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雄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總要絞盡腦汁地想想他的“不是”。
我首先毫不費勁地從記憶的屏幕上,還原了當年他懲罰我的那件事。那年我12歲,因為網吧的強烈誘惑,我逃學了。然而,他很快就從上門告狀的班主任的嘴里,得知我不但做了逃兵,還撒了謊。為此,等班主任剛一出門,他就露出了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兇神惡煞的樣子,高高地向我舉起了雞毛撣子。盡管這是他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對我的暴力懲罰,但我還是永遠忘不了,雞毛撣子的竹柄狠狠地抽在我身上時的那種痛,不會忘記他給我的膽戰(zhàn)心驚、刻骨銘心的一刻。那時,我是多么仇視他。
接著,在記憶深處,找到了當年他令我羞愧汗顏的一幕。學校開家長會,他來了。遲到也就算了,但既然是開會,就得有個開會的樣子。其他家長穿得端端正正、干干凈凈,他倒好,不但沒打理亂成雞窩一樣的頭發(fā),甚至連那身油膩的工作服也沒換下。我是多么沒面子??!可是,他居然一點也不顧及我的感受,就這樣不修邊幅地坐在了一群家長中間,而且還不識相地抽起了煙。于是,他不但惹得不少家長側目皺眉,就連班主任也不得不在臺上婉轉地、不點名地發(fā)出了建議,要求家長別在會上抽煙。結果,班主任不提建議也罷,這一建議,所有人的目光,就都齊刷刷地射到了我的身上。那一刻,我只感到渾身的血往上涌,滿面滾燙,羞愧得恨不得找地洞鉆進去。
我再用力地回想,終于回想起來,我剛進入省城大學深造不久,他背著大包小包來了。雖說這回他沒再穿那常年累月浸油的工作服,但他依然沒有脫去那種車間工人粗野的習氣。進了我的寢室后,先是大聲地咳嗽,接著不分青紅皂白,一屁股坐在全寢室最講清潔衛(wèi)生的同學的床上,結果,把人家那鋪得整整齊齊的床單,給揉了個一塌糊涂。更使我又氣又恨又說不出口的是,坐下后,他居然從包裹里捧出一捧一捧的帶殼花生,也不管人家歡迎不歡迎,就盛開了菊花一樣的滿是皺紋的老臉,往人家的床鋪上放。這種粗野的習氣,當時就氣得我、羞得我無地自容。
夜更深了,靜得能聽得見遠處花圃里傳來的蟋蟀的鳴叫。但我還得使勁地想想他的不是。我大學畢業(yè)時,同學們在我家歡聚。那天,我叫他別動別動,在一邊坐著,可是他偏要動,跑進跑出,殷勤地為這個端水,為那個送茶。茶水多燙啊,可他的手前天在工作中受了傷,還纏著繃帶,非常不方便。同學們都說叔叔您不用這么客氣。他嘿嘿一笑:“那怎么行,來了就是客人?!焙芸欤秃屯瑢W們打成了一片,仿佛他才是聚會的主角。
萬籟俱寂。我就是在每每想起他而長夜難眠的時候,使勁地想想他的不是。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用這一樁樁、一件件他的“不是”,來排解我對他的刻骨銘心的思念和撕心裂肺的愧疚。
(編輯/張金余 張弘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