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小平
作者按:這是一個二十年前的故事。一位因多事而被捕的青年畫家,在監(jiān)獄里精神非常痛苦。一個陌生女孩和他通了兩年信,不斷鼓勵他,給他安慰。在他將要出獄前,那女孩卻神秘消失。后來,這位朋友才知道,那個女孩并不是女兒身,而是一個俊秀的男孩。我的這篇小說,是從故事的結(jié)尾開始。
1
一個處男的人生經(jīng)驗是殘缺的。新平寫道:“這些年我們經(jīng)歷了很多,喇叭褲、三洋、鄧麗君、滿街的吉他和霹靂舞、北島、大墻文學(xué)、過時的藍調(diào),肉體開始綻放,可是突然之間,都結(jié)束了。老一輩以為我們完了的時候,我們以另一種方式改變了世人的眼光,用五十天創(chuàng)造了歷史。我們還是原來那個自己,是的,我們不得不重新回來。肉體是這個世界的,要交還給這個世界?!?/p>
2
新平和房東家半歲的黑狗交上了朋友。剛住進來時,它還只有一兩個月大,看見生人只會夾著尾巴發(fā)抖。一轉(zhuǎn)眼就已經(jīng)有了成年狗的身架和音量,也能在這個不大的種著兩株絲瓜的小院里四處撒尿,圈定自己的范圍,且虎虎有生氣地吠兩聲。除了主人全家,它對小院中的房客基本是不屑一顧的,保持著當(dāng)家做主的優(yōu)越感,但新平算是例外。因為他身上有一種遙遠(yuǎn)的腐爛的甜腥味,因為他喜歡溫情脈脈地對它吹口哨。實際上,新平的病已好了很多,發(fā)灰的臉龐漸漸有了煙火氣。只是眉宇間仍掛著茫茫的憂郁。新平自嘲地說:“這里面有更多肉體的氣息?!毙缕较矚g這條狗是因為它單純而愉快的天性,它濕潤的黑鼻子在傳達感情方面簡直像一個天使,一邊急促地記錄下你身體氣味每天的變化,一邊把這種新的認(rèn)識友善地覆蓋在你的舊我之上,它的腦子里一定建了一個有關(guān)你的檔案庫。它的成長是可見的,有著自然最生動的面貌。它一天天長大,讓淤滯的時間流動了起來。
在這條巷子里,住著許多來自全國各地的打工青年。他們是改革開放之后城市的建設(shè)者,雖然被籠統(tǒng)地稱作農(nóng)民工,但其中為數(shù)不少的人幾乎從來沒有參加過農(nóng)業(yè)勞動,中學(xué)畢業(yè)就直接涌進了城市,在車間或商鋪間忙碌著。他們給死氣沉沉的城市注入了活力,包括資產(chǎn)的增值,包括道德上披荊斬棘繼往開來的勇氣。他們是處在國企的資產(chǎn)嚴(yán)重流失和三資、民企的紛亂崛起這樣一種詭異的城市氛圍中。他們懂得享受生活,隨身聽別在腰間,站在公交車上就可以聽理查德·克萊德曼。
但新平不是打工青年,他家住本市,在港務(wù)局有一份賣船票的正式工作。他在外租房是因為和繼父關(guān)系緊張。
新平深居簡出,工作之余,除了看書就是給一個名叫高原的人寫信。那人在獄中。這件事他堅持了兩年,但是現(xiàn)在,他再也不往外寄信了,寫完就自己留著。離他住處不遠(yuǎn),有一個小飯館,只要在家,每到吃飯時候,他就會夾著鋁皮飯盒,從鋪滿斷磚的巷道走過去。在那里吃飯的全是進城打工的年輕人,“他們隨遇而安,隨便同居,隨便找一個醫(yī)生墮胎,就像摘掉肚里的梨。坐在他們中間,聽著他們朝氣蓬勃的談笑,你會覺得這個世界一點問題都沒有。真的,這個世界有什么問題嗎?”
那條黑狗總是身前身后地跟著他。
3
城市的低處到處彌漫著嗆人的灰煙和肉體的氣息。
新平的左邊住著兩對賣小菜的年輕夫婦,他們沉默勤勞,早出晚歸,偶爾會把小孩的哭聲和做愛聲從小窗里抖露出來。右邊住著七八個四川來的補鍋匠,就是給鋁鍋換底,收回的廢料化成液體倒模,又可以挑出去換。新平夾在中間,環(huán)境并不好。
“不知道這是第幾次搬家,但是現(xiàn)在我開始喜歡這里了,它粗糙,像一個破篩子,到處漏下各種聲響。它讓我不再感覺孤單。”新平在信中寫道。他總是絮絮不休,在他的想象里,那個名叫高原的人就像相片卡在相框里,或耶穌釘在十字架上。他清楚這個人身上荷爾蒙的氣味,其遙望窗外月亮的模樣充滿了浮雕感。在監(jiān)獄里,思想可能是暴亂,肉體可能是火爐。這是他能想象到的,在八到十人一間的監(jiān)舍里,每一??諝夥肿佣季哂泄残裕顨埧岬牡胤绞?,你他媽連打手銃的地方都沒有。沒有任何放松自己的可能。所以他堅持了兩年。
新平的腳被一塊翻起來的石塊碰疼了,他彎下腰,皺著眉頭,嘴里不干不凈地嘀咕著。一個穿著黃燈芯絨褂子的女孩掩著嘴笑,和他擦肩而過。她沒有風(fēng)擺楊柳的體態(tài),她是質(zhì)樸的,身上健康的村姑氣息仿佛一片綠蔭飄過。她可能在某個山村生活到十六歲,和父母吵了嘴,和兄弟姐妹吵了嘴,然后就來到了城市,她的眸子里有遠(yuǎn)山的孤寂?!斑@個和笑容無關(guān)?!毙缕綄懙?,“那一瞬間,我為自己貌不驚人感到悲哀,我在任何時候都挽留不住異性的目光。幾乎是本能地,我發(fā)現(xiàn)那件事已經(jīng)過去兩年了,漫長的兩年?!?/p>
4
“顯然,他是一個雙性戀。”老羅說,“他不可能在長達兩年時間里搞不清你的性別?!崩狭_是高原的校友,在學(xué)院里是個無聲無臭的小角色,從小和新平認(rèn)識,但并不友好。新平憐憫地?fù)u頭:“他是個天才,充滿激情。他對世界的擁抱是不分性別的?!薄澳銖哪膲K知道他是個天才?他的習(xí)作我看過,里面竟然還有一張領(lǐng)袖的偉光正?!薄澳銢]畫過領(lǐng)袖?這不是中國國情嗎?”老羅無言地擺擺手:“給你講個笑話。那天我跟李周(老羅女友)去上廁所,到了門口,我走東邊她走西邊,你猜怎么著?一個叼著煙理著公雞頭的小子竟然跟在她后面進去了。我一看急了,一爪把那小子抓回來,說,你不識字啊,沒見那是女廁所?那小子用力一掙,煙掉在地上,說,我是女的。我說我也是女的,你信不信?李周轉(zhuǎn)過身來,瞄了一眼那小子的胸脯,對我說,放開她吧,你不要瞎鬧。哈哈哈,碰到一同志?!毙缕絿@氣說:“你的境界太低了?!崩狭_說:“我的境界不低,只是沒有你那么崇拜高原。我們這座小城自從八百多年前蘇軾來過,很久沒有出過風(fēng)云人物了。真是不可思議,居然和王丹一樣判了四年刑?!庇谑撬麄冋劦礁咴?,那個獄中的倒霉鬼,談到靜坐,談到高原提著汽油桶差點自焚,結(jié)果被王丹勸止。他們什么名堂都談不出來,因為對高原了解實在不多。在昏暗的燈光下,在新平六個平方的小屋里,一個人坐著唯一的木凳,一個人坐在床上,他們在說一段傳奇,一個與其生活毫不相關(guān)的人,他們要給自己枯索無味的青春帶來一種悲壯和曠放。“昆德拉那些狗崽子們多幸福啊,他們居然能排著隊搞一個妓女,這是多么人道的安排,可是高原他們絕對享受不到,這也是中國國情。”老羅說。他們的話題開始亂七八糟,他們夸夸其談,烏煙瘴氣,他們談一九八八年北京的人體畫展,談弗洛伊德,談《綠化樹》,那時候《廢都》和《豐乳肥臀》還沒有出來,還在作者的腦子里或稿紙上,他們只能談這些。他們的肆無忌憚讓隔壁那幾個補鍋匠覺得污穢,這些滿身泥土氣息的人,這些臉和黃土一樣顏色的人,這些在鄉(xiāng)間把男女交合看得異常平淡的人,這些忠于家庭用情專一因而兒女眾多的人,這些生活清苦浪跡天涯偶爾也會偷雞摸狗的人,當(dāng)他們聽到隔壁兩個男人津津樂道于天理人情陰陽互補并大肆渲染其中的旖旎風(fēng)光,弄得他們無法安睡,就有點氣憤,于是就有一張黧黑的臉從門外伸過來,只見腦袋不見身子,笑嘻嘻地撂下“無聊”二字就縮了回去。于是兩人頓覺無味,談興大減,那種幻覺中的精神高地瞬間瓦解。“無聊。”新平笑著重復(fù)說。“在獄中,那些被欲火燒得死去活來的人恨不得把嘴巴當(dāng)雞巴來用。”老羅悻悻道。他竟然為這些勞動人民感到失望。
那條黑狗倒是坐在地上,雙目炯炯,聽得津津有味?!八€在長身體,看來我們在毒害青少年?!崩狭_出門時說。
走時,老羅一只手按在新平肩上,手掌溫暖地摩挲著。新平撥開他的手,輕言細(xì)語道:“警告你,下回再這樣扭斷你的爪子。”老羅哈哈一笑,說:“古希臘的英雄們都好這一口?!?/p>
5
“生命是一個漫長的成長過程,有些成長要延續(xù)到晚年,我的成長似乎在二十歲時停了下來,不知道你有沒有這樣的感受。這真是可悲。但是所幸還有你,在我更清楚自己的邊界的過程中,還有你。我內(nèi)心的燃燒并沒有停止,它給我?guī)硪粓龃蟛?,所幸還有你,使我相信一切都并不是虛妄。是的,因為愛?!毙缕綄懙溃懊總€人心中都有兩種愛,男性的,女性的。這是生命最純潔的時期。愛是什么?是生命獲得了清晰的方向?!?/p>
必須承認(rèn)這句話并不荒謬。
新平的睡眠不好。那天給隔壁一對年輕夫婦的做愛聲吵醒了。“愛在塵世中掙扎?!蹦撤N辛辣的灰塵鉆進他的鼻孔。沒法睡了,拉開門出去,卻見隔壁窗外猴著一個人,看身影像補鍋匠中最年輕的那個,心頭不禁燥熱,好像這個人是他自己。
在街頭溜達到夜深才回到小巷。城市是乏味的,整個時代也是乏味的,賭坊和休閑屋還藏在深水中,在城市,你得不到安慰。春夏之交,黑暗中傳來切切的蟲鳴?!跋癫仍诓紳M氣孔的海綿上,心中充滿了纏綿。”新平說。
“咿呀,救命啊。”小飯館旁邊的弄口傳來尖叫的女聲。在錯雜的建筑物中,夜色分布得并不均勻,聲音來自最濃的黑暗深處。那里有一棵梧桐樹。新平停了下來,那聲音并不恐怖,絲毫沒有千鈞一發(fā)的急切,與其說是求救,不如說是求助。但是已經(jīng)把新平嚇得不輕,膝彎打起閃來。小巷如此安靜,沒有一個行人,他躲不過去,只有硬著頭皮挺身而出?!坝猩詠淼谝淮?,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適合做英雄?!毙缕秸f。一個女孩瑟縮在樹干旁,一名男子正在漫不經(jīng)心地對她揮拳,踢腳,好像面對一個自己費盡心機扎起來的并不結(jié)實的沙包。女子看到行人,哭道:“救命啊。”聲音里恐懼多于疼痛,那名男子對她的威懾還是有效的。新平道:“你你你干什么?”當(dāng)然是指責(zé)那名男子,里面有干預(yù)的意思,卻沒有對立的勇氣。男子似乎對這個軟綿綿的女人正感到不耐煩,一聽,立刻神氣活現(xiàn)地揪住新平衣領(lǐng):“她是我女朋友,怎么,想打抱不平?”原來是一對癡男怨女,新平感覺無聊,嘟噥道:“男人打女人,你覺得有意思嗎?”當(dāng)然沒意思,男子推了新平一把。意思是你少管,但是并不兇狠,也就是間接地告之,他不會把她怎樣。新平放下心來。
“上床之后我很快就睡著了。那條黑狗在門外喘著氣,還用爪子在門上掏了幾下,它想進來,它肯定是遇著了什么事,興奮得睡不著。”新平寫道,“第二天,我發(fā)現(xiàn)它把一只破鞋扔在我門口?!?/p>
6
老羅和女友李周已經(jīng)同居了半年?!斑@個女孩很討厭,很纏人,甩也甩不掉?!崩狭_說,“要不送給你吧?!崩狭_跟新平開玩笑?!澳睦锏拇呜?,玩膩了就丟給我。”新平也笑著打哈哈。
但是一見面新平還是小小吃了一驚,心里酸溜溜的霧氣彌漫。李周絕對是個美人?!伴L得沒一點特色,介紹給同學(xué)當(dāng)模特兒都不愿畫?!崩狭_這么介紹她?!澳憔筒灰乓?。”新平冷冷道。“他不是炫耀,他從來就不重視我?!崩钪馨沟卣f,遞給新平一罐健力寶。新平擺手不接,李周固執(zhí)地堅持著,因為新平的話讓她產(chǎn)生極大的感動?!澳悴灰踩o他,他不會要的?!崩狭_說。因為病的緣故,新平忌食生冷,不接受任何別人的東西。倘若老羅不開口,新平是會堅持原則的,但是突然間他改變了主意,他覺得有必要支持一下李周,幫她揚眉吐氣,便破例接在了手里。老羅低下頭,伸手撓了撓眉毛。女人在這方面是極有天賦的,李周嘴角漾起意味深長的微笑。新平想補救已不可能,這樣等于是搡了老羅一把,新平一下掉進這對戀人詭譎的感情游戲中。
“過了幾天,老羅打電話到我單位,他說新平啊,李周老提你,周末一起去赤壁玩玩怎么樣?我把畫夾帶上,可以畫兩張水彩?!背啾谝驗橛刑K東坡的兩篇賦而聲名在外,卻并不是當(dāng)年的古戰(zhàn)場,不過是本市打出的一張旅游牌。新平從售票窗口望出去,輪渡在江面上發(fā)出悠遠(yuǎn)的長鳴?!斑@幾天長江漲水,風(fēng)大,我消受不起啊?!?/p>
他覺得有點惡心。這個老羅,把我當(dāng)什么人!后來老羅打過幾次電話來,他都沒有接。關(guān)系至此便擱住了。
高原曾在信中對他談過自己的一次戀愛,“搞藝術(shù)的人經(jīng)見的美女多,身上多少都有點浪子氣質(zhì)。我以前也有過一個漂亮的女友,把她支使得像女傭似的,現(xiàn)在想一想就后悔。”
新平吹吹口哨,黑狗從小院外面跑進來,身后歡天喜地地跟著一只骯臟的獅毛狗。
7
下了一夜大雨。雷聲震震,雨星子從小窗縫隙打進來,撲在新平腦門上。新平醒過來,將枕巾掛在窗上,重新躺下。第二天輪休,他起得有點晚。風(fēng)停雨歇,院子里靜悄悄的。起身開門上廁所,一拉,竟然沒拉動。再一使勁,門上把手卻拽掉了。雨水把門泡漲了,打不開。內(nèi)急,憋得不行,這一下新平著了慌。打開小窗喊人,鄰居們都不在。房東也不在,上菜場買菜去了。想找個什么東西把門撬開,手忙腳亂地翻了一氣,居然一件鐵器沒有?!爱?dāng)它洶涌而來時,那種痛苦,我頭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新平寫道?,F(xiàn)在只有一個辦法,就是用臉盆,這么惡心。絕望地喊了兩聲,正解褲子,卻有人敲起門來?!扒檬裁辞?,把門撞開!”新平粗聲說?!鞍??”一個女聲在外詫異道?!鞍验T撞開!”“???”那女聲還在表達著詫異?!鞍验T撞開!”新平怒吼道。外面人便開始慌慌張張地撞門。“使勁!”那人便使勁撞門。咣一下,門開了,人撲進新平懷里,可是新平手提著褲子,不能抱她,把她往旁邊一拐,就箭似的沖了出去。
回來時那女子坐在木凳上,安靜地翻著桌上的書,一本《心理學(xué)》。是那個穿黃燈芯絨褂子的女孩。新平赧顏道:“對不起。”抓起晾繩上的毛巾,揩拭臉上的水珠,剛才他順便在外面水管下沖了一把臉。
“女孩叫銀帆,二十二,比我還大三個月。燙著時下流行的明星發(fā)型,平時在巷口見過她幾次,覺得就是一個純樸的村姑。這次面對面坐著,才發(fā)現(xiàn)她的面相實際上要成熟很多。不像個女孩,倒像個已婚少婦。那種山野的氣息里早已摻入城市的喧囂和晦暗。”新平寫道,“她的臉上有一種過來人的疲憊,但是說實話,一點也不惹人討厭?!?/p>
“我是來向你道謝的?!便y帆說。那天晚上,被男友毆打的女子就是她?!鞍?,其實我也沒幫你什么。”新平道。手伸到枕頭底下,把一只露出半截的藥瓶悄悄收進荷包里。“你們當(dāng)時怎么啦?”“他呀,經(jīng)常發(fā)神經(jīng)!喜歡耍威風(fēng),有暴力傾向?!?/p>
黑狗渾身濕漉漉地躥進來,突然使勁抖了抖身上的皮毛,動物身上的腥味連同水珠甩了出去,濺在他們臉上,兩人不約而同地呀了起來。新平注意到黑狗抖擻時,腹下結(jié)節(jié)粗獷地滾動著。黑狗長大了。
“其實,它平時很乖的。”新平突然柔情地說。這句話好像間接地說他自己。他的房間從來沒有女性踏進來過,簡陋,干癟,缺乏洋溢。就是上次李周來,也只是在外面站了會。
8
“我相信人在某些時刻是不了解自己的。身體有身體的方向。它既不是肉體也不是思想,它只是一種方向?!毙缕綄懙?,“就像我以一個女性的身份給你寫了兩年信,也是一種方向?!毙缕匠镣吹卣f,“我自知平凡,所以景仰英雄,渴望激情。一種折戟沉沙的悲壯簡直就是生命的良藥,我對你的愛是真實的,同時也充滿對你的感激。對于身體來說,我在很多時候只是一個旁觀者。在男女之間天然的秩序里,愛的需要總是先于繁殖的需要。”“我們對身體所知甚少,總以為它不是肉體就是精神,從來沒想過它就是那樣一種霧氣氤氳之物,自有它引人入醉的甘芳?!?/p>
日子緩慢,新平仍舊在港務(wù)局上班。自從和男友發(fā)生沖突之后,銀帆就搬回毛巾廠宿舍,結(jié)束了與男友的同居。那天她喊新平幫忙過去搬行李,新平說:“他要是突然回來怎么辦?我不會打架。”銀帆也有點緊張,喘著氣說:“我們快點?!卑阉蜕稀盎认x”(出租車都是黃色的“面的”,樣子像蝗蟲),新平松了一口氣。銀帆端詳著他,擦掉他臉頰上的灰塵,說:“你好瘦?!蹦欠N很成熟的微笑浮現(xiàn)在她臉上,竟然帶著幾分母性。沒事時她也會踅過來,在他的小屋里坐上片刻。新平總是坐在唯一的木凳上,不是看書就是寫信?!敖o誰寫信?”“一個獄中的朋友。我每周給他寫一封信。”“有多少話,寫不完?”“生活中發(fā)生什么就寫什么,最近我在信里提到你?!薄皩懳??”新平笑笑:“不過我從來沒有寄出過?!薄拔矣惺裁纯蓪?,又沒文化又不好看?!焙髞碛幸淮?,銀帆說:“你知道他為什么要打我?”指其男友。新平搖頭?!耙驗槲艺J(rèn)識了一個叫魏小華的男人,他答應(yīng)給我買房子?!毙缕近c頭。一個鄉(xiāng)下女孩,能在城里有一套自己的房子,當(dāng)然是一件大事。“你對這件事有什么看法?”“我?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p>
走時,銀帆好像對新平產(chǎn)生了不滿,幽幽地說:“我跟魏小華睡過。”
“好像我把她得罪了?!毙缕綄懙?。
那次銀帆是和她的一個女同事一起來的。那個女孩比銀帆年輕,也比她漂亮,像李周,但是靦腆得過分,甚至有點不好意思看新平,更沒有話,坐在一起只是低著頭。“比我還可憐?!毙缕綄懙馈?諝庥悬c尷尬,好在黑狗帶著一身野外的青草氣息跑了進來。新平就逗它玩,讓它舔自己手指?!八鼜膩聿粦n郁,總是生氣勃勃?!毙缕秸f。銀帆說:“請我們看一場電影吧?!彼F(xiàn)在和他說話大大咧咧的,好像對他有某種權(quán)利。新平說:“好?!?/p>
黑狗歡天喜地地跟在他們屁股后面。
電影院和許多國營企業(yè)一樣,衰敗得不行。里面隔成好幾個錄像廳。他們進了其中一個,里面稀稀落落坐著二十來個人。銀帆和那女孩坐前排,新平遲疑著,看她們拈著自己的裙子,自顧坐下,沒有邀請他,便坐到后面。有趣的是,黑狗跳到他身邊的空位上,竟然也像個人一樣坐得筆直。銀帆回頭看了看他們,有點意外:“新平,過來坐?!毙缕矫φf:“不用。你看——”拍拍狗頭,好像是他兄弟。
一個恐怖片,講的是四個青年男女坐著木筏在海上玩,遇到了吃人的海蜇,最后一個一個送了命。故事很驚悚,刻意渲染那種死亡的氣息,引起大家一陣陣尖叫。但是對于他們?nèi)藖碚f,注定是一個乏味的夜晚。分手時大家都有點莫名其妙的沮喪。
“沒想到你這么純粹,給你送一個女孩來都不要?!便y帆大姐似的笑笑。
這句話讓新平思量了好幾天,也感動了好幾天。
9
“思念就是從這里開始。”新平寫道。“送”一個女孩,啊,赤裸裸的關(guān)心?!坝袝r,一種嶄新的思路是突然之間獲得的,就像觸摸到身體某個陌生的部位。”
房東家的黑狗進入了青春期,精力充沛,終日在外亂竄,回到家,在狗窩邊的破碗里覓一點食,又要出去,卻被主人看見,喝了回來。“像一條野狗!”房東斥責(zé)說。便只好老老實實待在院里,沒有這點察顏觀色的本事,它不知要挨好多打。無聊的時光開始了,但是這段時間并不長,傍晚上班和做生意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回來,夠它忙一陣,喉嚨里或不滿或愉快地嗚鳴著。它必須把每個人重新嗅一遍,驗明身份,仔細(xì)辨析他們的變化,包括三輪車都不放過,如果今天哪輛車新?lián)Q一根輻條,它立馬就能知道。只有那七八個補鍋匠身上的鋁腥味讓它難受,每次都是噴著響鼻跑開,然后在院里來回小跑幾圈,這是對自己領(lǐng)地最后的巡禮和確認(rèn)。職責(zé)所系,它從來都不會掉以輕心。完后,它會蹽到新平家,在他腿邊蹭來蹭去,討一點感情上的慰藉。它知道這個年輕人絕不會不理不睬。善心的小伙子,他總是伏在青磚壘起來的、上面鋪一疊報紙的桌子上寫信或看書。他其實是很閑的,因為這些事并不是非做不可。他通常不大會正眼看它,為了不至顯得太冷漠,蹺起的二郎腿會擺過去,一只腳尖在它肚皮底下蹭癢,以示禮遇。狗亦很安靜地享受著這樣的安撫,習(xí)以為常。
這一回他蹭著蹭著,一名年輕的補鍋匠在院中化完廢鋁,從他門前經(jīng)過,突然爆笑起來,那笑聲從口腔波及到腹下和小腿,全身夸張地波浪起伏,嚇了新平一跳。原來,這條黑狗大約是太舒服了,有點飽食思淫欲,因著擺動,竟然做出交媾的動作,猩紅的器官也伸了出來,雖然不太壯碩,卻也斯文盡失。新平只顧看書,竟然沒發(fā)現(xiàn)。低頭一看,不禁大窘,一腳將畜生踢開。
黑狗很傷心,竄回到自己窩里,蜷起身體,把尾巴遮在臉上,發(fā)出痛苦的嗚咽。它并不是身體很疼,而是感情上受到傷害,這種事在狗們看來,其實并不是那么丟臉的。賣菜那家的小孩又大便了,女人不想收拾,又在嘖嘖地喚它。喚也是徒勞,老早以前,它就在主人的打罵下,學(xué)會了一本正經(jīng)地從碗中進食。它其實是一條高貴的狗。
“它傷心地嗚了好久?!毙缕綄懙?。
10
剛服完藥,銀帆就沖了進來。情緒很不好,頭發(fā)有點零亂,脫下身上的牛仔褂,往床上一甩,一句話不說,就爬上床,拉過被子蒙在頭上。新平反應(yīng)不過來,他正要出門,黃色的薄夾克搭在臂彎上。銀帆突然把頭伸出來,說:“我今天不走了?!?/p>
剛聽到這句話新平甚至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什么事呀?這么氣急敗壞,平時總像大姐一樣高人一頭?!澳悄阆刃獣?。我出去有事,晚一點回來?!薄澳欠N震撼是后來慢慢到來的?!毙缕綄懙馈?/p>
老羅找個茶樓坐著,說給他介紹一個朋友。
李周沒到場,新平視線掃一下旁邊,也沒有她的身影。三個干巴巴的爺們相對而坐,一種微弱的不自然在三張臉上相互映照著。三杯清茶擺在面前?!爱?dāng)年在學(xué)院里我們號稱黃州三怪,一個齊志,一個高原,一個就是我,郝衛(wèi)東。學(xué)的是油畫,可是不務(wù)正業(yè),成天抱著馬斯洛布坎南發(fā)狠地啃。和那一屆許多畢業(yè)生一樣,我的畢業(yè)證是別人偷偷送到家里來的?!焙滦l(wèi)東開門見山,“我比高原幸運的地方,就是沒有失去自由,比齊志幸運的地方,就是一直在黃州這塊地方安居樂業(yè)。”郝衛(wèi)東單眼皮薄嘴唇,臉部線條和語言一樣緊湊干練,不像個畫家,倒像個神采飛揚的中文系講師。與他相比,老羅的長發(fā)和濃密的唇髭顯得有點稀松和不切實際?!耙恢毕胍娔?。因為你的信陪著高原度過了最艱難的日子。他是個熱情似火的人,但不是一個意志堅強的人。在獄中,他甚至產(chǎn)生過輕生的念頭。我剛剛?cè)ヌ竭^監(jiān),這次回來,是專門代表他向你表達謝意?!崩狭_對新平笑道:“要不怎么叫黃州三怪呢,他的特點就是能說。”新平道:“你不用謝我。我沒那么偉大,相反我應(yīng)該謝他。他是我們生活中的一段傳奇。”老羅附和道:“每一個接近過他的人,都會被他的人格魅力所吸引。”郝衛(wèi)東遲疑著,臉上游移著奇特的笑意,他是善于控制自己的,道:“有一個問題……”卻并沒有往下說。新平的臉微微發(fā)紅:“我知道你要說什么。”郝衛(wèi)東倒也快人快語:“你的字跡很娟秀,我沒想到你是個男孩?!薄笆撬盐艺`當(dāng)作女孩,我能理解,在那樣一種落差里,他更需要紅顏知己,所以我只好含糊其詞?!毙缕秸f,生理上突然涌來一種不適。這次約見,他是不該來的。同時,他想起了銀帆。
“那種遲來的震撼在我的身體里逐漸放大,此刻,一個女人躺在我的床上,它那非比尋常的意味喚醒了我深處的官能。我的血液開始沸騰起來?!毙缕綄懙?。
急急忙忙回到家,門關(guān)著,燈亮著,但是銀帆走了。
他藏在被褥下的兩瓶藥被她端端正正擺在桌上。它們是利福平和乙氨酊醇。“這些藥物陪伴了我兩年?!毙缕綄懙馈?/p>
11
“我的精神進入到人生最灰暗的時期,就是當(dāng)初和繼父互相指著鼻子對罵也沒讓我如此消沉。每天晚上做噩夢,夢中都是我死去的父親?!毙缕秸f。
但是青春期的黑狗卻開始為它的人生做著積極的準(zhǔn)備。狗們是沒辦法心口相傳的,它只能身體力行,靠自己積累經(jīng)驗。但凡看到同類,都要爬到對方背上,練習(xí)一番。巷子里玩耍的半大狗全都是公的,有的頗不耐煩,有的較有涵養(yǎng),便讓它騎著,直到蚯蚓狀之物通紅地勃起來,才齜著牙把它趕下。作為交換,它們也會偶爾爬到它背上,做一番體驗和探討。一般人家都不喜歡養(yǎng)母狗,似乎母狗總是從外面帶回種子,有藏污納穢之嫌,于他們臉上總不大好看。人的倫理影響到狗類的匹配,以至雌類嚴(yán)重稀缺。不過幸運的是,黑狗終于纏上了巷子里那條骯臟的獅毛狗。也許是獅毛狗先愛上它,固然這位又矮又丑,以稀有之故,青睞于它已經(jīng)很給面子了。但是接下來問題卻暴露出來,黑狗雖是土種,在狗中間,也是高高大大,略顯英武的,爬上去體位不對,根本沒法操作,感覺真是難受。那回新平端著飯,憂郁地蹲在小飯館門前看兩條狗廝纏,一個身材挺拔近乎俊美,但是年齡卻顯得挺小的女孩也端著飯,站在一邊看。說她近乎俊美是因為她美得并不標(biāo)準(zhǔn),更像地頭一棵碧翠健碩的大白菜,而不是素雅的梅花或艷麗的牡丹。“僅憑身體她就能在女性中率先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毙缕綄懙馈R话闩⒂龅竭@種場景,多半都會規(guī)避,或假裝沒看見,嘴角兒抿著神秘的笑。這個女孩卻一本正經(jīng),很仔細(xì)地研究著獅毛狗的謙卑和黑狗無從下手的興奮,看著后者通紅的器官不勝凄涼地在腹下抽動。當(dāng)然,這個時候獅毛狗如果聰明一點,挺直它的四肢,使自己的體格與對方匹配起來,也可以如其所愿,可是它太激動太羞怯太女兒態(tài),竟然趴在地上瑟瑟發(fā)抖,黑狗的求歡顯然沒有成功的希望,讓人不禁意興索然。新平的視線一瞬不動地死盯著女孩。她竟然看得那樣入神,她是好奇嗎?她是想通過兩條狗來解密自然的繁衍之秘嗎?
“她還小,她情竇未開?!毙缕阶詈蟮贸鼋Y(jié)論,“沒有比這更打擊人的。她是陽光的一部分,她那先聲奪人的健康之美茫茫然地朝向歲月,還沒有醒來?!毙缕綄懙?,“而我已經(jīng)醒了,再一次醒來。你應(yīng)該知道這是什么意思?!?/p>
“唉,可惜,人家還沒長大。”銀帆幾乎附在他耳邊說道。男友已經(jīng)死心回了鄉(xiāng)下,她現(xiàn)在白天也敢來這里。新平?jīng)]理她,站起來往出租屋走去。銀帆拉著他,依舊附耳道:“你是個騙子,騙子?!毙缕竭€是不理她。“如果我把你的病告訴房東,他會馬上把你趕走?!薄澳阍谕{我?”“我哪敢啦?你那么高傲的人。”新平又要走,銀帆卻拽住他,往飯館里拉:“走,我還沒吃中飯。今天我特別想喝酒,來兩瓶啤酒怎么樣?”“我有病。”“沒事?!薄翱晌矣惺??!毙缕奖M量把語氣放平緩了說出來。
六月四日那天,他意外地吐了一口血。兩年了,老早以前,醫(yī)生就發(fā)現(xiàn)他的痰里沒有病菌??墒桥紶枺€是會吐血,這真是一場奇怪的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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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我開始瘋狂地思念銀帆。她是第一個看穿我虛偽本質(zhì)的人,也是第一個給予我深切同情的人。但是又一個星期過去了,她沒有露面。我忍受著內(nèi)心的撕扯,天天做噩夢。我知道她們廠的單身宿舍在哪里,但是我不會主動去找她。我是個有點自虐傾向的人?!毙缕綄懙?。
那天百無聊賴,他在一間音響店碰到了李周。李周戴著耳機,身體搖擺著,跟著磁帶唱:“我的愛,我的愛,我的愛赤裸裸,你不能讓我太寂寞……”
兩人走出來,李周一臉空茫:“你說,我長得不漂亮嗎?”“肯定有比你更漂亮的女孩,不過你已經(jīng)超出常人了?!薄澳阏媸莻€怪人,說話也這么故意不討人喜歡?!薄澳銈兎质掷玻俊薄鞍??!薄盀槭裁矗俊薄八瓷狭艘粋€模特兒?!薄安粫且驗槲野桑俊薄澳??怎么會?”李周流露出吃驚的表情。新平有點黯然:“藝術(shù)家需要不斷尋找審美對象,這樣靈感才不會枯竭?!薄澳阋詾槲沂巧底樱恐袊囆g(shù)類專業(yè)每年有成千上萬的學(xué)生畢業(yè),有幾個人能成為大師?借口!胎一打他就不要我了?!薄澳悻F(xiàn)在還在娛樂城上班?”“對,以前端盤子,現(xiàn)在調(diào)到服務(wù)臺,升媽咪了。媽咪你知道做什么嗎?就是專門給人拉皮條,聯(lián)絡(luò)坐臺小姐。你肯定不知道城市還有這么糜爛的地方。老羅說你連乳交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新平臉紅了:“我沒那么天真?!薄澳沁@樣,想墮落就來找我?!?/p>
這么漂亮的女孩,怎么會沒有人愛?
新平心疼地注視著她。女孩停在一個路口上,嫣然一笑,笑得有點勉強:“怎么,同情我?同情我就娶我啊?!?/p>
新平心里當(dāng)?shù)匾豁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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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帆進門時黑狗也跟著歡天喜地地跑了進來。
“她一來我就被一種笨手笨腳的感覺裹住了。我的期待溢于言表,甚至還在向更高處攀升。我的行為變得不可理解。但是她的反應(yīng)卻平淡了許多。找不到對接的端口,人的激情是升沉不定的,那種感覺極其微妙,并不是個人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除非兩人都在同一剎那想犯錯?!毙缕綄懙?,“但是最糟糕的是,我為自己這種來自身體的騷動感到羞恥?!?/p>
“銀帆是平淡的,她可能是一個外表平凡、內(nèi)心也缺乏那種炫目激情的人。我們之間有一些問題,就是兩個生命個體之間的差異。它們不同質(zhì)也不同量,這是怎么回事呢?但是毫無疑問,她是一個鮮活的女子,她身上什么都不缺?!毙缕嚼^續(xù)寫道。他跑到外面,蹲在夜幕下的水池邊使勁刷著牙。黑狗在他屁股后面摩來擦去。他是個愛干凈的男人,銀帆來之前他就刷過一次牙,女孩進門時肯定聞到了牙膏味,所以她立刻就詭秘而不安地問了一句:“為什么我來你就刷牙?”這是曖昧的開始,同時也是新平自我批判的開始,既然被點破,他不能坐視自己的騷亂不寧了。有時候,一句不經(jīng)意的話就改變了人的一生。確實是這樣。
接下來兩人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兩個貧窮的身體相對而坐,糾正著內(nèi)心的偏差,在質(zhì)與量間徘徊,尋找著對等的撞擊?!斑@絕對是一個充滿陰謀的過程。人身上許多東西都放了出來,除了情欲,還有別的,比如羞惡之心,它使青春顯得如此憔悴和莽撞?!毙缕綄懙?。他開始對她盤點自己近段時間所做的噩夢,充滿激情地描述那恐懼的過程。有的夢是黑白的,有的夢是彩色的。黑白的夢中有更多死亡的寓意,彩色的夢里有更多情欲的寓意?!八鼈兛偸菃为毘霈F(xiàn),從來不會混在一起?!毙缕秸f。不管是哪一種,它們都與一種毀滅般的詩意相互結(jié)合著。這就是青春,當(dāng)下的青春。新平感到悲傷,一種大的悲傷,就像他堅持給高原寫信時經(jīng)常感到的那樣。他的卑微因此消失不見了,拙劣地藏在語言背后?!霸S多事物都藏在語言背后,不是嗎?都不是真相?!便y帆實際上是個頭腦簡單而本能完整的女孩,她說:“你只是太孤獨了?!彼麄兊脑掝}離本來的目標(biāo)越來越遠(yuǎn),就像一葉小舟駛?cè)朊C5臒煵ā?/p>
新平有點絕望。她竟然故意傻傻地問他為什么刷牙,她從來就不是單純的女孩呀。他想挽救兩人的關(guān)系,他的內(nèi)心變得如此急切,簡直是暴躁。他把自己對于黑夜的恐懼夸大了,他明確而武斷地告訴她,他需要人陪伴,但不是基于情欲,而是恐懼。他反正是一個病人,病人的不幸就是比常人離死亡更近,她能夠理解的。他把她逼到角落里,沒有任何道德上的借口,哪怕女孩本能的羞恥感都不能成為拒絕的理由,因為無論是什么,都是對他的傷害。
銀帆忸怩著,她感到不舒服,但是她屈服了。這個夜晚,她只能留在他身邊,當(dāng)然,并不是以她愿意的方式。她其實是一個善良的女孩。
“你真自私。”銀帆說。她爬上床,和衣而臥。她一眼就看穿了新平的本質(zhì),她只是對自己以這樣一種別扭的前提躺在他身邊感到不自在,她想糾正他。她穿著黑色的短裙,勻稱豐滿的雙腿暴露在他的視線之下,她特意脫下了肉色的長絲襪,讓他看見自己粉色的底褲。
但是新平已經(jīng)被自己的喋喋不休帶入一團悲壯之中,他從來沒有說過這么多話,這樣把自己推高到道德的高地上。她的頭發(fā)披散在枕頭上,他把自己孤獨的腦袋落了下去,就在她的頭發(fā)上。奇妙的獻祭般的頭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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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一個似睡非睡的夜晚,兩個孤獨的身體挨在一起,被一種來自高處的訓(xùn)喻注視著。
沒有乳房,也沒有腹部,只有無法糾正的悲壯。
那天晚上,隔壁賣菜的年輕夫婦和補鍋匠中的某一個發(fā)生了爭吵,并不激烈。后來聽說是那個年輕的補鍋匠對著他們的房門撒尿(手淫?),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那個青年肯定昏了頭,控制不了自己。但是新平他們竟然全然不知,這證明他們其實都睡死了,并不是似睡非睡??諝庠絹碓角屐o,適于思考,也適于做其他任何事情。好像停留在某一個原點上。
天蒙蒙亮,兩人同時醒了過來,仿佛約好似的。銀帆坐起來,掃了一眼自己赤裸的手臂和大腿,似乎很驚異于它們的完整無缺,然后羞澀地把頭發(fā)掠到耳后。在他們的交往中,她還從來沒有使用過濃度如此之高的羞澀。
沒有梳洗,只是重新當(dāng)著他的面穿上了長絲襪,她的腿舉得很高,帶著奇怪的自我端詳?shù)囊馕?。新平注視著她,什么都沒說。一周來,他是如此熱切地渴望見到她,他的欲望就像一面猩紅的旗幟在狂風(fēng)中撕扯,但是此刻,什么都沒有了,都沉入了無底的深淵。這是一個殘忍的時刻。銀帆離開時,臉上掛著羞愧的笑,幾乎不敢看他。結(jié)束了。
“時間好像停留在某一個原點上。哦,青春,第一次,我清晰地看見了它的面目,那流暢的紅色的曲線,那碎片一樣向高處的峰起,那對暗夜的痰唾一樣的爆破。我全看見了。那就是火,冷冷的燃燒。”新平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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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我可能再不會給你寫信,因為不管是你還是我,都已走出了那片沼澤地。我戀愛了,一個很小的必然的事件發(fā)生了,它自私,盲目,但是具體可感?!毙缕綄懙溃八芙o我?guī)矶嗌侔参空l也說不清,但是我對你充滿了感激!因為此前的兩年,我們是一起度過的。盡管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面?!?/p>
新平取過一個夾子,他的那些沒有寄出的信也已經(jīng)積了厚厚一札。只是出于習(xí)慣,他才寫到今天。
小伙子出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黑狗正器宇軒昂地走在小巷里,身上一層金色的朝霞。獅毛狗緊緊跟著它,蹭它,輕咬它,一路甜情蜜意。事情也許是這樣,經(jīng)過一夜的纏綿,黑狗已成功地?fù)碛辛藢Ψ?,降伏了對方,它有資格擺出那種當(dāng)家做主的范兒。
“我愛上了一個叫李周的女孩,不自今日始。原因不詳。”新平對自己說。同時掏出荷包里的藥瓶,扔在路上。他問過醫(yī)生,早就不需要再吃藥了。
責(zé)任編輯 ?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