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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之旅

2014-07-25 18:57武歆
長城 2014年4期
關(guān)鍵詞:老陸小方小紅

武歆

第一天

老陸和小紅午飯過后順利到達同里古鎮(zhèn),他們早在“攜程網(wǎng)”預(yù)定了住宿,沒費周折就找到了那家賓館。在前臺辦理手續(xù)時,長相恬靜的前臺小姑娘問他們買套票嗎?老陸感興趣地詢問套票是怎么回事?小紅急忙攔住,語氣強硬道,我們剛到,有啥值得一游的景點都不知道,買啥套票呀?不買!小姑娘也不多話,順利地給他們辦完入住手續(xù)。

老陸拿著門卡,上樓梯時,小紅小聲囑咐老陸,不要聽他們的,出門在外,不要著急忙慌地花錢。老陸胸有成竹地說,我還不知道這些,我比你經(jīng)驗多。小紅說,你出門還不是有組織的,什么事都給你們安排好了,一群老年癡呆。老陸“哼”了一聲,譏諷道,看來你是個聰明人。

進了屋,剛收拾妥當,老陸就指著洗漱間,滿眼放光地說,我洗洗?小紅笑了起來,猴急呀?老陸擁住小紅,用手摸著小紅的下腹處,理直氣壯地說,來旅游,不就是進去待會兒嗎?難道你還有別的想法?小紅用手摸了摸老陸的臉,媚氣地說,晚上,讓你美個兒夠。老陸喪氣地往床上坐了下去。小紅伸出胳膊,撒嬌地說,抱抱。老陸推開她,說,上床再抱,要不,我就走不出屋了。小紅說,大好河山不看看,整天就想著那點事。老陸委屈地說,你不是說過,結(jié)婚二十多年了,總在自家床上翻江倒海沒意思,要到外面來浪漫嗎?小紅敷衍說,好好,晚上再說,咱現(xiàn)在先出去偵查地形,旅游旅游,總要出去游一下吧?老陸怪笑道,好吧,先去外面游,晚上在家“游”。小紅高了音調(diào)說,你還當真要老當益壯呀?

老陸和小紅說笑著走出了賓館,拐過一條兩旁都是灰舊瓦房的小路,再登上一個弓箭型的古舊石橋,居高臨下地豁然看見了同里古鎮(zhèn)。因為是三月份,不是旅游旺季,再加上又是星期一,古鎮(zhèn)狹窄的小街上沒有多少人,不像幾年前他們在電視上看見長假期間人流如織的景象。但是石橋下面的進鎮(zhèn)入口處,設(shè)有曲折的鐵欄桿——欄桿旁有數(shù)名男女走來走去。

小紅率先走到鐵欄桿旁,這才明白那些走來走去的人都是檢票人。問檢票人,得知每張門票一百元。小紅說,這么貴?一個農(nóng)村模樣的干瘦女人倚著鐵欄桿,說,這一百元包景點門票呀。小紅說,我們要是不參觀景點,只在鎮(zhèn)上走一走,難道也要錢?干瘦女人說,只要進鎮(zhèn),就得八十塊錢買票。小紅驚訝道,八十塊?我們在鎮(zhèn)子外面住,這幾天要進進出出的,那得多少錢呀?干瘦女人倒是耐心,說,你肯定出門前沒做旅游攻略,這票是三天的時限,三天里拿票隨便進出。老陸湊上來說,還不如在賓館訂票呢,八十塊錢還包景點門票。干瘦女人說,在賓館訂也行呀,來同里不看那些景點多虧呀,退思園、珍珠塔,可好哩。小紅還不死心,問道,夜里進出難道也要票?干瘦女人依舊耐心地說,早上六點鐘之前不收票,晚上八點鐘以后不收票,可是那會兒街上都沒人呀,店鋪也沒開,你轉(zhuǎn)悠啥呀?

老陸把小紅拉走,不耐煩地說,我們回賓館買票,多省事。小紅精打細算,說道,賓館也是他們開的,反正都是他們賺錢。老陸說,出來了,不要想那么多,走,回去買票。

老陸和小紅返回賓館,在前臺買了兩張門票。小紅問道,你們賓館跟鎮(zhèn)上都是一回事吧?剛才問他們是否買套票的那位長相恬靜的小姑娘也不回答,只是慣性地恬靜微笑。老陸拉走小紅,走到外面才嬉笑道,你真是天真,這還用問嗎,圍繞著古鎮(zhèn),所有消費的地方都是一回事的。小紅還有些不服,似乎想說什么,不情愿地向前走著。

老陸和小紅再次返回鎮(zhèn)子入口時,已經(jīng)下午三點多鐘了。進了鎮(zhèn)子,兩人在狹窄的街道上不咸不淡地走著,東張西望,說著一些不著天、不挨地的廢話。

小紅挽著老陸的胳膊,老陸的胳膊不時觸碰著小紅豐滿的乳房,很快感覺下面無比膨脹起來,就像躲在暗處的一匹快馬欲要脫韁而奔,急不可待地要暢快地奔跑。小紅好像感覺出來什么,扭過頭,嬌嗔道,你還真把自己當成金錢豹了?老陸把嘴巴湊近小紅的耳朵邊,吹著熱氣,小聲說,是不是金錢豹,你知道。小紅臉紅了,用胳膊肘頂了一下老陸的軟肋,同時拉緊了老陸的胳膊。

老陸和小紅是二十五年的夫妻,老陸今年五十歲,小紅小老陸兩歲。別看兩人都是奔赴中年的歲數(shù),但長得都很年輕。老陸沒有白頭發(fā),身材也不胖,看上去也就是三十八九歲的樣子。小紅也顯得年輕,除了腰部有些許的贅肉、乳房有些墜落,真是沒有這個年歲女人的臃腫,她臉上也沒有黃斑和黑斑,稍微涂抹一點脂粉,遠看上去真是年輕。小紅對自己外貌和身材很得意,經(jīng)常在穿衣鏡前照來照去,有時還做華爾茲旋轉(zhuǎn),而且不時地朝老陸拋媚眼。老陸看見小紅得意,有時就故意打擊她,到了晚上,上了床,托著她的乳房,做出很吃力的樣子,說,看看,我要不是托著,它肯定掉在地上啦。小紅身子一挺,毫不畏縮地說,我又不裸體上街,誰能看見它呀?老陸立刻側(cè)過身,雙手抱緊一個乳房親了親,又握緊了,說,是呀,它藏在里面,沒人看見,它是我的。小紅毫不示弱,反擊道,得便宜賣乖,典型的中年男人!

老陸在市文學研究所工作,不是所長,不是副所長,也不是業(yè)務(wù)骨干,平時不用坐班,每年在文學期刊上發(fā)表幾篇不疼不癢的吹捧好友的文章,或是在學術(shù)期刊上發(fā)表幾篇莫測高深的所謂理論探索文章,也就算是蒙混過關(guān)了,年終還能拿到所里的績效獎金。小紅呢,早年是小學教師,后來市里整合教育資源,把兩所小學合并,不求上進的小紅所在的那所不求上進的學校,被另一所有遠大理想的師資雄厚的小學合并過去,不求上進的小紅也就被理所當然地“合并”下來?;丶液?,在老陸的聯(lián)系下,她倒沒有閑著,先后做過少年宮的外聘老師,也在一家民企站過前臺,稀松地干了幾年,后來干脆回家相夫教子。

老陸和小紅前些年鬧過矛盾,在激烈爭吵中險些離婚,倒是沒有多大的利害沖突,如今想來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根本不值得深入追究。這幾年可能年歲大了,懂得老來伴的重大作用,感情忽然疾速升溫,每天都是如膠似漆,甜蜜話說不過來。如今兩個人一個星期要有兩次“親昵”,最少也要有一次。每次親昵兩個人都不老實,一會兒你上邊、我下邊;一會兒我左邊,你右邊,每次上床都要折騰得一身大汗。那天“折騰”完,小紅忽然傷感地說,總在床上沒意思,我們換個地方?于是兩個人把“甜蜜戰(zhàn)場”挪到沙發(fā)上,可是并不如意,不僅把沙發(fā)旁邊的茶幾上的水杯碰翻在地,小紅翻身上位時,還把胳膊碰在沙發(fā)扶手上,當即青紫一片,“哎呦呦”叫個不停,于是兩個人草草收兵。

那天兩個人依偎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小紅抱著老陸的腳丫子,傷感地說,我們出去旅游吧?老陸說,可以呀,去哪?小紅答非所問道,想一想我就委屈,咱倆天天忙,真沒有生活質(zhì)量。老陸感同身受地說,可不是哩。老陸收回腳丫子,坐起身,又把小紅腳丫子抱起來,一邊揉著一邊問,你說去哪?小紅說,去哪兒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要出去走走。老陸說,出去走走,那也要有方向呀?小紅說,反正不去深圳,不去上海,不去那些沿海大城市,就去那些古色古香的地方。老陸說,看來你是一個傳統(tǒng)的懷舊的人。小紅說,我要是現(xiàn)代派,能跟你二十多年?老陸不置可否地笑著,忽然又色迷迷起來,說,我們在外面做……對吧?小紅面帶愁苦地說,那只是一方面,我們得散散心了。小紅傷感得確有道理。因為說起來難以置信,兩個人結(jié)婚二十五年,竟然一次都沒有相攜出過遠門,最遠一次去過北戴河,但那還是十年前的事了。

老陸和小紅有個兒子,最初在廈門上大學,畢業(yè)后沒回來,去了福州工作,現(xiàn)在交了一個福州女朋友。老陸和小紅看過兒子和女朋友發(fā)來的照片,那位福州姑娘挺漂亮的,看得出來兩個年輕人恩愛有加。兒子基本上沒讓他們費心,自己始終在茁壯成長。如今讓他們費心的是雙方的老人。老陸和小紅雖說都不上班,但有一個重要任務(wù),要照顧雙方的老人。老陸父母都是九十歲,小紅的父母也都八十多歲了,而且身體都不好。老陸和姐姐輪流在父母那里值班,小紅和她妹妹也是如此。老陸的母親和小紅的父親還都是老年癡呆,老年人身體有病,再加上老年癡呆,照顧難度加大不少。每次值班回來,累得兩個人都不想說話。尤其小紅,回來后總要結(jié)實地睡上兩天。老陸和小紅琢磨著想給父母找個保姆,但是雙方老人好像提前商量好了,死活不依,介紹一個,干不上幾天,就會被父母趕走。他們不解,跟家里有老人的朋友說起來,沒想到都是這樣,只要沒有癱在床上,都不肯要保姆。老陸曾經(jīng)跟父親聊天套話,這才知道,老人是怕找了保姆,兒女們來的次數(shù)少了。老陸告訴父親,給您找保姆,不是說我們不來了,我們照樣來。父親雖然也明白,但轉(zhuǎn)過臉去,還是堅定地不用保姆。

老陸無奈地說,都說老人年歲大了慈祥,其實年歲越大越自私。小紅贊同道,可不是,他們只想著自己,根本不想兒女,我們也不小了,又是做飯又是收拾屋子,兩天下來腰都抬不起來了,骨頭都要碎了。老陸勸說,怎么辦,他們是我們爹娘,不能不管吧?又說,以后我們少在床上用點兒勁兒,把勁兒都用在照顧父母身上。小紅被氣得笑了起來,這是兩回事,你別總往一起扯。

前些日子小紅和老陸分別跟家里講好了,要出去旅游幾天,回來再把耽誤的值班補回去。雙方的兄弟姐妹倒是理解,說你們這么多年都沒一起出去過,多玩幾天,不要趕著回來,家里放心吧。

出去旅游的時間,兩個人算了算,最后定在清明節(jié)前。之所以定在這個時間段,一來正趕上他們倆二十五年結(jié)婚紀念日;二來不是旅游旺季,游人少。旅游的目的地,最后定在了同里古鎮(zhèn)。出發(fā)前的那天晚上,兩個人躺在床上睡不著,說著閑話。小紅畢竟當過小學教師,還是教語文的老師,所以詩情畫意地說,在古鎮(zhèn)的石板街上走,尤其是雨后,我們倆打著一把紅傘,肯定別有一番韻味。老陸用評論家的語調(diào)說,絲絲細雨,若有如無,情真意切呀。小紅說,你不會又想那事了吧?老陸說,我沒想呀?這可是……你提醒我,要不……進去待會兒。小紅身子一扭,背過身子,去,早睡早起。

走進古鎮(zhèn)已是下午三點多鐘了,老陸和小紅沒去退思園和珍珠塔,重頭戲留著明天上演,兩個人先去看“望三橋”。

“望三橋”由太平橋、吉利橋和長慶橋組成,三座橋建于明清兩代,呈“品”字形跨三河交匯處。古鎮(zhèn)上的新婚男女、孩子慶生還有老人過生日,都要在三橋上走一走,據(jù)講能給人帶來吉祥和如意,過去是這個風俗,現(xiàn)在還是這樣。來同里不在三橋上走一走,等于沒來古鎮(zhèn)。

老陸和小紅問了兩個當?shù)厝?,不費吹灰之力找到了“望三橋”。三橋都是石橋,不高、不長,看上去短得有些局促。橋身特別干凈,似被清水洗刷過。

小紅挽住老陸的胳膊,說,我們走走?

走。老陸說。

兩個人上橋、下橋,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最后站在吉利橋上,看迎面駛來的一條小船。劃船的是一位老人,不緊不慢地搖著櫓,小船仿佛停在水上。老人穿著深色褲褂,看不清面目,身子骨很結(jié)實。船頭上、船幫上站著幾只高傲的魚鷹。小紅興奮地向魚鷹揮手,魚鷹沒看她,也可能懶得理她,繼續(xù)高傲地挺立。

老陸說,別揮手了,你這把年歲,也就我還理你。

小紅說,那可不一定,我找一個小我十歲的小伙子都綽綽有余。

老陸望著小船說,你還想老牛吃嫩草?又回過頭,看著小紅的臉,說,你這個家庭婦女難道還有情況?

小紅玩笑說,我是不打扮,稍微打扮一下,走在大街上有不少回頭率哩。

老陸“嘎嘎”笑起來,湊巧小船駛到眼前,魚鷹不知聽了老陸的笑聲還是覺得應(yīng)該工作了,也跟著“嘎嘎”的叫,隨后紛紛躍入水中。平靜的河面上霎時一派熱鬧的景象,引得岸邊的游人紛紛駐足觀看。

小紅說,看來你跟魚鷹有關(guān)系呀?它們聽你的招呼。

老陸忽然摟住小紅的腰,發(fā)狠說,吃飯去,我想今晚喝點酒。

老陸這樣說,小紅也覺得肚子餓了,兩個人快步離開橋頭。

古鎮(zhèn)面積不大,剛才兩個人遛彎時,老陸早就看好了一家飯館,那家飯館很是火爆,人流不斷,名叫“酒壇子飯桶”。

從吉利橋往東,再走過一條青石板的小街便是“酒壇子飯桶”。走進飯館,沒有座位了。正好靠窗一對情侶吃完站起身,老陸趕忙跑過去,把座位占了下來。小紅走過來,取笑道,不減當年呀。老陸顧不上反擊,要了一吊(一大碗)青梅子酒,小紅點了“三白”(白魚、白蝦、銀魚)還有兩份青菜,兩人興奮地喝起酒來。座位臨近窗戶,能夠看見窗外船來船往的小河,再加上甜絲絲的青梅酒,老陸和小紅已經(jīng)微醺了。老陸似乎興致更高,又要了一吊青梅子酒。

小紅說,你還喝呀?老陸說,難得高興,我這年歲了,不想壓抑自己,想喝就喝。小紅說,倒酒,我也喝。

老陸和小紅,喝得興致盎然。

高興的老陸走出飯館時,已經(jīng)帶些醉意了。小紅也喝了不少,不僅臉紅了,連脖子都紅了。小紅還有點酒量,到了脖子都紅的地步,起碼得有三兩酒了。

走進賓館,剛進屋子,老陸就把小紅抱住,急促地親吻她的脖子和耳朵。小紅知道老陸想要做啥,忙說,我先去下衛(wèi)生間。老陸說,我去洗洗。小紅說,你等會兒。

老陸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不住地催促小紅快一點。過了一會兒,小紅慢慢走出衛(wèi)生間,老陸坐起來,看見提著褲子的小紅不說話,滿臉的歉疚。

小紅說,對不起,下面……紅了。

老陸不信,板起臉說,你是故意的?喝酒臉紅,下面還紅呀?我老婆還有特異功能?

老夫老妻,我騙你干什么?小紅滿臉醉意地說,真的來了……洶涌澎湃。

老陸嘴巴張了張,滿臉的慍怒。這會兒,老陸特別想“進去待會兒”——這是老陸和小紅的做愛密語。

應(yīng)該過兩天……來的,沒想到……提前了。小紅臉上漾起歉疚的神情,又說,我也確實累了,我們早點睡吧?

老陸也是困,也是累,卻不想睡。他在屋里轉(zhuǎn)了幾圈,愣了片刻,說,真是掃興,你睡吧,我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

別去遠處,早點回來。小紅說。

老陸“嗯”了一聲,走了出去。

老陸剛剛出門,小紅一下子蹦下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然后迅即拿起手機,趕緊撥了一個電話,臉上帶著緊張和興奮的表情,聲調(diào)有些顫抖地說了一句:“喂……”

老陸一個人踉蹌地走著。

街上沒有多少游客。除了黃金周期間和旅游旺季,平日里同里古鎮(zhèn)的游客并不多。尤其是清明節(jié)過后,古鎮(zhèn)稍顯冷清。老陸還想喝酒,剛才和小紅轉(zhuǎn)悠時,他發(fā)現(xiàn)在三橋附近有好多酒吧,于是再去三橋。

走了一會兒,還沒到三橋,看見小河的左岸,有一家掛滿紅燈籠的小酒吧。門口紅色的燈籠把河邊停泊的小船照耀得朦朦朧朧,水聲還有輕微的風聲,讓老陸心旌搖蕩。老陸站住,看了看那片紅燈籠,走過彎曲的小石橋,邁進了那家酒吧。酒吧里沒有人。沒有游客,也沒有老板和服務(wù)員。老陸看看手表,還不到八點鐘,心想還沒到酒吧熱鬧的時候吧。

老陸?yīng)q豫著想走,這時靠近里面一間小屋的碎花門簾掀起來,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走出來,說道,先生……

柔軟的江南話——老陸下意識地站住了,那一刻,似乎酒醒了大半。

女子穿著一件中式上衣,淡藍色的,有白色的暗花。頭發(fā)肯定是長發(fā),但是挽了起來,看不清確切的長度,也不知用了什么東西或是一只看不見顏色的卡子別住了,發(fā)尾處卻又是自然零散狀,仿佛一株盛開的鳳尾菊,顯得女子有幾分特別的俏媚。女子皮膚很白,眼睛不大,睫毛很長,酒吧里燈光不太亮,卻依然能夠看清。

只說了半句話的女子沒再說話,微笑著,友好地望著老陸。老陸覺得周身很熱,想要猛地把胸膛撕開,讓風暢快地穿過胸膛,好好地涼快一下。他依舊站在原地,想等女子客氣地讓他進去。可是女子沒有禮讓他的意思,這讓老陸感覺有些尷尬,哪有這樣做生意的,竟然如此傲氣?

老陸心里生氣,雙腳禁不住往前走去,溫柔地問道,營業(yè)嗎?

營業(yè)。女子說著話,用手指著里面的座位。

老陸沒有往里走,坐在了靠近門口的吧臺前的高凳上。女子走進吧臺里面,然后隔著寬大的長條木桌,禮貌地看著老陸。一股清淡的香味,隔著吧臺,不緊不慢地飄進老陸的鼻子里。老陸心里真是納悶,這個人怎么一點兒不熱情呀?于是問女子,你是這里的服務(wù)員還是老板?

女子簡單兩個字,老板。

老陸說,來一瓶百威。

女子從冰柜里取出一瓶百威啤酒,啟開瓶蓋,伴隨著一個高腳杯,一起放在老陸面前。老陸沒用高腳杯,舉起酒瓶,喝了一口,問,怎么沒人?

女子說,你是指顧客?

老陸說,是呀。

你不就是顧客嗎?女子說得自然,看不出來有開玩笑的意思。

女子話語不多,老陸卻覺得很有意思??墒恰幸馑?,又不知如何與她對話。女子似乎也不想跟老陸多說什么,獨自坐在了吧臺的后面,一臺蘋果牌的平板電腦魔術(shù)一般放在了眼前,認真地看起來,偶爾用手指在電腦上舒展,像繡花或是彈琴。老陸太想跟這位女老板說會兒話了,幾次想找話題,女老板絕對能夠覺察出來,但沒有迎合老陸,依舊埋頭看她的電腦。焦慮的老陸拿出煙,開始抽起來。過了一會兒,女老板也點上一根煙。老陸驚奇地發(fā)現(xiàn)兩個人抽同一個牌子的煙——黃鶴樓牌香煙。

酒吧里響起輕緩低沉的音樂,是巴赫的大提琴組曲,應(yīng)該是西班牙大提琴家卡薩爾斯演奏的。老陸懂些音樂,酒后的老陸也能聽出來。

始終沒有顧客進來,女老板也沒有離去的跡象,她不看近在咫尺的老陸,卻讓清香的味道在老陸的周圍彌漫。老陸想起在三橋上看見的那些捕魚的魚鷹,似乎那間掛著碎花門簾的小屋里面,坐著一個慢慢搖櫓的漁夫。老陸還是警覺的,他開始懷疑后面會有什么事發(fā)生,比如門簾后面忽然走出來一個男人,或是幾個男人,然后……老陸感到頭皮發(fā)奓,想要馬上走開,但又實在不想走開,雙腿特別的沉重。

在女老板的背后,是一面明亮的鏡子,老陸透過鏡面的反射,看見女老板正在網(wǎng)上漫游,沒有聊天,只是在圍觀。老陸視力極好,五十歲的人眼睛不花,還能望遠。因為女老板用的字體很大,老陸清楚地看見她的網(wǎng)名和網(wǎng)站,于是他拿出手機,立刻上了網(wǎng),并且加了女老板。

老陸仗著酒勁兒,大膽地敲字,說,此刻我就坐在你的對面,我們能說會兒話嗎?

女老板令人驚奇地馬上回道,可以呀。

老陸心里一驚,抬頭看了看隔著吧臺的女老板——她的臉上沒有絲毫的變化,也沒有絲毫的肢體變化。

老陸繼續(xù)問,能問你……姓什么嗎?

女老板回道,姓方。

老陸從來沒有和一位陌生女人、以如此陌生的方式交談,他感到心跳得厲害,于是繼續(xù)說下去。

老陸和小方面對面的卻又是在網(wǎng)上聊天的同時,小紅在賓館里并沒有睡覺,而是在打著長途電話。這是小紅二十五年來第一次和一位男人偷偷摸摸打電話。說是偷摸打電話,因為小紅背著老陸。

與小紅通電話的男人叫老萬。老萬是小紅的初戀,兩個人二十五年沒聯(lián)系了,也就是說,自從小紅和老陸結(jié)婚后,小紅就再也沒跟老萬聯(lián)系過,老萬也沒給小紅打過電話。小紅突然接到老萬的電話時,正是小紅和老陸在火車站候車的時候,當時老陸恰巧去廁所了,小紅一個人發(fā)呆,忽然手機響了,是個陌生的號碼,平日里給小紅打電話的人,也就那么幾個人,不是姐姐、妹妹,就是幾個過去的同學,出現(xiàn)一個陌生號碼,小紅以為打錯了,或是其他不著邊際的電話,什么買房呀、存錢呀、買保險呀……但還是接了,沒想到電話里傳出來一個磁性的男中音,溫柔地說:“小紅,是我呀?!毙〖t愣住了。小紅名叫“趙紅”,平日里喊她“小紅”的人,除了她爸媽、姐姐,還有老陸。如今又突然出來一個喊她“小紅”的男人,令小紅短暫驚訝過后,立刻說道“你是萬新建吧”。這次,輪到對方愣了,小紅能感到對方顫抖的聲音:“小紅,這么多年了,你一下子還能聽出來是我呀?!毙〖t也不知道為什么,竟然能一下子聽出二十多年前的一個聲音,連她自己都感到奇怪,所以嘴里只是“嗯啊”,也不知道下面該說什么。電話那邊的老萬問,小紅,你現(xiàn)在哪里?小紅說,我和老公在火車站,馬上去旅游。老萬“哦”了一聲,小心地問,你什么時候回來?小紅說,說不好,我們先去同里,要是愉快地話,再去烏鎮(zhèn),還高興的話,再轉(zhuǎn)道蘇州。老萬說,哦,那……我給你打電話方便嗎?小紅問,你有事?老萬說,有點事。小紅說,什么事?老萬似乎想了想,說,這樣吧,電話里太亂,我聽不清,我回頭給你打。小紅急忙說,這樣吧,我給你打吧。老萬說,那就等你方便時打。小紅遠遠地看見老陸走來了,忙跟老萬說了“拜拜”。老陸坐下來,問小紅剛才跟誰通電話?小紅說,還不是我那幾個同學。老陸笑了笑,你也就那幾個同學。說完,看看手表,說,我們收拾一下吧,快進站了。

一路上,小紅始終琢磨老萬突然找她有什么事,老萬又是怎么知道她手機號的,二十五年了都沒聯(lián)系,他找來想干什么呀?小紅總是擔心老萬突然再把電話打過來,當著老陸的面什么話也說不了,于是悄悄把電話轉(zhuǎn)到了振動功能,她想找機會給老萬打過去,快點知道什么事,聽老萬的語氣,還是很急的事情,可是老陸始終在身邊,即使去個廁所也沒多大工夫,小紅就想到了同里,晚上假借前臺有事,到外面給老萬打電話。沒想到晚上在“酒壇子飯桶”吃飯時,小紅見老陸喝酒有點猛,就跟老陸多喝了點,她想老陸回來睡覺,自己單獨的時間就有了。沒想到吃完飯回來,老陸主動要出去,小紅就假裝喝多了,把機會巧妙地找了出來,于是老陸前腳走,小紅就給老萬撥了電話。

老萬說,小紅,你告訴我座機號碼,我給你打過去,別浪費你話費。

小紅心里一熱,過去兩個人熱戀時,老萬也是這樣想得周到,但還是猶豫了一下,遲緩地翻開了床頭柜上的服務(wù)指南,告訴了老萬。不一會兒,老萬把電話打過來了。

小紅說,什么事呀,搞得我一天緊張。

老萬著急地說,對不起,找你還真有事,我老婆想見你。

小紅都要喊起來了,你說什么話呀,我跟你老婆有什么關(guān)系?我跟你也沒關(guān)系呀?

老萬趕忙賠不是,然后說,小紅,你聽我講,我老婆癌癥,馬上就要死了,那天她在家翻東西,翻到當年我們倆的那些通信,她偷偷看了,看哭了,說是想見你,她一個要死的人了,不行的話……你就滿足一下她,我知道不該打擾你,我們都這把年歲了,不應(yīng)該的。

小紅說,知道不應(yīng)該你還找我?你怎么知道我的電話?

老萬說,咳,現(xiàn)在什么事能瞞得住,找電話太容易了。你就別問我了,你現(xiàn)在答應(yīng)我,怎么樣?

小紅說,虧你想得出來,我見你老婆,那不是更刺激她了嗎?

老萬說,你不知道,絕不刺激,你是不知道我老婆,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她這個人特別大氣,不像有的女人小肚雞腸。

小紅不高興了,叱問道,你這是說我呀?

老萬唉聲嘆氣,你就別多心了,我怎么能說你呀。

小紅平緩了語氣,說,再說……我跟你沒關(guān)系呀?

老萬說,正是因為咱們之間沒關(guān)系,干凈透明、光明磊落,所以我才讓你見我老婆,咱倆要是有關(guān)系,我還能讓你見嗎?那對我老婆不尊重呀,對吧?

小紅語氣平緩下來,問,你這些年怎么樣?

還可以吧。老萬說,我自己開了一家公司,做陶瓷生意。

小紅再問,你老婆呢?

老萬說,說起來慚愧,我老婆是一個文學博士,在大學里教書,我比不了她。

小紅輕輕地“哦”了一聲,忽然覺得有些酸意。就是這短暫襲來的酸意,讓小紅心驚了一下,她想起來當年她和萬新建初戀時的日夜……她趕緊止住久遠的回憶,忙說,我今天有點累了,等我回去再說吧。

老萬似乎理解,但又不想放下電話,囁嚅道,她可能活不了幾天了……你什么時候回來?

小紅本來想放下電話,又沒好意思放下,說,你能不能想點別的辦法,我想……我還是別見她了,讓她安靜地走吧。

老萬嘆口氣,說,我可能冒失了,你在外旅游,還要去那么多地方,讓你馬上回來,的確……不好意思,好吧,我再想想其他辦法。

小紅疲憊地說,好吧。

小紅放下電話,再也睡不著了,本來她也睡不著,過去她和老萬交往的一幕幕像電影一樣在她眼前慢慢地浮現(xiàn)起來……還有那些往來的書信,至今她保留著一百多封老萬的來信,老萬那里會保留多少呢,老萬妻子又看了哪些信呢?

第二天

第二天早上,小紅、老陸參觀退思園。走到半路上飄起了毛毛細雨。小紅這才發(fā)現(xiàn)忘帶雨傘了,她特別著急,讓老陸回去拿。老陸慵懶地說,你去吧。小紅沒好氣地說,來時我就告訴你,雨傘別忘了。老陸說,你買的,應(yīng)該你想著才對呀。小紅說,你真是強詞奪理。

三月是南方的梅雨季節(jié)。雨絲不密,卻是無孔不入,雖說到處都是亭臺長廊,可是兩個人肩膀很快都濕了,感覺頭發(fā)也濕了。小紅更是別扭,為了買傘,去了好幾家商店才買來,一共三百塊錢,一紅一黑,都是自動傘,打開時傘面很闊大,她是為了這次旅游特意買的,沒想到第一天就忘了帶。小紅心里不高興,故意加快了腳步,甩下老陸。老陸似乎也不想跟她并排,獨自一人在后面隨著。

退思園,是同里古鎮(zhèn)最應(yīng)該去的地方,單是“退思”二字,就已經(jīng)讓人心神向往了。在同里,有許多闊大幽深的庭院,那是古代高官們的故里私宅??瓷先ゴ箝T都很一般,沒有絲毫的顯赫,走進去卻別有洞天。一座私人宅邸如此顯赫,沒有政治背景很難實現(xiàn)。退思園的第一位主人叫任蘭生,是清代的內(nèi)閣學士,他花費了十萬兩銀子在光緒十一年建成的私家宅邸,取名“退思”,源自《左傳》的“進思盡忠、退思補過”之意。

老陸和小紅在退思園里慢慢走著。兩人眼睛都有點紅,昨天晚上都沒有睡好覺。昨晚老陸回來時已經(jīng)夜里十二點了。其實小紅沒有睡著,她假裝睡,見老陸翻來覆去,也就假裝醒了,睡不著裝睡,真是太難受了。但兩人都不想說話,都想著自己的心事。

昨晚小紅撂下電話之后,自然想起二十五年前跟老萬交往時的日子。那時小紅師范學校剛畢業(yè),順利分進一所小學當了老師。老萬上的大學專科,學的是財會專業(yè),也剛畢業(yè),分到了一家研究所當會計。兩個人是通過小紅的老姨介紹認識的,那是小紅第一次相親,也是第一次戀愛。年輕時的小紅微胖,長相不錯,笑起來時眼睛瞇縫著,很有幾分嫵媚。老萬身材不胖,個子不高,精神抖擻,有幾分浪漫情懷。兩個人認識后,老萬說我們要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必須要有知識。小紅這才知道,老萬準備“專接本”,要繼續(xù)學習深造。老萬說恐怕咱們不能經(jīng)常見面,我們寫信吧。那時老萬每封信的抬頭都是“親愛的”,要知道那會兒說“親愛的”是要有幾分膽量的。老萬在每封信后面還要抄寫幾句鄧麗君歌曲的歌詞。小紅每次接到信,看到“親愛的”三個字,臉都要赤紅起來,好像周圍有一群眼睛在專注地看著她。浪漫的老萬見面時,動作也很浪漫,小紅的第一次接吻就是老萬教給她的。當時是在公園里一棵鉆天楊的下面,小紅渾身顫抖,骨頭都要散了,而且天旋地轉(zhuǎn),要不是老萬緊緊地摟著她,她肯定摔倒在地。小紅的乳房第一次被異性撫摸,也是被老萬撫摸的,當時小紅都急了,死活不讓老萬伸手,老萬側(cè)著身子,一只手摟著小紅的腰,另一只手就像條靈活的蛇,蜿蜒、屈伸,巧妙地穿過了小紅雙手的攔截還有層層衣服的阻擋,最后老萬的手成功抵達。乳房被老萬捉住后,小紅原本緊繃繃的身子瞬間松弛了下來,像一灘稀泥動不了啦。被老萬親吻過又被老萬摸過之后的小紅,膽子突然大了起來,說,你一定干過壞事。老萬說沒有呀。小紅說,那你怎么一下子就把我扣子解開了?老萬想了想,還真是,他一只手不知怎么就解開了小紅的乳罩。小紅見老萬出神兒,雙手舉起來,使勁兒打老萬的肩膀。老萬故作疼痛,“哎呦呦”的喊起來。小紅害怕被路過的人聽見,拉著老萬,趕緊離開了公園的長椅。小紅和老萬挨得特別緊,就像連體嬰兒。小紅走出很遠了,還回頭看了看那個綠色的木頭長椅,好像她的貞潔永遠地留在了那個長椅上。

退思園里的雨似乎停了。老陸緊跑幾步,站在小紅面前,奇怪地問,你走這么快干嗎呀?我喊你好幾聲,你都不理我。小紅這才醒過盹,疑惑地望著老陸。老陸站在她面前,溫柔了語氣說,你走得太快了,就像趕路,咱們是旅游,得四處看看呀。小紅害怕老陸看出來她有心事,想要解釋,卻被老陸攔住了。

老陸說,我知道,你還在埋怨我,昨天我就是喝多了,坐在酒吧里光是抽煙了,半盒煙都抽沒了。小紅舒緩了一口氣,說,沒事的,我要是不累,我跟你一起去了。老陸這才笑起來,說,好好,今天晚上咱們一起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退思園的園林設(shè)計精巧婉轉(zhuǎn),在極為有限的四畝地的空間里,設(shè)計了獨具特色的望月書樓、琴房、退思草堂等多處精致的建筑,最有意思的是石舫——只有船頭,沒有船尾。兩個人站在石舫前,專注地望著清清的水面。

老陸說,走得太急了,歇會兒吧。小紅也覺出腳踝有些疼,說,好吧。

這時,雨絲忽又細密起來。小紅又開始埋怨老陸忘了把新傘帶來。老陸溫和地說,你總說我忘了,你不也沒記著嗎?好了,明天出來,我保證帶著。從現(xiàn)在開始,你別絮叨了。小紅“哼”了一聲。

兩個人找了一處亭子坐下來,望著微波漣漪的水面。

老陸現(xiàn)在小心翼翼,惟恐小紅不高興。他想小紅沒有細究昨天晚上他獨自一人走了那么長時間,但小紅的行動,還是在責怪他,否則不會一路上都不理他,就是為了傘的事,還一個勁兒的責備他。做賊心虛的老陸格外小心起來,但是一想到昨晚在酒吧里的情景,他還是激動不已,甚至現(xiàn)在就想馬上過去——老陸從來沒有享受過那樣的男女感覺。

酒吧老板娘小方是一個怪異的人。她獨自一人在同里古鎮(zhèn)開了三年的酒吧,淡季時只有她一個人,旅游旺季時,她雇上兩三個大學生幫忙,居然三年里硬是維持了下來,雖然賺得不多,但也沒虧損。小方在網(wǎng)上告訴老陸,她其實是一個非常膽小的女人,一個人從浙江臨海市出來,以為自己干不了多長時間就會偃旗息鼓回家了,沒想到竟然堅持了三年。

那天晚上,酒吧生意不是很好,除了老陸,只來了兩對小情侶,要了一點飲料,就都躲在暗處喁喁私語。小方除了照顧一下生意,剩下的時間就和老陸面對面在網(wǎng)上聊天。小方幾乎回答老陸的所有問題,沒有任何的躲閃。老陸最關(guān)心小方有沒有結(jié)婚或是有沒有戀人。小方說她獨身一人。小方?jīng)]有說離婚或是始終獨身,總之現(xiàn)在是一個人生活。老陸不知道為什么,聽了小方的這句話,竟然暗自高興起來——那會兒他完全忘了小紅。那天老陸和小方聊了三個小時,根本顧不上喝酒,一小瓶的百威,才喝了大半瓶。臨走時老陸說他明天晚上還來。小方說歡迎他來。然后老陸在手機上寫了“我該走了”,小方立刻敲出來“早點回去吧”。老陸站起來要走,以為小方也會站起來送他一下,可沒想到小方只是抬起眼睛看了看他,笑了笑,依舊端坐在酒吧臺里。老陸悵然地離開了酒吧,心里卻很安穩(wěn),小方并沒有嫌棄他一晚上只消費了十塊錢而給他臉色看。這讓老陸莫名的踏實。

雨,越發(fā)的細密。都說牛毛細雨,可是同里古鎮(zhèn)的雨特別是退思園里的雨,似乎連牛毛都看不見。

小紅說,現(xiàn)在去哪?老陸說,去珍珠塔。小紅說,算了吧,已經(jīng)下午三點了,又下著雨,明天去吧。老陸說,也好。小紅又問,晚上去哪吃?老陸說,還去“酒壇子飯桶”怎么樣?小紅說,好吧。

老陸和小紅各自揣著心事,走出了退思園,閃轉(zhuǎn)騰挪地躲著雨,去“酒壇子飯桶”。老陸心里在想晚上怎么才能找理由離開?小紅也在想萬一老萬打過來電話怎么辦?盡管昨晚是小紅主動掛掉的電話,但此刻卻希望老萬把電話打過來,二十五年前與老萬在一起的日子,就像眼前的細雨一樣,怎么躲都躲不開呀,小紅自己都奇怪,我這是怎么了,難道這就叫女人出軌嗎?

老陸和小紅到了飯館,一路躲雨,衣服還是濕了。小紅又想起那兩把沒帶來的雨傘,心里又懊惱起來。老陸呢?倒是沒有想雨傘的事,他在想今晚要是繼續(xù)獨自出去,最好的辦法是讓小紅多喝一點,她酒喝多了,哪都不想動,只想在床上睡覺,如此一來,他就能借著酒勁兒再出去會面小方了。

老陸豪情地要了兩吊酒。老陸說,雨寒,應(yīng)該喝點酒,驅(qū)寒。小紅心里想著晚上要是能有單獨一會兒時間就好了,要是昨晚上的情景再現(xiàn)……所以老陸要喝酒,她沒有攔著,甚至暗暗鼓動他喝。老陸喝酒有個毛病,喝多一點兒,就要連續(xù)喝,沒有人陪著,他就會獨自出去自己喝。

后面發(fā)生的事情,完全按照老陸和小紅的想法走,而且走得一絲不茍——老陸又是喝多了,回到賓館,嚷著要出去接著喝;同樣喝多了的小紅,雙眼迷醉,說是胃口不好受,閉著眼睛,不想出去了。于是老陸溫柔地安慰小紅好好休息,還給小紅蓋好被子,嘴巴里嘟囔著酒話,獨自出去了。

老萬又見到了那片溫馨的大紅燈籠,又見到了溫馨可人的小方。一切照舊,老陸好像昨晚沒走一樣,或是繼續(xù)昨晚上的場景。但是老陸不想網(wǎng)上聊了,他想真切地面對,他要感受和小方對面交談時的氣息。

老陸隔著吧臺,對著里面打開了平板電腦的小方,輕聲說道,小方,我們能不能別在網(wǎng)上聊了?離那么近,干嗎非要在網(wǎng)上?

對面的小方詫異地望著老陸,一字一句地說,對不起,我不叫小方。

老陸怔住了,感覺身上瞬間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他揉揉眼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吧臺里面分明坐著昨晚上的小方,怎么今天會不是她了呢?難道我遇見鬼了?

老陸不死心,睜大眼睛說道,小方,你不會有健忘癥吧?我是老陸呀,昨天晚上我們……

小方趕緊攔住老陸,說,你真的認錯人了,我不是小方。說完,繼續(xù)擺弄著手里的平板電腦。

老陸想了想,馬上拿出手機,繼續(xù)上網(wǎng),并且馬上寫出來:小方,我現(xiàn)在就坐在你的對面,此刻是晚上八點零五分,就在你的這個“三橋酒吧”里,外面掛著大紅燈籠,你穿著中式上衣,對吧?

老陸寫完,抬頭看著對面的小方。小方很快打出字:老陸你好,我是小方,你來了。

老陸再寫:我們?yōu)槭裁匆眠@種方式交談呢?為什么不能面對面的交談呢?

小方寫道:我在網(wǎng)上,沒有在你對面。

老陸徹底怔住了,心想這個小方到底想干什么?我是不是魔怔了,真的遇見鬼了?這個小方為什么偏要在網(wǎng)上以這樣的方式跟我交談呢?

就在老陸猜測小方想要干什么的時候,小紅也一樣在忙碌著,正如她的猜測,老萬果然又打過來電話。

小紅說,你好大的膽子,我老公要在怎么辦?老萬說,我就知道他不在,所以才給你打,我不會給你帶來麻煩的。小紅說,你還想說那件事嗎?我想了,我不會見你老婆的。老萬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已經(jīng)跟我老婆說了,她還是希望能跟你見面,所以我還要等你回來。小紅說,我們按照原來的計劃,明天在同里再待上一天,后天再去烏鎮(zhèn),再就是蘇州,肯定得十天的時間,你要是愿意等,你就等吧。老萬停頓了一下,忽然感慨道,小紅,真快呀,二十五年了,就像昨天一樣。小紅冷靜地說,我過得非常好,我丈夫非常愛我。老萬輕輕地“哦”了一聲。

小紅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大聲說,我們每周兩次做愛,感情不好,能這樣嗎?

老萬似乎有些慌亂,結(jié)巴地說,你理解錯了,我沒想打亂你的生活,只是……只是想起我們過去在一起的日子,想起來就會……感慨萬端。

小紅捂著聽筒,呼出一口大氣,一時心潮起伏。是呀,老萬感慨,小紅難道就不感慨嗎,那畢竟是她的初戀,她怎么能忘記當年和老萬的熱戀呢?是老萬使她完成了處女到女人的歷程,她想起來第一次和老萬做愛時的樣子,至今仍然長嘆不已。當時她望著身下的血跡,竟委屈地“嗚嗚”哭起來,后來又用雙手使勁兒捶打老萬的胸膛。老萬倒是久經(jīng)沙場的樣子,起先不言語,再后來溫柔地摟住她,一個勁兒哄她,不住地親吻她的眼睛、鼻子和嘴。當一年后她和老萬分手后,又交了一個男友,再后來又認識了老陸……結(jié)婚多少年之后,小紅才想起來當年老萬在床上的駕輕就熟,她真想問問老萬,他的第一次是跟哪個女人?小紅曾咬牙切齒過老萬,就因為你父母不同意,你就狠心提出分手嗎?老萬的父母都是大學教授,他們嫌棄小紅學歷低,要是小紅繼續(xù)深造,拿到大專學歷,他們就同意這門婚事??墒切〖t根本不想上學了,于是對老萬說,你看著辦吧。后來老萬在父母壓力下,真就“看著辦了”,跟小紅婉轉(zhuǎn)提出來分手。

老萬見小紅好半天沒有聲音,連忙問,小紅,你怎么了?不舒服嗎?

小紅說,我沒事,你喊什么?

老萬說,你不說話,我以為出什么事了?

小紅說,就是我現(xiàn)在真出事,你能過來?

老萬聽見小紅的口氣不對勁兒,試探地問,你不高興,不會因為我吧?

小紅忽然說,我想一個人靜一會兒。

老萬說,好吧,你要多保重呀。

小紅放下電話,一個人倒在床上哭了起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哭,腦子里亂糟糟的。她起床,下了地,去衛(wèi)生間里洗了臉,對著鏡子發(fā)呆。她不知自己為什么聽到老萬的聲音竟然如此激動?一個多年沒有見面的人,為什么跟他聊得如此興致?她“唉”了一聲,忽然又想老陸現(xiàn)在做什么,他這么熱衷獨自去酒吧,莫非也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小紅穿好衣服,想去鎮(zhèn)子里找老陸。但又一想,老陸認為她喝多了,已經(jīng)睡了,要是突然出現(xiàn)的話,他會不會多想呀?小紅不知道,此時老陸已經(jīng)走出了“三橋酒吧”。

老陸走出酒吧后,才知道外面起風了。

在這個起風的同里的夜晚,老陸走著走著,發(fā)現(xiàn)迷路了,又轉(zhuǎn)到了三橋附近。在這個異鄉(xiāng)的夜晚,老陸不知道在“三橋”上走了多少次,后來夜風加大了,他才猛然清醒,這才認清了路,急忙趕回“家”。

不知什么時候,一條大黃狗跟在老陸的身后,他走,它走;他停,它停。街道上的店家打烊了,上門板的聲音,在濕漉漉的夜晚顯得那樣清晰,就像鼓掌一樣“啪啪”作響。

街道上一個人都沒有,只有老陸一個人,還有那條尾隨他的大黃狗。

第三天

早上起來后,小紅趴在窗戶邊上,看見外面的天空陰沉沉,地上濕漉漉的,顯然夜里下過雨。小紅趕緊下床找出雨傘,這樣的天氣,一定要帶傘的。

兩把雨傘放在兩個精致的比巴掌長一些的長方形的盒子里。如今誰會花錢去買雨傘?到處都是贈送的,即使買的話,也很便宜,五六塊錢或是十一二塊錢也就不錯了,哪日丟了也不心疼??尚〖t和老陸卻買了兩把貴重的傘,兩把傘,優(yōu)惠價三百塊。當然是小紅的主意。雨傘的盒子是硬紙板的,摸上去像是木質(zhì)的,盒子外面印著好看的圖案。傘面是綢子的,很密實,暗暗的亮;傘把圓潤玲瓏,有一個方形按鈕,舉起來,按動按鈕,傘就會“唰”地打開,整個過程無聲無息,仿佛一個禮貌的客人。小紅把紅傘放在自己手里,把黑傘遞給老陸,兩個人前后走出賓館,去“珍珠塔”。

套票還包含好多景點,比如宋代著名詩人葉茵、南社創(chuàng)始人之一的陳去病以及中國現(xiàn)代統(tǒng)計學奠基人金國寶,這些人的故居也都在鎮(zhèn)子里,可是老陸、小紅不想去了,無非就是一個院子、一間房屋,再掛上幾張圖片,沒有什么可看的,他倆要把更多的時間留在重要景點上?!罢渲樗本褪侵匾木包c,即使不包含在通票里,花錢也要去的。

小紅和老陸閑散地說著話,也沒有看方向,更沒有看路邊的標志,再加上各有心事,不知不覺間走錯了路,走到了居民區(qū)一帶。

雨后的清晨,這些居民區(qū)遠離古鎮(zhèn)中心地帶的喧囂,卻有著更加韻味的古舊氣息。那些二百多年都沒有改變的帶著青苔的老房子,還有那些堅守在老房子里的老人和孩子,給這些古舊氣息更增添了悵然的心境。

老陸感嘆道,這才是真正的同里古鎮(zhèn)。

小紅說,是呀,感覺生活在遙遠的過去。

路過一座有些破敗的門洞,忽然從里面?zhèn)鞒鰜砝嚷曇?,兩個人趕緊躲在一邊,一位穿著紅色防寒服的中年女人騎著一輛紅色摩托車,從極為狹窄的院落里穿將出來,順著河岸,瀟灑地揚長而去。

老陸和小紅慢慢地走在岸邊上:不遠處,一位老嫗用岸邊里的水清洗剛剛宰殺的大鴨,那只白色的大鴨在幽暗色的水邊非常扎眼;再遠處,有一位老嫗在水里洗衣服、刷碗;更遠處,鏗鏘有力的刷洗馬桶聲,震蕩在安靜的水邊。

老陸和小紅互相看了一眼,沒說什么,但是在明顯的呼吸中帶著唏噓。后來,兩個人站住了,老陸說不能這樣亂走了,肯定會迷路的,要問一問。小紅問了一位蹲在破舊門邊上吃早飯的中年女人。中年女人熱情地給他們指路,小紅道了謝,隨后拉起老陸走向正確方向。后來,又問了幾個當?shù)氐木用?,終于在一條稍微寬敞的小巷中找到珍珠塔。

因為越劇《珍珠塔》使這座私家宅邸名聞天下。這座宅邸要比退思園闊大,單是后花園就大得不可想象,走到后門時,望著小橋和水,老陸和小紅以為來到了鎮(zhèn)上,問了打掃衛(wèi)生的工作人員,才知道還在園子里。

“珍珠塔”宅邸的主人是明代進士、南京道監(jiān)察御史陳王道。這位陳大人沒有想到的是,他的揚名竟然因為他的女兒。他的女兒叫陳翠娥,鐘情一位男郎,男郎是一位窮書生,陳家小姐偷出陳家的傳家寶“珍珠塔”,私下贈給了這位窮書生作為定情之物,于是二人上演了一場忠貞不渝的愛情故事。后來經(jīng)過口口相傳,形成了至今有名的劇目《珍珠塔》,現(xiàn)在陳家的宅邸竟然就以“珍珠塔”命名了。

在陳家宅邸,如退思園一樣,也有戲樓、假山、湖水,當然還有陳家小姐贈給窮書生傳家寶“珍珠塔”的那個小亭子。陳家的揚名竟然因為這段當年不齒的私情,這是御史大人萬萬沒有想到的。

老陸、小紅跟在一個旅游團的后面,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免費聽著導(dǎo)游的介紹,倒是覺得很有情趣。奇怪的是,兩個人沒有討論這場流傳許久的愛情。這與他們平時風格不一樣,過去兩人經(jīng)常探討愛情,就像他們做愛總要變換姿勢,只要牽扯到“愛”就會顯得興致盎然??裳巯隆瓍s沒有談?wù)搻矍榈挠?,而雨傘卻再次成為兩個人的話題。

小紅舉著雨傘說,晴天帶傘,真是累贅。

老陸說,有備無患。

小紅說,我覺得冤,這么沉的東西帶在身上,卻一次都沒用上。

老陸說,生活中冤枉的事情多得是。

小紅看了老陸一眼,似乎在品咂老陸的話。

向前走了一段兒路,小紅干脆把雨傘放在小書包里,但因為雨傘很重,小包又太小,搞得小包拉不上拉鏈,雨傘掉在地上,最后沒辦法,小紅只好拿在手上。老陸沒帶書包,把折疊的雨傘當成了手中玩物,一邊走、一邊耍著。

老陸和小紅嘴上說著傘,眼睛茫然地觀賞風景,心里卻都在想著各自的心事。老陸琢磨明天上午還有半天時間在同里,今晚還去不去“三橋酒吧”、見不見小方呢?小紅呢,既想聽到老萬的聲音,又想把老萬請她幫忙的事給躲過去,她想假如幫助了老萬,萬一后面發(fā)生什么事……怎么辦呢?老陸還想,今天晚上還能有什么理由再去會面小方;小紅在想還能有什么理由獨自留在賓館里。

時間倒是過得很快,又到了吃飯的時間,這一次沒去“酒壇子飯桶”,換了一家南方風味的小店,人不多,也很有特點。小紅試探地問老陸,喝酒嗎?老陸本來還想喝點,但一想總不能喝完酒又以老理由再出去,那樣也太拙劣了,肯定小紅會猜疑到什么,于是搖搖頭說不想喝了。小紅說你這兩天喝得多了,別喝了,多吃點飯。

老陸吃著飯,在心里斗爭了一會兒,決定晚上還去“三橋酒吧”,還要見一見小方,倒要搞清楚小方與他“網(wǎng)談”的原因。老陸已經(jīng)想好獨自出去的辦法。小紅知道今天晚上老陸大概不會獨自出去了,暗想一會兒回到賓館就把手機關(guān)掉,防備老萬再來電話。

兩個人草草吃完飯,回了賓館。

老陸坐了一會兒,拿出手機說,沒電了,充下電。說完,就去書包里翻找充電器。找了半天沒找著,忽然拍著大腿說,壞了,丟在酒吧里了。小紅倚在枕頭上,說,充電器怎么會丟在酒吧里?老陸說,昨晚上手機就快沒電了,出去時我?guī)е潆娖髁?,后來果然沒電了,我就在酒吧里充電了,可能忘在酒吧里了。小紅說,你有這么忙,我也沒看你電話多。老陸說,也怪了,在家時沒電話,只要一出門,肯定電話多,好多年沒聯(lián)系的人都會打來電話,奇了怪了。小紅笑笑,又疑惑地問,昨晚剛充完電,現(xiàn)在就沒了?老陸說,我琢磨這塊電池可能壞了,打不了幾個電話就沒電,該換新的了。小紅說,那就快去吧,早點回來。老陸站起來,說,好的。

老陸出了賓館,用手拍了拍口袋里的充電器,得意地疾步奔向酒吧。小紅呢,這會兒恨不得老陸快點出去,這樣自己也能贏點獨自的時間。

興致勃勃的老陸來到酒吧卻大失所望,只見酒吧大門緊閉,紅燈籠都變成了黑燈籠,安靜得有些肅殺。老陸趕緊上前仔細查看,大門上掛著一把鎖,看上去是一把新鎖,在黑暗中閃著奇怪的亮光;老陸有些慌亂,四下里看著,似乎想要尋找什么,又不知要找什么。轉(zhuǎn)悠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門上還掛著一個色彩鮮艷的小牌子,牌子上面有幾個字。老陸急忙拿出打火機,借著微弱的亮光才看清牌子上的字:因電路故障,暫停營業(yè)。

老陸望著牌子上有些拙笨的楷體字,想象小方寫這幾個字時的神態(tài)。他看了看酒吧旁邊的小店,原來人家那里亮著燈,怎么小方的酒吧就沒電呢?他拿出手機,急不可待地撥了小方的電話,幸虧昨晚上他要了小方的電話,否則去哪里找她?可是小方的手機關(guān)了。老陸在酒吧門前站了好一會兒,數(shù)次撥了小方的電話,依舊還是關(guān)機,只好無奈地慢慢走回了賓館。

聽見老陸的敲門聲,小紅第一個動作就是關(guān)手機。剛才老陸前腳走,小紅就坐立不安了,她估計老萬又要打來電話,可是等了一會兒,老萬沒有來電。小紅想,今天老陸沒喝酒,只是去找充電器,肯定會早回來,不如現(xiàn)在我把電話打過去算了,省得一會兒老萬來電話??墒菦]想到,老萬的手機卻關(guān)了。莫非他老婆……小紅沒有任何理由的慌亂起來。

老陸進來,把充電器舉起來,說道,人家真好,我一進去,服務(wù)員就把充電器拿到我眼前。

小紅說,是呀,你是一個特殊的客人,所以人家記得清你。

老陸眨巴著眼睛,看著小紅;小紅也不錯眼珠地看著他,隨后兩個人相視一笑。

老陸懶散地癱坐在沙發(fā)上,小紅又回到床上,同樣慵懶地倚在棉被上,兩個人心不在焉地看電視。老陸還在想著小方為什么關(guān)了手機;小紅在想,要是一會兒老萬打過來手機,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關(guān)了,他又會怎么想呢?

第十天

蘇州到了。這是老陸和小紅此次旅游的最后一站。

蘇州還是以小雨來迎接他們。

小紅問老陸,傘呢?老陸說在包里了。小紅說你快拿出來呀?老陸不快地說,你怨我干什么,拿出來不就完了嗎。說著話,動作粗放地把包打開,粗暴地往外拿傘,由于動作過大,包里的東西“嘩啦啦”全都掉出來,老陸沒好氣地把傘甩給小紅,然后把掉在地上的東西往包里胡亂地掖。小紅見老陸生氣了,也就沒再言語。在長途站門口,兩個人上了一輛出租車,直奔提前聯(lián)系好的住地。

蘇州狹窄的路上顯得有些凌亂。出租車不時地停下來,躲避著各種車輛的搶行。老陸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腦袋一動不動,眼睛出神地望著前方;小紅在老陸的后面,扭臉望著車窗外。老陸和小紅都不說話,司機也是一個不愛說話的人,車廂里特別安靜。

大約半個小時以后,出租車停在了一條小巷口。司機告訴老陸,小巷太窄了,只能停在這里了。老陸說沒關(guān)系的,付了車費、下了車,終于回頭笑著,主動跟小紅說了話:“空氣真好,感到?jīng)]有肺了?!毙〖t說:“是呀?!?/p>

小巷有一個浪漫好聽的名字——西美巷。巷子里的房子都是平房,房基上泛著綠色的青苔,閃耀著一種無法形容的亮光;兩旁的小樹在小雨中顯得更加碧綠,不像是真的,仿佛假的一樣。

老陸把小紅提在手上的“雙肩背”搶過來背,小紅說不累,老陸依舊執(zhí)意搶了過來。小紅知道老陸是在努力緩和情緒,也就任他背了——今天是他們結(jié)婚二十五周年的紀念日。

往前走不遠,拐過一個彎,就是他們預(yù)定的那家賓館。賓館不大,很干凈,只是屋子里有些潮濕,小紅趕緊打開空調(diào)。老陸仰躺在床上,翻了個滾兒,坐起來,目光炯炯地看著小紅。小紅知道老陸目光的含義,他又想“進去待會兒”了。今天應(yīng)該滿足老陸,也要滿足自己,今天是結(jié)婚紀念日,不能別扭,要樂起來。

小紅說,今天我們要快樂。

老陸當然明白小紅話里的意思,笑著說,當然了。

小紅害怕老陸現(xiàn)在就要“做”,趕忙說,現(xiàn)在上午十點,抓緊時間出去走一走,晚上再慶祝,如何?

老陸說,好!

老陸、小紅在蘇州準備要去四個地方——拙政園、獅子林、虎丘,還有貝聿銘大師設(shè)計的蘇州博物館。除了虎丘稍遠一點,剩下的這幾個地方就像人手的五個指頭,近在咫尺,甚至就是隔墻相望。

兩人決定先去蘇州博物館。

安靜,真的安靜。游客很少,他們坐在掛著淺灰色窗紗的博物館大窗前,望著細雨中那黑白分明的幾何形建筑、邊角處青翠茂密的竹林,還有那青石、編竹夾泥墻,……小雨中,異常安靜的“不高不大不突出”設(shè)計風格的蘇州博物館,窗外朦朧的景色,要比館內(nèi)的珍寶更能打動人。

老陸和小紅在博物館坐到下午兩點多才出去吃飯。吃的是“啞巴生煎包”,店堂面積不大,人滿為患,每個人都低著頭吃,吃得專心致志。

吃完煎包,老陸說,要不……我們先回去?小紅早就明白他的意思,說“又猴急了”,老陸摟住小紅的肩膀,說“我妻懂我心”。平日里甭管有什么高興事,老陸總要以“進去待會兒”作為慶祝,這么多年了,小紅能不知道他的意思?何況今天又是結(jié)婚紀念日,肯定不能少了這個情趣。

兩個人回到賓館,老陸先去洗漱間“洗了洗”,出來時身上片甲不留,已是精光了,一下子上了床;小紅也去洗漱間“洗了洗”,出來時,老陸已經(jīng)眼睛噴著火一般,急不可待地等著了。

雖然上床前的語言與往日一樣,兩人調(diào)笑的表情也一樣,但還是都感到了一些與往日的不同:當老陸把小紅擁在懷里時,感到小紅不像往日那樣身子柔軟、發(fā)熱,而是有些僵硬、冰冷。同樣,小紅也感到老陸胳膊有些別扭,仿佛不像老陸的胳膊,像是另一個男人的手臂。

老陸想要問小紅你怎么了?小紅也想問老陸你怎么了?但是兩人都沒問。過去兩人做愛,總要翻江倒海,一會兒你上邊、我下邊;一會兒你左邊、我右邊。今天沒有,竟然完全“教會式”規(guī)規(guī)矩矩地完成了——這應(yīng)該是十多年都沒有過的情況。

老陸坐起來,一邊擦拭著身體一邊說,我看你今天有點累了,是吧?

小紅說,我還好,你有點累了。

老陸說,你睡一覺,晚上我們?nèi)ァ暗迷聵恰背浴八墒蠊痿~”。

小紅說,你也累了,睡吧。

兩人客氣地說了會兒話,酣然睡去。

第二天早上,老陸和小紅早早起來,吃完早飯,準備去拙政園和獅子林。老陸暫時離開了小方,小紅暫時聯(lián)系不上老萬,兩人內(nèi)心似乎都平靜下來,只剩下“游玩”。

慢,是拙政園的主題,因為每一個角落都是一處風景,而最美的風景,又常常是在回頭之間乍然出現(xiàn),在不經(jīng)意間閃現(xiàn)江南的風采。在拙政園里,所有人都會不由自主地慢下來。

聽著導(dǎo)游的講解,老陸感嘆道,其實“慢下來”,才是人生的根本。

小紅也哲理起來,說,我們把日子過得太快了,似乎急不可耐地去向死亡報到。

老陸贊嘆說,水平大長。

在拙政園“賞林”,在獅子林,則是“賞石”。在以各種奇異山石為主的獅子林,同樣需要慢。

剛下過雨的緣故,獅子林里那巨大的“孤、瘦、漏、透”的山石,散發(fā)出石頭的清氣,造物主真是太神奇了,那鬼斧神工般的天然巨手,把每一塊巨石都雕琢成了無法復(fù)制的藝術(shù)品。假如說拙政園還是人的奇跡,那么獅子林則完全是天然的奇跡、天然的魅力。

老陸和小紅,忘了昨天下午兩人做愛時那陌生的客氣,眼下在古怪嶙峋的石山上行走,在蜿蜒的石洞中穿行,感覺這些千百歲、百萬歲的石頭是有生命的。撫摸它,跟它輕輕地說話,能夠聽到回聲;只要將心安靜下來,能夠聽見獨特的石語。

老陸說,我感覺生活有了無限的內(nèi)容。

小紅說,有了拓寬,無限的拓寬。

兩人看著景色,說著哲理的話語,雖然也是手挽著手,樣子像是夫妻,但話語聽上去不像是二十五年的夫妻,倒像是剛剛認識的、彬彬有禮的戀人。兩人似乎不會開玩笑了,找不到開玩笑的感覺了。

他們是在黃昏時分來到的虎丘。江南三月的黃昏,有著一種無法言說的悵然和寂寥。走在虎丘的云巖寺,悵然和寂寥更加濃郁了。

老陸和小紅望著這座先有墓穴、后有磚塔的云巖寺,想起關(guān)于此地的傳說。

傳說在磚塔的下面,有一條通往吳王夫差墓穴的秘密通道,但只要進入通道、挖動墓穴,墓穴上面的整個磚塔就會轟然倒塌。

老陸、小紅站起來,慢慢向上走,很快到了云巖寺的最高端。那座已經(jīng)嚴重傾斜的磚塔,看上去那樣古遠,遙遠的朝代,因為磚塔的存在而變得具體、真實,甚至觸手可摸。黃昏中江南的晚風煞是有了涼意,也給傾斜的磚塔帶來幾分惆悵。

老陸和小紅并肩坐在一塊大青石上,在晚風中就那么靜靜地看著傾斜的古塔。

老陸感慨道,我要能像吳王夫差那樣,將自己鎮(zhèn)壓在一座古塔之下,那該多好!

小紅以同樣的口吻說,將毀滅與永恒永遠伴隨在一起,我喜歡這樣的人生,也喜歡這樣的安葬方式。

老陸轉(zhuǎn)過頭,看著小紅,像看一個陌生的女人;小紅也看著老陸,像看著一個陌生的男人。

旅游回來的第二天

老陸和小紅出門旅游十天,回家后休整了一天,大睡了一覺,然后立刻奔赴各自父母家——他們耽誤的值班,應(yīng)該補回了。

老陸走進父母家門,把帶來的禮物放到桌子上,問了問父母情況,然后就給小方打電話。老陸早就等不及了,他寢食難安,就想知道小方為什么選擇跟他“網(wǎng)聊”,為什么突然關(guān)掉手機。這一次,小方手機沒關(guān),而且也接了他的電話。老陸很興奮,語速比平時要快,像老朋友一樣問小方,當時在酒吧里,為什么不能面對面聊天,非要選擇“網(wǎng)談”?電話那端的小方似乎停頓了一下,小心地問道,陸先生,您真的想知道?我要是告訴您,您不會難過吧?老陸說,你要是不告訴我,我才難過呢!

小方告訴老陸她與他“網(wǎng)聊”的原因:她結(jié)婚八年,和丈夫的感情一直很好,可是她的丈夫卻因為一個禮拜的網(wǎng)戀,提出來要和她離婚。她不同意,如今已經(jīng)分居一年。她真的不懂,難道只有一個星期的網(wǎng)上愛情,能夠勝過八年面對面的恩愛?她就是想嘗試一下網(wǎng)戀的感覺,看看到底有什么神奇。

小方歉意地說,對不起呀陸先生,我就是想……找找網(wǎng)戀的感覺……我覺得還是現(xiàn)實要比網(wǎng)戀要好,更加真實。

老陸舉著電話,忽然說,我要是去同里找你,你會答應(yīng)我嗎?

小方說,我……我不知道。

老陸說,那就是答應(yīng)我了。

小方?jīng)]有說出什么,停頓了好長時間,悄然地掛斷了電話。

老陸放下電話,釋然的同時,又感到無比的傷感。老陸想,難道二十五年的婚姻抵不過和一個女人短暫的接觸?我真要去找她嗎?

這時,老陸的母親拉著兒子老陸的手,問他是誰?

十幾天沒見,老陸覺得母親老年癡呆的病情似乎又加重了——糖尿病的緣故,使得母親已經(jīng)看不清人的面目。

老陸拉著母親的手,說,媽媽,我是您兒子呀?

老陸母親又湊近一點兒,仔細看著,說,你不是,我兒子不是你這樣,你說,你到底是誰?

老陸扶著母親坐在沙發(fā)上,把一個紅紅的大蘋果洗好,拿一個小板凳,坐在母親面前,用一把閃亮的水果刀,仔細地削蘋果皮兒,他削得很仔細,薄薄的皮兒仿佛一朵好看的花,纏繞在他的手腕上、小臂上,越纏越長……后來,老陸的眼睛就紅了,有眼淚在眼眶里閃閃發(fā)光。

老陸在想這十天的旅游,感覺像在夢里一樣。

母親摸著他的腦袋,又問他了,你是誰呀?

小紅走進父母家,看見老兩口各在自己屋里睡覺。小紅沒有打擾他們,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給老萬掛了電話。小紅還在惦記著老萬。她倒要知道老萬當初那么急切給她打電話,之后怎么忽然失去聯(lián)系了,她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電話通了,小紅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的手機怎么一直關(guān)機呀”。老萬慢吞吞地說,你……你回來了?小紅問,你妻子怎么樣了?老萬頓了一下,說,小紅,感謝你。小紅疑惑地問,你謝我什么?老萬說,謝謝你還惦記我愛人的病。小紅一時不明白老萬此話的含義,再問,你愛人怎么樣了?老萬說,咳,虛驚一場。

老萬一五一十地講了。小紅這才知道,原來老萬的老婆被誤診了,根本不是癌癥,當然更談不上晚期了,當聽到被誤診后,如今老萬的老婆又活蹦亂跳了。

小紅故意問,我和你老婆,還……見面嗎?

老萬語氣怪異地反問,你說呢?

小紅說,你不是說她要跟我見面嗎?

老萬說,咳,當時跟你見面,就是想讓你幫我解釋,讓我愛人情緒穩(wěn)定?,F(xiàn)在我愛人沒病了,見面解釋……也就沒必要了。你說呢?別給你找麻煩了。

我們過去的那些通信呢?小紅說。

老萬說,我都交給我愛人了,由她來處理吧。

小紅“哦”了一聲,掛斷了電話。她呆呆地坐在沙發(fā)上,感覺自己給老萬打這個電話真是蠢透了。她想自己現(xiàn)在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女人。

這時,父親睡醒了,走出來,看見坐在沙發(fā)上的小紅,疑惑地問,你是誰呀?

小紅說,爸爸,是我呀,我是小紅,我是您女兒呀。

父親忽然笑起來,用手指著小紅,說,你不是……你不是……

小紅望著父親,十幾天沒見,父親的老年癡呆似乎更嚴重了。小紅聽人講過,老年癡呆沒有辦法治療,只能延緩病情的加重。而延緩病情的最好辦法,就是多陪老人說話。

小紅趕緊扶住父親的手臂,讓父親坐下來。父親不坐,還是問她“你是誰”。

小紅下意識地自問,是呀,我是誰?

小紅又想起在外旅游的這十天,感覺恍如隔世,感覺不是自己出去,是另一個人走了。如今老年癡呆的父親的疑問,似乎也在提醒自己“我是誰呀”。

責任編輯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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