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有點怪,常曉娥的中學同學第一次大型聚會她事先竟一點也不知道,卻是林秀麗通知的她,這讓她多多少少有點不舒服。要知道,常曉娥在中學時可是個很活躍的人,她是團干部,班長,即使是現(xiàn)在,她也是很優(yōu)秀的,區(qū)政協(xié)委員、市廚衛(wèi)用具行業(yè)協(xié)會主席,也就是說,常曉娥在這個城市里,多多少少算是一個名人,大家不可能不知道她的聯(lián)系方式。
常曉娥不是度量小的人,去當然還是要去的,大多數(shù)同學有三十多年沒見面了,人生有幾個三十年啊?
常曉娥下班后忙了一會兒,才讓丈夫老紀把她送到世紀大酒店。常曉娥去晚了(也可以說她是故意去晚的),還沒有開席,桌子上已經擺滿了菜,屋子里亂哄哄的,同學們都在握手寒暄,聲音嘈雜不堪,常曉娥的到來還是引起了一陣騷動,同樣是握手寒暄,林秀麗在一邊沖她招手大喊,她就坐了過去。
誰都知道,常曉娥和林秀麗在學校里關系是最好的,那時她們同在一個宣傳隊,同進同出,一起上學放學,這些年偶爾有些聯(lián)系。不過,今天,常曉娥才注意到,和包括她在內的大多數(shù)女生比較起來,林秀麗像一顆被歲月磨亮的珍珠,她光彩照人地坐在那里,她的皮膚,她的神態(tài),一點都不顯老,五十多歲的人看上去像四十歲左右的樣子,小臉瓷器一樣閃著光澤,白里透紅,恰如一枚熟透的桃子。常曉娥坐在她的旁邊,立刻覺得自己成了陪襯人。
林秀麗那天成了明星,不斷有男同學過來和她喝酒,邀她跳舞,林秀麗落落大方,要歌能歌,要舞能舞。大家詫異,問林秀麗有什么秘方,林秀麗小臉一仰,毫不避諱地說:唱歌??!
他們這才知道,林秀麗退休后,除了在家彈鋼琴,就是在一家很有名的老年合唱團唱歌。許多人搖頭,唱歌?事情可不是那么簡單,除了天賦不說,他們中有一些人還停留在為生活所累,為生計奔忙的狀態(tài)里,要不就已經做了爺爺奶奶,綁上了身子,哪有閑心去唱歌?敢情她林秀麗兒子還沒結婚。常曉娥倒是有條件,但是,在此之前,她更多的時間還是用在她的買賣和經營上,對買賣之外的老年活動她認為很無聊,她不會把時間浪費在這些無聊的事情上。
但是,那天晚上,常曉娥回到家里失眠了,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開始反思自己的生活,她覺得應該想一想自己的生活了。
常曉娥有三個店鋪,一個在河南街,一個在眾安居,一個在新開的哈達灣家居市場。常曉娥的店鋪專營廚衛(wèi)用具,也就是廚房和衛(wèi)生間的用具。常曉娥在這個行業(yè)里做得早,她從1995年就辭職了,大學畢業(yè)后,她曾在一個商業(yè)學校里做教師,講授企業(yè)營銷。她所教的兩個班級里女生偏多,那些女孩子都和她很要好,學生們經常像麻雀一樣在她的周圍嘰嘰喳喳。后來,那些學生畢業(yè)了,紛紛地開起了店鋪,她不斷地被邀請出席各式各樣的開業(yè)典禮,她們開飯店,開理發(fā)店,開美容店,開服裝店,總之是開什么的都有,五花八門的。那些店最初都規(guī)模很小,很不起眼??蓻]過幾年,那些小黃毛丫頭就開著各式各樣的名車,濃妝艷抹、衣裳靚麗地前來看望她們的老師來了。她們的成功刺激了常曉娥,讓她再也不甘心只做一名人民教師了,她要親自實踐。辭職后,她經過一番考察,就在吉林市最熱鬧的商業(yè)街——河南街上,開起了她的第一個廚衛(wèi)用具商店。說起來,常曉娥開這個商店是因為她自己就特別重視和喜歡廚房和衛(wèi)生間用品。有一次,她和那時還在物資局上班的丈夫老紀,公私兼顧地去了一趟廣州和深圳,為老紀的單位進貨。開放的廣東讓他們大開眼界,領風氣之先的潔具產品和市場,使他們痛感本地潔具市場的差距與落后。由于從興趣出發(fā),常曉娥理論與實踐一結合,買賣自然做得風生水起。
老紀那時的日子也開始不好過,老紀本來在物資局做會計,工作挺好的,市場經濟一來,物資局成了沙堆的那個塔尖,最先坍塌,突然變得啥用也沒有了,從上到下很快被撤銷了。那時,常曉娥開的河南街店正蒸蒸日上,買賣好得不得了,她適時地開了第二個店——眾安居店,就讓在家里賦閑的老紀去經營。眾安居當時剛開,位置不太好,在偏遠的北山附近,雖然租金便宜,卻很少有人敢投資,常曉娥就租了很大的門面,大家都以為她是頭腦發(fā)熱。
其實,在做買賣的問題上,常曉娥是有眼光的。北山附近有火車站,收發(fā)貨方便,三年前就已經形成了一個自發(fā)的瓷磚批發(fā)市場。那些廣東的、福建的瓷磚源源不斷地從那里流入吉林市市場,并就地銷售。那些瓷磚檔次高,價格便宜,吉林市差不多所有的經銷商都從那里拿貨。當時之所以沒被大家注意,是因為那時候內墻瓷磚還用量很少,衛(wèi)生間和廚房的建設不怎么為當?shù)厝酥匾?。常曉娥從南方考察回來后,就預測到隨著人們居住理念的更新,不遠的將來內墻瓷磚必然要受到青睞,這里將會成為裝修裝潢者趨之若鶩的地方。
眾安居開始時很冷落,沒有什么顧客,那些買店鋪的人紛紛退租,老紀也不看好這個地方,常曉娥卻投入大量的資金,不動聲色地把那些沒有人要的柜臺對過來,她甚至不擺什么貨物,也不雇店員,就那么白白地交租金。眾安居經理大宋當時正愁得要命,看著眾多商戶紛紛撤走,對常曉娥的感激之情可想而知。老紀對常曉娥的舉動頗為不解,他雖然剛剛從單位退下來,也知道市場的水深水淺,面對著清冷的商場,清冷的柜臺,根本看不出一點希望,他甚至懷疑常曉娥是不是和這個大宋有什么貓膩。
兩年以后,眾安居突然火了起來。那些外地老客——廣東的、福建的,都來搶著租柜臺,所有當初低價往外兌店鋪的人都后悔了,眼瞅著眾安居的柜臺租金潮水似的、翻著跟斗上漲,只能捶胸頓足,后悔不迭。經理大宋手中也沒有柜臺了,大宋就來求常曉娥,這回輪到常曉娥趾高氣揚了,她光轉租柜臺就大賺了一筆,常曉娥成了眾安居最大的贏家,也一舉成為家居行當里最有影響力和實力的人物,工商、稅務都很給她面子,她理所當然地當上了行業(yè)協(xié)會的會長。
當別人蜂擁而上廚衛(wèi)用具的時候,常曉娥又領先一步,轉而專營品牌潔具,諸如:TOTO、默洛克、箭牌、恒潔、振華、東鵬、九牧、金牌等等,她售出的商品返修率很少,這些品牌為她贏得更大的聲譽和利潤。現(xiàn)在,她在哈達市場家私城里開了第三個店——也是不怎么被別人看好的地方,那地方地處三角位置,是吉林市的老工業(yè)區(qū),“一五”時期幾個國家重點投資的大企業(yè),碳素廠、鐵合金廠、造紙廠等都在附近,那些企業(yè)職工工資都很高,前些年沒跟上形勢,常曉娥堅信,那里也很快就會熱鬧起來的。
說了半天就是想說,常曉娥在經營上是非常有眼光的,也是很能發(fā)財?shù)摹?/p>
但是,人在這個世界上,可不是只要能發(fā)財就快樂,就比如眼下的常曉娥,就有點快樂不起來。
常曉娥走在大街上,五月,春風和煦,街上陽光燦爛。她毫無目標地走著,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和店家牌匾林立的夾縫中,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個城市已經有些陌生。以前的日子里,她把自己所有的精力和注意力都放在經營上了,她只關注與自己業(yè)務相關的事情,即使逛商店,她也只去看看潔具用品。
今天她決定放松一下自己,不去那些專業(yè)商店,她直奔東市場走。東市場是這個城市最大的綜合商業(yè)街,以經營服裝、百貨、副食、小商品為主,也有一些當?shù)氐耐撂禺a,諸如人參、鹿茸什么的。街上人聲鼎沸,擁擠不堪,到處都是商家的吆喝聲,許多服裝都在打折,那些人拿著喇叭,抖著衣服,沖過往的人高喊。她湊近一看,賣的大都是過季的服裝,她當然不會買。她同時發(fā)現(xiàn),自己穿的衣服也有些過季了。都快五月末了,自己還穿著很厚的店服。女兒每次從美國回來都給她帶衣服,每次都批評母親對自己衣著的敷衍,和在家里表情的僵硬。
女兒說,媽,你看你像什么樣子?整天繃著個臉,都不會笑了。
常曉娥說,我怎么不會笑?我每天都對顧客笑臉相迎。
女兒說,你那是職業(yè)的笑,你一到家里就是一副疲憊的樣子,哭喪著臉,根本就不會笑了。
常曉娥那時候根本沒有反應過來,女兒并不是說服裝,也不是說表情,女兒說的是她整個的精神狀態(tài)?,F(xiàn)在她才意識到,女兒說的是對的。常曉娥平常只穿店里的統(tǒng)一服裝,她也的確是把笑都留在外頭了,她對工商笑,對稅務笑,對那些顧客笑,有時候甚至對下屬也要笑,她知道自己是會笑的,自己的笑容也是燦爛的,可是她真的沒想過應該對老紀要笑一笑。也許,老紀已經習慣了常曉娥板著面孔對他說話的樣子,習慣了唯命是從。如果她真的對老紀笑一笑,沒準兒老紀還要被嚇一跳。這樣想著,常曉娥自己笑了,對面走過來一個男人,詫異地望了她一眼,她知道自己剛才有些失態(tài),連忙收住了。
她走進一家服裝店,過了四十歲以后她就很少逛服裝店。她對員工們要求必須穿統(tǒng)一服裝,自己當然得帶頭穿。即使不穿店服,她也大都穿比較老派的職業(yè)裝。老紀不喜歡店服,老紀總愿意穿一套夾克,老紀穿上夾克顯著挺年輕,常曉娥看老紀穿著夾克在店里走來走去的樣子很別扭,很不舒服,這像什么樣子呢?她說了幾次,老紀開始還抵抗,老紀說,我一個送貨的司機(老紀平時負責送貨和領著人去上門安裝),還非得穿什么店服呢?老紀雖犟,怎么能犟得過她呢,最后還是勉強脫下夾克,和她一樣也穿起了店服。老紀一穿店服,就好像老了十歲。
常曉娥的三個店是連鎖經營的,統(tǒng)一進貨,統(tǒng)一管理,雖然是三個店,她也不讓老紀參與管理,她不想把自己的店變得像家族企業(yè)似的。但她并沒有讓老紀閑著,老紀是干財務出身的,她除了讓老紀掌管所有賬目,還讓老紀每天開著那臺小貨車接送貨物,負責帶領工人上門安裝和售后維修。
有時候,有的店員稱老紀為老板,老紀就會陰陽怪氣地說,我不是老板,我和你們一樣,也是打工的。老紀還常常在背后把常曉娥稱作“資本家”,說明他對她的反感。店里偶爾鬧出點矛盾來,老紀居然站在店員一邊,這讓常曉娥很頭疼。
現(xiàn)在,走在東市場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常曉娥覺得自己也許真的對老紀有些過分,老紀當年也是物資局響當當?shù)呢攧湛崎L,如果不是因為物資局黃了,老紀可能還有更大的造就也不可知。她平時讓老紀記兩本賬,一套真的,一套假的,假的當然是專門用來應付工商稅務的。老紀經常嘟囔說,你這樣做早晚要出事的,虧你還是會長呢。老紀膽子比較小,在物質局當財務科長時就因為認真,常惹領導不高興,轉軌時第一批就被裁掉了。每當老紀嘟囔,常曉娥就會點著老紀說,怪不得領導先裁你,給自己家干還那么死腦筋,這年頭不作假能掙錢嗎?老紀就立刻蔫了。
她在商店里轉來轉去,發(fā)現(xiàn)售貨的和試衣服的差不多都是年輕人,頓覺不自在起來。她轉身想往外走,那個售貨員卻笑盈盈地走過來說:阿姨,您想買什么樣的衣服?是給自己還是給別人買啊?她看著售貨員那可人的笑容,一下子不好意思起來,她說,給我自己買。售貨員幫她挑了幾件,她都覺得太新鮮,不太適合自己。她看著那個售貨員忙前忙后地為她找衣服,鼻子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就覺得有些歉意。她心想,這孩子也太周到了,太細致了。她覺得要是不買一件衣服,無論如何不好意思走出這個屋,于是她給老紀挑了一件顏色很淺的米黃色夾克,付了款。
她原本是一個很挑剔的人,今天不知為什么,一看見那孩子微笑而誠懇的面孔,就無法挑剔了,她拿著那個夾克,逃也似的快步走出商店。她實際上是聯(lián)想起自己店里的那些營業(yè)員,想起了她們如果完不成銷售任務,面對她時那種尷尬的表情。
外面依然是陽光燦爛,春風撲面,常曉娥心里鼓動著什么,是什么呢?
常曉娥頭一次早早回家了。她在附近的超市里買了點肉餡和面筋,打算做點面筋丸子。老紀愿意吃她做的面筋丸子,可是自從開了店以后,她就沒給老紀做過,老紀好像自己也忘了,從來沒提。
在物資局的時候,老紀就好喝兩口,但老紀從來不在外面喝酒,領導讓他去他也不去,他說喝多了怕算錯賬。他實際上是不怎么會應酬。喝酒其實可以分幾類,一類是愿意在外頭喝酒,回家不喝;一類是在家里外頭都喝,再有一類呢,就是老紀這樣的,只在家里喝酒。第一類純屬為了應酬場面,算不上真正喝酒的人,后兩類才是真正愛喝酒的人。按照這樣的分類,老紀也算是真正愛喝酒的人。老紀一想喝酒,就想一個菜——面筋丸子,每當想要喝酒了,他總是提前把電話打給常曉娥,讓她準備準備。那時候老紀還是科長,常曉娥只是學校的一個普通老師,她所在的學校教課也不累,只要老紀愿意,她總是有求必應。當然,實際上老紀不在外面喝酒和她也有直接關系 ,她是很看不慣社會上那種吃吃喝喝(據說還有小姐什么的),她愿意看著老紀坐在家里自斟自飲,嘖嘖有聲。
可這些年,她和老紀很少在家吃飯,特別是女兒出國后,這個家對于她和老紀就像是個旅館,他們只是很晚的時候才回到這個家里,兩個人都累得夠戧,她哪還有心情伺候老紀喝酒,做什么面筋丸子。她和老紀連話都很少說,該說的話在店里都說完了。以前他們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回到家里嘮著各自的事情,好像有無盡的話題,叨叨叨,叨叨叨,嘮也嘮不完。現(xiàn)在天天在一起,該說的話隨時就說了,反而沒有了交流的欲望。老紀在這里成了她的員工,夫妻的關系被簡化為管理和服從。老紀常常是回來躺下就睡,他白天很累,一趟一趟地往外跑,累得快要散架子了,于是呼嚕打得很響,他的呼嚕聲把整個屋子都填滿了。常曉娥覺得老紀正日益變得遲鈍,那個愛喝點小酒,搞點小幽默感的老紀不見了,變得沉默寡言。常曉娥自己也常常睡不著覺,她對著這個裝滿老紀呼嚕的房間,對著打開的電視機(她常常是拿電視機的聲音和老紀的呼??购猓┌l(fā)呆,滿腦子是想不完的店里的事情。她目光空洞,電視里演的什么根本就不知道,有時就這樣呆呆地坐到天亮。
做面筋丸子很費事,要把肉餡一點點地塞進面筋里,主要是費時間。常曉娥一邊做丸子一邊想,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的生活變得如此乏味了呢?為了賺錢,我們每天疲于奔命,這個世界上的錢賺得完嗎?
是林秀麗讓她清醒了。常曉娥和林秀麗從小在一個宣傳隊?,F(xiàn)在的人不怎么明白什么是宣傳隊,我在這里解釋一下,這是文革的一個發(fā)明,那時候每個學校都要成立宣傳隊,搞文藝宣傳和演出。林秀麗在宣傳隊里唱高音,還跳舞蹈。常曉娥專攻女中音,她喜歡關牧村的歌,模仿關牧村唱《阿瓦人民唱新歌》、《打起手鼓唱起歌》什么的,聲音有點像男孩子。這些年,她已經忘記自己會唱歌了,忘記“騎著馬兒翻山河”的那種豪情。即使和客戶一起去吃飯,唱卡拉OK,店里野游、聯(lián)歡,她也很少唱歌。每當大家鼓動她去唱歌時,她都推說不會。她已經告別了歌聲,她要保持自己在店員面前端莊、嚴肅的形象,她要把全部智慧都用在經營上。
林秀麗學習上不求上進,隨遇而安。恢復高考那年,輕松地考上了一個幼兒師范中專。后來,嫁了個好丈夫,丈夫幫她調進了一家銀行做工會干部。再后來,恰逢銀行改革,工會被并到黨工委,她主動要求買斷回家了。別人都覺得可惜,那么好的工作,說不要就不要了,四十幾歲的人能呆得住嗎?大家都這么想。林秀麗居然呆得很自在,很忙碌,四十幾歲的人開始學鋼琴,學唱歌,開始了種花種草的日子。
常曉娥原來也是指望老紀能給她安定的生活的??墒?,生活變了,物資局說黃就黃了,老紀回到家里一下子蔫了,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整天抱著個膀在樓下麻將館看人家打麻將。她這才感覺到,老紀是靠不住的,他注定難成大事,她這才決定要自己干。
可是,自己是成功者嗎?她第一次對自己的成功表示懷疑。
老紀回來了。老紀向廚房探了探,聞到了香味,饞貓一樣地吸著鼻子,有些意外。他一邊拍打著身上的灰一邊說:咋,這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要是擱往常,常曉娥指定得訓斥老紀,她最討厭老紀在屋子里拍灰,可今兒個她忍住了。
老紀說,這家里多長時間沒動煙火了?
常曉娥在往桌子上端東西,說:你別那么多廢話好不好,幫我端菜。
老紀已經習慣了服從,立刻樂呵呵地去端菜,他還幸福地發(fā)現(xiàn)常曉娥不僅給他做了面筋丸子,還有蔥炒雞蛋和蒜苗炒干豆腐。在以往的生活里,老紀已經習慣了動不動就從飯店叫菜了(常曉娥把那些飯店的名字壓在玻璃板下,標出每家的特色飯菜,以便老紀能立刻選擇),習慣了早晨對面的粥鋪和小吃攤的油條豆?jié){,習慣了偶爾的方便面。如果不是替常曉娥陪客戶,老紀甚至已經忘記喝酒是啥滋味了。
今天太不可思議了,太不可思議了。更不可思議的是,常曉娥居然還拿出一瓶酒來,常曉娥平常是不喝酒的。
老紀試探著說,小娥,要喝酒?
常曉娥說,喝酒。
老紀說,你要請誰咋的?
常曉娥說,誰也不請,就請你。
老紀有些發(fā)毛,說:小娥,你啥意思?我最近可是表現(xiàn)挺好的。
常曉娥翻愣了一下眼睛說,沒說你不好啊,所以我要請你。
常曉娥順手把那件夾克遞給他說,我給你買了一件夾克,你穿上試試合不合適?
老紀更加瞇瞪了,他說:你不是規(guī)定工作時間不準穿夾克嗎?
常曉娥說,從明天起你享受特殊待遇,愿意穿啥就穿啥。
咋的,不用我了?老紀問。
常曉娥說,不是不用你了,是重用你,讓你當老板。
老紀慌了,老紀說,別,別,你別跟我開玩笑。我可不想當老板,我愿意給你打工,我這可干得好好的呢。
常曉娥正色道,老紀,我不是跟你開玩笑,我干累了,我想歇歇,讓你嘗嘗當老板的滋味。
老紀還是覺得這不怎么像真的,他太了解常曉娥了,她那么爭強好勝的人,怎么會突然不想當老板了呢?
老紀認為這還是一個玩笑,老紀連忙說,哎哎,常曉娥,不帶這么開玩笑的啊,那些店我可管不了,我一個都管不了。
常曉娥說,管不了也得管。你每天回來就睡,你倒是輕松,你都快睡成傻子了。以后店里的事情就你管了。
我不管,老紀說,我可不愿意管事兒,我就是愿意傻睡,我就是要睡成一個傻子。嗨嗨,那你才高興呢。我就是一個紀大傻子,嗨嗨。
老紀跳著腳在地上蹦,雙手舉在頭上模仿著大猩猩,真的有點兒傻里傻氣的。
老紀突然不蹦了,老紀看見常曉娥捂住臉,她突然松手的瞬間,淚流滿面。
老紀立刻慌了,他不知道常曉娥為什么突然流淚,他也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
林秀麗給常曉娥打來電話,約她去唱歌。
林秀麗說,小娥,我們的合唱團可好了,什么人都有,有政府的,有銀行的,有企業(yè)的,許多都是像你這樣的成功人士。
常曉娥握著手機心里想,林秀麗你可真會說話。
常曉娥說,我考慮考慮吧。
林秀麗說,還考慮啥,我和團長說了,你是唱中音的,我們團中音部正缺人。
林秀麗說話語速極快,像是噴吐出來的花香,充滿著誘惑。
常曉娥望著那些潔具,那些潔具讓她猶豫,她想,我這是不是有點兒沒正事兒?最后她對著話筒里的林秀麗說,讓我想想。
林秀麗在那邊嚷著說:還想啥啊,再想就想老了。你就不能讓老紀發(fā)揮一下作用?
是啊,為什么不用老紀呢?她再次把老紀叫到店里,和老紀商量。老紀穿著新買的夾克,精神多了。老紀一聽就嚷了起來:哎哎,你是不是瘋了,我們經營好好的,你去唱什么歌?
常曉娥說,我也不是總去,就是每天早晨和周六下午去練一練,其他時間我還是在店里。有事你可以給我打電話。一般的事情你就決定,你也試著當一下老板。
老紀看著常曉娥認真的樣子,知道這是真的了。老紀還是不想接這個茬,老紀已經習慣于聽常曉娥的指揮。再說,老紀有老紀的生活,老紀有一幫子球友,都是打乒乓球的,老紀愿意和他們在一起。他一直以為常曉娥經營商店有癮,沒想到有一天會把店推給他。
老紀說,我才不想當老板呢,人家都知道我不管事兒,店里的那些小姑娘沒一個聽我的。
常曉娥說,我明天宣布一下,過去是我沒放話,人家當然不聽你的了。
老紀一下子蹲在地上,他說,你還來真的啊?
常曉娥說,當然是來真的,我以后也要輕松輕松,咱女兒都說我太累,說我對你不放手,這回我可要放手了。
老紀說,那不行,女兒懂啥,這些店離開你怎么行?
常曉娥說,我又不是撒手不管。
老紀忽然想起他有一批貨要送,他站起身來說,哦,這我就明白了,我是代管。他邊往外走邊說,你可不能撇下我啊。
常曉娥說,你回來,讓老孫開車去送吧。
老紀知道這回是真的了,這待遇都上來了,讓原來的司機老孫開車了。他大喊道:老孫,老孫。老孫應聲而出,許多店員都莫名其妙地望著老紀,老紀大聲地交代了老孫幾句,老孫趕緊出去組織裝車。
老紀走回來,立刻背起手,腰桿拔得溜直兒。
常曉娥第一次去合唱團,心里一點底兒也沒有,這些年她畢竟沒有放開嗓子歌唱過。為了第一次,她還特意畫了淡妝,穿了一套淺色的衣服。到了合唱團練歌地方的樓下,她先給林秀麗去了電話,林秀麗很快地跑下樓來。林秀麗的熱情鼓舞了她,她們挽著胳膊走進屋里。
合唱團挺正規(guī),團長組織幾個人讓她試唱,常曉娥一亮嗓子,就把那些人給鎮(zhèn)住了。常曉娥一鳴驚人,她是專業(yè)唱女中音的,如果不是當初個子矮,她可能就是后來的關牧村、羅天嬋了。團長和中音部部長都很高興,他們太需要這樣的人了,都夸林秀麗推薦了一個人才。林秀麗也挺高興,上前抱住常曉娥激動地說,常姐,你唱得太好了。
回來的路上,天色已晚,她和林秀麗走在路上。燈光亮亮的,有車不斷地從她們身邊駛過,發(fā)出呼呼的聲音。
林秀麗說,常姐,我一聽你唱歌,就想起你唱“我騎著馬兒翻山坡”了,呵呵。
常曉娥說,好久不唱了,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嗓子會怎么樣。你覺得還行嗎?
行,太行了。林秀麗說,我看他們都被鎮(zhèn)住了。團長和中音部長那也都是唱了一輩子歌的人,他們懂行。
這我就放心了。常曉娥說。
她們并肩走著,好像回到了從前,回到了她們的學生時代。
忽然下起雨來,常曉娥沒有帶傘,林秀麗把傘撐過來,她們不得不擠著走在一起。
雨在夜幕中飄著,風也刮了過來,路燈下能看到細密的雨絲斜著飛去。
林秀麗主動碰了碰常曉娥,她說,常姐,來,咱們靠近點。
常曉娥突然有些感動, 她想起小時候,她們一起去宣傳隊時,只要是走在一起,她就自然而然地摟住林秀麗的肩膀,林秀麗的肩頭摸上去瘦削、光滑、涼爽。
而現(xiàn)在,她偷眼望了一下,林秀麗的肩膀已經變得渾圓,但看上去依然是那么白皙、光滑,她果斷地摟著林秀麗。林秀麗看了看她,突然笑了,她們都不由自主地大笑起來,她們的笑聲蓋住了雨聲和雷聲,在這個濕漉漉的雨夜里久久地回蕩。
責任編輯 楊靜南
郝煒,男,1957年出生于吉林省吉林市,2014年3月因車禍離世。在《人民文學》、《北京文學》、《作家》、《山花》等發(fā)表小說二百余萬字,作品入選多種選本,著有散文集《釀葡萄酒的心情》、《半夢半醒之間》,長篇小說《匿名》、《過著別人的生活》、《雪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