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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流

2014-07-09 20:08李達(dá)偉
清明 2014年6期
關(guān)鍵詞:巫師村寨大地

李達(dá)偉

0

一條大河,在兩個我之前流淌著。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之間有多少距離?河流流淌的方式,是一種隱喻,同時也是囊括。各種神靈鬼怪,宗教性,哲學(xué)性,民族的狹隘與兼容,世界觀的落后與傳統(tǒng),人性的缺失與堅(jiān)守,地域的現(xiàn)代性與精神性,充斥其間。河流日夜流淌,我不斷接受浸淫?,F(xiàn)實(shí)的我,開始相信一些東西,并丟掉了無神論者所有的粗魯與無畏。

1

這里我不得不寫下一些村寨的閉塞,以及自己思維視域的閉塞。閉塞的村寨,在潞江壩依然存在,在云南大地依然存在,在世界的其他角落依然存在。那些通往閉塞之地的公路,是在陡峭的山巖上挖出的簡單土路,坑坑洼洼,一到下雨天,車子便無法通行,世界的范圍在雨季進(jìn)一步被縮小。這些閉塞之地,在滇西往往被群山環(huán)繞,群山上的樹木,往往被人們砍伐得精光,綠色的影子很難尋覓。綠色,只能在時間的深處尋覓,只能在人們的記憶深處尋覓,只能在思想深度里尋覓。每每深入這些閉塞之地,僻遠(yuǎn)幽深蒼涼甚至悲壯的感覺,便隨著劃過山巖的風(fēng)吹來,讓人心驚,讓人心涼。在云南大地,在滇西,在潞江壩,我經(jīng)常會有因陷入閉塞帶來的惶懼感。有時,也會在那些閉塞之地發(fā)現(xiàn)大地的遼闊,以及萬物之神的奇妙。每當(dāng)有這樣的感覺時,內(nèi)心里便充斥著無法繞開的矛盾感:既想逃遁閉塞,又想讓肉身和精神都被大地的遼闊吞沒。

這里只以白巖那個寨子作為典型,這里的白巖已經(jīng)不單單是一個村寨的名字,而是被泛化了的村寨。到白巖,要經(jīng)過怒江??邕^怒江,或者就在怒江的倒影里,就有一些像白巖一樣的閉塞之地。我第二次來到白巖,交通依然不便,路況的糟糕程度讓騎著摩托車的我雞皮疙瘩陣陣泛濫。第一次來的時候,我還以為一年之后,這個寨子至少會變好一點(diǎn),哪怕一點(diǎn)點(diǎn)。現(xiàn)實(shí)并非如此。世界在發(fā)展,有些局部卻被遺忘,被湮沒在時間深處。大部分時間里,走入像白巖一樣的村寨時,總覺得走入了一個舊的世界之中。這個村寨需要一條好的公路,一直以來,許多家長寧愿讓孩子走路,也不敢用摩托車帶他們,因?yàn)樘kU。許多人在那條土路上小心翼翼地行駛,但每年依然有一些翻車致死、致殘的事故發(fā)生。

這是屬于一個世界的閉塞,這是一個由原始地理環(huán)境所制造的閉塞。在那個斜坡上生存的大部分人,還堅(jiān)守著那樣的閉塞。其中有一部分人,已經(jīng)搬到山腳比較平坦的地方。山腳受河谷氣候的影響,能種植許多經(jīng)濟(jì)植物,這其中就有稻谷。以前,在白巖居住的人群與稻谷無緣。在那些山地上,稻谷是無法成活的。在這個寨子里生存的大部分人,依然固守“讀書改變命運(yùn)”的傳統(tǒng)。我就曾教過這個寨子的一些學(xué)生,這群人往往成績很好,性格內(nèi)斂,懂事,但年齡也比別的學(xué)生大幾歲。在白巖小學(xué),楊姓教師不無感傷地跟我說起,學(xué)校并不是每年都招生,往往是三年左右才招一回。這樣適齡兒童就無法及時入學(xué),只能拖著,拖兩年甚至三年。這樣的情形,依然沒有終止的意思。而那些家庭條件較好的學(xué)生,身處之地,經(jīng)濟(jì)作物隨處可見,莊稼瓜果遍地,他們大部分人覺得讀書無用,這讓我們很為難,我們不知道如何才能讓這群人轉(zhuǎn)變厭學(xué)的態(tài)度!

這是屬于一個村寨的閉塞,也是屬于我個人的閉塞,我就是從這樣的村寨走出來的。對于充斥于云南大地的這些閉塞,我是排斥的。我根本就無法在這些閉塞中待很長時間。當(dāng)我陷入沉思,抑或準(zhǔn)確一點(diǎn)說,是陷入恐懼的時候,一輛摩托車從山坡上滾落,一具血肉模糊的死尸被河谷埋葬;當(dāng)我陷入恐懼之時,有人去捕江魚,不小心觸電死亡,江魚在水中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后便徹底消失了,而那具死尸浮于江面,慢慢往下,在一個拐彎處,才被一些打橫的樹木擋住了,人們動用一條木筏,把他撈上來;當(dāng)我陷入恐懼時,一輛摩托車撞上了一輛大卡車,卡車落入江中,被碾壓后的尸體扁平,泥土沾染,血肉橫飛……

這是屬于閉塞世界的敘事方式,這些死亡是密集的,也已經(jīng)被人們習(xí)慣。在那些尋尸啟事前,幾乎很少有人影,人們遠(yuǎn)遠(yuǎn)瞟上一眼,便把那些死尸的特點(diǎn)了然于心。那些尋尸啟事,無疑是精確的,它精確地勾勒出了屬于個性的東西,諸如死者鼻子塌陷,右眼上有一塊藍(lán)色的瘢痕之類。而在江水中沉浮數(shù)日,浮腫潰爛的尸體表面,屬于個性的東西便消失了。怎么去保持個性?這是一個很棘手的問題。與其說那是我對死亡的恐懼,莫如說是對個性消亡的恐懼。每個閉塞的環(huán)境里,都有屬于那個環(huán)境的個性,諸如死亡的個性。死亡從白巖這個寨子蔓延開去,在那些閉塞的環(huán)境中蔓延,甚至跨過了一條大河。

2

河流不是閉塞的,經(jīng)常會有一些支流的匯入,這是河流對抗閉塞的方式。由此而言,河流都是偉大的。在我面前流淌著的是怒江,一條在云南大地上流淌的大河,雖然我對它的熟識程度還不夠深,但無礙于它的偉大。我只看到了它的一段,就像冰山一角,但介入我的想象以及現(xiàn)實(shí)體驗(yàn)后,這一段便被無限地拉長。就在我所能目視的這一段,依然還有一小塊茂密的原始森林,獨(dú)具寓意,獨(dú)具暗示。當(dāng)江水一漲,那片原始森林的大部分就會沒入水中,它們在水中沉睡,或繼續(xù)生長。只是它們生長的速度之慢,有時讓人心痛。二十年,我關(guān)注了至少二十年的時間,如果加上在娘胎里的時間,以及父親給我的講述,時間就更長。而經(jīng)過這么些年,那片原始森林似乎沒有任何變化,這讓我們關(guān)注的意義弱化了,淡化了。神靈、祭臺、灶灰、松香以及殘羹冷炙,在大河邊上被人們運(yùn)用。人們談?wù)撝切┖恿饕约芭c河流有關(guān)的長長的巫術(shù)史。我是一個巫師的兒子。我所生長的這個地域蠻荒落后,但樹木繁密,江水往往清澈洶涌。我的父親拿出了手中的木劍,劈向怒江,江水的漣漪一圈一圈往外擴(kuò)散,直至消失。我沒有注意父親的神情,江里的倒影被木劍劈碎,被漣漪帶走,我只注意到了清波,以及清波里映入的森林與天空。森林與天空,是那般宏闊,木劍與波紋對它們沒有造成任何的影響。我聽到了父親大聲疾呼,只是他疾呼的語言讓我倍感驚奇,那些語言是我所陌生的。

低喃。低訴。低語。低下。我父親自感低那江水一等,他自感低那森林一等,他自認(rèn)低大地的一切物事一等。從父親匍匐在江岸上的姿態(tài),我這樣猜測著。這是一種向下的姿態(tài),甚至已接近地之下。

我只是在索取。我們只是在索取。這回我聽清了父親的話語。這是父親夾雜其中的唯一一句我能聽得懂的語言。父親的牙齒幾乎脫落完了,在那幽深的豁口里,聲音嗞嗞響著,越來越多的人聽不清父親說的這句話。

3

我試穿了一套傣族的服飾,但我沒有真正熟知這套服飾背后所蘊(yùn)含的真意。人們是這樣定義服飾的:“服飾作為重要的民族文化載體,除了承載著禮儀教化、記史述古、族群文化標(biāo)識的功能,還傳承著民族的文化認(rèn)同、宗教信仰、審美意識、生態(tài)觀念、哲學(xué)思想等獨(dú)特的文化精神?!倍以诿暨@個寨子,偶爾試穿了一件隆基(傣族服飾的稱呼),它在我身上,沒有任何的深意。我把服飾的內(nèi)涵狹隘化了,狹隘成只是一件衣服。相對于一個世界的閉塞,這個地域的服飾世界是宏闊的,貌似只有那么幾種,而那幾種花色圖案質(zhì)地又能衍生出紛繁多姿的面貌。當(dāng)意識到自己把服飾的意思簡化后,我備感羞愧,立即把那件衣服脫了下來。對于那件衣服,我是個流浪者。我設(shè)想自己拄著一根拐杖,衣衫襤褸,神色黯然,挨家挨戶去討要充饑的飯食,我看見了一件又一件華麗的衣服,我見到了一個又一個被華麗服飾包裹著的美麗女人。而現(xiàn)在,在潞江壩,能夠織布縫衣的人,幾乎已經(jīng)絕跡。古老的手藝者,古老的鄉(xiāng)間文化,在現(xiàn)代科技的沖擊下,慢慢消亡。

在與一些手藝者的交往中,我慢慢了解到他們對于大地的依賴,他們對于一條大河的依賴。他們所制作的衣物器具里面有著大地的影子,有著河流的影子,有著河流倒映天地的影子。當(dāng)大地的根性消失,手藝者便失去了依賴,手藝者也就隨之消亡,這時手藝者便成了一群流浪者。而像我一樣被隔離在傳統(tǒng)手工藝與現(xiàn)代科技之間的人,正在慢慢增多。

一個民族的服飾變遷史,是一條大河;一種民間的手工藝史,是一條大河。也許,在這個時代,這些由民間、由民族組成的大河,才能在真正意義上對抗一個地域的閉塞?

4

在時間的兩端,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肉身,經(jīng)歷了一次劫難。那是與過去決裂所引起的劫難,這樣的劫難,我的靈魂已經(jīng)無法承受,我靈魂出竅,我痛不欲生。我的父親,那個巫師,他是我的父親,又不是我的父親。我總感覺到他不屬于我們一家人,而是屬于大地、天空與河流。他的眼里,只有綠色的村寨,綠色的竹子,綠色的榕樹,綠色的江流,以及綠色的天空。當(dāng)綠色開始坍塌的那天,他給自己念了一段經(jīng)文,便離開了人世。在父親瞑目之前,我手里拿著一小塊碎銀,正等著父親的離去,我緊緊捏著碎銀,汗浸濕了手心。父親在生前恪守著一些東西,諸如他認(rèn)為沒有含著碎銀離世,便是非正常死亡,而非正常死亡,只能火葬,只能在一些荒僻的角落,另找下葬的地方,甚至有時直接把骨灰撒到江里。這樣的安葬,作為巫師的父親,是不愿意的,他總覺得那樣便會魂飛魄散。我捏著碎銀等待父親離世,那時我甚至覺得等待是急切的。那樣的等待無疑是一次劫難,而父親的離世更是劫難,可能會給一個村寨帶來劫難,可能會讓一個世界丟掉信仰。父親的離世,需要另外一個巫師的出現(xiàn)。

神靈是存在的,就存在于那些綠色之中。這是父親說的。神靈存在于過去和現(xiàn)在,那時我也跟著父親堅(jiān)信,神靈還將存在于未來的虛空中,他們的存在就是為了填滿未來的虛空。信仰能夠填滿虛空,神靈能夠填滿虛空。當(dāng)我目光混沌,牙齒脫落,言語含混之時,我所見到的是一片又一片綠色的傾塌,信仰的世界被大河的一次洶涌徹底沖潰。以前,我的目光如炬,我甚至不需要用雙目,就能看清世間的一切物事。我閉上了眼睛,植物的呼吸,動物的呼吸,江流的呼吸,匯聚,激蕩,飄升,降落。我看到了昆蟲振翅,我甚至看到了神靈。我的父親,也具有這樣一雙慧眼,甚至比我的目光還要敏銳犀利。

當(dāng)我離開人世之時,火光把這個地域燃燒,把那些原始森林燃燒,燃燒的灰燼把江流的綠色攪渾攪黑。原先瘴氣充斥的世界,已經(jīng)有了別的民族的身影,而以前,只有傣族人能適應(yīng)那種瘴氣。到這里,我才說明自己的身份,本來我是想把自己的身份擴(kuò)大化,把我父親的身份擴(kuò)大化。原先我期望別人對我們父子的定義是“屬于大地的巫師”。我父親在世之時,在幫人驅(qū)鬼的同時,還用中草藥治愈了一些病人。巫醫(yī)不分,這是父親跟我說的。那時他的背簍里,經(jīng)常裝滿各種草藥,而這些草藥都是從這個地域的各個角落里找到的。他走累了,我也累了。風(fēng)從坡上吹過,鬼尖草在風(fēng)中搖曳,父親拿出煙斗,在石頭上磕了幾下,一磕,大地便燃燒了。

5

在滇西,我接觸了一些巫師。是巫師告訴我,這個世界并不是閉塞的。令我赧顏的是,我甚至不清楚我們白族本民族的信仰,我甚至對先祖的歷史一竅不通,在與別人說起白族時,腦海里經(jīng)常一片空白。這段時間,我開始有意關(guān)注一些關(guān)于白族本主的書籍,為了填補(bǔ)空白。民族的信仰史是一條大河,隨時隨地可以把我吞沒。

我的腦海里不斷填充的,竟是別的民族的信仰。那些原始的宗教信仰,很長時間里是靠巫師口傳的創(chuàng)世史詩,它們讓我深深著迷。在私底下,我總堅(jiān)信,我們白族也有這樣燦爛而潔凈的信仰與史詩,即便我們本民族過早地遭到漢族文化的濡染,但我們依然有自己的東西。那些東西潛藏于洱海邊的漁村,我就曾在那些漁村里見到過許多廟宇,見到了廟宇里的本主。是在那些村寨里,我開始意識到我們白族信仰本主,而本主為何物,這是一個看似淺顯卻異常深奧的問題。我們的信仰潛藏于那些無處不在的火塘里。在瀾滄江的無數(shù)條支流邊世代居住著的人家,永遠(yuǎn)無法離開火塘。

我們感謝火塘帶來了溫暖與文明,我們在火塘里預(yù)見了未來,我們篤信,火塘里的火焰能給我們帶來一些人與物。那個冬天,火焰翻騰泛濫,父母驚呼有客人要來,并讓我們做好準(zhǔn)備。幼小的我跟著哥哥灑掃庭除,等了兩天,等來了兩個巫師,一男一女。巫師們的儀式里,攜帶著遠(yuǎn)古的氣息,有風(fēng)的剛烈,有云的絢爛,有河流的涌動,有大地的悲慟。那年家里的羊死傷無數(shù),家里的馬從懸崖上墜落兩匹,家里的牛因瘟疫死了三頭,這樣的慘烈,讓父母身心疲憊。父母首先想到的是巫師。那些巫師常年在滇西北的各個村落里行走,大部分時間都在趕路?,F(xiàn)在幾乎所有的村落都通了車,但在公路上往來的巫師卻少了。這些巫師大部分上了年紀(jì),他們往往很敏感,有著對現(xiàn)代文明的排斥,他們的世界是一個隱含的世界,一個閉塞的世界,是需要遮掩與秘密的世界。令人驚奇的是,那些神秘的儀式讓惶惶不可終日的父母安靜了下來,也讓慌亂的牲畜安靜了下來,我們家付出的代價是一只祭祀必用的公雞,還有一些五谷熟食。那一年,青草泛綠,再后一年,牛羊成群。

在創(chuàng)世史詩里到處布滿原始的大地,在巫師口中同樣如此。而我的眼前,往往只剩下次生林了。原生林的跡象與氣息,只能耳聞,或者只能親自深入大地。大地的深處有原生林遺留的灰燼。我不是有意來到山上,我是去看一年四季都在山上放牧的父親。從父親身上,我看到了時間的殘酷。

在穹宇間漫游,穹宇被大地的神性拓寬。每當(dāng)在大地深處行走時,我經(jīng)常在夢與時間的交錯縱深中感到困惑,同時又感到激動。這是從認(rèn)識大地的根性開始的。由大地上的動物與植物組成的世界,充滿了各種可能性。我常常會因?yàn)榕紶柕幕砣婚_朗興奮不已,同樣也會因?yàn)樗纳畈豢蓽y而悵然若失。

每年的五月前后,人們紛紛把家里的牛馬趕到山上放春,而把它們趕到山上的這天,都要舉行一些祭祀活動。坡上必須要有一棵大樹,我們家每年都把地點(diǎn)選在那個地方。從那棵大杉樹可以發(fā)現(xiàn),祭祀的熟食起了作用,那棵樹長得粗壯茂盛,樹旁邊的坡上,火塘遍布。這里的祭祀活動與大地上的一切鬼神有關(guān),巫師將在這個祭祀活動里扮演主要角色,他要與大地上的鬼神交流,希望這些鬼神不會帶來疾病,牲畜能夠健康成長。但在巫師的囑托中,一些鬼神可能處于熟睡狀態(tài),這些游離于巫師囑托之外的鬼神,幾乎每年都會帶來或輕或重的疾病。

小舅謙虛地說,他對鬼神這方面是略通的。我發(fā)現(xiàn),他那黧黑的面部竟透出了清晰的紅潤,慢慢地竟似充血一般。他接過了父親遞來的煙,開始對著那片山野竊竊私語,像吟唱,像哭訴……

有些牲畜會把目光踅過來,看小舅祭祀大地的過程。

一群羊,兩群羊,三群羊,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的手里拿著相機(jī),在不停拍攝那些山,群山上嵐煙縷縷,綠意渲染。突然之間,我有股強(qiáng)烈的感受:山神、山鬼,早已消失,在這個天地,人們將會因?yàn)槭ヒ黄只虿莸囟萑肟只胖校ㄎ业母赣H就經(jīng)常把這樣的想法表現(xiàn)出來)。也許,某一天,巫師也將消失。由一代又一代的巫師組成的巫術(shù)長河,也會出現(xiàn)斷流。

6

在遷徙中,巫師很重要,山水天地神靈同樣很重要。有了紛繁復(fù)雜的大地,有了漫無涯際的天空,信仰才會爬升,爬升到足以俯瞰眾生,甚至爬升到天空足以俯瞰眾神。我的父親,是一個巫師,同時,又是一個本民族創(chuàng)世史詩的傳唱者,我便是在他的傳唱聲中不斷成長的。我聽到了天,聽到了地,聽到了山崩與地裂,聽到了陌生與熟悉。我的父親唾沫橫飛,聽眾只有我一個。但他講述的神態(tài)與激情,讓我朝周圍不住地觀望,我還以為突然之間,周圍就有了一群聽眾。父親撫摸了一下胡子,意味深長。父親曾跟我說起過他的感受:他感覺到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在傳唱的過程中,他所有的毛孔都在擴(kuò)張,里面揮發(fā)出來的都是詩,里面有天地萬物,有眾神眾鬼。人性,從荒僻到豐腴,再到荒僻,這是一個過程,里面暗含的是一個民族的信仰,人類的信仰。

在原始宗教崇拜里,人們祭祀天地河流,人們赤身裸體斷發(fā)文身。人們以淚洗面,只因眾神顯靈了。顯靈的神跡,可能是潤澤干涸心靈的一場雨,也可能是夜間森林深處泛出的磷火的幽藍(lán),也可能是人們在江中捕捉到的一條江魚或在荒漠中發(fā)現(xiàn)的一泓清泉。我所面對的已不是我父親,我敢肯定,那時叫他一聲“爹”,他將暴怒不已,那些平凡、貧窮且狼狽的聽眾也將暴怒不已。父親應(yīng)該忘記了自己,聽眾也忘記了父親的肉身。創(chuàng)世紀(jì)的傳承是不能斷絕的,是誰把創(chuàng)世紀(jì)的史詩傳給了我父親?這是我一直想了解的。莫非是神授?父親不語,那些聽眾不語,但有可能在某天,那些聽眾中的某個人會猛然唱出傳世的史詩,我一點(diǎn)也不感到驚訝。父親的出現(xiàn),便是一個神跡。那些真正屬于民族的巫師與歌者的出現(xiàn),都是神跡,也只有用神跡才能解釋。

那我,會不會是又一個能口吐傳世史詩的人呢?我放牧著一群羊,黑與白交雜,柔軟與堅(jiān)硬交雜。黑山羊和白綿羊們的毛發(fā)柔軟,它們的毛發(fā)又因骯臟的水流洗滌而變得堅(jiān)硬。在這片天空下,許多民族的歌者,一夜之間突然就會唱出一些神奇的曲子。這些特殊的人群,拿著香,端著一盤熟食,來到廟宇前,放聲歌唱,聲音宏闊遼遠(yuǎn)。在人們的呢喃中,鮮花盛開,露珠停在草葉上,柔風(fēng)吹拂,鳥兒收起了剛要振翅的姿勢,在樹木的枝杈間停駐,那些狗群停止了吠叫,狐貍搖著尾巴在野地里與狗群周旋。

“白天有花開,夜晚也有花開?!备赣H亮出了他那蒼涼喑啞的喉嚨,如果是作為一個歌者存在的話,可以說他很不成功。“白天開花那是太陽,夜晚開花那是月亮?!被ㄩ_的世界,不僅是用眼睛觀看的世界,這世界豐富異常?!按蜷_風(fēng)水門,霧露縹緲太空間。霧露里有地,霧露里有天,霧露變氣孕萬物,萬物生長天地間?!边@依然是父親唱的,但又不像父親唱的。縹緲的世界,萬物生長的世界,霧氣露珠充斥的世界,被霧氣露珠清洗的世界,比我父親的歌喉漂亮干凈利落的世界。印象中,后來像我父親一樣的巫師,喉嚨都不是很漂亮。那天,我來到怒江邊,脫掉衣服,一步一步往前走。慢慢地我懸浮了起來,我慢慢地溯江而上,一直往上,一直往上。我是為了找尋大河的源頭,我想找尋那些傳唱的歌謠的源頭。到后來,我發(fā)現(xiàn),順著一條大江很難完成自己的愿望,畢竟每條大江都有數(shù)不清的支流,與數(shù)不清的支流對應(yīng)的是數(shù)不清的村寨,與數(shù)不清的村寨對應(yīng)的是無法輕易定義的信仰史。

7

暴力的發(fā)生總讓人猝不及防。

我正對著的那片森林,遭受了一場又一場的血雨腥風(fēng)。我面對著的是一處殘破的風(fēng)景。我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這片山野與以往的不同。

我所在的位置正對著整片森林的中心,周圍沒有任何樹木,只有在陽光的曝曬下發(fā)脹欲裂的石頭,以及一些稀疏的草叢。時間的更迭,帶來了一片又一片森林的縮減。油鋸機(jī)的聲音響徹山谷。曾經(jīng)響徹山谷的是風(fēng)。以前隨處可見的鷹似乎也受不了油鋸機(jī)的喧鬧,它們消隱在森林深處,或者已經(jīng)放棄了這片森林。家里的那條狗帶著我深入森林的深處,我看見遍地狼藉,到處是枯木。

森林里彌漫著躁動不安的氣息。

首先是我的爺爺躁動不安。我爺爺手里拿著鞭子不停揮打著雜草,突然間抖動了一下,鞭子便掉落了。沒有擲地有聲的撞擊,掉落得悄無聲息。爺爺因?yàn)檎也坏剿难蛉海谀瞧艿纳掷镌陝硬话?,他?dān)心的是自己的羊會不會碰到狼,會不會被人偷走!

然后是我的父親。父親跨過幾座山岡,他焦急地找尋著一處落腳地。最后父親選擇了一處四面環(huán)樹的角落,為了避風(fēng)。但每到下午,那里便多少顯得有些陰森。在山上放牧了好幾年的父親突然躁動不安,因?yàn)樗找媪?xí)慣的那種陰森正在消失,周圍的樹木被砍伐得慘不忍睹。

我也開始躁動不安。但為何,我竟無法說出答案?

父親拖著疲憊的身軀,佇立風(fēng)中。松濤陣陣,獨(dú)獨(dú)缺乏河流的聲響。他站在了過去爺爺無數(shù)次駐足的坡上,他的孤獨(dú)與幸福沒人能懂。一些山鷹在河谷上面翱翔,坡上的雜草在一場雪的擊打下,顯現(xiàn)出頹喪的樣子。說到這里,我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忽略了一場雪,爺爺所面對的那場雪。曾經(jīng)聽爺爺說起過,那場雪很大很大,下了一個星期,甚至更長。竹子在那場雪融化后紛紛開花,前所未有。父親也曾遭遇過那樣一場雪。而我與那樣的雪錯過了。

爺爺眼前是山岡的蔓延,父親眼前是山岡的蔓延,準(zhǔn)確些,他們眼前是茫茫的雪野,山岡的連綿被雪覆蓋。

8

我曾經(jīng)長時間觀察過潞江壩的這片土地,我暫時把大理那個地方輕輕地放在一邊。我用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每天用幾百個字,或者幾十個字來描述我所親眼見到的一切。山、水、樹木、莊稼、昆蟲是我觀察的重點(diǎn),也是我最感興趣的。而山里、水里、樹上、莊稼地里、昆蟲的內(nèi)部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這個世界往往沉默著,潛伏著。作為一個長途跋涉者,我開始感覺到觀察的異常艱難。

某日凌晨六點(diǎn)。這距離初次寫下觀察這片土地的文字那天,已經(jīng)足足有一年的時間。這樣的時間,到底有沒有意義?應(yīng)該是有意義的。就像在那些創(chuàng)世史詩里記錄的天地起源,那是不能用時間定義的時代,那是天地萬物的原初。那時,天地未分,天地間籠罩著滔天的濁氣。那是神靈充斥的時間,神清洗著天地,神為天地萬物命名。神將手伸出就能抓住一把星星、一彎月亮、一束陽光。光把天地萬物照亮,光把人間的混沌理清。自然之光與文明之光相雜,自然之光孕育了文明之光。當(dāng)文明之光開始在天地間擴(kuò)散,神慢慢隱遁,人漸漸替代神,開始命名天地萬物,或者人承接著神靈的啟示,延續(xù)著對于天地萬物的命名。詩人、智者、哲學(xué)家,他們用睿智的眼觀察著天地,他們曾經(jīng)是巫師,在遠(yuǎn)古的吟唱中傳達(dá)神意。他們用心觀察自然,并以一個行吟歌者的身份,繼續(xù)傳唱那些創(chuàng)世史詩,繼續(xù)誦吟被清洗干凈的天地萬物,他們用歌者的方式,喚醒人們對于天地萬物的敬畏之心。那些敬畏之心,在這個時代依然存在,只是隱藏了起來,有點(diǎn)虛弱無力。而在滇西,因?yàn)檫€有一群巫師存在,這種虛弱的聲音依然有著它虛弱的力量。

在創(chuàng)世史詩里,自然是活的,天地萬物都是活的。有看得見的神,有看不見的神,神制造了天地間的秩序。而這種秩序,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人類打破,只有少數(shù)人才會自覺接受那樣的一種秩序。霧氣露珠,我不僅在某部創(chuàng)世史詩里見到過它們的影子,我也在某日凌晨六點(diǎn)推開門戶時,看到了它們真實(shí)的存在。我拿出相機(jī),站在房門前拍了好幾張照,照下了霧氣,照下了山嵐,照下了河流,而露珠就隱含在霧氣之下,山嵐之中。對面的山,三年前是光禿禿的,慘淡寒磣,而在三年甚至更長時間的霧露的清洗下,光禿禿的面貌里漸漸有了綠色。在云南大地,在滇西,閉塞與荒漠并存,該如何對抗閉塞?是在群山環(huán)繞中突圍,還是像一條大河一樣流淌?怒江的流量日益增長,它的流域也日益開闊平坦,在離我不遠(yuǎn)的怒江六庫,江水洶涌澎湃,拍岸擊石,而到了我所在的潞江壩,它的名字就變了,變成潞江,它平緩流動,日漸開闊。

責(zé)任編輯? 劉鵬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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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的北部巫師
帶上巫師的魔法書,開啟一場奇幻之旅
誰動了巫師的魔藥?
無蚊村寨丁屋嶺
大地之燈
大地黃好
村寨——海坪彝寨
特色村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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