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永豐

深秋的樹葉

轉(zhuǎn)眼深秋了，街道兩旁的槐樹都陸續(xù)開始往下掉葉子。環(huán)衛(wèi)工人大概嫌經(jīng)常打掃過于麻煩，于是趁著夜色挨個爬上樹去拿竹竿敲打，人行道上的樹葉就落了厚厚的一層。我跟女兒踩著樹葉回家，女兒聽著腳下的沙沙脆響大概覺得好玩兒，兀自在歡呼雀躍。我卻想，要換作人，這該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啊。

日子剛好些了，人卻擋也擋不住地老了

父母為兒女辛苦操勞了一輩子，這兩年日子剛好過些了，人卻擋也擋不住地老了。難道這就是天下為人父母的命！我想把那些年生活虧欠于他們的，盡可能都給他們補上。買點好吃好喝的，十天半月過去，東西都放壞了，也沒人去動，我一生氣，他們不是說牙口不好，就是胃不舒服。過年了，想給他們添件新衣服，卻死活拽不到商場門口。老了還講究個啥？給孫女多買一件吧。我于是十分難過，我真的不想等到他們突然有天離開這個世界時，靠辦一場風風光光的葬禮，徒撈一個孝順的美名在世上。

繪畫

女兒從6周歲進入小學一年級后開始正式學畫，舞蹈要更早些，每周兩天的休息日，由媽媽領著，上午跑繪畫班，下午跑舞蹈班，到目前為止好像還有興趣，不厭倦。說起長大后的理想，她經(jīng)常會在舞蹈家跟畫家之間舉棋不定，但明確表示絕不當作家，她以我為參照物，覺得當作家是一件相當痛苦的事，并因此常常奚落我，嫌我寫得慢，像孕婦難產(chǎn)。

我雖對于一切美的東西也心存歡喜，但凡涉及技巧的部分卻一竅不通。是她，掃除了我在繪畫這門藝術上的一些盲區(qū)，甚至糾正了我以前的一些錯誤認識，讓我懂得了用工具去區(qū)分繪畫的種類。我盼著有一天她能夠用毛筆畫出漂亮的國畫。繪畫老師說她在一點點進步著，我不知道這種技巧的訓練會不會損壞到她天然的稟賦。我只能常常鼓勵她，說，你想畫什么就畫什么吧，想怎么畫就怎么畫吧。

歌聲

晚上上網(wǎng)看東方衛(wèi)視的舞林大會，意外看到了淡去歌壇許多年之后又重新復出的楊鈺瑩。她的歌聲在那個年代席卷了整個中國的幾乎角角落落，卻從未進入過一個少年的心。那時候的她，聲音、臺風，包括詞曲都顯得青而不澀，過于甜膩和單薄。像大多數(shù)后知后覺者一樣，我對她的好奇完全仰仗于那個叫賴昌星的男人。而現(xiàn)在重新站在舞臺上的楊鈺瑩，看上去顯然多了幾分隨意、自如、灑脫和成熟，她的歌聲里終于有了那種難得的滄桑的嫵媚。當聽完她的那首新歌《想起你的好》之后，我的觀感就一點-——其實最適合她干的，還是唱歌這一件事。但我不知道一個人要經(jīng)歷過怎樣的坎坷之后才能夠磨練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期間的長度跟密度究竟多少才算合適。

瘋女人

小城里活躍著一個50多歲的瘋女人，人們常?？匆娝匀魺o人地唱歌，跳舞，指著空氣一跳一跳地罵人，有時甚至撿了磚頭追打剛剛放學回家的學生。瘋女人的瘋是一陣一陣的，所以小城中人也時常能夠有幸看到她背著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在很安靜地走。瘋女人是被上帝安裝在小城里的一顆不定時炸彈，說不準會在什么時候砰然爆炸。有知情者說這瘋女人早年受過什么刺激，那小男孩是她的孫子。究竟受過什么刺激呢？一個人的瘋怎么會是一陣一陣的呢？瘋與不瘋的界線何在？她瘋的時候家里人不擔心嗎？她不瘋的時候背著孫子轉(zhuǎn)悠，家里人就不擔心嗎？

我有時候想，上帝將這瘋女人安排在我們這些正常人中間，是不是有什么特別的用意？是想暗示什么嗎？

農(nóng)村留守者

想起兩個聽來的故事。都是關于農(nóng)村留守者的。

一個是說兒媳婦生病了，兒子又在外地打工，回不來，只好由老公公領著去縣里的醫(yī)院瞧。到了醫(yī)院，醫(yī)生說得先做CT。那幾年縣里的醫(yī)院醫(yī)療條件差，做CT得把房子捂得嚴嚴實實，以便擋住外面的光線。老公公想，做就做吧，反正來了醫(yī)院這種地方就得花錢，誰叫自己人得了病呢?？僧斔粗鴥合眿D被一個男醫(yī)生帶著進了一間房，自己剛要跟著進去，門卻被砰地關上了，接著窗簾也被刷地拉嚴，然后，便是半天的沉寂。站在門外面的老公公開始著急了，心里越想越覺得不是事兒，越想越覺得不踏實。終于，他狼嚎似的沖著樓道吼叫起來：老子不治了還不行嗎？快還我兒媳婦！老子不治了！

另一個，也是兒子常年在城里打工，家中就婆媳兩人相依為命過日子。有一天，婆婆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兒媳婦居然在自己家里偷漢子。你也知道，在農(nóng)村，這種丑事是最丟人的。她不知該如何阻止自己的兒媳，作為婆婆，她覺得這實在有些難以啟齒。野漢子仍隔三差五地來，兒媳以為自己的婆婆不知道，常常在她面前裝作沒事人的樣子?？墒郎蠜]有不透風的墻，婆婆很擔心丑聞會被人知道，然后像瘟疫一樣在村子里迅速傳開。她害怕兒子會從此被人戳著脊梁骨，在村里一輩子抬不起頭，更擔心自己抱不上親孫子。她就這樣一直悶在心里，時間久了，反倒覺得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丟人的事。于是，后來她就上了吊，自殺了。

女學生

很多年前，我曾在鄉(xiāng)下一所中學里教書。我把一個班從初一一直帶到了初三，正在備戰(zhàn)中考的復習階段，班上一個女生突然失蹤了，好幾天都沒來上課。問其他同學，都說不知道。其實這樣的事在鄉(xiāng)下是很平常的，由于種種原因，我所帶的班級每學期都會有一兩個學生中途輟學?？删驮谖也畈欢嗫煲獙⑦@件事忘掉的時候，有一天，那位女學生又重新回到了教室。她坐在自己原來的位置上，桌子上卻沒有擺放書本，整節(jié)課都在跟同桌竊竊私語。這破壞了我第一眼看到她時的心情，我忍耐了足足45分鐘。45分鐘后，我徑直走到她跟前，問她為什么這幾天沒來上課，來了又為什么不好好聽講，難道不擔心中考通不過嗎？接著，我又講了一大堆的道理，越講越生氣。而她，站著，低了頭，始終不說一句話，一臉無所謂的樣子。

下來后我氣不過，跟同事們訴苦，幾個女同事笑著說，你難道沒看出來嗎？她已經(jīng)懷孕三、四個月了。我這才想起她穿了一件異常寬大的紅色休閑毛衣。可我怎么會想到那上面去呢？同事看我一臉的愕然，就學著趙本山演小品的口氣跟我開玩笑，你的學生比你厲害多了，你還巴巴給人上課呢！我那時候結(jié)婚都快三年了，可為了所謂的事業(yè)，要孩子的事就一直拖著。

那次之后，那位女學生便再沒來過學校。我想，她大概是想在告別學生時代之前給自己一個交待，再最后看一眼曾經(jīng)熟悉的教室跟同學，算是為自己舉行一個儀式吧?？蛇@個儀式被老師給無情地破壞了。我不由分說地批評了她。

等再次見到她是在第二年春天。她坐在鎮(zhèn)上一家蔬菜門市的門口，頭發(fā)蓬亂，一臉倦容，懷里抱著一個男嬰。旁邊一個學生模樣的男子忙著給客人稱菜，偶爾過來逗一下她懷里的男嬰。我本來也是去買菜的，但怕被她看見，趕緊走開了。我一直記得她曾經(jīng)在班上是一個活潑開朗、能歌善舞的女生。

記憶就像釘子戶

前些天路過十字街時，見那個農(nóng)貿(mào)市場被拆的七零八落，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想這就要被拆了嗎？記得幾年前，我剛從鄉(xiāng)下調(diào)進城里，單位沒事的時候，常常一個人溜出來去到那里，穿過幾家花花綠綠的水果攤、雙腿殘疾的釘鞋匠、賣豬頭肉的胖女人，然后掀起一家早餐店的臟舊門簾，為的是能夠喝上一碗八寶粥。我喜歡喝八寶粥，雖然心里清楚那并不是真正用“八寶”熬成的粥。去那家小店喝八寶粥一度成了我的一個習慣。我喜歡那兒臟舊的環(huán)境，喜歡那兒像火車上那種高靠背的座椅，一排剛好能容得下兩個人。但我不喜歡別人跟我坐一排，有一同去的人去了，我寧愿她坐在我的對面。八寶粥黑乎乎的，女主人總是問我要不要加糖，我總說要加的。然后一邊喝著，一邊看女主人揉面，剁包子餡，聽她跟自己出來進去搬煤的男人算計日子。早餐店里的八寶粥全天都在供應。我有時候是早上去，有時候是中午，有時候則是下午。我一度以為自己很幸福。

好像很久沒去那兒了，喝八寶粥的習慣早就沒了。聽說那個賣豬頭肉的胖女人也得病死了。實在是太胖了。我還跟別人取笑過她，說她活該是賣豬頭肉的。現(xiàn)在連整個市場都要被拆了。我仍舊記得喝八寶粥時坐在我對面的人哈出的熱氣。那幾年冬天實在是太冷了，幸好有八寶粥。

一個舊市場被拆了，可誰都不知道，拆不去的，是一個人內(nèi)心深處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