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柳
母親晚年患上了老年癡呆癥,還伴有輕微的偏癱。在床上躺了兩年多后,她的生命進入倒計時。
那天,看母親神志突然清醒,我知道那個絕望而無奈的時刻離我越來越近了。悲痛之余,我和兩個姐姐商定,不如趁這個機會,讓母親吃點兒她最愛吃的東西。
母親患病以來,她的一日三餐我們并沒去特意地問過她,都是自作主張地為她調(diào)配。至于母親最愛吃什么,我們一下子還真是拿不太準。大姐說愛吃這種食物,二姐說愛吃那種食物,我也順嘴蒙了幾種,可都又不太確定。最后,我們決定還是問一下母親。
沒想到,那會兒母親很清醒,張口就說出了她愛吃的三種食物——油條、豆腐腦和碎肉。
我們?nèi)齻€聽后先是一怔,隨后就抱住母親哭作一團。這哪是母親最愛吃的呀?分明是我們?nèi)齻€小時候各自的最愛。
大姐是“50后”,她小時候正趕上三年災(zāi)荒,一年到頭難得吃上點兒油水。好在爺爺手巧,炸得一手好油條。逢年過節(jié),母親都會想方設(shè)法弄來點兒油和面,讓爺爺一展身手,全家人得以改善一頓生活。每次見大姐都是狼吞虎咽地吃,為了不缺她的口,每次炸油條,母親總是在一邊象征性地嘗嘗,好讓大姐吃個夠。
二姐是“60后”,母親生她的時候家里的日子已不是太苦,最起碼都能填飽肚子。二姐五六歲時,父親學(xué)會了做豆腐腦的手藝。每次父親把豆腐腦挑出去賣之前,母親都會先盛出一碗給二姐吃。每次二姐都吃得很香,直到今天她依然對豆腐腦情有獨鐘。
我小時候,家境自然又好了一些,全家人不但能吃飽,而且飯桌上偶爾還會見見葷腥。我是一個無肉不歡的家伙。記得母親每次去縣城趕集,都會給我買回來一些熟的碎肉,用草紙包著,鼓鼓的,油都滲到了紙外,十分誘人。每次看到母親拿著一包碎肉回家,我立馬眼睛放光,然后用手抓了往嘴里狂塞。而母親總是站在旁邊一邊笑一邊數(shù)叨我:“慢點兒吃,沒人給你搶?!?/p>
后來我才知道,那些肉之所以是碎的,原來都是肉攤上賣剩下的雜碎,比較便宜,味道卻一點兒不差。母親說:“比整塊的肉便宜一半,這樣俺兒能吃頓飽的?!?/p>
彼時畢竟年幼,我對碎肉價格的貴賤以及母親到底是怎么省下來的錢買肉并不關(guān)心,只對紙包的大小和碎肉的香味記憶猶新。至今,四十有幾的我雖然品嘗過各種美食,卻還是感覺抵不上兒時母親買給我的那種碎肉好吃。
回憶著那雖已久違卻刻骨銘心的“美食”,再看一眼面前生命垂危的母親,心頭除了悲慟,更因忘我的母愛而深感羞愧甚至無地自容:母親因為患病,神志模糊、思維混沌,但在她殘存的那一丁點兒記憶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卻依然清晰地記得自己三個兒女各自最愛吃的是啥。而我們作為兒女,一個個正值旺年,頭腦清晰、思維敏捷,卻連母親最愛吃什么居然都不曾認真地留意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