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雨婷
摘要:文章通過對《春秋》及其“三傳”中建筑文獻的梳理,歸納總結了其中蘊含的建筑原則;并通過對具體文獻的解讀,分析了其所展現(xiàn)的時代特點與思想傾向。
關鍵詞:建筑制度;西周;春秋時期;《春秋》及其“三傳”;儒家
今本《春秋》是春秋時期諸國史中唯一的幸存者,一般認為是魯國史官的集體創(chuàng)作,孔子晚年曾對此進行過修訂。作為我國最早的編年體史書,它以魯國十二公為順序,記載了公元前722年(魯隱公元年)至公元前481年(魯哀公十四年)共242年間以魯國為主的周王朝時期的歷史,史學家也因此把這一時期稱為春秋時期。但《春秋》紀事簡略,故后人為之作傳者頗多,今唐代以前者僅存《左傳》和《公羊傳》、《穀粱傳》三種,史稱《春秋》“三傳”。《左傳》詳于紀事,但紀事年代迄魯哀公二十七年(公元前468年),書末并附有魯?shù)抗哪辏ü?64年)及智伯滅亡(公元前454年)事,超過《春秋》,所記事項也并不與《春秋》完全對應,因此有學者傾向于其為獨立成書。據楊伯峻推測,《左傳》約作于公元前403年至公元前389年之間,在《春秋》“三傳”中歷史價值最高。其書自劉歆以來多以為出自孔壁藏書。作者舊題為春秋末年左丘明所作,當代學者多認為是戰(zhàn)國初年人的作品,取材于王室檔案、魯史策書、諸侯國史等,魯《春秋》當為其中之一。與《左傳》為古文經不同,《公羊傳》和《穀粱傳》都是今文經,分別傳自公羊高與穀粱喜,約寫定于西漢時期,文字確與《春秋》成對應關系,多闡述義理,為釋經之作。
但不論《春秋》及其“三傳”的作者是何人,“三傳”是今文經還是古文經,成書于春秋、戰(zhàn)國還是漢代,創(chuàng)作的出發(fā)點如何不同,《春秋》及其“三傳”都反映出鮮明的儒家思想特點,并在劇烈的時代變革中呈現(xiàn)出與時俱進的歷史傾向。從建筑制度來看,盡管諸子時期的儒家與漢儒在思想的獨立性上有所不同,但皆宗于周公、孔子,在維護上下尊卑等級秩序的前提下,講究建筑大事“必須公命”,恪守等級。同時從國家的長遠利益考慮,又時刻保持民本立場,非“當時有急”,在建筑時間上務求不妨農時。在王者為爭霸大業(yè)或享一己之利而興造時,強調以德為上、以德保民。就其制度的時代性而言,由于魯國為姬姓國,遵周制,而周人制度的創(chuàng)始者周公正是儒家追慕與供奉的始祖,因此“三傳”不論是否獨立成書,成書時代是否各異,思想是否獨立于《春秋》之外,其推崇和主述的都是姬周制度卻是不爭的事實。然其雖向往周人禮儀制度,卻并不迂腐。他們在站定民本立場和渴望安定統(tǒng)一的心理狀態(tài)下反對戰(zhàn)爭,但卻并不一味否定諸侯爭霸的行為,而是持一種當下的,甚至是發(fā)展的歷史觀看待諸侯戰(zhàn)爭,對圍繞戰(zhàn)爭而發(fā)生的筑城行為不予置評,甚至加以理解。其所展現(xiàn)的時代人文思潮與道德意識奠定了后世政治理想的根基。
古人為《春秋》及“三傳”研究,其中專論建筑者只有清人沈淑的《春秋左傳宮室》一卷,但類似索引,語焉不詳。今即以一《經》、三《傳》的相關記載,詳述其中所展現(xiàn)的建筑之基本原則,及其所反映出來的時代特點與思想傾向。
一、 建筑時間要求及其權變原則
延續(xù)上古傳統(tǒng),為保證農耕社會的穩(wěn)定發(fā)展,若非特殊情況,營造一般在農閑時進行,即遵循“使民以時”的原則?!蹲髠鳌非f公二十九年“冬十二月,城諸及防。書,時也。凡土功,龍見而畢務,戒事也?;鹨姸掠?,水昏正而栽,日至而畢”一段,《左傳正義》(以下簡稱《正義》)引杜預《春秋釋例》(以下簡稱《釋例》)曰:“都邑者,人之聚也,國家之藩衛(wèi),百姓之保障,不固則敗,不修則壞,故雖不臨寇,必于農隙備其守御,無妨民務。”實際上不僅都邑,其他建筑事項一般也遵循這一原則。而且不僅周人,這個“使民以時”的原則也是整個古代中國一直遵守的基本準則,歷來被視為立國之本。
至于農閑的具體時間,上引《傳》文中說得很詳細:“凡土功,龍見而畢務,戒事也?;鹨姸掠?,水昏正而栽,日至而畢?!惫耪哂^象授時,“《傳》曰‘龍見而畢,務戒事也,謂夏之九月,周之十一月,龍星角、亢晨見東方,于是納其禾稼,三務始畢,而戒民以土功事也?!鹨姸掠?,大火星次角、亢而晨見,于是致其用也?!枵裕^夏之十月,定星昏而中,于是樹板干而興作焉。‘日至而畢,謂日既南至,微陽始動,故土功息?!林?,當更修來年農事,不得復興土功也”(《左傳》莊公二十九年《正義》引《釋例》)。據《新唐書·歷志三上》:“以歲差推之,周初霜降,日在心五度,角、亢晨見。立冬,火見營室中。后七日,水星昏正,可以興板干。故祖沖之以為定之方中,直營室八度。”冬至日在正月。也就是說,周人以周歷仲冬十一月(夏歷即今陰歷為九月)霜降日至來年孟春正月(夏歷十二月)冬至日之間為建筑季節(jié)。其過程大致是:以霜降日為農事完畢、興作開始的標志,立冬以后準備興作的材料,七天后,定之方中,開始樹板以作,至冬至土功完畢,開始準備來年的農業(yè)生產。凡在此期間的建筑事項皆為得時,否則為不時。故《左傳》以桓公十六年冬城向,莊公二十九年冬十二月城諸及防,文公十二年冬十二月城諸及鄆,宣公八年冬城平陽,成公九年冬城中城,昭公九年冬筑郎囿,皆為得時;而隱公七年夏魯城中丘、隱公九年夏城郎,莊公二十九年春新作延廄,僖公二十年春新作南門,成公十八年(八月)筑鹿囿,定公十五年秋城漆此段《經》、《傳》皆記為:“冬,城漆?!钡秱鳌酚衷疲骸皶粫r告也。”故知城漆本為不時,但因知為不時,不敢于修建之時告廟,拖延至冬日,故仍以告廟日記為“冬”。,皆為不時。
但事實往往與常例并非完全吻合,時與不時還要視實際情況而定,不必恪守常例,教條行事。如《左傳》襄公十三年:“冬,城防。書事,時也。是將早城,臧武仲請俟畢農事,禮也。”孔穎達即認為,此條《經》、《傳》皆不書具體月份,乃是因為事在“火見而致用”之前,但“此歲農收差早,雖天象未至,而民事已閑,故云‘土功雖有常節(jié),通以事閑為時。言時節(jié)未是時,而事以得時,故言‘書事,時也”。也就是遵循了杜預注為“土功雖有常節(jié),通以事間為時”的原則。襄公十七年十一月,《左傳》記宋皇國父為平公筑臺,曰“妨于農功”,不書是否得時,恐當時時令已到而農事未畢,故有后文“子罕請俟農功之畢,公弗許”。
即使得時,興作也應按程序做好準備,以有備無患是為合適。《左傳》莊公二十九年,《正義》對“凡土功,龍見而閉務”進行解釋時引《釋例》曰:“《傳》既顯稱凡例,而書時書不時各重發(fā)者,皆以別無備而興作,如書旱雩之別過雩也。若城西郛,《傳》特曰‘懼齊,此其意也。然則此發(fā)例者,止謂預備御,非有當時之急,故擇閑月而為之。若當時有急,則不拘此制?!?/p>
從《左傳》記述的情況看,所謂“急”一般有以下三種情形:
1. 啟塞從時
《左傳》僖公二十年:“凡啟塞從時?!倍蓬A注云:“門戶道橋謂之啟,城郭墻塹謂之塞,皆官民之開閉,不可一日而闕,故特隨壞時而治之?!狈駝t便失去了城為保民的意義?!蹲髠鳌酚洺晒拍甓辉鲁ボ鞎r,就是因為渠丘城與莒城、鄆城三座城池均惡而莒人不修,故順利取勝?!蹲髠鳌芬釉唬骸笆崖粋洌镏笳咭?;備豫不虞,善之大者也。莒恃其陋,而不修城郭,浹辰之間,而楚克其三都,無備也夫!《詩》曰:‘雖有絲、麻,無棄菅、蒯;雖有姬、姜,無棄蕉萃。凡百君子,莫不代匱。言備之不可以已也。”也就是說,城郭是重要的戰(zhàn)爭防衛(wèi)前沿,必須做到“備豫不虞”,故當隨壞隨修,使之能啟塞從時,不必拘于興作的時與不時。
2. 因戰(zhàn)筑城
《穀粱傳》隱公七年:“城為保民為之也?!闭f的是城池實際上是因戰(zhàn)爭而修建的,故為備戰(zhàn)修城、臨戰(zhàn)修城和戰(zhàn)時修城都是理所當然,也就無所謂得時與否。
由于春秋無義戰(zhàn),故《左傳》的作者對于因戰(zhàn)筑城的行為本身并不加評論,即使謊言,也不論是否正義。而對臨寇筑城,則視為可以理解的權變,并加以解釋。如《左傳》僖公六年記:“夏,諸侯伐鄭,以其逃首止之盟故也。圍新密,鄭所以不時城也?!币簿褪钦f,《左傳》的作者認為,鄭城新密雖不時,且是因有錯在先而備戰(zhàn),但其在被討伐時筑城的行為本身卻情有可原,是正常的。但更多的時候,《左傳》對這種情況下的筑城行為并不作合時與否的評判,僅記述筑城的原因。如《左傳》記僖公十二年春:“諸侯城衛(wèi)楚丘之郛,懼狄難也?!辟夜哪甏海T侯城緣陵,“遷杞焉”,杜預注為“辟淮夷,遷都于緣陵”?!督洝罚骸俺晒哪甓青i?!睆漠斈昵锏挠涊d來看,是因為成公欲叛晉,盡管后來聽季文子之勸而罷,但仍“城而為備”(杜預注)。這些《左傳》都不書時與不時。又如襄公七年《經》曰“城費”,《左傳》于此僅客觀敘述了南遺修建費城的真實原因,是隧正叔仲昭伯為接近季氏而諂媚于費宰南遺,要他“請城費”,自己“多與而役”。《正義》推斷正是因為其不言合時與否,杜預才知“南遺假事難而城之”。這樣為備戰(zhàn)筑城的例子很多,如襄公十九年冬魯城西郛和武城,因為懼齊;定公六年魯為晉侵鄭,懼而“城中城”(無傳);定公十四年公因叛晉助范氏,懼而“城莒父及霄”(無傳);后來哀公三年“季孫斯、叔孫州仇帥師城啟陽”,哀公四年夏“城西郛”,哀公五年春“城毗”,哀公六年春“城邾瑕”,據杜預注都是“備晉”。
至于當戰(zhàn)時筑城更是理所當然。如宣公十二年春,鄭人在楚人圍困中退師的間隙修城;襄公十五年夏,齊侯伐魯圍成,“魯季孫宿、叔孫豹帥師城成郛”。正義與否并不是評判筑城的理由。如宣公十一年夏,“楚左尹子重侵宋,王待諸郔。令尹蒍艾獵城沂”,即僅記述建城的過程,強調筑城人孫叔敖的統(tǒng)籌與管理能力,而不對筑城行為本身做任何評價。又如文公十四年秋七月楚公子燮與子儀作亂城郢;昭公十三年越大夫常壽過作亂,“圍固城,克息舟,城而居之”;等等?!蹲髠鳌穼ζ渲潜旧硪捕疾蛔鲈u價。襄公六年,齊因萊恃謀而滅萊,據杜預注,為滅萊,晏弱早在襄公二年就已開始修筑東陽城,至五年四月“復托治城”,終于次年十一月滅之;晉為在哀公八年入曹,于哀公七年宋伐曹時就“筑五邑于其郊,曰黍丘、揖丘、大城、鐘、邗”。其他戰(zhàn)時筑城為《春秋》及“三傳”所記者還有:文公七年春,魯因伐邾“遂城郚”(無傳);襄公十八年冬楚師伐鄭,以“右?guī)煶巧霞保徽压哪甓?,吳為報朱方之役而伐楚,楚為了防衛(wèi)而修筑鐘離、巢和州來;定公六年,鄭伐周,“六月,晉閻沒戍周,且城胥靡”;等等。
由于筑城與戰(zhàn)爭之間帶有非常明顯的因果關系,因此若沒有正當理由,無事筑城必然會給筑城者帶來懷疑與猜忌,進而引起戰(zhàn)爭或招致禍患。如《左傳》僖公五年記,當初晉獻公讓士蒍為公子重耳和夷吾修筑蒲與屈,士蒍因不慎在筑墻的材料中放入柴草,被夷吾告發(fā),面對責備,士蒍辯稱:“無戎而城,仇必保焉。寇仇之保,又何慎焉!守官廢命不敬,固仇之保不忠,失忠與敬,何以事君?《詩》云:‘懷德惟寧,宗子惟城。君其修德而固宗子,何城如之?三年將尋師焉,焉用慎?”意思是說,無戰(zhàn)事而筑城,必招致仇敵來占領,這樣筑城的實質也就成了為敵人筑城。若不筑就是違抗君命,是為不敬;筑則實為仇敵所筑,是為不忠。因此國君應以修德來穩(wěn)固子孫的地位,而不是靠修筑城池。此城三年必招戰(zhàn)火,用得著謹慎對待嗎?后來果然“及難,公使寺人披伐蒲”。同年夏,陳轅宣仲因怨恨鄭申侯在召陵背叛自己,故意以“美城之,大名也,子孫不忘”為由,勸其修建僖公四年齊侯所賜之虎牢,并“為之請于諸侯而城之”,但一俟其完工,就在鄭伯跟前告他的狀,說“美城其賜邑,將以叛也”,申侯因此獲罪。據杜預注,“美”實際上就是設置樓櫓一類的設備,是城池防守所必備,卻并非日常啟塞必須之用,故對于為鄭國大夫但卻得大國齊賞識的申侯而言,為免招鄭伯猜忌,本應謹言慎行,如今卻得意忘形,聽信小人之說而為“美城”之事,也就必然引來禍殃。
但也正是因為筑城與戰(zhàn)爭之間明顯的因果關系,使筑城行為本身帶有強烈的挑釁、挑戰(zhàn)和威懾的色彩,如《左傳》昭公十九年秋,楚人筑州來,沈尹戌稱楚必敗,原因之一就是認為修建已被吳人滅掉的州來城無異于挑釁。昭公二十三年春,邾人“城翼”,翼在魯邊境,故《左傳》記其在返回的途中就遭到了魯國的討伐。但這種行為在戰(zhàn)爭中為實力強的一方所用,則成為非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一種手段和計謀。如《左傳》襄公二年,鄭人久叛,晉謀討之,諸侯于秋七月會于戚,魯孟獻子獻計曰:“請城虎牢以逼鄭?!睍x知武子解釋說,此舉不僅僅是要威懾鄭人,同時也是在試探和威脅齊人,因為這次會盟齊國未到,滕、薛、小邾三個齊的屬國也從齊而未到,“寡君之憂不唯鄭”,他擔心齊人的背叛,因此要將欲城虎牢之事告知晉君,請齊會盟,目的是“以觀齊志”(杜預注)。齊若至,則表示齊人同意伐鄭,為同盟,鄭也就沒了依靠;若不至則伐之,以免后顧之憂。果然,冬天再會于戚時,齊因畏懼被討伐,與三個附屬國都參加了會盟,于是“城虎牢”,鄭人臣服。襄公十年,鄭復叛,諸侯之師再次“城虎牢而戍之”,晉師“城梧及制”,使“士魴、魏絳戍之”,也是為了逼鄭就范,一者以為威脅,二者以為誘餌,服則歸之虎牢?!蹲髠鳌钒Ч迥甏海俺膳延邶R。武伯伐成,不克,遂城輸”。杜預注:“以逼成。”
3. 戰(zhàn)時救患
《春秋》僖公元年:“春王正月,齊師、宋師、曹伯次于聶北,救邢。夏六月,邢遷于夷儀。齊師、宋師、曹師城邢?!薄蹲髠鳌吩唬骸跋模线w夷儀,諸侯城之,救患也。凡侯伯救患分災討罪,禮也?!倍Y為何?《公羊傳》分別于僖公二年春王正月“城楚丘”、僖公十四年春諸侯“城緣陵”事件中兩次申述:“上無天子,下無方伯,天下諸侯有相滅亡者,力能救之,則救之可也。”故雖非臨戰(zhàn)雙方,但為救患而筑城,亦合于禮,故不拘時月。又如《左傳》昭公三十年:“楚沈尹戌帥師救徐,弗及,遂城夷,使徐子處之。”也是典型的為救患而筑城。
由以上三種可以打破“使民以時”這一建筑時間要求的權變原則來看,似乎都印證了“城為保民”的修建目的與出發(fā)點。但實際上,《春秋》及其“三傳”所展現(xiàn)出來的城池與戰(zhàn)爭之間的關系卻遠非那么簡單,這里面有基于城池建筑等級制度的約束或違背,及其與政治、戰(zhàn)爭之間復雜的因果關系,同時彌漫著道義與權謀相互混雜不清的氣息。在凸顯城池基本功能的同時,也呈現(xiàn)出動蕩時代思想與行為特有的復雜性與多元性。
二、 城池建設必待公命與建筑等級制度
由于營城多是伴隨諸侯封建而來,“故非天子不得專封諸侯。諸侯不得專封諸侯,雖通其仁,以義而不與也。故曰仁不勝道”(《穀粱傳》僖公二年)。作為一個歷史概念,我國的封建制確立并完成于西周時期,伴隨著天命觀與宗教觀的世俗化和倫理化,西周社會建立了邏輯嚴密的人間社會等級制度和封建禮法,“天子建國,諸侯立家,卿置側室,大夫有貳宗,士有隸子弟,庶人工商,各有分親,皆有等衰。是以民服事其上,而下無覬覦”(《左傳》桓公二年)。各階層不可僭越。如此自上而下“封土”、“授民”,為“保民”而建的城池,就必須出自公命,否則便是師出無名,不合禮法,等同作亂。因此,在一般情況下,無公命的筑城行為《春秋》不記。
《左傳》隱公元年:“夏四月,費伯帥師城郎。不書,非公命也?!薄洞呵铩非f公三十二年春,“齊桓公城小谷”,《左傳》稱“為管仲”,沒有評論。杜預注稱實際筑城的人是魯莊公:“公感齊桓之德,故為管仲城私邑?!焙笤谡压荒?,申無宇提及此事時亦云:“齊桓公城谷,而置管仲焉,至于今賴之?!币簿褪钦f,這年春天齊桓公因對管仲的依賴而下令為其城小谷,魯莊公感桓公之恩代為筑城。若非桓公之命,魯為齊相管仲修建私邑這種事情是斷不可能發(fā)生的。同理,《左傳》昭公三十年記楚子使莠尹然、左司馬沈尹戌為從吳叛逃過來的掩余和燭庸兩位公子修建養(yǎng)城,若非公命,莠尹然和沈尹戌也是不可能也不敢為叛逃者筑城的。又,《左傳》莊公二十五年:“(秋)晉士蒍使群公子盡殺游氏之族,乃城聚而處之。冬,晉侯圍聚,盡殺群公子?!睍x侯圍聚,除平亂外,應該也有聚為非公命而修必伐之意。
應該說,《春秋》及其“三傳”所反映出的這一原則,是西周社會對于政治秩序的共識在具體城池建筑制度上的一個表現(xiàn)。后來,隨著春秋中后期禮崩樂壞,社會急劇動亂,這種政治秩序也為希望安定統(tǒng)一的時代愿望所認同,為經歷動亂后建立起來的西漢政權在尋求政治依據中所推崇。可以說,尊王、正名,從端正君臣大義的理念出發(fā),希望恢復“禮樂征伐自天子出”(《論語·季氏》)的政治秩序,不僅是儒家的理想,也是春秋文化共識,是西漢政治文化的需求,《春秋》及其“三傳”所展現(xiàn)的是這一漫長歷史時期貴族階層及其所代表的精英集團成員的一般信仰。
同時,這種展現(xiàn)在建筑上的等級制度也不僅僅是修建之初必待公命這一點,它還表現(xiàn)在對于城池、房屋建筑、墓葬等全方位的建筑等級規(guī)定之上。由于內容較多,另文撰述。
三、 貴民崇德的道德自律
西周時期神性的衰落和人地位的上升,使整個社會呈現(xiàn)出一種貴民的思想傾向。前述“使民以時”不僅僅是為了保證支持國家和社會運轉的農業(yè)的豐收,同時也是為了不傷害人民的自然生活節(jié)奏與根本利益。而建筑等級制度的確定,則不僅有利于維護國家正常的統(tǒng)治秩序,客觀上也具有節(jié)約財用、節(jié)省民力的作用,故《易彖傳》曰:“節(jié)以制度,不傷財,不害民。”但在建筑上,表現(xiàn)更突出的還是務求以實用、適度為本。要求國家和統(tǒng)治者愛惜民力,不應為一己私利而厚斂疲民?!蹲髠鳌酚浾压拍甓舌髸r,“季平子欲其速成也,叔孫昭子曰:《詩》曰:‘經始勿亟,庶民子來。焉用速成?其以剿民也?無囿猶可,無民其可乎?”也就是說,對于國家和統(tǒng)治者而言,人民永遠比園囿更加重要。故《左傳》屢次對浪費和奢侈、為一己之私的建筑行為提出批評,如莊公二十六年春,晉士蒍為大司空,夏即城絳,不言不時與否,卻說“以深其宮”;宣公二年更直言“晉靈公不君”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厚斂以雕墻”,以采用加重稅收的方式,換取自己的享樂;昭公十九年秋,楚人城州來,沈尹戌反駁侍者以為楚王“施舍不倦,息民五年”就是安撫百姓的說法時認為:“吾聞?chuàng)崦裾?,?jié)用于內,而樹德于外,民樂其性,而無寇仇。今宮室無量,民人日駭,勞疲死轉,忘寢與食,非撫之也?!币簿褪钦f,對百姓最好的安撫手段就是節(jié)用樹德,不要讓他們疲于營造宮室。
這一點,《穀粱傳》和《公羊傳》的態(tài)度也是一致的,其中以《穀粱傳》態(tài)度更為鮮明:隱公七年夏“城中丘”,《公羊傳》云:“城中丘何以書?以重書也。”就是說,之所以記載建造中丘城這件事,是因為動用民力乃是大事。《穀粱傳》更進一步說明:“城為保民為之也。民眾城小則益城。益城無極。凡城之志,皆譏也?!鼻f公三十一年記魯于此年春、夏、秋三季“筑臺”,《公羊》雖以為譏,但多以筑臺的位置不當為說,《穀粱》則直言這不僅是一個“疲民”的行為,而且也浪費國家財富:“不正疲民三時。虞山林藪澤之利,且財盡則怨,力盡則懟,君子危之,故謹而志之也?;蛟唬阂兄T桓也?;竿鉄o諸侯之變,內無國事,越千里之險,北伐山戎,為燕辟地。魯外無諸侯之變,內無國事,一年疲民三時,虞山林藪澤之利,惡內也?!痹诩词箾]有內憂外患的情況下,這種做法也會使國家走上危途。莊公二十九年春新延廄,《穀粱傳》稱:“其言新,有故也。有故則何為書也?古之君人者,必時視民之所勤:民勤于力,則功筑罕;民勤于財,則貢賦少;民勤于食,則百事廢矣。冬筑微,春新延廄,以其用民力為已悉矣。”僖公二十年春新作南門,《穀粱傳》曰:“有加其度也。言新,有故也,非作也?!薄斗Y粱傳》成公十八年:“筑鹿囿。筑不志,此其志何也?山林藪澤之利,所以與民共也;虞之,非正也?!薄豆騻鳌芬嘣疲骸爸灌?。何以書?譏。何譏爾?有囿矣,又為也?!比绱说鹊?,都是對國家濫用民力、浪費稅收的批評與指責。
浪費和過度使用民力、民財,輕則害民、傷財,甚則導致身死國亡的命運,如《左傳》襄公三十一年,“公作楚宮”,穆叔引《大誓》稱“民之所欲,天必從之”,斥襄公放縱私欲,并推斷“君欲楚也夫!故作其宮。若不復適楚,必死是宮也”,后果然在“六月辛巳,公薨于楚宮”??陀^地講,因果關系在這件事上確有牽強之嫌,但也真實反映了大臣對于襄公縱欲的不滿,指出了浪費財物與民力、逞一己之私與噩運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稱其為必然并非是危言聳聽,有《左傳》紀事證實:《左傳》僖公十六年,鄭因“謀鄶,且東略”而“城鄫”,但致“役人病”,于是有人夜登土山散布謠言,導致城未修建完成,戰(zhàn)略失敗;《左傳》僖公十九年在解釋“梁亡”的原因時稱其為“自取”,并進一步解釋說,當初“梁伯好土功,亟城而弗處,民疲而弗堪”,梁王本人也因筑城致寇而成為驚弓之鳥,謠言“某寇將至”一起,即“溝公宮”,以做防備,再傳“秦將襲我”,終導致“民懼而潰,秦遂取梁”的噩運;襄公二十三年,“慶氏以陳叛”,“屈建從陳侯圍陳”,“陳人城”,但慶氏卻因“板隊(墜)而殺人”,于是引起“役人相命,各殺其長。遂殺慶虎、慶寅”。慶氏失敗的原因固然是如《左傳》引君子言所說“慶氏不義”,但導火索卻是因為他不愛惜民力。在當時人的觀念中,濫用民力、財力修筑宮室無異于自敗,《左傳》哀公元年記“吳師在陳,楚大夫皆懼”,而子西卻以昔闔廬與今夫差所為做對比,認為吳不足懼。理由是:“昔闔廬食不二味,居不重席,室不崇壇,器不彤鏤,宮室不觀,舟車不飾,衣服財用,擇不取費?!谛羝涿穸c之勞逸,是以民不疲勞,死知不曠。吾先大夫子常易之,所以敗我也。今聞夫差次有臺榭陂池焉,宿有妃嬙嬪御焉。一日之行,所欲必成,玩好必從。珍異是聚,觀樂是務,視民如仇,而用之日新。夫先自敗也已。安能敗我?”也就是說,浪費民力不得人心,必將從內部自敗。
同時,由于城與民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隨意筑城不僅表現(xiàn)在勞民修建,建成后必然還要遷民以實城,否則將會造成城無人守的局面,以致亡國;而遷民守城,則是使民不安居,實際上也是在浪費財物與民力,必將導致不良后果。如《左傳》僖公十八年:“梁伯益其國而不能實也,命曰新里。秦取之?!本褪钦f,梁伯無民而筑新里城,浪費民力之后,不能實城,致使城無民防守,引起他國覬覦,終為秦所取。又,《左傳》昭公二十五年:“楚子使薳射城州屈,復茄人焉。城丘皇,遷訾人焉。使熊相禖郭巢,季然郭卷。子大叔聞之,曰:‘楚王將死矣。使民不安其土,民必憂,憂將及王,弗能久矣?!边w徙居民,使民不能安其土,同樣導致民憂民怨,使國家面臨危亡的境地。
實際上,在對待筑城的問題上,《春秋》及其“三傳”的態(tài)度并不是積極的,雖認為修建城池很重要,但“城為保民”,筑城、修城的目的都僅僅是為了防范戰(zhàn)爭,以備不虞,人民才是根本,故屢有使民以時、愛民保民之說。說到根本,筑城不過是被動的防御,主動和更有效的保民和穩(wěn)固國家政權的做法乃是修德,這遠比筑城更有益?!蹲髠鳌氛压?,楚囊瓦為令尹,因懼吳而城郢,沈尹戌曰:“子常必亡郢!茍不能衛(wèi),城無益也。古者,天子守在四夷;天子卑,守在諸侯。諸侯守在四鄰;諸侯卑,守在四竟。慎其四竟,結其四援,民狎其野,三務成功,民無內憂,而又無外懼,國焉用城?今吳是懼而城于郢,守己小矣。卑之不獲,能無亡乎?昔梁伯溝其公宮而民潰。民棄其上,不亡何待?夫正其疆場,修其土田,險其走集,親其民人,明其伍候,信其鄰國,慎其官守,守其交禮,不僭不貪,不懦不耆,完其守備,以待不虞,又何畏矣?《詩》曰:‘無念爾祖,聿修厥德。無亦監(jiān)乎若敖、蚡冒至于武、文?土不過同,慎其四竟,猶不城郢。今土數(shù)圻,而郢是城,不亦難乎?”這段話就指出了保衛(wèi)國家要以修德為本,懷遠邊境,使“民無內憂,而又無外懼”,同時“完其守備,以待不虞”,才是最好的防守。哀公七年,季康子欲伐邾,饗大夫以謀時,《左傳》記載了子服景伯這樣一段話:“小所以事大,信也;大所以保小,仁也。背大國,不信;伐小國,不仁。民保於城,城保於德。失二德者,危,將焉保?”明確提出了“民保於城,城保於德”的觀點,認為若無德,有城也無法自保。
可以說,這個“德”就是在貴民基礎上建立起來的,是西周人本主義在道德層面上的體現(xiàn),并在春秋戰(zhàn)亂中成為時代期望的傳統(tǒng)。人與國家的禍福并不由神決定,而是取決于其自身的德行,“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左傳》僖公五年引《尚書·蔡仲之命》),“福禍無門,惟人自召”(《左傳》襄公二十三年);興兵、威罰等用暴力使人畏懼的手段都不是真正的王道,修德才能服眾、懷遠,鞏固既有政權,吸引萬民歸附。不惟魯國這個被一直公認的周代禮樂文化的傳承者,亦不惟儒家這個周公思想的繼承者,作為一種政治理想,以德治國的理念在整個春秋時代實際上是得到了眾多的認同與進一步的發(fā)展,而從《戰(zhàn)國策》的記載來看,春秋以后的秦、楚、吳、越,以及中原各國的時代精英也莫不如此認為,從而奠定了“德政”這一中國士人階層乃至普通百姓永恒的政治期許。
[1]楊伯峻. 前言[M]//楊伯峻. 春秋左傳注. 北京:中華書局,1981.
[2] 杜預,陸德明,孔穎達. 春秋左傳正義[M]//阮元. 十三經注疏(下). 北京:中華書局,1996.
[3] 歐陽修. 新唐書[M]. 北京:中華書局,1975.
[4] 范甯,陸德明,楊世勛. 春秋穀粱傳注疏[M]//阮元. 十三經注疏(下). 北京:中華書局,1996.
[5] 何休,陸德明,徐彥. 春秋公羊傳注疏[M]//阮元. 十三經注疏(下). 北京:中華書局,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