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強
(昆明學院 人文學院,昆明 650214)
隨著漢語語音史研究的深入,漢語方音史的研究越來越受到學者們的重視,因為不僅漢語方音史是漢語語音史研究中不可偏廢的一部分,而且現(xiàn)代方言研究的繼續(xù)深入也需要方音史研究的推動。
當前,宋代是漢語歷史方音研究中相對成熟的階段,學者們利用詩詞文用韻、韻書、音釋等文獻逐漸勾勒出宋代中原、北京、山東、福建、四川、江西、江浙、湘楚等地方音的基本特點,極大地豐富了宋代語音的研究。其中宋代四川方音近年來尤其倍受學界關(guān)注。劉曉南一系列研究宋代四川方音的論文及專著《宋代四川語音研究》(2012),歸納出宋代四川語音的17部韻系,共勾稽方音特征22條,其中聲調(diào)1條、聲母2條、韻母19條,發(fā)現(xiàn)宋代四川方音與宋代西北和福建方音相似的問題,還指出宋代四川方言是一個歷史上“失落的方言”,“現(xiàn)代四川的西南官話不是從宋代的巴蜀方言發(fā)展而來的”(劉曉南2009),并從歷史學的角度著力探賾宋代四川方音與現(xiàn)代四川方音不能對應(yīng)的原因。劉先生的研究填補了宋代四川方音研究的空白。
然而作為宋代四川的音釋文獻,《資治通鑒釋文》(下簡稱《通鑒釋文》)受到的關(guān)注卻不夠,其中有大量可能反映方音的音注有待于我們鉤沉和研究。李文澤(2000)、劉倫鑫(1997)、陸華(2004a、2004b、2004c、2008)三位學者曾經(jīng)對《通鑒釋文》所反映的部分語音特點做了考察,但仍有許多方音特點尚未被揭示,有必要做進一步的研究。
《通鑒釋文》是現(xiàn)在所能見到的最早為《資治通鑒》作注的音義專書。作者史炤,字子熙,又字見可,宋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曾官宣義郎,監(jiān)成都府糧料院。古代文獻中鮮有對史氏生平仕履的詳細記載?!锻ㄨb釋文》前所存宋馮時行序是現(xiàn)今考察史氏其人其書最早最可靠的歷史文獻。馮序曰:
……見可名炤,嘉佑治平間眉州三卿為搢紳所宗,東坡兄弟以鄉(xiāng)先生事之,見可即清卿之曾孫也。溫恭誠信見于言貌,年幾七十好學之志不衰,其猶所謂古君子者歟!紹興三十年三月日左朝散郎權(quán)發(fā)遣黎州軍州主管學事縉云馮時行序。
紹興三十年為公元1160年,此時史炤“年幾七十”,則史氏生年當在1090年之后不久?!队窈!肪硭氖咻d:“《通鑒釋文》三十卷,史炤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上”?!吨袊穼W史辭典》推斷史炤主要活動在大約公元1092-1161年之間,基本可信。史炤由北宋入南宋,經(jīng)歷了社會動蕩和政權(quán)更迭。
史作主要是給《通鑒》中疑難和重要的字注音釋義,其目的在于以《通鑒釋文》為助益使《通鑒》一百年后的世人能讀懂這部經(jīng)世之作,繼續(xù)發(fā)揮《通鑒》“鑒于往事,資于治道”的作用。然而南宋末胡三省對《通鑒釋文》甚為不滿,稱“書中多淺陋,甚至于不考《通鑒》上下文而妄為之說,有不得句讀者,有不得其字者”,胡氏作《通鑒釋文辨誤》專辨史炤義訓、反切之謬,對史氏書中所注反切間以“特隨字為之音,非有所據(jù)也”,“蓋蜀人土音之訛也”等語譏之。據(jù)筆者考察,《通鑒釋文辨誤》所辨之音除有少數(shù)是史氏誤注外,還有一些音注十分特殊,正如胡氏所說它們反映了史炤無意間流露出的宋代四川方音。
為了對可能反映方音的特殊音切做窮盡的鉤沉,筆者對《通鑒釋文》音注進行了全面考察。我們選取“四部叢刊本”為工作底本(該本乃據(jù)“烏程蔣氏密韻樓藏宋刊本”影印,為完帙),再取“中華再造善本”(影印宋本)與之對校,全面??薄锻ㄨb釋文》的音注,然后將《通鑒釋文》音切與中古音比較。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符合《廣韻》以及合于宋代通語之音切實乃其主體,能比較充分地反映宋代通語韻系,然而還有一些與宋代通語的表現(xiàn)相左者,屬于特例。經(jīng)過考察,確定它們?yōu)榉从乘未拇ǚ揭繇嵞柑攸c的音切,將其歸為四類。下面先分類羅列《通鑒釋文》中反映宋代四川方音韻母特點的反切和直音,然后討論。被注字和反切下字或直音字的右下角注中古的音韻地位,括號內(nèi)為出處。少數(shù)字適當使用繁體。
(一)牙喉音一二等字相混。(1)山攝。1)曷開一黠開二混注。剌來曷開一入,奴八幫黠開二入切(《唐紀》十四、《后漢紀》一);2)黠合二末合一混注。嗢影黠合二入,烏末明末合一入切(《唐紀》八十一);3)緩合一潸開二混注。晥匣緩合一上,下板幫潸開二上切(《漢紀》三十五);4)換合一諫合二混注。貫見換合一去,工宦匣諫合二去切(《漢紀》六);擐匣諫合二去,胡貫見換合一去切(《晉紀》二十、二十七,《梁紀》十一,《陳紀》五,《唐紀》六十五);轘匣諫合二去,胡貫見換合一去切(《陳紀》三、九,《后梁紀》一)。(2)效攝。豪開一肴開二混注。?溪肴開二平,口勞來豪開一平切(《晉紀》十);磝疑肴開二平,五勞來豪開一平切(《晉紀》十)。
《通鑒釋文》中一二等韻的混注主要集中在山攝和效攝的唇音和牙喉音字上,這種混注現(xiàn)象很值得注意。
從譯音文獻的研究我們可以直觀地看到宋初語音里一二等韻的實際情況。據(jù)張福平先生(1996)研究,天息災(zāi)譯音里一等寒桓二韻主元音對ɑ,二等刪山兩韻只有赧和剎兩字,前者對譯ā,后者對a。張福平先生將寒曷、桓末的主元音擬作[ɑ],將(山)轄、刪(黠)擬作[a]。儲泰松(1996)研究施護譯音,“定歌戈為[?],麻為[a],即一等是?,二三等是a,施護以o?對唵、mom對牟含 可證。這個結(jié)論也符合山咸江宕四攝?!弊g音文獻顯示宋初語音同攝一二等韻主元音有別,界限基本清楚。
《通鑒釋文》中的一二等混注與宋代譯音文獻反映的一二等主元音有別的現(xiàn)象存在巨大差別。近代漢語語音的代表音系《中原音韻》中的情況是山攝分為三部:寒山部、桓歡部和先天部?;笟g部的字全是中古桓韻系的字,山攝其余洪音都屬寒山部。楊耐思(1981)將寒山部主元音擬作a,桓歡部為o?!锻ㄨb釋文》中山攝一二等韻的混注中:剌曷開一,奴八黠開二切。該例所反映的韻母變化與《中原音韻》一致,但另外五條卻是桓韻系與刪韻系之間的混注:嗢黠合二,烏末末合一切;睆緩合一,下板潸開二切;貫換合一,工宦諫合二切;擐諫合二,胡貫換合一切;轘諫合二,胡貫換合一切。這反映的是桓韻系與刪韻系的混同,與《中原音韻》的情況是大相徑庭的。雖然在現(xiàn)代漢語中桓韻系與刪韻系(刪韻系開口牙喉音字除外)已經(jīng)合并無異,但在《中原音韻》時代的通語里它們是有區(qū)別的,《通鑒釋文》中這種超前的發(fā)展與通語性質(zhì)不同。
《中原音韻》中效攝的一等和二等的牙喉音字不相雜側(cè),分別很清楚。楊耐思先生認為一二等牙喉音的重出是因為二等牙喉音字產(chǎn)生了一個模糊的顎介音i?!锻ㄨb釋文》中出現(xiàn)兩條效攝一二等韻的混注:?肴開二,口勞豪開一切;磝肴開二,五勞豪開一切。這種混注所反映的是效攝牙喉音一二等字混同,顯然是與《中原音韻》不同的,是很值得注意的語音現(xiàn)象?,F(xiàn)代漢語普通話里中古一等牙喉音字讀洪音,二等變?yōu)榧氁?。“磝”可能受聲符“敖”的影響現(xiàn)在讀作洪音,未變細音,但“?”卻符合二等牙喉音字的演變規(guī)律產(chǎn)生i介音,變?yōu)榧氁?,韻母為iau。在《通鑒釋文》里一等的“勞”能夠作二等“?”的反切下字,說明效攝一二等韻牙喉音字應(yīng)當走著與當時通語不同的發(fā)展道路。
現(xiàn)代漢語贛、客、粵等方言中存在效攝牙喉音一二等字混同的現(xiàn)象,與通語發(fā)展道路不同,而跟《通鑒釋文》類似。以下列表比較南昌、梅縣、廣州三地效攝牙喉音一二等字的韻母情況:
南昌和梅縣分別代表贛方言和客家方言,效攝牙喉音一二等字的韻母在這兩地完全相同,都讀au。廣州話是粵方言的代表,廣州話里效攝牙喉音一等字一部分讀ou,一部分字讀au,二等字讀au與一部分一等字韻母相同?!锻ㄨb釋文》中效攝牙喉音一二等字相混的現(xiàn)象與贛、客、粵等方言的特點相似,這種不同于通語發(fā)展道路的相混應(yīng)當是宋代四川方音的體現(xiàn)。
(二)效攝與流攝相混?!锻ㄨb釋文》給“戮力”一詞的“戮”多次注音,并頻引魏晉時期嵇康和呂忱《字林》的注音。引音有以下幾條:(1)戮力……嵇康音力幽切(《秦紀》二、《漢紀》五十二、《晉紀》三十二、《唐紀》四十三、《后晉紀》五、《后周紀》三);(2)戮力……嵇康音力幽切……《字林》音遼(《晉紀》十三、《齊紀》五、《宋紀》二);(3)戮力……《字林》音遼(《周紀》二、《漢紀》五十六);(4)戮力……嵇康與《字林》力幽切(《隋紀》三);(5)戮力……嵇康音遼(《唐紀》六十七)。
對“戮”字的注音,史炤常引嵇康的“力幽切”和《字林》的“音遼”,但都是在首音之后為廣見聞、存異說而征引的,此二音均采自《經(jīng)典釋文》。幽,《廣韻》於虬切,影母幽韻開口三等;遼,《廣韻》落蕭切,來母蕭韻開口四等。宋代通語里“幽”屬尤侯部,“遼”屬蕭豪部,主元音迥然不同。
宋代目錄書中未發(fā)現(xiàn)著錄有嵇康的音注作品,漢魏六朝時期的音義訓詁主要靠《經(jīng)典釋文》而保存下來,但《經(jīng)典釋文》也未有嵇康給“戮”字又注“音遼”的。依據(jù)《通鑒釋文》的體例,若一個被注字有多個不同的讀音,往往會以“又音”的形式注出?!锻ㄨb釋文》引嵇康音凡十一次,無一次列出又音,很可能說明史炤所見文獻中嵇康給該字的注音只有一個,根據(jù)《經(jīng)典釋文》來看即為“力幽切”?!蹲至帧返那闆r與嵇康音類似,也當只有“遼”一音。那么《唐紀》六十七中“嵇康音遼”又是從何而來呢?
有一種可能是誤注,即把《字林》音誤記作嵇康音,這在只引嵇康音和《字林》音二者中一個的情況下是有可能出現(xiàn)的,但是《隋紀》三中出現(xiàn)的引音就難以解釋了,在《晉紀》十三、《齊紀》五、《宋紀》二中曾經(jīng)三次并舉過嵇康和《字林》的不同注音,到了《隋紀》三中徑注以“嵇康與《字林》力幽切”,這當說明史炤以其方言讀之,“力幽切”與“音遼”實在沒有什么分別,“幽”和“遼”韻母相同,以至于到了這里受方音影響把《字林》音直接折合成反切,與嵇康音同注“力幽切”,懶得再分別列出各自的反切和直音了。那么《唐紀》六十七的“嵇康音遼”也當是史氏把“力幽切”折合而成的直音。
尤侯部(流攝)與蕭豪部(效攝)的字在今四川方言中不混,效攝基本讀(i)au,流攝讀(i)?u,不能與《通鑒釋文》反映的效流相混的語音現(xiàn)象相印證。但尤侯部和蕭豪部相混的現(xiàn)象在宋代四川詩詞用韻中有反映。據(jù)劉曉南(2007)研究,“在四川詞人用韻中,吳泳有 2例。四川詩韻中兩部通押多至 16人73例。”如:釋寶印五古《偈頌》之9第一韻段葉“繡竅”,吳泳雜古《游大玲瓏小玲瓏》第6韻段葉“了臼”,程公許七律《成都……二首》之1葉“留悠椒求舟”。元陶宗儀《說郛》卷八十二錄《道山清話》的一段文字中“好”下注“西人皆作吼音”。劉曉南(2008)說:“西音把‘好’字讀得與‘吼’字相同,這是說宋代川陜西部方言中,蕭豪部豪韻開口一等部分牙喉音字被讀成了尤侯部開口一等。這是蕭尤相混的明證?!薄锻ㄨb釋文》史炤引音中隨意折合前人的反切和直音所反映的方音現(xiàn)象與詩韻和文人筆記所透露出的語音特點合若符節(jié)。
(三)曾攝三等與一等相混:陵來蒸開三平,力登端登開一平切(《唐紀》十八);層從登開一平,昨陵來蒸開三平切(《唐紀》二十三)。
“陵”,《廣韻》力膺切,來母蒸韻開口三等,前例中的反切下字“登”和后例中的被注字“層”《廣韻》中都為登韻一等字。這兩條混注是曾攝三等細音字“陵”與一等洪音字之間的混注,這種混注反映的語音現(xiàn)象比較特殊。“陵”為細音,用洪音字作其反切下字和用作洪音字的反切下字是不符合通語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的。考“陵”字在現(xiàn)代漢語方言中的讀音,我們發(fā)現(xiàn)今四川方言里該字仍讀細音,基本讀“in”,不與曾攝洪音字韻母“?n”相同,但是在今閩方言不少地區(qū)都存在梗曾攝部分三等字讀與一等相同的語音特點。下表是這兩類字在一些方言點的讀音情況:
例字方言點三等 一、二等陵 停 睛 應(yīng)應(yīng)當 登 棱 層 更更改廈門 li? t?i? ?i? i? ti? li? ?i? ki?潮州 le? t?e? ?e? e? te? le? ?a? ke?福州 li? t?i? ?i? ei? tei? lei? ?ei? kei?建甌 lei? t?ei? ?ei? ei? tai? lei? ?ai? kai?
閩方言的閩南(廈門、潮州)、閩東(福州)、閩北(建甌)等地都存在梗曾攝部分三等字與一等同韻的現(xiàn)象,以閩南最為突出。這種同音的實際語音表現(xiàn)有所不同?!锻ㄨb釋文》中“陵”字與洪音字發(fā)生的兩次混注與今閩方言類似?!锻ㄨb釋文》中這種混注背后所隱藏的語音實質(zhì)是洪音讀作細音還是細音讀作洪音?是只牽涉到一個“陵”字還是成系統(tǒng)的變化?由于例證較少,暫不能確定。
(四)不同鼻音韻尾相混。(1)-?尾和-n尾相混。洺明清開三平,彌賓幫真開三平切(《唐紀》六十三);冥明青開四平,彌賓幫真開三平切(《宋紀》八);勍群庚開三平,渠巾見真開三平切(《后梁紀》一);并幫勁開三去,必刃日震開三去切(《魏紀》九);穎以靜合三上,于軫章軫開三上切(《唐紀》五十七);藺來震開三去,力政章勁開三去切(《唐紀》十八)。(2)-?尾和-m 尾相混。澄澄庚開二平,持林來侵開三平切(《晉紀》三十一);媵以證開三去,羊禁見沁開三去切(《漢紀》五十五);沉澄侵開三平,持陵來蒸開三平切(《秦紀》三);檻匣檻開二上,下降見降開二去切(《唐紀》五十三);檻匣檻開二上,戶降見降開二去切(《唐紀》五十五)。
-?尾、-n尾和-m尾各韻字在《廣韻》音系中不相雜側(cè),韻尾間壁壘森嚴。宋代通語十八部中,以-?為韻尾主元音接近的梗攝和曾攝合并為庚青部、江攝和宕攝合并為江陽部,以-n為韻尾的臻攝獨立為真文部、山攝獨立為寒先部,以-m為韻尾的咸攝獨立為監(jiān)廉部、深攝獨立為侵尋部,宋代通語里三個陽聲韻尾亦無混并。以上第一類混注里洺、冥、勍、并、穎、政六字屬庚青部,賓、巾、刃、軫、藺屬真文部,前五例為真文部字作庚青部字的反切下字,第六例為庚青部字作真文部的反切下字,說明-?尾和-n尾有相混的現(xiàn)象。第二類混注里澄、媵、陵屬庚青部,林、禁、沉屬侵尋部,前兩例為侵尋部字作庚青部字的反切下字,第三例是庚青部字作侵尋部的反切下字,說明-?尾和-m尾有相混現(xiàn)象。四五兩例中“降”屬江陽部字,“檻”屬監(jiān)廉部字,亦反映-?尾和-m尾的相混??梢钥隙ā锻ㄨb釋文》以上兩種混注反映的并非宋代通語音。
五代時期的《開蒙要訓》注音里就出現(xiàn)了一個-?尾和-m尾相混的例證,以“敬”注“禁”,“敬”為映韻-?尾,“禁”為沁韻-m尾(羅常培1961)。羅常培認為西北音里“那么-m收聲無疑已然露了消變的痕跡了”。邵榮芬(1963)研究敦煌俗文學中的別字異文發(fā)現(xiàn)-?尾和-n尾互相代用的有七例,如庚真代用的有以“申”代“生”。歷史文獻反映出唐五代西北方音中較早出現(xiàn)了不同鼻音韻尾的混同。
劉曉南(2006、2008)曾利用宋代四川詩韻和文人筆記兩類文獻考察宋代四川方言陽聲韻尾的情況。劉曉南(2006)說:“來自臻攝的真文部和來自梗曾攝的庚青部兩部通押433例,占兩部用韻總數(shù)的10.2%,符合韻部合并的條件。我們合并兩部為真青部,認定真青部是宋代通語的西部變體,反映了通語陽聲韻在四川地區(qū)的變化,即以主元音相對高而前為條件,后鼻韻尾前移與前鼻尾合流:*e?>*en?!彼拇ㄔ娙擞庙??尾和-n尾混并如此嚴重,以至達到了通語平行韻部真文部與庚青部在四川方音的影響下必須合并的地步。宋方勺《泊宅篇》載:“興化軍子魚,惟通應(yīng)子魚,而東坡乃作‘通印子魚’恐誤?!保▌阅?008)蘇東坡把后鼻音韻尾的“應(yīng)”讀混前鼻韻尾的“印”,恰與詩韻通押和《通鑒釋文》中前后鼻韻尾字混切的例證反映的語音特點相符,《通鑒釋文》中的兩部混切亦當反映四川方音*e?>*en的特點。
據(jù)劉曉南(2006)研究,宋代四川詩韻里“(真文+庚青)-侵尋”的押韻模式共143例,“江陽-監(jiān)廉”的押韻模式共6例?!翱梢杂纱送浦谒未拇ǚ揭糁?,侵尋部和監(jiān)廉部的許多字的唇鼻尾都已轉(zhuǎn)讀前鼻韻尾了,蜀人日用而不覺其非,其勢力之大竟可教人一時失檢而混同文言雅音?!保▌阅?006)-?尾和-m尾在宋代四川方言中的混讀在這里通過《通鑒釋文》又一次得到了證實。由于有-?>-n的轉(zhuǎn)變,那么《通鑒釋文》通語庚青部字與侵尋部字的混切、江陽部字與監(jiān)廉部字的混切,其實質(zhì)同于-n尾與-m尾混并,這種相混實際反映的應(yīng)是-?、-m>-n的韻尾特點。玄應(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卷十四:“竿蔗:音干,今蜀人謂之竿蔗。甘蔗,通語耳”蜀人把-m尾的“甘”讀作-n尾的“竿”。這更使我們有理由相信宋代四川方言-n尾與-m尾混并的實質(zhì)是-m尾并入-n尾。
與詩韻不同的是《通鑒釋文》中的反切多采自前代韻書和音義書,較為嚴謹,因而在史炤的音釋作品中只是時露西蜀土音而已,不像詩韻那樣受韻書約束相對較少,多以時音押韻,出現(xiàn)的通押例證數(shù)量遠大于音釋作品中的混注音切,以至將真文和庚青混為一部。
【附記】本文初稿承蒙導師劉曉南教授指正,邢向東教授、余躍龍博士、謝友中博士也提供了重要的修改意見,謹致謝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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