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燕,詩人、作家。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生于新疆哈密,漢族。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本科,新疆師范大學人文學院研究生。1987年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1993年移居烏魯木齊。2010年移居廣東東莞,系東莞文學藝術(shù)院簽約作家,東莞青年詩歌協(xié)會副會長,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刊于《人民文學》《北京文學》《天涯》《山花》《作家》《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小說月報》《詩刊》《散文》《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多家刊物。著有詩集《午夜葡萄園》《母親書》,長篇小說《木蘭》,散文集《工廠女孩》《雙重生活》《和生命約會四十周》《王洛賓音樂地圖》《饑餓是一塊飛翔的石頭》《生命中第一個365天》,詩論集《我的自由寫作》等。曾獲第三屆“中國當代十大杰出青年詩人”、第四屆深圳原創(chuàng)網(wǎng)絡(luò)文學大賽“非虛構(gòu)類”優(yōu)秀獎、首屆廣東青年產(chǎn)業(yè)工人文學大獎散文獎?!豆S女孩》獲新浪讀書2013年上半年“中國十大好書”、2013年魯迅文化獎“年度圖書”提名。被視為中國當代最具特色的女性作家之一,作品語言風格洗練,充滿陡峭張力,以敏銳觀察和深刻反思著稱。
一
在南疆塔克拉瑪干沙漠,黃沙遮蔽起樓蘭,直到探險家斯文·赫定走進它,才發(fā)現(xiàn)那沙丘下,是座設(shè)施完備的古代城池。但是,移動的沙丘如疹子,在地圖上迅速擴張,最終讓樓蘭人的家園,變成一座沉陷的泰坦尼克號。
在北疆古爾班通古特沙漠中,克拉瑪依陡然崛起,它和被黃沙湮沒的樓蘭截然不同:這是工業(yè)勢力不斷擴張后,人類為自己建立起的神話城市。這個城市的基點是石油:當人們發(fā)現(xiàn)了那黑色液體后,變得躊躇滿志,沾沾自喜,短時間內(nèi),便讓荒原矗立起一座城。
這兩個城,都是沙漠之城:一個業(yè)已死亡,成為廢墟;另一個剛剛誕生,正蓬勃興盛。對油城人來說,樓蘭意味著荒涼,和歷史上曾記載的熙攘繁華不搭界。然而,樓蘭之后的克拉瑪依,依舊要面臨曾困擾樓蘭的問題。沒有另一個城市,比樓蘭更能成為沙漠之城的隱喻。也沒有另一個城市,比樓蘭更能揭示人和他所處的自然之間的真面目。
在自然環(huán)境溫和的地區(qū),人類之城像野花長在肥沃土壤中,受到保護。而在險惡之地,那花朵便會變得細致易摧。事實上,在四周沙丘的環(huán)境中,陡然崛起的城市,其模樣格外突兀,甚而有些格格不入——這種城市的根基是淺的。無論人以怎樣的裝飾打扮它,風沙依舊能長驅(qū)直入,肆無忌憚。縱橫交錯的街道,依舊宛如一座迷宮。
當我初抵油城,看到沙漠中那團璀璨的燈光時,有種深深的不安——驟然間,眼前的一切都變得虛幻不實,好像這里是個外景地,人們正在扮演他們想扮演的角色——某類英雄。當石油工人將鉆頭深入地層,轟隆隆開掘時,樓蘭人丟下手中的針線,不帶走一顆糧食,像被一陣旋風刮走。沙漠對樓蘭的湮沒是那樣徹底,人從那個輝煌之城撤離時,是那樣無可挽回。樓蘭對人類的批判一針見血,它揭露了自我能量無限膨大后所蘊藏的尖銳矛盾。
沙漠應(yīng)該比我們想象的更鮮活,更氣派,更具有創(chuàng)造力,也更粗俗。
二
早起,老穆穿上工裝,洗漱后走出公寓,走向飯?zhí)谩?/p>
他對黑板上的菜譜視而不見:那固定程序烹飪出的固定滋味,早已令味覺麻木。他咀嚼,吞咽,起身出門,到車庫開出皮卡車,領(lǐng)上工單后,招呼我上車,叮囑我系好安全帶,一腳油門駛出院子。幾個轉(zhuǎn)彎后,將那些用于裝飾性的樹木拋在車后。
古爾班通古特如海報,豁然展開:沙丘、沙丘、沙丘……沙丘無處不在,前后左右,如大洪水,如大雪崩。我驚詫地發(fā)現(xiàn)——原來,沙漠深處的沙粒是白色的,而非邊緣處的姜黃。那些白色碎銀像在熔爐里燃燒,又像一張密不透風的地毯,還像一個人背著個大包袱。白色一動不動,白色一躍而起,白色踽踽獨行。白色讓眼神再生出另一個極致的白色:所有的傳奇,所有的高燒,所有的巔峰,都幻化成這一片白。白色玻璃瓶掉在地上,碎成千萬片。白色像影子,捆綁在我的身上,永遠都逃不開。我從這白色的洞穴中,看到了恐懼、迷亂和驚悚。
白沙漠給我下了一味猛藥,讓五臟六腑都變得不像是自己的;白沙漠是一片緘默之地,讓我緊閉嘴唇;白沙漠是一個男人:白西裝、白帽子、白領(lǐng)帶、白皮鞋、白絲綢內(nèi)褲。他希望這不顯眼的顏色可減弱他外貌的耀眼效果。白沙漠是個大車庫,寶石、錦緞、陶瓷,全都亂糟糟擺放在那里,讓目睹者瘋狂。
老穆是個話癆。他有著運動員般的體格,一對招風耳像兩枚胸針,下巴像是鋼鑄的,鼻翼粉紅如罌粟花,脖如蠟像。我看不清他的眼睛:被墨鏡遮住。這讓他變得肆無忌憚。他轉(zhuǎn)動詞語魔方,繪聲繪色,起伏跌宕,置我的迷惑于不顧,沉湎于傾吐,甚而達到忘我狀態(tài)。他像城市人患有密集恐懼癥般,患有詞語饑餓癥。經(jīng)年累月,老穆一個人,開著皮卡車,轉(zhuǎn)悠在白沙漠。傍晚回到工區(qū),吃完飯后在宿舍倒頭就睡。該怎么描述這種病癥呢?可不可以說,有一種饑餓,會讓你把和別人說話當成是一塊香噴噴的面包?現(xiàn)在,老穆喋喋不休,將目光所及的任何細節(jié),都編織進他的話語籮筐。
他說:“你一定要穿用防燃面料做的工裝,你一定要將紐扣全部記牢,你一定要學會喜歡大紅色。因為在沙漠中最易識別;你一定要把頭發(fā)盤起來,塞進安全帽中……”在老穆的每一個論點背后,都有一個活生生的案例,蘊藏著一個慘烈的死亡。他那剛硬如鐵,看不清目光的臉頰,像被判了無期徒期的囚犯,正對一個剛進號子的新手講述命運:任何一個不小心,都將醞釀出一場大禍。那些因沒穿工裝,沒系扣子,沒盤頭發(fā)的人,被火燒,斷了手臂,扯下頭皮,散發(fā)出一股陳腐味;而他,老穆,依舊完好無損地馳騁沙漠,那是他的運氣;這運氣使他比實際上更顯英武。
老穆自顧自絮叨,待我如知己,舌燦生花,全然不顧石子落入井底,濺起的漣漪幅度。我驚詫又驚詫,周身被詞語灰塵包裹,無處可逃。想到他每日獨駕,難得有伴,便扮出乖順聆聽樣。他肚里存著本爛賬,無須翻動,就能指點江山?!斑@口井是我的臭小子,沒事就喜歡耍脾氣,經(jīng)常跑油;這口井是我的好女孩,聽話,加一次盤根管夠一個月;這口井是我的老油子,產(chǎn)量低事故多,干磨不出油,盤根最容易爛,比臭小子還難管……”那些我眼中千篇一律、重復(fù)雷同的采油機,在老穆眼中,是充滿個性、氣味和風格的可人兒。
從周一到周五,這條路是老穆所必經(jīng)。在白沙漠深處往復(fù),皮卡車像行在迷宮。每日巡井七十口,多時達上百口——這便是他的日常工作。老穆和這些井之間,像戀人混跡在人群,通過眼神閃動便能傳遞情緒般,他和它們,也有根無線感應(yīng)天線,那邊脈搏一跳,這邊立即響鈴。他摘下墨鏡,盯視它們,兩眼發(fā)光,宛若老父。這些寶貝的頭疼腦熱,皆逃不脫他的法眼。說起來并非特異功能,不過熟能生巧。
事實上,他的工作并不有趣,甚而單調(diào)——在連綿的白色沙丘中驅(qū)車,許久才能到達一口油井,先目測井架周圍有無異樣,再傾聽有無異響;打開井口保溫箱,查看壓力表,將油壓、套壓、回壓等數(shù)據(jù)記錄在冊;將取樣瓶對準皮管,放出些原油(黑色黏稠濃汁,流速甚慢);關(guān)閉閥門,將瓶子小心擱置到車箱后。老穆的活干得利落。我從他的動作中,感到了男人的柔媚:那種別樣的體貼入微。
再啟程,到下一口井。
某個瞬間,我感覺老穆的側(cè)影里有種寒涼之氣,好像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還有另一個隱秘世界,他隨時可以退縮到那里去,而我卻很難進入。現(xiàn)在,真實的他就坐在我的身旁,但我覺得他似乎只是在禮貌地接待我,同時,又不自覺地排拒我——我的到來破壞了他的世界的完整性。
電話驟響,他立即踩剎車,停穩(wěn)車身后,按下接聽鍵。
“7186管線有問題!”話筒里的婦女用見多識廣的同情口氣說。
“7186有問題?”老穆像是覺得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試圖反抗,又強壓下來,點頭道:“哦,哦,明白!”
皮卡車掉頭,朝7186駛?cè)ァ?/p>
茫茫沙海,7186無處可尋,7186無處不在。7186是人類想象出來的嗎?不,只有魔鬼才能在荒原上畫出一條線。我感覺皮卡車亂糟糟盲動,而老穆卻說,這是按固定行程走動。7186在老穆心房,不看地圖,不看GPS,憑一個老巡井工的判斷,便能摸過去。
車子顛簸著。原來,白沙漠并非板結(jié)僵尸,每一處都在移動,都在變化,都散發(fā)吊詭之氣。我如跌入萬花筒之螞蟻,完全喪失方向感。那些因風而生的沙梁,孿生姐妹般,無聲無息沉沉酣睡,怎么看,都一模一樣。前后左右、早晨黃昏、冬夏春秋,全都一模一樣。
耗費一小時,終于找到7186。老穆下車,奔去,前后左右轉(zhuǎn)著圈查驗,動作越來越輕,臉色越來越重。他抄起電話,撥通中控室,冷冰冰提高聲調(diào):“管線沒問題,是你有問題。”關(guān)閉電話后,他跳腳咒罵:“死女人,是你的數(shù)據(jù)出了錯,不是我的管線出了錯?!?/p>
老穆陷入怪誕氛圍:一旦進入白沙漠,他就變成沙漠人——即便手里握著通訊工具,隨時能聽到人聲,但那種獨屬于沙漠的病癥,便開始發(fā)作。沙漠是個絕境,一切語言在這里都是尖銳噪音,所有事物的輪廓都被消融,令巡井人拖著幽靈般的身影艱難行走。白沙漠是一個活人無法長久呆下去的地方——而老穆,要經(jīng)年累月地呆。
一口井,又一口井;一座沙丘,又一座沙丘……皮卡車晃動,如甲蟲覓食。這種一人無語奔馳的日子,像專為高僧設(shè)定,要以無比的虔誠和苦行才能切實度過每一分每一秒。那白沙望久了,會變成大片大片的波浪。沙粒變成了尤物,引誘著老穆,暗示他如果鬼混,便能得到種種好處。他每向前走一米,便在犯罪的泥坑里陷落一米。他體驗到人類思維的限制,及伴著這種限制而來的痛苦。老穆從白沙漠領(lǐng)受到的最大禮物,便是孤獨。而孤獨是死罪,是一場毫無希望的官司,是執(zhí)迷不悟,是步步錯棋。孤獨如洪水,漫過肩膀,漫過脖頸,漫過下巴,就要堵住鼻孔,怎么推都推不開。
“沙漠哪能都像今天這么好脾氣?”老穆嘿嘿笑。
如遇沙塵暴,根本看不清前方,只能小心再小心,摸索向前;如遇暴雨冰雹,泥濘水洼布滿土路,縱深長溝像被刀刻,他要即刻停車,先電話通知中控室自己的位置,再等最猛爆時刻消逝。他等啊等——天地之間,只他一人,熱血滾滾;若冬日多雪,輪胎打滑無法開車,便只能棄車步行,一口井挨一口井巡查。
凡此種種,已足夠險惡,但老穆卻擺擺手。
最可怕的是——在沙丘凹陷處,發(fā)現(xiàn)手機信號覆蓋不到!
老穆經(jīng)歷的疼痛種類太多了,每一種都跟他處得很熟,而這一種卻完全陌生。這時,他的頭發(fā)根根豎立,一只揮之不去的蟲在黑暗里嗡嗡作響,眼睛聚成鷹眼,兩束光只在面前的一個點上集聚。原來,生命能脆弱成這樣:渾身疼,不是骨頭筋絡(luò),是皮肉疼,像是皮給人活剝了,肉的毛細血管和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直接蹭到衣服上,一動就有股電流通過?,F(xiàn)在,他要靠一人之力,走出這片白沙漠。他判斷路的方向,安排腳的輕重,像跨學科復(fù)合型人才,將氣象學、心理學、機械學、動植物學、生態(tài)學、哲學、人類學、文化學、宗教學全都打通,勾連,助自己沙漠行。
老穆說起那件“遇到人”的故事。那日他開車,從窗口瞥見修電工趴在高高的竿子上像猴子時就開始笑,一笑笑出好幾公里。那人像個老雜耍演員,靠著信念在高處保持平衡,腰板僵硬,雙腿僵硬,手指僵硬。皮卡車駛出去很長的路,老穆的嘴巴還是沒有合攏。那電工高高在上,根本看不到車廂里的笑——這笑不是和同類打招呼,只笑給自己。他甚至還笑出了眼淚。他一遍遍回憶那些細節(jié),那些僵硬。他笑啊笑,笑得咳嗽起來。他被自己的咳嗽聲嚇了一跳。
在靜若廢墟的白沙漠中,那聲音如架小飛機在轟鳴,嘎嘎嘎,嘎嘎嘎。
三
皮卡車停在計量站門前。
巡井工除巡井,還有一項工作,到計量站檢查儀表。
這是間小房子,因為凸起在沙丘中,顯得異常扎眼。那圍攏起來的土坯四壁,單薄脆弱,只為保護內(nèi)里的管道(從采油機里抽出的原油通過小管道流入這些計量站,再匯入大管道,最終流向集油站)。為方便檢查,計量站的小門都不上鎖。老穆推門而入后,囑我將門拴起來(我這才注意到,小木門的背后有個掛鉤)。
老穆說,一定要拴門。
有一天他忘了拴,聽到背后猛然有響動,以為是狼,脊背上起了層雞皮疙瘩,整個人硬在那里,內(nèi)心掀起無數(shù)兇暴閃念。他聽到心像野鴿子的翅膀,噼里啪啦。他思忖要找一件硬物,才能在白牙襲上脖頸時破冰化水。他恨不得自己的身體是塊鐵,這個時候已經(jīng)銹掉,爛掉,爛成無有,也強過皮肉被吞噬,只剩白骨一堆。難道,他的末日就是今天?他一個人,像被整個人群遺棄,每日重復(fù)行走監(jiān)獄似的白沙漠,到底為什么?!老穆滿臉通紅,火燒火燎,像被丟進爐膛。
老穆的懷疑是從那一刻開始的。他知道他們來到的這塊白沙漠,是片荒草地,在那沙土之下,黑色汁液千絲萬縷地相連著。他年輕時站在井架上,握著剎把,感覺鉆頭深入地層時,不是鐵器撞擊地層,而是他的手臂直接在撞擊。那時的老穆真是年輕;中年后,他改行做巡井,每每想到那最初時日,不顧一切擠入大地肚腩的舉動。
直到這一刻,他才逼問自己:是不是太過冒失?
空氣越來越稀薄,老穆感覺深陷困境,必要奮力一搏才能自救。風吹向他的脖頸,恍如針扎。他猛地回頭——沒有狼,是小門咣當撞墻。
我將小門拴在墻上:被陽光暴曬得脫了漆,半米寬,不到兩米高。
老穆說,白沙漠是個狼窩。初來這里的石油人,常和狼較量。
那時的夜晚(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格外安靜,好像是在月球,一條不知名的河流從深溝流過,帆布帳篷用兩根竿子撐在岸邊,鴨絨睡袋很暖和,連窗口飄進的雪花都不妨礙??扇藚s睡不著——有只孤狼嗅到了人氣,圍著帳篷打轉(zhuǎn)轉(zhuǎn),不斷號叫。而人和它斗的武器,是一夜不間斷的蠟燭。
第二天夜里,獨狼喚來群狼,那點小小的燭光便鎮(zhèn)不住一堆綠眼睛,人便燃起噴燈。群狼被那團不熄滅的大火喝住,不敢隨便撲過來,又氣不過,便整夜叫囂不停。第三天,人做好準備,要對付更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果然,狼群洪水般聳動。人把一排汽油桶拴在半山腰,再把支撐油桶的繩子拉進帳篷,等狼一號叫,便拉開栓,讓油桶呼啦啦滾下,用巨大的回聲將群狼嚇跑。
老穆嘎嘎大笑:“它們有軍師的哦?!?/p>
凌晨,老穆掀開門簾,剛走出兩步,便愣怔?。憾组_外,有條獨狼正眺望過來,土黃色皮毛,骨架像牧羊犬,瞇縫著眼,試圖找出昨夜巨響的緣由。
他和它,對峙起來時,白沙漠的寧靜,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濃烈。那獨狼不動,不逃,不叫,只將目光射過來。獨狼的兇殘在老穆這里起了奇妙的化學變化,他能從那兇殘里辨認出怯懦,甚至還有依人。獨狼的影子晃動著,幾乎帶著種親昵。在這樣的野天野地,只有他和它——兩個活物——兩兩相對。這一刻,某種古怪的溫情籠罩住他和它。它終于調(diào)轉(zhuǎn)身子,輕手輕腳地跑開。
再一次看到它,是在路邊。還是那條狼:土黃色皮毛,骨架像牧羊犬。它是餓極了,蹲在路旁等著,離老穆的皮卡車不到十米。這一次,老穆看得更清:它的臉比狗窄小,三角眼,尾巴像雞毛撣子,舌頭吐出來時,齒間冒著白霧。老穆意識到自己要脫身:必須脫身!如果這個念頭弱下去,老穆就會在短時間內(nèi),讓肉身變得和沙粒一樣細碎。哪怕是硬脫身也要脫??諝怵こ砥饋恚婵滓糙呄蚧?,喉頭干澀,每一根頭發(fā)都膨脹數(shù)倍,變成鋼針??謶衷谘芾锲鹋?,從內(nèi)里漚著他的全身,手腳笨拙,喘一口氣都要把肺累死。
老穆陡然一驚,發(fā)狠,隔著褲兜在大腿上狠掐一把,疼給了他活力,讓他亦步亦趨,摸到車把手。車動了起來,向前,向前,老穆的臉像丟在雪地上的照片,紋絲不動。他活在照片的僵硬中。直到看不見狼,那僵硬還存儲在他的眼睛周圍,嘴巴周圍,脖頸周圍。
比四足畜更可怕的,是兩足獸。
偷油賊是作業(yè)區(qū)的心病和暗傷,像一個人的影子,鬼鬼祟祟,走哪帶哪。偷油賊皆系職業(yè)犯罪:熟悉沙漠地形,熟悉工區(qū)分布。經(jīng)過踩點,在最脆弱的時間段下手后,還會用掃帚將車輪印掃得干干凈凈。偷油車的外表和普通車并無差別,但里面是經(jīng)過改裝的——藏著超大油箱。輕輕松松,一罐油拉到土煉油廠,能換來五千多。這個數(shù)字從老穆齒間蹦出,像小榔頭,一下一下,敲打著太陽穴。
偷油賊在偷油前已變得厚顏,用臟眼睛四處捕捉,將信息存入臟腦筋,盤算出一個臟行動。他們知道自己臟,便絕不輕易和巡井車相遇。可如果真的劈面相逢,不得不擦肩,那輛贓車也要掩住慌張,變得大搖大擺。無論他們怎樣掩飾,罪犯下意識的某些舉動,總會顯得異乎常態(tài)。老穆深深地看透了他們——非常深,深到瞳孔差不多變成了一個球體。老穆射出鄙視,那鄙視無須說出,就在眼睛深處。但老穆不能貿(mào)然行動。作業(yè)區(qū)有規(guī)定:如遇可疑車輛,記下車號后避開繞行,盡量不搭話,不發(fā)生正面沖突。
我以為那片白沙漠能催生出英雄:騎黑馬而來,在暴雨般的槍響后,讓世界一片清明。然而,那只是饒舌的西部片。真實的場景是:沙漠浩大,曠野死寂,人不能像在城市,大喝一聲“抓小偷”。那些適用于人群聚居區(qū)的規(guī)則,在這里,通通會發(fā)生異變。沙漠深處的對峙是可怕的:一把刀或一管槍,便會輕易了結(jié)一個活物。
白沙漠里還有第三種人:挖大蕓的。
他們的行為和偷油一樣違法,但氣勢孱弱,沒偷油賊那般囂張。他們手提塑料袋,肩扛鐵锨,躡手躡腳,瞥見有車,趕緊躲起來,待危險過去,才探出腦袋。他們多是附近農(nóng)民,或受雇于某個小老板的打工仔。他們是窮人,膽小怕事,只想著抓緊時間辦事。他們的目標是沙地中拱起的土包——鏟下去,將駱駝刺、梭梭柴連根砍斷,再垂直向下挖,坑深一兩米,直抵大蕓根部,探囊取物。
老穆心痛。沙漠植被本已脆弱,再讓這些粗暴男人一通狂挖,不亞于強盜入室,滿地殘骸,滿眼傷痕。那些深坑,十幾年或幾十年,都無法恢復(fù)原樣。然而,大蕓可泡酒補腎,對體虛男人有奇異蠱惑力。因著這強勁的需方市場,便催促出一條微型產(chǎn)業(yè)鏈,那些趨利者,便暗中潛伏,用怯生生的目光,打量這著實闊綽的空間。
那些一個個鼓包下,埋的不是大蕓,是閃著燭光的黃金。
老穆看不慣,忍不住跳下車,憤憤責備,“你們不能這樣”,話一出口,便被風吹出兩三里。他的底氣陡然消散。首先這事不歸他管,其次若人家反問,這大蕓是你家的嗎?他根本無法回答。若他試圖論述保護植被的重要性,對方定會恥笑:你自己所干之事,難道不是破壞植被?老穆頹然轉(zhuǎn)身,上了自己的皮卡車。剛踩了油門,就看到那灰頭土臉的人,奮力舉起鐵锨,愈發(fā)用力地挖下去,似乎要將剛才談話所浪費的時光,補救回來。老穆?lián)u頭再搖頭。
他能如何?罷了罷了。他復(fù)上路,奔他的井而去。
遠遠地看到一排土屋,好親切蹲伏在沙窩,散發(fā)著家園氣息。老穆說,那是老板為在此地挖土的工人修的宿舍。老穆奔到此處,是因土屋旁有口井。麻利地干完活計后,他并未即刻返回車中,而朝土屋走去。一只狗奔來,毛發(fā)凌亂,搖尾吠叫,見老穆停住腳步,居然順勢倒伏在他腳下,裸出肚皮,一味討好。狗攤開姜黃四蹄,背部毛發(fā)粗糙邋遢,脖頸腰腹,有三四處灰白傷痕。
老穆曳住狗脖上的紅黃套圈,用戴著藍色棉手套的大掌撫弄狗腦袋。他扒開狗耳背后,在潰爛處周圍摩挲,而那狗,眼皮微閉,只喘粗氣,不叫一聲。
他問這里的粗壯婦女,“它的胃口怎樣?”
接著埋怨,“你給它弄點好吃的么!”
一直耷拉著腦袋的病狗,突然,嗚咽起來。
老穆直起嗓子喊:“拜托,弄點好吃的……”
他不放心,推開廚房的門,說看看有沒有吃食。一張大案板下,碼著整齊的大白菜,面袋米袋旁是個大瓷水缸,鐵皮水舀吊在鉤子上,頂棚上是根根紅柳,從天窗射入一縷光,讓低矮灶間染上層暖意。老穆邊巡視邊點頭,嘴里重復(fù),“弄點好吃的么!”
老穆恨恨道:此狗被草別子(蜱蟲)咬傷,可狗主人(在這里做飯的粗腰婦女)不懂常識,用柴油涂抹傷口,使其潰爛處愈發(fā)惡化。他巡井路過,聽到狗哀鳴,扒開毛發(fā)一看,忍不住將愚癡婦女責備一番,并以不嫌之姿,為狗奮力拔草別子。狗兒感激得渾身顫抖,叫聲溫柔,視他為親人。此后,狗天天趴在地上等他,聽到車聲響,便拼命搖尾。而他,一想到土屋旁有條狗在等,便沒來由地急切起來。
老穆說,對付草別子是巡井工上井的第一件大事。
“要穿緊口光滑的長袖衣,不能穿涼鞋,不能在沙地上長時間地坐臥。”那可怕的吸血鬼,干的時候像個癟綠豆,吸飽血后便成黃豆,大的可達指甲蓋大,很喜歡聚在井口保溫箱底下,冷不丁就叮在人身上?!耙咀∷奈舶?,用力扯,一定要把腦袋也扯出來,要是肉里有殘留物,化膿后會要命!”他繪聲繪色地勾勒慘烈場景,“那家伙如果不出來,就涂上酒精,讓頭放松;或用煙頭燙,讓腦袋自己退出來;要是有尖頭鑷子,就直接夾出來啦……”
草別子成為魔咒,讓巡井工的身體一分為二,一半炙熱,另一半冰冷。
“有個新工被送進醫(yī)院,真的見了閻王!”
老穆圍著井架轉(zhuǎn),想捏出個草別子給我看,可那些家伙果然刁鉆吊詭,有奇異功夫,無論老穆如何惡聲惡氣,硬是冥頑不露頭。
四
老穆帶我到作業(yè)區(qū)后院,在野生動物養(yǎng)殖場里,找到了一窩狼。
公狼側(cè)身匍匐而臥,不朝人轉(zhuǎn)臉,不叫喚,和旁邊狂吠跳躍的狗成反比。站在雙層鐵絲網(wǎng)前,用照相機的特寫鏡頭,能看清公狼的眼部:三角狀,靠近鼻梁處有兩點白,眼皮耷拉,像蓋了層防雨布。即便是在白天,那狼眼的殺氣依舊能讓我雙膝打顫。很多人都說狼眼是綠的,而這只公狼,是黑棕色。這雙眼若亮在荒原的暗夜,雜蕪的草叢,將是一盞來自地獄的幽冥之燈,別提多猙獰。
突然,公狼起身,在圈舍內(nèi)跑動起來,脖上的鐵鏈吊環(huán)叮咚作響。它吐著紅舌,背毛褐灰,腹部淡黃,后腿的毛沒能蓋住睪丸,腳爪呈梅花狀,尾巴翹起時,能看到屁眼。它的嘴巴大張,中間的牙齒矮下去,前后尖牙凸起,裹著雪峰的寒氣。母狼隨之抬頭,起身,跟在后面跑。母狼的模樣異常平庸,因一個月前剛生育過,肚腩處左右四個乳頭腫脹,四蹄更細長,尾巴更短直。母狼的紅舌閃動,偶爾發(fā)出一兩聲短促叫喊,似破碎火花,令耳膜灼燒。
此前,我曾在一個展覽館,看到過一只公狼的標本。狼的肚腹被掏空,裝上填塞物,裹上皮毛后,撐在一個鐵桿上。在一盞綠色射燈的幫助下,狼牙慘白。那只狼完全符合傳說中的跋扈、狡黠、殘忍。它是死的,可我還是不敢靠近,怕它突然活過來,張開獠牙,咬到脖頸上。而現(xiàn)在,我卻一點也不怕這只牢籠里的公狼。
公狼的臀部窄小,腰部微凹,腦袋緊縮,渾身像風似電。即便在有限空間,它也能協(xié)調(diào)皮毛、肌肉、骨架、血脈,綜合能力一流。公狼的步伐那么輕,躍動的脊梁那么柔,耳朵尖一聳一聳,像在扯曳著天線。這只是鍛煉身體式的慢跑,若突破柵欄,躥上荒野,它便會將身體凝成毒箭,直直射向目的地。
公狼停止跑動,緊繃身子,從底部,猛然滋出一泡尿。
母狼也隨之,同樣滋出一泡。
老穆大笑,說狼的意思是——“滾開,這是我們的地盤!”
在被人捉住之前,狼晝伏夜出,為食物奔波,辛勞剽悍,率性自由?,F(xiàn)在,它們不再是狼,而是一堆骯臟的皮毛和骨頭,被飼養(yǎng)員呼來喝去。人來看狼:看它的頭,它的眼,它的舌。其實,人是在看自己內(nèi)心的恐懼。
飼養(yǎng)員老錢走進狗舍,丟進食物,引發(fā)起一片喧囂沸騰,但他不會走進狼舍。狼舍是里套外兩間,中間有個可以活動的推拉門。他先將門打開,用棍子將狼趕進里屋,把門關(guān)上,將食物丟進空屋后,再把門打開。公狼母狼各叼塊牛肉,吸進嘴里,無聲咀嚼。四只小狼崽如黑球,尾巴短小,身體蹣跚,歪著腦袋,趴在地上,將肉團銜在嘴里,細細咬著。
老錢年過六旬,短粗腿,赤紅臉,就住在旁邊的小平房,專管這個動物園。老錢對我坦言:“我恨狼?!彼麖牟徽劭催@些“獸性十足的壞家伙”。我和老穆大笑。原來,有一次,老錢試著將肉塊拿在手里往狼舍里丟,狼沉默地跳了起來,差點咬到他的手。
老穆卻說:“你何必逗它們!”
老錢恨狼的第二個原因,是狼吃的伙食真好。
狼吃的是剔骨牛肉,早晚各一頓,十幾公斤就三百多元。狗吃的是剔骨豬肉,還不到一百元??衫侨绻粤素i骨頭,便會拉肚不止。這個矮男人將上唇和下唇用力一嘬:“一天三百多吶!”他將抱怨輕輕吐出:“養(yǎng)這些祖宗干啥?!”老錢覺得每天丟給狼的不是骨頭,而是錢。當這些錢和自己的工資相對比時,他就會丟得更怒氣沖沖。
平淡無奇的工作后,看狼,讓我和老穆的晚間生活變得豐富多彩——這是我到達沙漠深處作業(yè)區(qū)之前,絕沒有想到的。我不斷將目光投注給公狼,像被某種牽引力拉扯,根本無法顧及其余。如此一來,狼成為我的鄰居,它的臥房近在咫尺,一覽無余。這不僅令我感覺怪異,也很開心。在這個初秋的荒漠,一條公狼在夕陽下走來走去,已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如同我每晚要讀幾頁書才睡去。當然,老穆的喋喋不休是伴奏音樂。他不斷補充著關(guān)于狼的各種故事,刺激著我的想象力,讓我將那些傳奇,全都疊加在現(xiàn)在我能目睹到的這頭公狼身上。
狼有它的兩面性——高傲矜持,又溫柔多情。
在我和老穆持續(xù)看狼一周后,那冷酷之王居然將眼皮倏地打開,將整個眼珠裸出,和我對視起來!在它的目光中,沒有兇殘、狡詐、惡毒和猙獰,沒有疲憊,沒有厭煩,只有安詳和溫柔。像一個男子,面對熱烈的追求者,內(nèi)心潮涌起一股難掩的激情般。那天的夕陽很輝煌,陽光熱辣辣的——它睜開眼睛,睖睜看我。
我的心尖一抖。
狼的情感世界如此豐沛復(fù)雜,而它甚至懂得人的秘密,懂得利用人的弱點?,F(xiàn)在,它敏感地發(fā)現(xiàn)我在固定時間、固定地點,將固定目光投射于它,便豁然睜開眼睛。它的眼神里沒有老穆,只有我。它只看我。這個慣于游走于暗夜的生靈,生性謹慎,如今,卻與一只哺乳類雌性以平坦目光對接,不啻為驚天動地的一瞬。
母狼大為吃醋,對著丈夫的腹部,猛地滋出一泡尿。那尿可真足實,滋了有兩分鐘??晒歉静豢此?,只將腦袋對準鐵絲網(wǎng)外的我。
老穆大笑,解釋那眼神:“家有悍妻,沒辦法哦……”
五
回油城的路一片狼藉。
一路駛來,到處人滿為患:各種餐廳、商店、惡俗的游樂場,還有簡陋的修理店,讓這條公路像道拼盤。然而,自望見人車混雜的紛亂場面開始,老穆便歡天喜地,咧著大嘴笑。任何人,任何事,都讓他歡喜。那種一團糟,那種夾纏不清,那種頭暈?zāi)垦#欠N錯綜無序,都甚合他的胃口。他從沙漠來,瞪大眼睛,看眼前這個城如魔方,正無休無止地旋轉(zhuǎn)。
老穆怔怔站在街邊看警察訓斥一橫穿馬路的小年輕。他笑那小子漲紅的臉頰,他笑那警察發(fā)怒的眉毛,翕動的嘴唇。老穆甚而捕到刻骨銘心的時刻:一少女,黑發(fā)白裙,寶石藍小鞋蜻蜓點水,盈盈飛過,白皙脖頸掛串銀鏈,如公主降落人間,美到不可思議。他笑著不挪腳,牙齒銀白。
白沙漠將人類隔絕在一個蠻荒世界中,在那里發(fā)生的事,令很多人充滿揣測,以為充滿暴力,然而有時,尤其是黃昏,白沙漠像一座城堡,安詳而輝煌,異常優(yōu)雅。我在沙漠深處度過的這些日子,像意外獲得了某種自由,以思索,對限制進行了冒犯。
沙漠確實比我們想象的更鮮活,更氣派,更具有創(chuàng)造力,也更粗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