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起
1976年那個冬天,真冷。
農(nóng)歷九月二十一,夜里驟然下了一場大雪,天亮時原野上頓時成了冷酷無情的冰凌世界。此時,唐山大地震剛剛過去,父親在后院的防震棚里咽下最后一口氣。我們緊緊抱著父親的遺體,悲慟欲絕,但誰也不敢放聲大哭——相隔30米遠的前院還躺著病重的母親。失去了父親,我們不能再失去母親呀!
在鄉(xiāng)親們的幫助下,我們兄弟四人料理父親的喪事,兩個妹妹照料母親。沒有吹奏、沒有哀樂,吊唁的親友都得到了通知,要對前院封鎖消息。母親居然被蒙蔽了,而我們實在忍不住心中的悲痛時,就逃到村邊野外痛哭一場,然后擦干眼淚,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似地依舊回到母親身邊。
一個月后的一天早晨,母親忽然問:“你爸爸怎么樣了,身體見不見好,怎么不來看看我?”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口徑,我們說:“父親的病情已見好轉(zhuǎn),本來想過來看您的,只是又患了感冒,大夫囑咐不讓出屋?!蹦赣H聽了點了點頭說:“你爸爸的身體是不行,年輕時就愛得個病?!蹦赣H用手扶著床邊支撐起上身,“你們扶我過去吧。你爸這個人呀,我清楚,小性,心眼窄,思想病特大哩?!蔽覀円幌伦踊帕耍骸皨專荒苋?。”兩個妹妹更是緊張不安。母親審視著我們:”跟媽說實話,是不是你爸爸他……”哇地一聲,我們終于忍不住哭了。剎那間,母親腳步踉蹌了一下坐在了床上,微閉了一會兒眼睛后,摟著我們說:“哭吧,你們悶在心里會生病呀,這么長時間了,真難為你們了?!蔽覀儑鷵碇赣H,一任淚水洶涌而下。
哭了一會兒,母親說:“你爸爸走了,這是他的壽數(shù)。咱們還要活,而且要活得更好。從現(xiàn)在起,我們都要振作起來,讓外人看到咱們家仍然有生氣?!?/p>
盡管母親表現(xiàn)得很鎮(zhèn)靜,但我們還是察覺出她心中巨大的悲痛。母親和父親感情極深。父親年輕時去東北商鋪學藝,曾經(jīng)生過一場大病,是在母親一勺藥一口飯悉心料理下才活過來。從那時起,母親總是把家中最好的食物單獨做給父親吃,就連三年困難時期,母親寧可自己吃糠咽菜,也把分到的口糧留給父親。
我們兄弟姐妹共8人,為了拉扯我們長大,母親總是不知疲倦地勞作。我小的時候每次夜間醒來,都會看見母親在昏暗的煤油燈下,或紡線,或搓麻繩,或打草簾……過度的勞累,耗損了母親的身體,當我們漸漸長大后,母親的健康就成了我們最大的牽掛。每次生產(chǎn)隊收工回來,如果瞧見母親是坐在床上,則歡喜得要手舞足蹈;如果見母親躺臥在床上,心里就像灌了鉛般沉重。母親覺察到了這一點,以后,就在我們每次出工回來前,自己爬起來或叫妹妹扶她起來,忍著病痛做出很從容的樣子。
一個月后,母親把我們兄弟姐妹都招攏來?!拔也恍辛?,可能要隨你爸去了。距你爸爸走已經(jīng)65天了,我是真惦記他呢?!蹦赣H說話很費勁,“你們兄弟姐妹,千萬要團結(jié),要長本事,要爭氣,做有用的人。你爸爸一生都做好人,沒做過一點缺德的事,他的死盡管有他的委屈,但千萬不能把賬算到哪個人身上,都是運動的受害者。日后,你們有了出息,記住媽的話:有仇的不記,有恩的報恩。這才是胸懷,這才是……人……”母親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弱了,我們發(fā)現(xiàn)母親額頭的皺紋都舒展開了,顯得很美麗。這可能就叫回光返照吧。最后,母親疲倦地合上了那雙充滿眷戀的眼睛,妹妹還撫摸著母親的臉龐說:“媽媽累了?!编l(xiāng)親們的淚水頓時奪眶而出,而我們卻渾然不覺,依舊環(huán)圍在母親的床前,靜靜地守候著,守候著。
屋里很靜也很冷,小泥爐里微弱的火苗像窒息般顫抖著跳躍。垂懸的燈也仿佛被凍僵在幻滅的夢中,毫無生氣地閃著慘淡昏黃的光。窗外的雪花在風的助紂下,肆虐地撞擊著窗欞。忽然,我發(fā)現(xiàn)小屋里有了一道明亮的光束——啊,是陽光!它從厚厚的窗凌花邊緣頑強地迸射進屋,逼得冰凌花淌著淚珠,瑟縮著退卻。光束在漸漸擴大,小屋里頓時有了溫暖,我心中涌出一種慰藉:陽光,你是怕母親抵御不住小屋的寒冷而特意趕來的么?
母親下葬的那天,凜冽的北風呼嘯著,潔白的雪地上趟出一條深深的、彎彎的路,一直通向母親的墓地,像是媽媽編織的最后一縷眷戀,像是兒女捧獻給媽媽的天地可鑒的百轉(zhuǎn)情腸。
跪在媽媽的墓穴前,我們的聲音哭啞了,用凍僵了的雙手,拼命地刨著堅硬的凍土。漸漸地,我們的面前,聳起了母親的墳冢,也聳立起一座生活的紀念碑——短短的兩個月零五天的時間,父母相繼離開了我們。
此后,我們兄弟姐妹相依為命,互相關(guān)心,互相鼓勵,一張桌子上吃飯,一盞燈下學習,一塊下田勞動,一起憧憬未來,共同朝著“做一個有用的人”的目標努力。后來,我們有的當了農(nóng)民,有的當了工人,有的當了教師,有的當了干部,有的當了企業(yè)家,但我們永遠記住1976年那個寒冷的冬天,永遠記住母親臨終前的交待,更忘不了那個冬天里走出來的生活之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