的個人問題在當?shù)囟荚斐蛇^一定影響,當然不是負面影響。付小離有一點兒相信,陳午杰似乎沒有什么過硬的背景,全憑著自己往上爬。來到這座城市后,認識他的人很少,冷落、碰壁讓陳午杰很難適應。

唉!陳午杰那吸引人的憂郁不過緣于他的自戀和失落罷了,付小離失望地想。

至于個人問題,陳午杰原話是這樣說的:“我很挑剔,跟縣城有頭有臉的女孩幾乎都處過了?!?/p>

陳午杰的話立刻讓付小離產(chǎn)生了反感,她半開玩笑地說:“沒辦法呀,你當時肯定是你們縣城的一枝花吧,不過現(xiàn)在成老花了。

陳午杰看了看付小離,沒說話,俊秀的臉上露出些許不滿。兩個人停止了說話,一陣絲竹聲灌入耳中,付小離這才注意到大廳中央坐了一個年輕女孩在彈琵琶,周圍的卡座里有竊竊私語的,有高聲喊叫用力擲牌的,沒人理會年輕的女孩和她的音樂。女孩自顧自地輕撥慢彈,眼睛迷蒙地注視著前方,恍入無人之境。付小離佩服地盯著女孩看,隨口問陳午杰平時聽什么音樂,陳午杰回答:“哀樂?!?/p>

付小離沒聽清:“什么?”

陳午杰又穩(wěn)穩(wěn)地說:“哀樂?!?/p>

付小離轉(zhuǎn)回頭吃驚地看著他,陳午杰又說:“只有這種音樂能讓我放松下來?!?/p>

付小離皺眉不語,腦子里開始回憶哀樂的旋律,陳午杰略有思忖地看著付小離,似乎對自己的回答感到滿意。這時付小離的手機響了,是丈夫:“我這兒來了幾個同學,我得盡地主之誼招待招待他們,晚上回來會晚一點?!?/p>

付小離沉吟了一下問:“是回來晚還是不回來?”

“都有可能吧……”丈夫那頭立刻順桿就爬。

“那你好好玩吧,永遠不回來都可以?!备缎‰x掛斷了電話。

“家里有事嗎?”陳午杰看到付小離漲紅的臉,小心地問。

付小離勉強笑笑說:“沒什么?!?/p>

從餐廳出來后,付小離沒有猶豫地跟著陳午杰走,一直走到一個賓館樓下,付小離才猛然停住了。陳午杰說他們單位下屬的一個公司一直在這里辦公,為他們科也保留了一間辦公室,供他們每年年底來查賬時用的,上去看看,坐坐。付小離此刻無論礙于自己的面子還是礙于陳午杰的面子都不能退回去,她看上去挺勇敢地跟陳午杰上去了。果然如陳午杰所說,房里辦公桌文件柜都有,不過靠墻處比普通辦公室多了一張床。

付小離已記不清具體細節(jié)了,比如他們都說了什么做了什么,是怎么過渡到床上的。付小離有點緊張,但一點也不激動。緊張是因為她對自己的身體有些擔憂,她的身體堪稱勻稱,屬于時下那種穿著衣服常被贊美為身材真好可脫了衣服卻有些偏瘦的女人,尤其讓付小離不滿意的是自己乳房太小。丈夫有天晚上喝多了酒給她講故事,說是有個客人在歌廳點小姐時提出的條件是:小姐的乳房必須比橘子大,在黑暗中摸索時他連喊上當,小姐卻微微一笑說,我的怎么不比橘子大,我這不比金桔大多了嘛!付小離想起來就恨,覺得丈夫是在影射她。胡思亂想中,付曉離感到陳午杰幾乎沒有什么前奏就把自己推倒到床上……

付小離堅決拒絕陳午杰送她,從賓館下來后她匆匆打的直奔家去了,進屋時她沒敢開燈,確定丈夫沒有回來后,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付小離踢掉鞋躡手躡腳地進了臥室,打開床頭燈,站在鏡子前看自己,還是原來的樣子,沒有任何變化。她呆看了一會兒,似乎想起什么,飛快地沖進衛(wèi)生間開始清洗自己。

躺在床上,付小離進入回憶,她想自己恐怕要度過一個難眠之夜了,畢竟發(fā)生了一件平生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事件,這應該是挺嚴重的事件,可她想了半天,什么也想不起來,滿腦子都是陳午杰扭曲的臉。怎么跟這么一個人發(fā)生了這么一件事?就是想做這種事也應該找一個舒服一點的人吧?付小離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自己受教育多年,思想也很正統(tǒng),怎么能允許這種事情發(fā)生,而且一點都不自責!自己到底怎么回事啊?不會是蕩婦吧?付小離跳下床打開燈又站到鏡子前,尖尖瘦瘦的一張臉,談不上漂亮也不算難看,白天穿了套裝拿著文件夾顯得溫文爾雅,像是作風正派的機關(guān)工作人員,付小離暗暗給自己打氣。再想想陳午杰那個暮氣沉沉的鬼樣子,連笑都只咧咧嘴,眼睛都不配合一下,付小離覺得身上什么地方難受得直癢癢。

眼睛再次開始骨碌碌地轉(zhuǎn)動已是第二天一大早了,付小離看了看墻上的鐘,想到自己在滴答的鐘聲里竟然呼呼大睡了一夜,她再次被自己嚇了一跳。

那一夜之后,陳午杰見到付小離時在偽裝的前提下又多了幾分鬼祟,從陳午杰眼神里看到這些后,付小離便開始躲他,上下班和打開水不是提前就是錯后。偶爾見了,兩個人會客氣地點點頭,沒人時陳午杰就口氣急促地問候付小離幾句,回到辦公室陳午杰立刻會給付小離打電話,礙于面子,付小離沒有立刻掛了陳午杰的電話,只是皺著眉頭聽他在話筒里啰嗦。

兩天后陳午杰再邀付小離吃飯,付小離撒謊說孩子病了,得回家陪孩子。下班時付小離在大門口碰到陳午杰,付小離有些緊張,陳午杰倒若無其事:“下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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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小離點點頭。

陳午杰接著說:“我在這兒等個人?!?/p>

付小離悄悄看了陳午杰一眼,冬日清冷的空氣使他愈發(fā)顯得眉清目秀,付小離低著頭加快腳步,她無法把眼前這個人和那天夜里的那個人聯(lián)系到一起。

男人脫了衣服怎么就變了模樣?是不是男人都這樣?想想科室里的其他男人,科長五大三粗的樣子,想都不要去想,局長倒挺精干,但個子太矮,平時都是頤指氣使的,脫了衣服會怎么樣呢?好像都挺讓人惡心的。如果一個男人脫了衣服和穿著衣服給女人的感覺相差無多,那他肯定就是一個非常不錯的男人。付小離希望自己遇到的男人可以沒知識但得有教養(yǎng),可以不體貼但得懂溫柔,浪漫嘛,唉,算了,哪能有那么高的要求。忙著爭名逐利的男人,調(diào)情功能大多已經(jīng)退化了,剩下的那些沒名沒利的男人也許還能浪漫起來,但又被女人們看不起。付小離又想起了自己的丈夫,他穿著衣服和脫了衣服好像沒變,他很優(yōu)秀嗎?好像也不是,丈夫的那種“沒變”純粹是一種習慣,付小離就那么腦子亂亂地回到了家。

付小離在陰暗的樓道里摸鑰匙,門突然開了,丈夫脖子上架著女兒站在門口,付小離心里一陣驚喜,看著他們倆說不出話。

“今天我回來早,就把妞妞接回來了?!?/p>

付小離想起這幾天自己和丈夫還在冷戰(zhàn),便掩飾了驚喜沒搭茬。丈夫接著討好地說:“今天我?guī)銈內(nèi)ネ饷娉园??!?/p>

“我要吃薯條,還要吃圣代?!辨ゆち⒖虤g呼。

丈夫為了顯示誠心,帶她們?nèi)チ耸兄行囊患掖蟛蛷d,三人選擇了靠窗的座位,丈夫要了幾個空盤,把剛買來的薯條漢堡放上去,妞妞專心致志對付著那堆東西,兩口子點了些菜慢慢地吃著。付小離拿餐巾紙擦擦嘴角,側(cè)過臉在玻璃窗上照了照自己,突然,她在玻璃中看到兩張熟悉的面孔——陳午杰那張俊秀的臉仍然文文雅雅的,似乎永遠不會在吃喝中亂了方寸,他對面坐著的女人付小離認識,是他們局下屬一個公司的會計,每個月來送一次報表。女會計長相不是很漂亮,但不知從那里透出一股濃濃的女人味,又柔又甜,讓人看了很舒服。

付小離用手托著頭擋住半個臉,另一只手將茶杯送到嘴邊,忍不住歪過頭看玻璃窗上的動靜。陳午杰慢吞吞地吃著,沒胃口似的,間或說句話。女人微笑著,也慢慢地吃著,一直在說話。付小離感覺自己像在看電影,電影里放映的就是陳午杰和自己。她生怕被陳午杰看到,不知自己是該吃快點還是吃慢點,臉越來越紅。丈夫奇怪地問她:“有這么熱嗎?”

付小離用手掌給紅撲撲的臉扇了扇風:“誰知道啊,怎么這么熱?!?/p>

這時讓付小離感到別扭的事情發(fā)生了,陳午杰座位附近傳來了妞妞的哭聲。付小離喊聲“糟糕”,推推埋頭吃飯的丈夫,丈夫揚揚下巴讓她去,付小離只好站起來慌慌張張地朝妞妞那邊跑去。

陳午杰抬頭看著漸漸走近的付小離,一副迷惑的樣子,好像在努力辨認面前這個人。付小離先從地上抱起妞妞,這才語氣匆忙地說:“你好陳科長,在這吃飯?”

陳午杰朝付小離周圍望了望說:“你好。你也來這兒吃飯?帶孩子來的?一起吃吧,我給你們介紹一下?!?/p>

付小離和女會計相互點點頭,然后說,“不了不了”,轉(zhuǎn)身朝身后一指,“我愛人還在那邊”。她抱著孩子正要往自己桌子那兒走,雙方又客氣了幾句。付小離緊緊抱著妞妞,要不是孩子,她的手都不知該往哪兒擱了。

“誰啊?”丈夫問。

“單位的。”付小離淡淡地回答。

付小離盡量避免左右張望,她有點僵硬地坐著,催促丈夫快點吃。起身離開走時付小離朝那邊悄悄地看去,陳午杰他們還在。付小離一家三口只好過去,陳午杰和女會計忙起身,丈夫和陳午杰握了手,很客氣地道別,陳午杰也有點亂,不如平時那么有板有眼。這個發(fā)現(xiàn)突然讓付小離非常氣惱,她的臉漲得更紅了。

第二天上班時陳午杰給付小離打電話,扯了幾句閑話,陳午杰主動說起昨天吃飯的事:“她托我辦點事,本來要在她家請客,但她丈夫不在,所以在外面吃,沒想到見著你了。”

陳午杰不提自己撒謊的事,付小離更懶得解釋,便敷衍說“你們挺熟?”

陳午杰說:“沒有,就是最近為了給她辦事她常來找我?!?/p>

“辦成了嗎?”

“噢?!?/p>

也不知道他的“噢”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辦的是什么事,付小離不愿再問,陳午杰和女會計不歸她管,歸她管的她都管不住,哪有精力管額外的那些。

付小離現(xiàn)在見了陳午杰就不舒服,看到他偶爾露出的曖昧神色就覺得作嘔。她這才知道女人負起情來比男人要狠百倍。誰都會覺得哀哀怨怨低眉順眼的女人可憐,可哪個女人還會對哈巴狗一樣搖尾乞憐的男人動心?

陳午杰打過幾個電話后,見付小離總是冷冷的,便也淡了下去。

付小離覺得自己真得對生活刮目相看了,活著活著才知有意思的生活還在后邊吶,新鮮事物不斷涌現(xiàn)目不暇接,回想二十歲的純潔,讓人留戀又不屑,青果一樣生澀的年代永遠過去了。

次日上班時付小離和老米無聊地坐在辦公室里,付小離不想和老米說話,便拿出一本書擋著臉想心事,隔壁辦公室的老胡慢悠悠地踱了進來。老胡好像有四五十歲了,戴一副黑框眼鏡,搞不清是近視還是老花,使他本來就沒有棱角的臉更是模糊成一團。看著老胡笑瞇瞇的樣子,付小離不由得想起自己剛參加工作時的一件事,那時她剛從學校分來不久,幾個資格老的同事常常聚在老米和付小離的辦公室開玩笑,窩窩囊囊的老胡總是別人攻擊的對象,米師傅那時應該是在自己現(xiàn)在這個年齡上,比現(xiàn)在要多些傲氣,她伶牙俐齒幾句話下來,老胡不戰(zhàn)而敗,吃了虧的老胡咧開闊闊的嘴巴憨笑著:“你們女人才可怕,人在這兒站著,不知道根在哪兒扎著吶;惹了都不知道就撞著誰了,我惹不起你們先跑了去了?!备缎‰x現(xiàn)在想想才有點回過話味兒來。

付小離知道老胡又準備胡說八道了,她還沒來得及退場,老胡就急不可耐地開了腔:“老米你可是越來越瘦了,多吃點,少算計,才能變水靈,看看你這里,還沒我的大!”

正值夏天,老胡頓手撩起襯衣摸著自己的胸脯,用說不上是憐惜還是遺憾的目光在老米干瘦的胸上瞟來瞟去。付小離后悔自己沒早點出去,當著付小離的面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米也有點掛不住,她立刻斜睨了老胡比平時尖刻百倍地回應道:“你不就是有那點長處嗎?別以為我有漏洞你就想入非非,告訴你,沒你的空子鉆!”

老胡挨了一通搶白,似喜似惱,人卻站在老米身邊久久不愿離去。

老胡走后,付小離說:“男人們都很厲害啊?!?/p>

老米答:“可不,在結(jié)了婚的女人面前他們什么不敢說。”

付小離說:“結(jié)婚了怎么了?就得容忍他們這么放肆?”

老米倒是很平淡:“誰容忍他?他那個品位值得我去容忍嗎?”

付小離說:“有高品位的你就容忍?”

老米沒回答,卻轉(zhuǎn)移了話題:“怎么?你遇到高品位的了嗎?”

付小離笑笑:“我哪有那魅力,婚前也就只一個男人圍著轉(zhuǎn),更別提現(xiàn)在都成過季黃花了?!?/p>

老米說:“過什么季呀,只是變成了有縫的蛋?!?/p>

付小離歪著頭:“變成什么?”

老米像老師給學生上課那么耐心:“女人一旦變成少婦,在男人眼里就成了有縫的蛋,雞蛋裂了個縫,你想想那是什么樣子,會有很多蒼蠅圍著轉(zhuǎn)呢?!?/p>

付小離說:“那么難聽啊?”

老米一笑:“這只是一個比方,不過你也可以把他們看作蜜蜂。”

付小離哈哈大笑起來。

老米又說:“那就看你自己的感受了,蒼蠅呀,蜜蜂呀,我們女人可得自己把握好才行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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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小離撇了撇嘴。這時有人敲門,付小離和老米同時喊“進來”。

一位中年男人探了探頭,這人付小離認得,已經(jīng)來過幾次了,據(jù)老米說是她過去的同學,老米對這個同學很不一般,一見著他就開始拿腔拿調(diào),像要唱戲似的。老米說他們倆現(xiàn)在都在炒股,沒事就湊在一起探討探討。付小離幫著招呼了一陣子,便低頭做自己的事情,偶爾抬頭發(fā)現(xiàn)兩個人說話挺不自然。付小離懂事地站起來出去,她在院子里的綠化草坪帶轉(zhuǎn)了轉(zhuǎn),看到來來往往端著盆子的人,才想起今天是大院放洗澡水的日子,干脆躲進澡堂里去吧。她折回辦公室利索地收拾東西,米師傅他們兩個人還真停了說話等著她離開。

付小離來到霧氣彌漫的澡堂,瞇起眼睛尋找熟悉的人。

“小付,到這兒來!”付小離連連答應著,朝聲音走過去,是原來的打字員小夏。付小離站在龍頭下,閉眼,屏息,讓熱乎乎的水從頭頂沿著面頰澆灌下來,她每次都會先這樣站上幾分鐘,小夏在旁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小夏是從農(nóng)村來的,不知是哪個領導的拐彎親戚。她善良熱心,大部分時間熱心得令人受不了,只有少部分時間能熱心得恰到好處,就像剛才那樣。付小離睜開眼看見小夏原本就豐滿的身子因為才生過孩子變得更加豐滿,兩個乳房鼓鼓脹脹立于胸前,付小離自慚形穢,不由想起,小夏剛來時水靈靈的樣子。

小夏剛來時是在機關(guān)里當通訊員,又機靈又勤快,付小離清晨在公園跳完健身操早早來到單位,看見小夏給局長打來了開水,局長笑著和小夏說話,小夏臉紅紅地低著頭笑。那時,小夏還沒結(jié)婚,一個人住在辦公樓頂層的一間空房子里,那時好像聽機關(guān)里的人神秘地議論過,說小夏來了以后局長呆在局里的時間也長了,同事們來上班時看見局長在伏案工作,同志們下班走時看見局長還在伏案工作。局長把電動剃須刀插在小夏的打字室里充電,沒事就過去邊在臉上嗡嗡嗡地刮著邊和小夏閑聊,說的話都被嗡嗡聲蓋住了,小夏不簡單啊,能給局長充電。當初付小離聽了覺得那些人無聊透頂,嗤之以鼻就過去了,現(xiàn)在付小離腦子里的某根神經(jīng)被“陳午杰事件”輕輕一挑,嘣地一下開了竅,她看著身旁豐碩雪白的肉體,想著小夏很快就由通訊員變成打字員再變成科員,感覺就是那么回事。又聯(lián)想到老米,她和她的同學過去關(guān)系怎么樣,她那個同學會不會也是一只 “蒼蠅”,或者在老米眼里會是一只“蜜蜂”?他們兩個人是什么關(guān)系?會不會也上過床?

回到家,付小離扔下包一頭倒在床上,雙手按著太陽穴,悄無聲息地躺著。天已黑透了,外屋有鑰匙插在鎖眼里的轉(zhuǎn)動聲,妞妞父女倆進了門。

“回來了怎么不開燈啊?嚇人一跳”,丈夫嘟嚷著,“病了是不是?”

付小離沒吭聲。妞妞爬上床騎在付小離身上。

“沒事就帶妞妞洗澡去吧,樓下澡堂還開著呢。”

“哎呦我忘了,我自己剛洗過了?!备缎‰x有氣無力地說。

“那我去了?!闭煞蛘f著就要下樓。

“等等,我們還是跟你一起下去吧?!备缎‰x說。

家里地方小,給妞妞洗一次澡很麻煩。又進了霧氣騰騰的澡堂,付小離顧不得別的,全力對付妞妞,妞妞一會喊這兒疼一會喊那兒疼,付小離兇一陣哄一陣,旁邊一個女人柔柔地說:“妞妞怎么不勇敢了?下次打游戲妞妞還能當戰(zhàn)士嗎?"付小離和那個女人一唱一和地哄著妞妞。女人估計是丈夫單位的同事,看著面熟。好不容易洗完了,給妞妞穿衣服時那個女人 過來幫忙。出去時,付小離讓妞妞說謝謝阿姨跟阿姨再見。妞妞明亮的眼睛看著那個女人,出乎意料地說:“謝謝媽媽,媽媽再見?!迸撕孟耠y為情似的看了看付小離,對妞妞擺了擺手。

一出門,付小離便問妞妞為什么叫那個女人“媽媽”,妞妞說:“爸爸讓我叫的。”

付小離心里緊了一下,按住妞妞的手問:“什么時候讓你叫的?”

“下午在爸爸辦公室,那個阿姨媽媽教我玩電腦游戲,讓我叫她媽媽,才讓我玩的?!?/p>

“爸爸在嗎?”

“在?!?/p>

“他說什么?”

“爸爸也讓我叫的?!?/p>

付小離的腦子急速地轉(zhuǎn)了兩下,越想越覺得不舒服,妞妞在她懷里開始往下滑,付小離索性松了手讓妞妞滑到地上,她自己噔噔噔地上樓去了。

丈夫被付小離兇惡的樣子嚇住了,聽了半天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攤著手解釋:說著玩兒呢,純粹是玩兒呢?!?/p>

付小離盯著丈夫的眼睛:“是不是玩兒,你們自己最清楚。”

丈夫繼續(xù)笑著說:“妞妞要玩游戲,小黃就逗她,要叫了媽媽才準玩?!?/p>

付小離覺得他笑得很虛偽:“那你為什么也讓她叫? ”

“叫就叫唄,她能占多大便宜,我又能吃多大虧?”

“孩子管一個女人叫媽那么隨便?你們關(guān)系都親密到哪一步了?‘叫就叫,說得好聽!她可能的確沒有占到什么便宜,你可能也確實沒有吃過虧!”

丈夫歪著頭,好像沒有聽明白付小離的話,想了想又說:“那就是一個玩笑,你要是不相信我,你愛怎么想就怎么想。”

付小離悲憤地說:“我相信誰啊?你說是真的我就相信,你說是假的我就不相信,這樣就稱你的心滿你的意了吧?”

丈夫冷冷地說:“你是怎么了?說這些什么意思?我發(fā)現(xiàn)你越來越神經(jīng)質(zhì)了。”

付小離開始哭起來,哭得肩膀直抖,她用力喘著氣讓胸脯跟著起伏,她覺得只有這樣才能對抗身體深處那種又癢又痛的感覺。

丈夫看她那可憐樣,走了過來:“行了,別哭了,干嘛折磨自己,什么事都沒有的。”

付小離哭著說:“什么……沒有啊,什么……都有!”

“是你太多心了,小黃……”

付小離抽抽噎噎地說:“別提小黃……哪兒都一樣,到處都是……有縫的蛋!”

丈夫沒有聽清:“你說什么?”

付小離慢慢地擦干眼淚:“你知道什么,跟你說你也不會明白。”

看著丈夫一臉茫然無辜的神情,付小離覺得自己更加委屈了,停了停,付小離突然喊道:“你怎么會不明白呢,你肯定明白。誰還不明白啊?誰都明白!”

付小離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忍受這個憋悶的屋子了,于是就逃兵似的奪門而出。屋外華燈初上,晚風正起勁地搖曳著樹的影子,風迷離,樹也迷離。

付小離一路踱著,漫無目的。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回到那個家去,她也不知道回去了的自己還是不是原來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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