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沈秀英
從小說《播弄》看愛麗絲·門羅講述故事的技巧
北京 沈秀英
“我永遠都在編故事”,“我關心的是故事本身,是從我的視角出發(fā)的、非常令人滿意的故事”“我希望我的故事可以打動別人,我不在乎他們是男人、女人還是孩子”。門羅一直強調她在講故事可是當我們在閱讀門羅的故事時,會感到十分疑惑:門羅是在講故事嗎?她的故事怎么不能一下子扣人心弦?怎么沒有情節(jié)跌宕起伏的直接沖擊力,而是日常生活信息的大量涌現?
文字里全是生活、心理和細節(jié),似乎每一個細小的事物,門羅都要人物在其上作一番心理的逗留,節(jié)奏緩慢沉滯。但是,請不要疑惑,門羅確實是在講故事,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講故事門羅說她在探索,探索生命,探索一個更接近生命個體的展現方式,她不想用刻板僵硬的方式講故事。門羅希望她的故事關乎一段生活,于是她讓一切敘事返回到生活流這種“傳統”的方式里通過細節(jié)再現的暗示力量來講述故事,從而使得每一個人物幾乎都是一名“高屋建瓴、無懈可擊的觀察家”,“有一種精致的判斷力”。這樣的結果是:故事可能是我們熟悉的,講法卻是別具一格的。
門羅的別具一格在于從表層上淡化情節(jié),使故事呈現出一種生活流的狀態(tài),并進而呈現為心理流,從而在心理流程中講述故事。
門羅首要的做法是把故事切割成一塊一塊的,重新組裝。她會把一個線性故事打碎,精細地分割,并找到一個關鍵點作為故事的插入點,這個關鍵點必須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那種。從《逃離》中的八篇小說來看,她截取的這個點大多是故事中間的部分,這樣便于把它作為一個時間基點,在過去、現在和將來之間進行時空穿插和切換,進行倒敘、插敘、正敘、補敘的組合,使各種敘述方式有序地交融在一起,文本就變成一個時間游戲一樣的東西。而且無論是怎樣的敘述方式,都是在日常的生活之流里來完成的,門羅把故事的每一段都恢復成生活原初的樣子。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物在人物的心理流程中,沿著生活的邏輯游走。正因為如此,我們說門羅小說具有了與契訶夫小說類似的某種風格技巧。來自心理的舒緩氣息有效削弱了情節(jié)的尖銳性,緩解了沖突的快速、激昂的節(jié)奏,事件由外在的節(jié)奏變成貫串文本的內在心理節(jié)奏,所以不夠耐心和細心的人是讀不了門羅的。
在《逃離》一書中,《播弄》是戲劇性特別強的一篇。故事切入點選在“許多年前的一個晚上”,若冰不斷念叨要準備好綠裙子。行文渲染了若冰焦慮地渴盼能順利地準備好綠裙子的心情,至于為什么這么渴盼,具體原因卻沒有透露,唯一透露的信息就是她要去斯特拉特福去看莎劇。以此作為故事的時間基點,行文引出了五年來她對莎劇的熱愛,引出了她去年與丹尼爾的偶遇和約定。最終雖然綠裙子不是原來的那條,她還是赴約了。她受到了“他”“對著她的臉推門關上的待遇”。若冰飽含羞辱地離開了。四十年后,已經成為精神病區(qū)護士的若冰發(fā)現了丹尼爾孿生兄弟的秘密。原來是命運的 “trick”(播弄), 使二人失之交臂。如果對小說的情節(jié)特點進行概括的話,我們會在腦海里浮起我們常用的一句話: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這篇小說帶有歐·亨利式小說結尾的特征:作鋪墊,埋伏筆,對最重要的事實卻一直保守秘密;結尾時峰回路轉,豁然開朗,給你一個意料不及的結局。這對中國讀者來說是非常熟悉的,甚至在中國讀者的心中帶有程式化的熟悉感。但是門羅不會簡單地成為第二個歐·亨利。如果簡單地比附歐·亨利,門羅就喪失了自己的獨特性。她把一個歐·亨利式的故事陌生化了,讓故事變得豐富和曖昧,法寶就是與生活真實高度融合的心理描寫。這篇小說如果是歐·亨利來寫,按照歐·亨利的簡單和簡約,把小說壓縮成《麥琪的禮物》那樣小小說一樣的東西也未可知。歐·亨利會讓讀者單純地專注于情節(jié),專注于沖突,最后讓觀眾恍然大悟:原來事情是這個樣子??!然后唏噓一番,贊嘆一下技法,滿足而去。而門羅,卻通過心理現實主義的描寫拉長了小說,使小說變得厚重和緩,小說不再僅僅是一個受命運捉弄的故事,而是展現了一個女人等待、焦慮、幸福、失望、受傷、終死的一生。當若冰拿到復印件知道了丹尼爾有個孿生兄弟,當初的赴約是一場誤會的悲劇時,真相明了,似乎一切應該戛然而止了。然而門羅沒有讓它結束,她讓若冰依然在文字中作著最后的心理回味。她拉長了若冰的思緒,像生活中經常扯不斷理還亂那樣,若冰想起莎劇里雙生子常被安排為出現某種結局的手段,猜想赴約的那個時間他沒出現的原因,感嘆命運讓他們失之交臂,并想象如果他們沒有錯過會是什么樣子,他們能處好嗎?喬安妮能容忍嗎?幸還是不幸?痛痛快快地了斷會更好吧?可她最終仍然愿意沒有錯過那個機會,“她絕對不想在自己的心里給命運的播弄空出半點感激的位置”。他們曾懷著那么魯莽的信心安排將來,卻未能成功,最終這一切被若冰歸因于那條穿錯了的綠裙子。“她希望能把這件事情告訴什么人?!备嬖V誰呢?緊接著一句:“告訴他?!蹦侵挥腥舯搅怂劳龅木铀拍芤姷剿⒏嬖V他吧?故事最后不是讓讀者在驚愕之余,拍案叫絕于作者的構思,而是讓故事變成了一聲幽幽的嘆息:生活的缺憾和不完美是命運賦予我們的人生常態(tài)。門羅在接近尾聲的敘事進程中,通過心理描寫為小說創(chuàng)造了一個舒緩的余音。
那么門羅取消了敘述故事了嗎?沒有。門羅的故事是隱藏在心理流程之下的,等待你的閱讀和發(fā)掘。門羅從不前提性地交代故事,而是直接進入生活流,隨著人物的看、做、感,一點點地逐步展示線索。被展示的線索是碎片化的,但是讀者可以通過前后提供的碎片化信息對故事進行組接,最終確定故事輪廓。也就是說,在減緩了敘事節(jié)奏的心理流程之下,門羅每一篇小說的后面都有一個曲折緊張、沖突劇烈、高潮迭起、時間跨度很大的故事。它只有在讀者全部讀完之后才能現出輪廓,才會顯現它戲劇般天翻地覆的情節(jié)?!恫ヅ分泄适碌闹卮蠓崔D是如何發(fā)生的?是什么讓故事發(fā)生這么大的變故?過去到底發(fā)生了怎樣的故事?作者沒有一本正經地為讀者講述。故事提供的信息是碎片化的,例如丹尼爾的國籍和身份、若冰赴約時被她看作丹尼爾的那個人態(tài)度的冷漠、關于亞歷山大·阿德齊克的資料信息……這背后到底有著怎樣的秘密?讀者只有在腦海里通過一系列的細節(jié)對故事進行相對完整的建構??傊?,門羅把她拆解的每一段故事都用平庸煩瑣的日常生活來填滿,用每個動作細節(jié)之后的心理延宕來填滿。門羅為情節(jié)提供的大多是撲朔迷離的暗示性生活細節(jié),只有在讀者組裝之后才現出粗粗的全貌,所以門羅“創(chuàng)作的故事并不是把生活長河截取出一段給讀者看,她只是照亮了其中的幾個險灘,讓讀者自己去想象河流的全貌”。這時你才能明白,門羅的確是在講故事而且她的故事都是大起大落、富有戲劇性的。
依附在現實生活之上的心理描寫的不確定性其實就是迷魂陣,讓文本變得曖昧和多向,讓小說的表層充滿各種不確定的因素,而之下埋藏的是門羅把握故事的大體的確定性。于是閱讀也成了一個從混沌到明晰的過程。在《播弄》中,這點尤為明顯,這是門羅的成功。
在門羅自己建構的這個形式不斷變換的世界里她終于成了她所希望的美人魚那樣的主宰者,有著“像小美人魚一樣的勇敢的想法——她很聰明,她能夠幫助建立一個更好的世界,因為她會投身其中,她擁有魔法和神奇的能力”。我想,在這個世界里,她覺出了自己擁有的魔法和神奇的能力。
作 者: 沈秀英,北京大學中文系2013級博士生,主要從事現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