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柱
我愛檳榔江,我贊美檳榔江,我日夜期望著去探訪檳榔江。
山,是大地的骨骼;江河是大地的血脈。
我生在金沙江邊,長在金沙江邊。我曾經(jīng)在中華民族的搖籃——滾滾萬里長江上航行,為那煙波浩瀚、壯麗森嚴(yán)的奇景流連詠嘆,全身心地充滿了壯闊和自豪的情感;我曾經(jīng)在松花江上航行,沿著峰連壁立的兩岸潮流而上,飽覽過那充滿詩情畫意,濃麗強烈的北國風(fēng)光;我曾經(jīng)在南海艦隊的軍艦上,和水兵們一起迎著驚濤駭浪,在萬里海疆上巡邏護(hù)航;我曾經(jīng)在怒江、瀾滄江、大盈江、隴川江上,參加全副武裝泅渡訓(xùn)練,受到毛主席的批示、贊揚。我深深地體會到,只有你真正親自在江、河、湖、海上航行,通過水光山色來觀察變化的景色的時候,你才能真正領(lǐng)略到我們偉大祖國錦繡河山的豐饒和美麗。當(dāng)我在茂密的花叢和藤蔓間逐波而行,林碧峰青,觸目成趣,極目所至,到處是一派蓬勃的生機(jī)時,腦海中才更加激蕩著對偉大祖國、對美麗邊疆無限摯愛之情。我決心要在檳榔江上,做一次賞心悅目的航行。然后到岸上的傈僳族猴橋村,看望日夜思念的老朋友蔡文伯。
我從騰沖縣城,坐一輛吉普車,西行60多公里,來到中、印、緬邊境的猴橋村,才一下車放目看去,檳榔江就展現(xiàn)在我面前。江面上煙波浩渺,金湯翻滾,千仞峭壁掛滿了耀眼的冰柱,萬頭雄獅在狂舞怒吼,身前是檳榔江,身后是檳榔江,左邊是檳榔江,右邊是檳榔江,就連我的頭頂,我的目光所至之處都是檳榔江寬敞的河面。波濤仍在咆哮,流在我的心里、魂里、生命里、血管里……我多想就這樣跳進(jìn)去,親吻檳榔江,融匯在她的激流里。
原來,檳榔江是從高黎貢山的分支狼牙雪山走出來的,江水是那樣的纖塵不染,是那樣的晶瑩。一直閃動著淡藍(lán)色的波光,沿著中、印、緬邊境而下。忽而越過懸崖峭壁,忽而穿過森林峽谷,忽而沖過嶙峋的礁石,忽而繞過掩映在密林深處的傈僳族村寨。有時,像個少女,擺動著青春的舞姿;有時,像個強漢,憤怒地沖擊著巖石;有時,像個頑童,一路歡蹦亂跳,變化莫測。多姿多彩的檳榔江??;滋潤著中、印、緬邊境的土地。肥美的田園,望不到邊的森林,還有那盛開的鮮花……
當(dāng)?shù)卣疄槲覝?zhǔn)備的是用一棵老木棉樹挖成的那種傈僳族獨木船。船身窄長,我坐在精巧輕盈的獨木船中央,兩個傈僳青年船工,一個負(fù)責(zé)船頭,一個負(fù)責(zé)船尾,開始在繁華的花叢中,茂密的藤蔓間,逐浪而行。
烈日當(dāng)空,江水湍急地流向遠(yuǎn)方,在似乎平靜的水面上,閃耀著萬道金光。眼前是一幅接一幅絕妙風(fēng)光的畫卷;江水忽而流過木棉成林、芭蕉成蔭的江心沙洲;江水忽而流過懸崖峭壁;忽而又繞過掩映在林中的村寨。我們的船,在穿過一片浩浩蕩蕩、波平如鏡的江面后,開始進(jìn)入一道道群峰聳立、懸崖夾峙的奇險山峽;緊接著,又駛過一片波濤洶涌、水勢陡急的險灘,無論江水流過什么地方,到處都遺留下檳榔江這位性格暴躁的巨人般憤怒的痕跡。陡壁巖石,森林和山篝,都顯露著一層層由于江水沖擊而形成的灰白的跡印。在江心,時常有從水底聳出一座座孤島似的礁石和石筍。有的異峰突起,有的群集成陣,把寬闊平整的江面頓時分割成許多湍急如瀑的細(xì)流,江心和江岸的巖石都是黑藍(lán)色的,經(jīng)過江潮的千萬次沖擊,變得像金屬一樣亮,在太陽光下,真像鋼鐵鑄就般地在閃爍發(fā)光。檳榔江的兩岸是豐饒的、壯麗的,不管是山峰上,懸崖邊,都密生著郁郁蔥蔥的森林,森林又都被叢生的藤蔓附著纏繞著,許多參天大樹,身上都披滿了各種各樣的附生植物,從樹頂一直垂掛到檳榔江邊,有的好像老人的長須,有的好像是一串串瓔珞。我發(fā)現(xiàn),這些生長在檳榔江邊或懸崖絕壁上的樹木,竟有著這樣驚人頑強的生命力。隨著年復(fù)一年江水的漲落,它們據(jù)以生長的土層都被波浪沖刷走了,可是,它們?nèi)匀皇窃谥θ~繁茂地生長著,許多巨樹的根,幾乎全部裸露在外面,只有少數(shù)的根須依附在懸崖石壁上,在它們的樹干上,水淹的跡印一直達(dá)到腰部,但它們?nèi)匀活B強地聳立著。在一塊嶙峋的巖石上面,壓著一塊從山頂上塌落下來的巨石,就在這兩塊巨石之間的縫隙中,像含在一張嘴里一樣,生長著一棵亭亭玉立的巨大的芒果樹,樹上正盛開著金黃色的小花,有的花苞已經(jīng)長成腎形的果子,它的生命力,是何等的旺盛啊。
在疾駛?cè)缂暮叫兄?,我的全部注意力,幾乎都被行船的驚險和船工的那種舉重若輕、履險如夷的高度純熟的技巧給吸引住了。在江面上,我們的小船走得比汽車還快,我總是覺得小船似乎隨時都有被驚濤駭浪撞翻的危險。在我心中,每次碰到的難關(guān)險境,都在船工控馭自如的掌舵下,平安地渡過了。和我一起同舟共濟(jì)的這兩個傈僳族小伙子,不管遇到什么險灘、暗礁、風(fēng)浪、激流,他們總是那樣從容不迫、泰然自若地,甚至在最緊急的關(guān)鍵時刻,一點也不驚慌,我還聽見他們在唱歌。有時,他們搖著木槳,有時,他們拿起竹篙。就這兩件平常的家伙,在他們手中仿佛有著某種神奇的力量。當(dāng)小船被卷進(jìn)一片兇險的漩渦當(dāng)中時,只見他們不慌不忙左搖幾下,右搖幾下,小船便順從地劃出險境。
在這一路的航行中,我們經(jīng)過了三個危險的險灘。這險灘,實際上是由江面突起的落差所形成的一段瀑布似的急流,在幾里以外,就聽見這些險灘的吼叫聲。好像是沸騰的開水一樣。江面突然下降,黃綠色的濁流把小船好像一塊木料從上面拋下去,我似乎沒看清,我坐的船是怎樣被沖下去的。我只聽見一派水聲,我坐著的小船好像被一只無形的巨手,一下舉到浪頭,接著又扔到浪底。后來,又好像是坐滑梯似地朝著下游急駛而去。緊接著,一座陡峭的石壁又聳立在急流沖去的方向。一個個浪頭又沖到黑色的巉巖上,而且被沖撞得粉碎。難道我坐的小船,可能跟著急速的浪頭,一直撞到那座懸崖陡壁上去嗎?我把一切,都交給了兩個傈僳族小船工,他們的鎮(zhèn)定,使我不得不信任他們。真的,他們是值得信任的。他們一個在左,一個在右,輕輕地?fù)軇恿藥紫履緲覀冎北际露サ男〈?,在離石崖一丈左右的地方,馬上便馴服地向右面改變了方向,仿佛我們不是置身險境,只不過是在平靜的江水中行船一樣。雷鳴般的波濤聲又響起來了,一列黑色的高大礁石,像一排鋒利的牙齒矗立在前面,在它們之間,浪花飛濺,洶涌澎湃,我坐著的小船,好像火柴盒似地被扔到了一片急浪和亂石中間。但是,即使在這里,兩個傈僳族小船工,仍然不動聲色地左回右轉(zhuǎn),前劃后撥,輕而易舉地把我坐著的小船,從亂石中劃出,送到一片平靜的春水當(dāng)中。我舒了一口氣,放松了緊握著船舷的雙手,忙著去觀賞四周的景色:群山被紫色的霧靄籠罩著,水面上翱翔著一群天鵝,江岸上有十幾個傈僳族姑娘在用三角網(wǎng)捉魚,我們的兩個小船工,已經(jīng)在大聲地向姑娘們唱起了情歌。
我又陷入在沉思中。我從這兩個小船工身上,受到了深深的教育。這是兩個極普通的傈僳族小伙子,他們雖然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卻讓我感到他們有一種難以捉摸的巨大威力,就是能夠馴服檳榔江。檳榔江雖然像頭兇險狂妄暴躁的猛虎,可是,當(dāng)這兩個傈僳族小伙子,在勞動實踐中,研究和洞悉了它的一切習(xí)性和特點,熟悉了它的每一個激流險灘,每一座懸崖和暗礁。也就是把自己的對手了解得如此真切、透徹后,在他們面前,難道還有什么不可跨越的風(fēng)浪和不可戰(zhàn)勝的艱難險阻嗎?
我們上岸休息了片刻。我要求當(dāng)?shù)卣o我們換一條新船返回去,讓我們體會一番人們是怎樣迎著急流逆流而上,把船劃回到上游的猴橋村邊。換來的新船,和來時的船一模一樣,只是派的兩個船工,不是傈僳族小伙子,而是兩個傈僳族小姑娘。
船開始劃動了,我心里有些疑慮,怎么逆水而上?這么艱難的航行,船工竟是兩個嘰嘰喳喳、活潑歡躍的小姑娘,她們能夠擔(dān)此重任嗎?
其實,檳榔江的船工,不論是傈僳族、傣族、景頗族、漢族;不論是男是女,他們對于江上的每一塊山崖,每一道險灘,每一片浪花,都熟悉得像熟悉自己手上的掌紋一樣,都是值得我信任和敬佩的。當(dāng)然,在這樣的水深浪急的激流中,逆水行舟,肯定不像是順流而下那樣的從容和鎮(zhèn)定。很快,我又在新來的兩個小船工身上,發(fā)現(xiàn)了另外一種令人敬佩的特長。當(dāng)我們的小船逆流而上時,小姑娘不大使用木槳,更多的是用那安著鐵尖的長竹篙,作為武器。小船沿著江岸前進(jìn),她們用長竹篙撐住江底或江岸的巖石,把船一丈一丈地一尺一尺地?fù)蜗蚯叭ァ2ɡ藳_打著船身,船身抗拒著波浪。姑娘們顯示出了善使巧勁的智慧。雖然,我們的小船只能以比步行略快一點的速度向前駛進(jìn)。但是,它終究是在不停地前進(jìn),一切波濤和渦流都不能使我們的小船后退半步,這得需要人們付出多大的毅力和智慧??粗齻儼验L竹篙支撐在一塊礁石的一個圓洞里,用力把小船推到一丈以外的上游之后,馬上便把長竹篙急速地戳向另一塊礁石的另一個圓洞里。其間,不得有絲毫遲疑和延誤,否則,小船便會被洶涌的波濤席卷而去。我們的這兩個傈傈族的姑娘,一次也沒有延誤過,大浪打來,她們有時會從山峽中迂回一下,從右岸劃到左岸,迂回前進(jìn),躲過浪頭,避開暗礁,一篙接著一篙,頑強和敏捷地把小船推向前去。她們不用環(huán)顧搜尋,都知道在哪一塊巖石下有可以落篙的圓洞,哪一片浪花下面有可以落蒿的礁石,當(dāng)江面被一堆亂峰割裂成許多細(xì)流時,她們毫不猶豫地決定從哪一條峽谷中穿過。她們的判斷,毫厘不差。有時,我們的小船需要通過一段瀑布似的急流時,便開始了一場人和自然之間的斗爭,我們的船被推到了沸騰的浪花中,兩個小船工便瞅準(zhǔn)水底的石隙扎下去,用長竹篙把小船固定起來,不讓波濤把船沖走。洶涌的波濤不甘退讓,猛烈地沖擊著我們的船身,企圖把船拋到下游去。我們的小船在兩根竹篙上面穩(wěn)固地停留著,任憑波濤瘋狂地沖擊,姑娘一點也不驚慌,她們用全力支撐著竹篙。竹篙逐漸被壓成了彎弓形,姑娘頑強地堅持著。最后,波濤終于松勁了,姑娘乘著浪頭與浪頭的間隙,一步步把小船勝利地推向前進(jìn),連續(xù)不停地把船撐到了平靜的江灣里。歇息片刻后,我們的船又安然地向前了。
我們的船,就這樣越過一道又一道山峽,撐過一塊又一塊險灘,艱難而又順利地向前。
沿著逶迤的江岸,生長著如同飄帶一般茂密的木棉林,那隨風(fēng)微微搖曳的綠枝條,不僅把江灣打扮得婀娜多姿,而且把江水染得翠似碧玉。猴子在森林中竄來竄去地摘食野果,一群接一群的天鵝在江面上飛翔,隨處都是變幻萬千的南國風(fēng)光。在檳榔江的懷抱里,豐厚的大自然如此壯麗。是啊,江河湖海是人類文明的搖籃,文明要靠水來孕育和滋養(yǎng)。然而,此時我更加感動的是這里的民族兄弟,聰明勇敢,為我劃船的這四位小船工,他們都是些平常的年輕人,可是,在他們身上,蘊藏著何等深厚何等堅強的智慧和力量。他們掌握了檳榔江的奧秘,他們有著不屈不撓的民族美德,能夠讓江河讓路,山岳為之俯首,能夠征服一切。
狼牙山巔峰之上,白雪皚皚,在太陽的照射下,銀光閃閃。山腰及山谷中,遍地生長著各色各樣的杜鵑花。在綠色背景的襯托下,耀人眼目,五光十色。在山腳下的檳榔江里藍(lán)色江水在微風(fēng)輕撫下泛起道道漣漪,真是一幅富于立體感的美妙畫卷。而這幅畫卷的點睛之筆,卻是散立在江心的水上花園。這些江心里的花園,沒有人工雕琢,全是自然形成。由于千百年來江水沖刷的結(jié)果,江心形成了一片片白色的沙洲,沙洲上長出高大的青松,青松下巨石兀立,巨石周圍長滿了各種色彩的杜鵑花。它們都在綠水環(huán)繞之中,宛如大大小小的盆景。如果雨季到來,江水微漲,淡藍(lán)色的流水緩緩漫過深褐色的巨石及杜鵑花叢。于是,水上花園變成了水下花園。巨石激起朵朵浪花,清澈明凈的水中,靈活秀美的青魚在石縫、花間穿行,色彩變幻,悠然自得,情趣盎然。
我生長在滇西北高原,我翻越過蒼山、碧羅雪山、玉龍雪山、梅里雪山,跋涉過怒江、瀾滄江、金沙江、大盈江炎熱的峽谷,越過各種氣候、地質(zhì)不同的地帶。隨著海拔和地域的差異,各種草木和植物也在不斷地變化。可是,唯有在檳榔江畔,不論雪峰、高山、峽谷、密林、深溝之中,到處都能看到各種各樣的杜鵑花。從矮小只有幾寸高的到枝干參天、濃蔭蔽日的杜鵑林,不論是在干旱的、陰濕的、肥沃或瘦瘠的土地上,不論在沙灘上、巖縫間、叢林內(nèi)或是幽谷中,我都能看到各色各樣的杜鵑花在頑強、茁壯、生機(jī)勃勃地成長。一點也不計較生存環(huán)境的好壞。好像在杜鵑花身上,有一種永不枯竭的力量。一種可以克服任何困難、適應(yīng)任何環(huán)境的力量。我為杜鵑花表現(xiàn)出來的這種堅韌的生命力,深深地感動著。我看著檳榔江兩岸,漫山遍野,深溝峽谷的杜鵑林。長在枝頭的殷紅花朵,幾十朵合成一簇,下面圍著一圈綠葉,像托在翠玉的盤子上,把檳榔江的水光山色點綴得如此美麗絢爛,璀璨如火。從矮小的“碎米杜鵑”到稱為“映山紅”的杜鵑,都在含苞吐蕊,好像給這條藍(lán)色如畫的檳榔江掛上了一個杜鵑花做成的花環(huán)。我還在江邊看到一種奇妙的景象“杜鵑醉魚”。杜鵑花的花瓣落入江中,江里肥大的魚群在岸邊產(chǎn)卵,魚吞吃了花瓣,像喝醉了酒似的浮在江面上休息,任人去捕捉。人們常以臘梅的堅韌不拔和松樹的隨遇而安來贊美它們高尚美好的品質(zhì),我認(rèn)為,這兩種品質(zhì)在杜鵑花的身上都兼而有之。作為一種植物,它一點也不懼怕大自然的威力,它的堅韌的生命力使它可以在各種艱難的環(huán)境中健壯成長,而且能夠在新的自然條件中不斷發(fā)展和繁衍著,這種勇于和善于戰(zhàn)勝各種困難的氣質(zhì),不論表現(xiàn)在花或人的身上,都是值得贊頌的。
從1981年起,中國的科研人員,就決心要尋覓大樹杜鵑王的蹤跡。他們在離檳榔江不遠(yuǎn)的大塘海拔2400米的密林中,找到一棵20米以上,胸徑30到50厘米的大樹杜鵑王。一樹高擎著無數(shù)的花朵,單花直徑6至8厘米,有的居然20朵成團(tuán)地開放。在萬綠之叢中,豁然生長出團(tuán)團(tuán)紅云紫霞,華照山野。
被譽為“天然植物王國”稀有植物避難所的騰沖,處于高黎貢山及其延伸山脈的三面環(huán)抱之中,呈馬蹄形向南開口,海拔2000至4000米。由于這種高海拔低緯度的特點,加上東部高黎貢山像堵巨大的墻,大陸北來的寒流,孟加拉灣南來的暖濕氣流,均被擋住。形成典型的亞熱帶高山氣候,適合植物生長。一些世界上稀有的瀕于滅絕的樹種,在這茫茫林海里,在各種植物的大群落中,得以生存發(fā)展。據(jù)調(diào)查,境內(nèi)有1400多種,分屬180多科,如大面積的楸木、香果、紅花油茶、禿杉林、楠木、薄殼松、鵝毛樹,以及世界矚目的大樹杜鵑王。
來到騰沖,第一感覺就是山山蔥郁、峰峰疊翠、綠海無涯。從檳榔江發(fā)源地的高黎貢山主體,到一系列派生的山巒,每座山峰,每道梁子,都是綠色的。整個騰沖,就像祖國邊陲的一塊翠玉。
今天,是農(nóng)歷二月初七。兩個傈僳族小船工,建議將小船靠岸,停穩(wěn)當(dāng)后,去參觀傈僳族的“刀桿節(jié)”。在騰沖這塊邊塞要地上,為捍衛(wèi)祖國邊疆,充滿著戰(zhàn)云滾滾的歷史,曾有很多關(guān)隘和古戰(zhàn)場。高黎貢山北段有個大風(fēng)口,是古代絲綢之路必經(jīng)之地。人們從滇西渡怒江,翻越高黎貢山到緬甸北部和印度。關(guān)口中心的道路兩旁,高山聳立,東望怒江湍急奔騰,西瞰龍江碧波翠浪,被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稱為“分陰陽之地”。古代,在騰沖實行大規(guī)模的軍屯、民屯,為了鞏固邊疆,設(shè)立關(guān)隘,僅檳榔江沿線,尖高山、高黎貢山一帶,就設(shè)有上七卡、中八卡、下十卡。這些卡子都建有石碉、石堡等防御工事。規(guī)模最大的有三岔河、檳倉河、芭蕉林,都是人們出入國境的主要路口,地勢險要,如咽喉鎖鑰,人們親臨其地時,立即會有一種威嚴(yán)的肅穆之感,這些邊關(guān)鎖鑰的歷史告訴人們:任何侵略者是無法闖過的,它敞開的,只是和平友好的大門。據(jù)傳:明朝中葉,邊境不太平,常遭外敵入侵破壞搗亂。兵部尚書王驥奉命西征。他帶領(lǐng)軍民,狠狠地打擊了來犯之?dāng)?,又堅持在關(guān)卡守備。外敵看到勢頭不對,再也不敢來侵犯,邊境各族人民,從此安居樂業(yè)。為了紀(jì)念王尚書代領(lǐng)軍民抗敵保邊疆的功勞,定在每年農(nóng)歷二月初七這一天,為“刀桿節(jié)”,舉行上刀桿,踩火塘的慶祝典禮。以激勵后代繼承先烈英勇戰(zhàn)斗、保疆衛(wèi)國的戰(zhàn)斗精神。這就是當(dāng)今傈僳族“刀桿節(jié)”的來歷。
七日傍晚,夕陽西下,萬里晴空,滿天的星星伴著月亮,映照在鳳尾竹叢上。我們把小船??亢煤螅蜕习度⒓印暗稐U節(jié)”。此時此刻,檳榔江畔鞭炮齊鳴,鑼鼓喧天,歡聲雷動。熱烈歡快,激昂振奮又神秘的氣氛籠罩山谷。身穿彩裙,環(huán)佩叮當(dāng)?shù)睦圩鍕D女,肩挎長刀的傈僳族漢子,從芭蕉林,從鳳尾竹叢中,從黃泥道上,從山巖腳下,從藤索橋上向檳榔江畔的刀桿場蜂擁而來,疊疊層層,圍住一片火場。那火場中,炭火燒得通紅,金焰躥跳,青煙蒸騰,熱浪燎人,映紅了天字,甚為壯觀。突然,铓鑼緊響,只聽見一聲大吼,人群中蹦跳出五個年輕的小伙子,上身裸露,下身只穿了一條短褲衩,手舞足蹈地躍人火塘中,紅紅的火塘像一片火海,他們忽而彈起,忽而在火塘中翻滾,前進(jìn),赤足落處,火星四濺,手捧炭火,快速擦臉,真是一場火的洗禮,激蕩人心。表演的五個傈僳族青年,人人全身都濕透,汗如大雨淋漓,他們每個人的赤足都沒半點火燙的痕跡,真是令人驚訝。我看呆了,看傻了。我好像見五條漢子在火海里游泳。
次日黎明,家家戶戶磨刀霍霍,為綁扎刀桿準(zhǔn)備快刀。中午時分,廣場中央,已經(jīng)立起兩棵筆直的樹桿,桿上用藤索將36把長刀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刀光閃閃,鋒口一律向上。刀桿四周,栽了四根粗大的木樁,用藤索與刀桿頂端緊緊相系,以防刀桿傾倒。此時,刀桿場上,人山人海,每個人的眼睛,都注視著刀桿。連續(xù)七炮響后,上刀桿活動開始了。直插云天的刀桿上,一個青年小伙子,動作敏捷,沉穩(wěn)鎮(zhèn)靜地逐級在刀口上攀登。雙手攀在刀刃上,雙腳踩在刀刃上,在赤著腳板與刀鋒相連之處,已經(jīng)清楚地看到腳跟肌肉凹陷成一條縫,緊接著,五六個青年依次而上,直達(dá)桿頂。有的還表演了更為驚險的動作。如雙手抓穩(wěn)桿頭,兩腳一縮,懸空而起,倒立桿頭,藍(lán)天白云之下,如山鷹展翅,似蛟龍邀游,眾人在驚訝中拍手稱贊。整個刀桿廣場上,是一片歡騰的海洋……
檳榔江正是從猴橋村流過,江面上有一座樹藤編制的吊橋,村民們要過橋時,都必須像猴子一樣,攀附著,才能過去。為此,這個傈僳人家的村子,被叫做“猴橋村”。直到1944年,美國工兵在檳榔江面上架起了一座軍用鋼橋,這座樹藤橋已成為“文物”留在檳榔江上,然而,人們?nèi)韵矚g沿用“猴橋”這個稱謂,把這個村子仍叫做“猴橋村”。1942年,日本帝國主義的軍隊,侵入緬甸后,就派飛機(jī)日夜對滇緬公路進(jìn)行狂轟濫炸。當(dāng)中國抗戰(zhàn)后方與世界相連的最后一根“輸血管道”——滇緬公路被炸斷后,在“駝峰航線”上空飛翔的飛行員們,萬萬沒有想到,就在他們機(jī)翼下的雪山峽谷與大江大河、急流險灘上,還有一條與這條航線平行的公路,那是中美工兵,加上飽受戰(zhàn)爭磨難的中國民工組成的筑路大軍,風(fēng)餐露宿地日夜奮戰(zhàn)在深山老林之間,沿著馬幫走過的小路,修筑起一條從印度東北部的阿薩姆邦的雷多,經(jīng)緬甸的密支那進(jìn)入騰沖猴橋,再到保山,與滇緬公路相連接后,直達(dá)云南省昆明市的中印緬公路,即“史迪威公路”。史迪威公路沿線地區(qū),處于東亞、南亞和東南亞三大區(qū)域的中間地帶,史迪威公路在溝通這三大區(qū)域上,占有理想的地緣優(yōu)勢。70年前,中美兩國運輸隊,就在這條公路上,冒著槍林彈雨,為抗戰(zhàn)前線運送了五萬多噸急需的抗戰(zhàn)物資。當(dāng)時的史迪威公路,被稱為:“抗日生命線”。
剛解放的上世紀(jì)四十年代末,我在猴橋村訪貧問苦做民族工作的歲月中,有一天傍晚,夕陽已經(jīng)落山,天空中飄著朵朵白云,一片片金黃的谷穗在微風(fēng)中飛舞,天色逐漸暗淡下來,我剛從檳榔江里提了一桶水,爬上江岸,突然發(fā)現(xiàn)十幾個全副武裝的國民黨匪軍,越過國境,朝猴橋村的鳳尾竹林大搖大擺地走來。我拔出腰間的二十響槍,選好了隱蔽的地形后,開槍把走在前邊引路的一名匪軍打倒了。匪軍瘋狂地一面開槍一面向我隱蔽的地段撲來,我一槍接一槍地打過去,一個又一個匪軍倒在血泊里。我也三處中彈,仍頑強地堅持著繼續(xù)射擊,還活著的幾個匪軍見勢不妙,回轉(zhuǎn)身去,跑出國境。我因流血過多,昏迷在鳳尾竹叢中。從山野放馬歸來的蔡文伯發(fā)現(xiàn)了一個解放軍干部倒在血泊里,他把我當(dāng)即扶起來,背在背上,跨馬揚鞭跑回到猴橋村他的家里,讓我躺在床上后,就跑去請來傈傈族醫(yī)生,及時地為我取出子彈,清洗包扎,又給我服用了傈僳族特有的治療槍傷的藥。就這樣,我在蔡文伯家里養(yǎng)好傷后,才回到騰沖的軍營里。
這次能去探訪檳榔江,就是要到猴橋村去看望救我的恩人蔡文伯。我是多么希望能夠盡快見到他啊!所以,我不是在走,而是在跑。很快,那個我曾經(jīng)養(yǎng)過傷,十分熟悉的傈僳人家小院,已經(jīng)展現(xiàn)在我的眼前,從低矮的木屋里,走出一位已經(jīng)駝背的老人,面容依舊,但畢竟他已經(jīng)是一位80多歲的老人。可能當(dāng)?shù)卣言绺蜻^招呼,說我要去看望他。所以,他似乎有準(zhǔn)備,穿著一套新衣服,理了發(fā),刮了臉,精神很好,親切又激動地緊緊握住我的雙手,把我抱在懷中,熱淚滾滾流在我的臉上,抱了很長時間后,他才說:“我這不是在做夢吧?我真的很幸運,能夠見到您!”我知道,他有苦,有話要向我訴?!拔母铩敝?,因為他與當(dāng)年美國工兵有過“關(guān)系”,被造反派批斗過,給他戴上“與美帝工兵私通”的高帽子,游過街,遭受過迫害,但他始終想要和我說的話,一句也沒有說出來,悶在胸口上。
我的雙眼,望著地上那個紅紅的火塘,望著正在燃燒的紅紅的火苗,看著火塘上那一根已經(jīng)熏得黑黑的粗繩子,蔡文伯注視著我的眼神指著那根繩子說:“這根繩子,是當(dāng)年美國工兵扎帳篷用的,是我還一直保留著的,唯一一件紀(jì)念物,因為怕它發(fā)霉,只好就這樣一直在火塘上烤著?!辈涛牟先擞謩忧榈亟o我講起當(dāng)年的往事:那一年,天大旱,他的家鄉(xiāng)猴橋村田里顆粒不收,碗里沒食,人人餓得面黃肌瘦,全身浮腫,都到山里去找野果。后來,又爆發(fā)了瘟疫,他的父母親,兄弟姐妹,先后離開人間。也就在那一年,美國工兵一個營,開進(jìn)猴橋村,說是來參加修筑中印公路,共同抗日的。那時,他還是個孩子,因饑餓缺食,逼著他每天必須從美軍工兵居住的帳篷外那條小路,爬進(jìn)大山里,去尋找充饑的食物。有一天,真巧,他在美軍工兵住的帳篷外,碰到一個美國大兵,他的名字叫蘭斯??粗@個每天都要從帳篷經(jīng)過的傈僳族小孩,就邀請他進(jìn)帳篷去坐一坐。蘭斯很喜歡這個聰明活潑可愛的傈僳族小孩,用他們已經(jīng)學(xué)會的那些生活中常用的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和這個小孩拉起家常來。雖然蔡文伯能夠聽懂并始終一直能記住的,只有一句兩個字母的美國話,那就是“ok”。而他們互相間一邊說,一邊比劃,也就達(dá)到了互相理解的目的。蘭斯知道蔡文伯沒有食物充饑,已經(jīng)餓得難以忍耐,就拿出從美國帶來的罐頭,給蔡文伯充饑。蘭斯看著蔡文伯破衣爛衫,衣不遮身,擋不住風(fēng)寒,就拿出自己的一套軍服,給蔡文伯穿在身上。一個傈僳族娃娃,穿著一套美國大兵的服裝,像中國戲曲演員,穿得跟戲袍一樣,真是好看極了,當(dāng)場,蘭斯拿出照相機(jī),為蔡文伯拍了照片。直到60年后,在慶祝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的日子里,蘭斯有幸來到中國,來到他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的邊境口岸猴橋村,兩人喜劇般地重逢時,蘭斯把60年前為蔡文伯穿著美國大兵軍裝的那張意味深長的照片交給蔡文伯。并且又和蔡文伯合拍了一張兩人重逢時的合影。蔡文伯精心地做了一個帶玻璃的鏡框,將這兩張珍貴的照片裝好,珍藏著,掛在家里最顯眼的地方,天天看著。又過了十年后的今天,他喜出望外地把珍藏著的照片,專門拿給我看,我深深地沉浸在感動之中,沉浸在那些難忘的歲月里,這是兩個國家,兩個素不相識的戰(zhàn)友,在抗擊共同敵人,抗擊侵略者的戰(zhàn)爭年代,留下來的永生永世難以忘懷的紀(jì)念。
蔡文伯繼續(xù)激動地對我說,70年前,和這些美國大兵打交道,只知道他們是遠(yuǎn)離家鄉(xiāng)千萬里來到中國,參加我們抗擊日本帝國主義侵略軍的。所以,很喜歡他們,很樂意經(jīng)常去幫助他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雖然膚色不同,語言不通。但相處得很好,就像一家人一樣。我經(jīng)常主動幫助美國大兵到檳榔江去擔(dān)水,到野人山里去砍柴,到草原上去放馬。有一天,我正在山坡上幫助美國大兵遛馬時,突然聽到遠(yuǎn)處有鄉(xiāng)親們在吶喊:“日本鬼子來掃蕩了!”我想,日本鬼子肯定是沖著美國工兵來的。美國工兵只管搶修公路,沒有防御還擊的武器。日本鬼子來了,不就是災(zāi)難來了。我拼命地騎上馬,朝美軍所在的工地跑去。才一見到蘭斯,我就拉著他的手,邊說邊比劃著日本鬼子端著刺刀來掃蕩的那種鬼樣子。蘭斯和戰(zhàn)友們很快明白了是日本鬼子來掃蕩了。我給他們比劃著說;“我在這里生,在這里長。這里的山山水水我最熟悉,請你們跟著我跑,只要跑進(jìn)緬甸的原始大森林里,藏在野人山上,小日本就無法找到你們?!碧m斯和戰(zhàn)友們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計,集合好隊伍跟著我往山里跑。我?guī)е@些沒有防御武器的大兵跑呀跑。跑進(jìn)了緬甸的原始大森林里,小鬼子怎么也追不上,怎么也找不到。撲了個空,天黑了,只好垂頭喪氣地返回去了。日本鬼子陰謀突襲圍殲美國工兵的美夢破滅了。美國工兵很感激我,也更加深了他們與當(dāng)?shù)乩廴说纳詈袂檎x。他們把食品和生活用品節(jié)省下來,集中起來,由蘭斯開著吉普車,挨家挨戶送到檳榔江畔猴橋村的傈僳族人家里。后來,盟軍和遠(yuǎn)征軍在緬甸打了勝仗,中印公路全線通車了。蔡文伯領(lǐng)著鄉(xiāng)親們和美國工兵一起,在猴橋口岸,在“史迪威公路”上,親眼看著100多輛盟軍的卡車組成的首支車隊,在一位少將的率領(lǐng)下,浩浩蕩蕩地滿載著抗戰(zhàn)急需的物資,從猴橋上開過去,朝昆明開去……
責(zé)任編輯陳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