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荷
沿著一條寂靜的緩坡路,慢慢進入到一個村莊的里面。路的兩邊長滿蕪雜叢生的草,真正裸露的淺黃色路面,只有一腳的寬度。
路右側是一片寬闊的莊稼地。田地主人在離開村子的時候,不忍這田地荒蕪,便植入了不及半身高的白楊,如今,它們已是參天而立了。主人離開的時間無需推算,只是,這樣的挺立和蒼翠卻成了另一種荒涼。時間,長成了枝葉,也改變一個村莊的命運。
村子里是極為安靜的,沒有深深淺淺的犁鏵經過,連狗的吠聲也沒有,甚至,看不到一只驕傲的鳥雀,亦不能欣喜于老牛的兩只憨憨的眸子。我探著腳向里走去,像是進入一個村莊考古的人。這里沒有古物。這是一個現代的村莊,不遠處機器的轟鳴聲,正在急劇地加快村莊的心跳。
他,就站在我所在的這條路的另一端,一個小小的端點,像是一根細針的針孔。我想向他挪過去,可那條細路像是被哪家姑娘遺棄的花針,我被針尖抵住。我看著這個僅有五六歲孩子的孤單身影,一絲疼痛就那樣泛出紅色。他小小的肩和臂膀,是這個村莊的心臟支架么。
這是一個面臨拆遷的村子。近處響一陣停一陣的機器作業(yè)聲忽遠忽近,但最終還是近了。各類鐵器凝心聚力,土地掀開自己的外衣,村莊的皮膚潰爛。那個新型的掘土機锃亮,也許不久就會向著我剛剛進入的那條路張開鐵銹大口。這是剩下的一個長柄舌形勺狀的地帶,一條小路一端連著四戶人家。他,就站在長柄和勺相接的地方。
他的眼睛里,沒有迷思。我走近看,卻看到一些凝重的憂郁,有些深入,如同距離他站立處幾米遠的一個荒落的土井。那是一口汲水的井,井口的四圍長滿了深的草,水是明亮的藏青色。陽光撥開那些長草,稀疏錯落地擠進水面。
目光繞過浮滿葉子的水一樣的天空,繞過半失了眉尾和眉峰的一半的曾遠如眉黛的山,我看到他,像是空蕩蕩的池塘里的蝌蚪一般。他獨自站在被滿目蒼涼的綠色包圍的地方,和一種擠壓骨骼的深邃的寧靜里。
我走到他身邊,將一個會移動的金剛鎧甲和些新鮮的零食拿給他,他看了看,又縮回了手,蜷起手指。是的,城鄉(xiāng)的差距早已經變小,他并不缺少這樣的玩具和巧克力。只是對我的親近,有著本能的抗拒。是的,太久了,除了爺爺和奶奶忙碌間隙粗糙的撫摸,沒有誰安靜細膩地擁抱他。有些溫暖,任誰也是不能替代的。
這是我們定點送教的一個孩子,見過幾次,他應該認得我,卻仍然有許多的生疏。顯然,爺爺奶奶又不在家,他一個人,守著幾個空洞的院落。這里本來是有四戶人家的,一家早年進城,投靠自己有本事的親戚,算是投機取巧發(fā)了財,一家也在隨后的三年里進城,做起了小本生意,起早貪黑,日子算不上是囫圇,另一家的兩個老人,起初是極不愿意離開村子的,后來因為拆遷,也隨著在外工作的兒女進了城。
最早離開的那家,老房子已經坍塌,另外的兩家,門前石縫里也長滿了蕪雜的植株,零星的空洞的院落,是舊的綠絲綢上的窟窿。村莊藏匿了最后一朵野花。半圍是山,院落與院落之間,有幾條小路,如今多半被草覆著,細若愁腸。我?guī)е谶@細帶般的小路里走幾個來回,抓幾只小蟲子,他就呵呵笑了。
爺爺呢?爺爺在幫忙著拆這個村子。我明白了,爺爺去附近的工地做工了。奶奶呢?奶奶去地里收好多的菜了。是的,好多菜,為著兒女,他們仍然自食其力并經營。我想起那個老人招搖的白發(fā)。你怕嗎,我問。他搖頭,然后低頭,又抬頭睜大眼睛看我。玩什么呢?我問他。又覺得有些多余。
記得上次見他的時候,他就告訴過我。去年的時候,因為太小,爺爺奶奶要早起去村外打些零工,他就會被鎖在屋子里,是的,是“鎖”,這樣安全,但我很快又否定了這個詞語,至少他們的初衷是這樣的。有時,爺爺奶奶早晨出去,晚上才回來,就會放一盒泡面,一根火腿,餓了他就自己吃。他看一整天的動畫片。
殘酷的動畫。殘酷。動畫片,本來是一個孩子童年時候的歡樂啊,這樣聽起來,倒成了一種蒼白的陪伴,單調到心驚。這是歡樂的禁錮。每次想到這個,我就會心疼,心疼他。
你若問他,爸媽呢,他會大聲地告訴你一個遙遠省份的名字。他不知道那是哪里,也許我們聽的人,也不一定是到過的。當一個孩子說起一個省份一個城市的時候,和地理無關,和經緯無關,只和親情有關。
多久沒有見到自己的爸媽了。多久?他就會數著手指頭告訴我。然后就又玩起了草編,忘記了指頭的數字,或許,他在心里根本沒有真正明白距離和思念。小小生命里嵌入的孤獨的蛇影。年輕的父母也是心狠,可是,也許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就剩下這些草了,還有幾只不知名的小蟲。在他小小的視野里,是稍有的溫暖的底色。池塘干枯了,只剩下些淺淺的渾水,沒有魚蝦之樂。我在想,就算是這里有滿池的水,捉住了一只蹦跳著的小魚小蝦,高興地喊一聲,誰來看呢,這里已經沒有小伙伴了。那池水,不過徒增些危險的因素而已。
這真是孤單的童年。說一句兒歌,沒有人應下半句,畫一根紅色的草,沒有人說好看。沒有菜花黃,沒有紙鳶飛,沒有牧童短歌的詩意,沒有窗邊的小豆豆。有的,只是機器的轟鳴聲,和遠處一天天由青綠而灰黃的山脈,早晚的是,機器的冷漠和時間的任性會吞食掉他剛剛站過的那塊土地,和最后一根倔強的青草。
這是夏天的時節(jié)?;厝サ臅r候,經過余數不多的幾塊田地,似乎還有些豐饒的意味。莊稼還在瘋長,這是生命的不可遏制。那個小小的他,又是這些谷物中的哪一粒呢?萬般憐惜,我卻不能長成一片稻葉,包卷一顆等待生長的心。
走出村莊很遠,我想忘記他小小的影子。記著有什么用,我微不足道的雙手。我輕晃了一下前額,他還端坐在那里。我微閉了雙目,向著田地里的一粒谷子,搖響自己的虔誠,為著生命的飽滿,為著歲月的五谷豐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