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偉劍
1
每天早晨五點鐘,張朝武都會準時醒來。醒來做的第一件事,是用手機給陳春燕發(fā)一條短消息。張朝武這么做已經兩個月了,雖然陳春燕從來沒有回復過。他寫了一半,再也寫不下去了,就按了發(fā)送鍵。這一次張朝武發(fā)給陳春燕的短消息是:
燕兒,不知道你沒有了我是什么樣子,會不會開心。你就真的那么狠心,就是外人,你也會回一條短信,我和你這么多年的夫妻……
2
燕兒,沒有聽到你說的話,你過得好嗎?
燕兒,我想聽一下你的聲音,你說一下子就可以了。
燕兒,你要我等你,你就回答我,要不要等你?我說的是真心話。
燕兒,我好想有一個愛我的人和我睡在一起,能夠抱著我睡在一起。
燕兒,你知道我沒有了你,就像要死了一樣。我求你,你就回我一條短信吧。
燕兒,我們不能夠在一起也可以。我只要你平安,你可憐我就回個短信吧。
燕兒,我不是人,我快要死了。你看著我不死不活的,你高興了是不是?
……
張朝武手機的發(fā)件箱里充滿了這樣的短消息,陳春燕始終沒有回復。今天也是。張朝武睜大眼睛,平躺在床上,眼睛看著屋頂。屋頂上釘著一大塊防塵的布,那是一塊掛在外面大街上的廣告布,因為刮了大風掉落在馬路邊,被張朝武撿來的。廣告布上還有倒過來的一行殘破的大字:利國利民。張朝武就這么看著上面的那行字。外面的天色正在慢慢亮起來。
八點鐘,張朝武搭乘工地的吊車準時到達樓頂。出門的時候,還是艷陽高照,一趟活下來,身上的汗還沒蒸發(fā)干,天就變了。本來他是想等著旁邊的工友過來,一起聊上一兩句,他們甚至可以一起抽支煙的。天起了靄,五六米外看不見人影。那是些從海面上生出來的水汽,裹挾著一股子咸腥的味道,逐漸融合、變大,大到沒有邊際。這靄還會流動,所過處遮蔽了頭頂上那一輪明晃晃的太陽,人在其中只覺得涼氣逼人。
他望了望遠處,除了灰蒙蒙的一片什么都沒有,便又開始搬運模板??諘绲奶煊罾镏挥袖摪迮鲎舶l(fā)出的響聲,有些空洞,那是張朝武和他的工友們勞動時發(fā)出的聲音。這模板起下來之后砌起承重墻,墻上再搭起架子,扣上模板,澆筑混凝土,起下模板后又是一層樓,如此反復,樓就這么不斷地往上升。這是第二十層,還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據說這樓要造三十八層,也可能是五十一層,誰知道呢。
張朝武在這樓上已經工作大半年了,如果這樓永遠不停地往上升,他就永遠在樓面上工作了。這其實也沒什么不好的。他心里突然想起了什么,手里就停了下來,他從樓面上往北走了過去,靠在一堆疊起來的模板上,從二十樓的高度往前下方望去??諝庵?,靄正在變得稀薄起來。
在云端里,張朝武看到了下面遠處隔著一條小河的那所學校。學校的操場上,學生們正在做廣播體操。他側耳,想聽到音樂聲,聽了一會兒之后什么也沒聽清。他看到孩子們都穿著藍白相間的衣服。那一些藍白相間的顏色在他的視網膜上躍動。他的眼睛找不到張小武。雖然他找不到張小武,但他知道張小武就在做操的那些人中間。
他把目光收回來,又向更遠處望去。透過一道一會兒薄一會兒濃的靄,他隱約看到了他的那塊地,就像一塊碧綠的美玉,鑲嵌在高高低低的茅草地和建筑垃圾堆成的小丘中間。他似乎看到了菜葉上還停留著的露珠,一縷微風正從菜地上拂過,菜葉隨之搖晃起伏。
3
他是在兩年前一個難得的休息天里偶然遇到那塊地的。陳春燕上班去了,張小武上學去了。家里也沒有什么事要做,他一個人閑得慌,就到近處走了走。
那一片,本來是一個村子。都搬走后,最先來的是拆遷隊,揭去了瓦,拆下了梁、椽和門窗。門套窗套、墻和水泥預制板做的樓板動用了機械,該運走的都運走。接下來到來的是拾荒的、撿柴的,大多不是本地人,本地人都搬走了,據說都住進了新建的小區(qū)。有和他一樣的異鄉(xiāng)人還背著老家?guī)淼谋澈t前來,里面裝著拾撿的木板、皮線、鐵絲……這地直到成為一塊白地為止,直到剩下了一地的瓦礫和斷磚,等著推土機來將一地的垃圾拖走,平整,再由用地的單位將地圈起來。但那一片之后竟再沒了動靜。地沒有被圈起來,一地的垃圾也只是清理到一半,就再沒人來關心了。
就在瓦礫堆之間的空隙里,在瘋長的雜草和隨意蔓延的綠藤中間,他整理出了長長短短八壟地,都是一米多寬的。
陽光多好,上層的土經陽光一曬,都成了白色,只需要淋上水,就會立即化開。而在不遠處就有積滿了水的坑,像是一條被填埋的小河,水總是滿著的。誰也不會知道,在遍布著加拿大一枝黃花的荒地中間會有這么幾壟被他精心侍弄的地。
那時候,工地上的活不多,現在已經建了二十多層的樓還在地面上打樁的階段。花掉了兩個星期里的所有空余時間,他在地里播了玉米種。那季節(jié),雨水足,不久就結了玉米。他還種過南瓜、冬瓜、苦瓜;模仿他以前看到過的本地農民的做法,種下了萵筍、空心菜、豆角、羅漢豆。他甚至還種了辣椒。雖不是老家的辣椒種,但辣味依舊十足。土地就是這么神奇,只要不是一片瓦礫,隨便播下什么種子就可以長出東西來。
他們住的城中村外邊是個馬路菜場,他在一個糧食攤上買了一口袋五十斤的米。做飯的時候發(fā)現米中混了三五顆紅豆,他小心地挑出來。在余下的米里再找,共找到了十六顆紅豆。這紅豆,在老家叫作赤豆。他來到地頭,在一壟地的盡頭,將紅豆依次埋在了土里。雖然季節(jié)不對,但竟發(fā)了芽,長出了蔓。兩個月后,活下來的幾株都開了花,末了,收了兩大把的紅豆,有兩三斤重。
這地在一年中的四季里,可以換到兩至三茬的作物。還在初冬的時候,他就下了羅漢豆的種子。轉眼過了年,陽春三月,地里綠油油的一片。每次去那地,遠遠地,就望見了那一畦綠苗。心里就涌上了喜悅,一種踏實感在心頭上蕩漾。他本是個農民,來到這海邊的城市打工,骨子里還是離不開土地。腳踩著松軟的土,手里侍弄著菜苗,恍惚間他覺得自己回到了老家。
已經過了立冬,天竟還是夏末秋初的樣子。天氣越來越不正常,不少種子的生長周期從一年縮短到了半年。在他們租房的院子里,往年夏天里開得燦爛的鳳仙花,在幾場霜降后都蔫了。冬日的暖陽暴烈得不亞于夏天,落在地里的鳳仙花種子竟都發(fā)了芽,沒過幾天又長成了一株株小苗,經歷了幾天的暖陽后又都開起了花,粉的、紫的、白的,隨風起舞。這地方節(jié)氣不像老家山里的節(jié)氣。
他租住的是位于城中村的一處民房。當初租下那房子的時候,是圖房租便宜。但接下來的幾年里房租每年都在漲,直到現在已經達到了每月四百五十元。而房子還是原來的房子,是正屋旁邊造出來的輔助房。這房子放在他們老家的鄉(xiāng)下,也就是養(yǎng)豬養(yǎng)狗的地方,兩間屋子加起來不到三十個平米,還照不到陽光。這城中村里到處都是房子,樓房和平房雜亂而建,大大小小,平頂的、瓦房的、石棉瓦的,空的地方就只有小路。沒有樹。到處都是茅房、糞坑。糞坑的蓋子都是敞開的。有的糞坑里米飯和大糞混合在一起。人走過去,捂著鼻子還是聞到臭味,那臭味比什么都臭。天氣熱的時候,蚊子蒼蠅鋪天蓋地,人走過去都撲到臉上來。有一條路的下面有個斜坡,那里有個大糞坑,大糞都溢到河里去了。河里面扔滿了垃圾,每條河都快填滿了。河面上到處都是塑料袋、泡沫、草紙和衛(wèi)生巾。前兩年河里還有些小魚,現在是連河面都認不出來了。去年春上,一個收甲魚殼的就把河面當作了路面,大白天連人帶自行車沖進了河里。那河水是醬油的顏色。有幾戶人家門前還有樹,但大都已快枯死了,葉子都是黃的。整個村子唯一活著的一棵樹在村后邊,那是棵有些年份的烏桕樹。烏桕的樹杈直插天空,上面有個烏鴉窩。每天晚上天黑前,總有一只烏鴉在那高高的地方叫。樹下那戶人家搬走了,但房子還在,是老房子,空著。門不知道被誰推倒了,里面就遍布著人和狗的糞便。晚上,村子里路面上多的是蛇和蜈蚣。聽說這村子遲早也會拆遷的,不過不是搬到張朝武打工的那高樓上去,是在別的拆遷小區(qū)。
他越發(fā)不喜歡住這地方了,但要找新的住處比登天還難,除非房租達到八百或一千元的,但那怎么行呢,陳春燕還在的時候,張朝武和她兩的收入加起來一個月才兩千多塊,住就要花掉一千,他下不了這決心。
他在心里稀罕他的地,除了家人從不對別人說起這事兒。他稀罕這塊地上收獲的每一樣東西。張小武也稀罕。但陳春燕卻不喜歡。
4
陳春燕第一次離家出走沒有絲毫的預兆。
陳春燕打工的地方是一家酒店。酒店本來并不大,陳春燕剛到那里上班的時候是在廚房間里工作,后來做上了服務員,再后來服務員也不干了。酒店擴大了規(guī)模,她和一個比她年輕好幾歲的姑娘一起,只需要每天站在酒店門口就算是工作了。她們在客人進門之前為他們打開大門,還朝他們鞠躬,嘴里說著歡迎光臨。
張朝武后來就后悔同意陳春燕去做這樣的工作。他的同行里也有夫妻檔的,他以前和陳春燕說起過和他一起干活。但陳春燕聽都沒聽完,就不耐煩了。后來張朝武想也對,她本不是干粗活的人。真要陳春燕和他在一起干,他還舍不得呢。
陳春燕第一次離家出走,是因為唱歌的原因。那些上酒店喝酒吃飯的大多是老板,她一定是和她那小姐妹一起被老板們請去歌廳唱歌了。陳春燕的小姐妹來串過門,也不是本地的,雖不是跟他同一個地方出來的,也算是老鄉(xiāng)。開始的時候張朝武還是很客氣地招呼,何況是老鄉(xiāng),也不嫌他們住得簡陋。那老鄉(xiāng)來的時候大多是上午,張朝武要出門的時候。她們酒店不知道什么時候起,要求工作的人都穿統一的旗袍,露出一大截大腿來。陳春燕只是上班的時候穿,而那老鄉(xiāng)卻早上出門就穿上了。她們還化妝,一張臉涂抹得紅的紅,白的白,像老家那邊的姑娘做新娘子才有的打扮。張朝武打了個招呼就上工地去了,她們就在張朝武家里那么聊著。除了嘴上聊天,她們還喜歡用手機聊天。陳春燕為此還專門買了新手機。張朝武怎么想都想不通,這聊天有啥好聊的。他看過陳春燕用手機聊天,覺得那就是在玩小孩的游戲。
就在陳春燕用手機聊天一個月之后的一天晚上,她下了班不再回來。起先的時候張朝武沒想到陳春燕會這么做。等到一天過去了,陳春燕還沒回來,打她電話也不接,給她發(fā)短消息也不回的時候,他知道陳春燕是真的離家出走了。他甚至給老家打過電話,陳春燕也沒回去。他去過陳春燕工作的酒店,在酒店的大門口,見到了經常來他家的那位老鄉(xiāng),老鄉(xiāng)說她也不知道陳春燕到哪里去了。他本想到酒店里問問,人至少是在他們酒店里工作的,但進了酒店的大廳,看到富麗堂皇的擺設和那些穿著旗袍的工作人員,他又看看自己,灰頭土臉衣服上沾滿了泥漿,心里先怯了下來。他回想了陳春燕走之前自己的表現,想起自己為了陳春燕因為唱歌而半夜才回家的事和她吵過。他后悔沒能控制好自己,不就晚一點兒回家嘛,那些當地人深更半夜都還在大街上喝酒的。他為自己跟陳春燕吵架而后悔。
張小武放學回家,看張朝武時的眼神怪怪的。張朝武用水槽邊的破鏡子照了照自己,發(fā)現陳春燕走了之后的幾天里,他的臉竟瘦了一圈。
一個星期后陳春燕回來了。她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似的,就像剛下班回家,一副平靜從容的樣子。她還是做原來的工作,早上很晚起來,到了中午就去酒店上班。這一個星期里,陳春燕干什么去了?他沒問。她也沒說。他想,如果她要想說的話會主動告訴他的,不需要他來問。第二天晚上,他收了工回家,吃過飯,洗了澡,就在床上躺下了。晚上八點多的時候陳春燕下班回來,他聽到她開門的聲音,假裝睡熟了。他聽到她窸窸窣窣忙活了一陣才上床。他假裝翻身,手臂摟住了她的胸。她卻將他的手放了回來……她將自己的脊背對著張朝武。
日子就這么不咸不淡地過著。
5
陳春燕遇到車禍的時候張朝武正在大樓上工作著。他的手機響了,陳春燕告訴他,她被車撞了,正在醫(yī)院里。
他趕到醫(yī)院的時候,陳春燕正躺在病床上。有個男人正為陳春燕前后忙活著。陳春燕的腿受了傷,醫(yī)生說是髕骨骨折。開始的時候說要做手術。醫(yī)院里催著張朝武去交錢。他急急地趕回了家,拿存折去銀行取了錢交費。等在醫(yī)院交好了費,醫(yī)生說從陳春燕拍的片子情況來看,不需要急著做手術,是骨裂不是骨折,先住院觀察幾天。陳春燕的左腿腫得厲害,痛得喊了一夜,連上廁所都不行。他就請了假在醫(yī)院服侍。
等陳春燕腿上的腫褪去些的時候,張朝武才想起陳春燕遇到的不是車禍嗎?撞她的那汽車的車主怎么沒來交錢呢?那個第一天里幫陳春燕料理的人后來也沒出現。在醫(yī)院里住了幾天之后,肇事的司機來了一趟,就是他開著汽車將從家里出發(fā)去酒店上班的陳春燕撞了。肇事的司機要張朝武去交警大隊簽字。
他怎么能簽呢?他說:我簽字可以的,但錢呢?我老婆的腿傷成這樣,花掉的錢呢?
對方給了他五千塊錢,說余下的會由保險公司核算后給他的。簽字也不是事故就這么了結了,主要是他的汽車還在交警大隊里被扣著,簽了字他可以先將車子提出來。
張朝武堅決不簽,說等治好了腿傷再簽字。
對方好說歹說,還打電話叫來了保險公司的人一起做張朝武的工作。一番解釋下來,張朝武算是搞懂了這事的過程。保險公司的人保證說,醫(yī)院該用的藥就用,你們夫妻兩人的誤工費也照算,總之等陳春燕腿傷完全好了之后才會來處理這事的。既然保險公司的人都這么說了,張朝武就不堅持了。他隨那人去了交警大隊,在責任認定書上簽下了陳春燕的姓名。
他安了心,不再每天往醫(yī)生辦公室跑,追著醫(yī)生問陳春燕的腿什么時候好了。
正是一年里最熱的時候,張朝武下午的時候去了他那地里,摘了些蔬菜燒好,然后帶著張小武一起上醫(yī)院。他把陪客用的躺椅讓給張小武睡,自己則在地上鋪了條席子睡覺。醫(yī)院比家里好多了,空調開著,看看電視,什么也不缺,連地也有人掃。唯一欠缺的是要每天回家做飯帶過來吃,但這算得了什么。陳春燕的腿也確實在慢慢好起來。他心里對自己說這不是神仙一般的日子是什么?他嘴上沒對陳春燕說,盡心服侍著她。一個月之后,她能勉強下地走路了,但彎曲還是不行。醫(yī)生說,最好是躺著,不能動,要完全恢復,要六個月到一年的時間。張朝武心里想,媽呀,最好三年五年恢復才好,這樣我們就永遠住在醫(yī)院里得了。
但事情很快就出現了變化。在陳春燕入院一個月零二十天的時候,一天上午,病房里來了個人。那是個中年男人,梳著個老板頭,身穿一身黑西裝,手里拎著個很厚的黑色公文包。他推開了病房門,挺著腰徑直走到了陳春燕的三號病床前。
那人先問了陳春燕和張朝武的姓名,然后慢條斯理地說:根據有關條款,交通事故后,受傷一方不該用的藥,不可以用,用了一分錢都不能報銷,全部由自己負擔。除了醫(yī)藥費,床鋪等費用一律由自己承擔,保險公司和肇事方不承擔費用。他還說,他已經去核對過費用單子和病歷情況了,陳春燕的情況符合出院標準,以后發(fā)生的費用將全部自己承擔。
那人走后不久,醫(yī)生就來查房了。醫(yī)生詢問了陳春燕的病情后,轉過來問張朝武,你們什么時候辦理出院手續(xù)?
當天,在住院部的醫(yī)生辦公室里,醫(yī)生、肇事的司機、保險公司的人和張朝武一起算好了賠償的款項,張朝武在敲著交警大隊印章的調解協議書上簽了字。上次他們給他的五千塊錢不算在里面,他們又給了他七千塊錢。他就下到樓下的交費窗口交清了費用。
辦好出院手續(xù),張朝武叫了輛出租車,他將陳春燕背下樓,又上去取了生活用具?;亓思遥惔貉嗟耐冗€沒有完全恢復,張朝武又續(xù)了幾天的假在家里陪著陳春燕。
等一切都安頓好了,張朝武才懷疑撞陳春燕的本地人不僅認識醫(yī)院的人,還認識保險公司的人,就連交警他們都認識的。那個來告訴張朝武這個要自己承擔那個要自己承擔的人就是他們找來嚇唬他的。醫(yī)生那里他們也早就串通好了的。張朝武突然間覺得自己被訛了。他算了一筆賬,如果沒有這場車禍的話,他和陳春燕都還在上班,前后兩個月的工錢沒掙到不算,肇事方給的錢交清了醫(yī)院的費用,自己竟還倒貼了幾百塊錢。
夏末的天氣竟比仲夏天還熱,在石棉瓦屋頂的租房里住著,他感到一下子從天堂到了地獄。電風扇一天到晚地開著,人坐著不動都還熱得直冒汗。陳春燕的心情也不好,她的腳傷需要保養(yǎng),卻躺不住。她在租房院子里的水井那里打水洗衣服,洗完了衣服自己身上也是濕的。
張朝武在門口蹲著吸煙。陳春燕晾完了衣服,突然將一個紅色塑料盆子用力往地上摜去。 他嚇了一跳。他在陳春燕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種陌生的目光,心里不由得一哆嗦。
他瞞著陳春燕偷偷去了趟交警大隊,找到了處理事故的警察。他說了他的懷疑。一個胖胖的警察給他翻看了當時他自己簽字的調解協議書,對他說你們的事故已經處理好了,如果你有疑問和不滿意的話,可以到法院起訴對方,他可以將事故的檔案移交給法院。他還想說什么,但警察忙著處理其他的案子,沒時間聽他的。他臉上訕訕的,一路退了出來。他怎么會想要去法院起訴呢,他連法院在哪里都不知道。
在家里,他受不了的是陳春燕的沉默不語和她陌生的目光。他也想問問第一天的時候在醫(yī)院幫陳春燕的男人是誰,但陳春燕就是不和他開口說話。
那真是段難熬的時間。他在工地上悶頭干活,工友們和他開玩笑,他一點也笑不起來。因為陳春燕待在家里休養(yǎng),他每天收了工就順道去那塊地里轉轉。土地是需要經營的,才幾天沒去,雜草就瘋長了起來。他給幾個月前栽下的空心菜拔草,給才出苗的青菜地澆水,給本該早就枯萎卻依舊蓬勃生長著的辣椒松了土。傍晚時分,天變得很低,低到就要壓住地平線,跳一跳幾乎就能碰到。遠處悶雷滾動,卻沒有下雨的跡象。
6
張朝武眼看著陳春燕的腿一天好似一天,出院的時候她能勉強下地,離她出院滿兩個月的時候她已經能像平常人那樣走路了,只是不能夠跑。他心想著等陳春燕心情好些的時候和她好好聊聊。
但陳春燕在一個普通的下午再次離家出走了。
傍晚張朝武收工回家的時候,張小武已經放學了。他沒看到陳春燕,問張小武,張小武說他放了學回家媽就不在家。她應該是早有走的想法的。和前一次不同的是,這一次出走,她帶走了她的不少衣物。張朝武趕快在床底下翻出了一個木箱子,他和陳春燕打工一起存錢的存折還在。
她沒動家里的錢。她帶走的是屬于她自己的東西。她身上沒多少錢可以花的,她的腿傷才好起來。但她還是硬生生地走了。
張朝武還是每天和往常一樣去上班。那階段工地上活多。他把力氣都花在了干活上,不讓自己有一點空余的時間來想陳春燕。每天,他五點鐘起床。一早上,他做了張小武和他兩個人吃的面條,還要洗掉兩個人的衣服。等張小武背著書包出了門不久,他自己也要急著往工地上趕了。每天傍晚收了工要趕快到家里做晚飯,等吃好了飯,還要看張小武的作業(yè)。而那個時候他忙了一天,眼皮子都快要合起來了。他工地上休息的時間很少,除非是生病了請假。而請假的話,當天的工資就沒了,還要扣去積攢了大半個月的全勤獎。他沒時間去找陳春燕。
陳春燕第二次離家出走后,他決定不再找她了。一個人決定要走了,怎么會讓人找到呢?他從沒對陳春燕動過手,他舍不得。從老家出來時,張小武正是上幼兒園的年齡,一轉眼現在張小武已經念五年級了。幾年來他已經適應了工地的活,累一點兒,苦一點兒,他不在乎。出門在外,嫌苦嫌累是掙不到錢的。有時候他想,如果陳春燕現在回來的話,他會狠狠地揍她一頓,就像那些工友們對待自己的老婆一樣,那樣陳春燕就再也不敢走了;有時候他又想,其實只要陳春燕回來,他還是會像以前那樣子待她,不會讓她累著苦著的,她掙的錢少沒關系,就是每天待在家里靠他一個人在外面打拼也沒事,只要她能夠回來……
樓還在往上造,已經高入了云端。和對面樓上的工友對話,就像隔著山谷,聲音空曠,遙遠。現在是第二十層,據說離結頂還遠著呢,更何況等結了頂還要一年多的工程才能向住戶交付。工友們說這些房子都已經被賣完了。有人打聽過他們造的這樓盤的價錢,那數字讓人一聽就頭皮發(fā)麻:一個平米七千塊錢。
晨昏之間靄大,靄中隱藏著那些巨大的筆直插向天空的高樓,有已竣工的,有正在建的。張朝武工作的工地并排有三幢大樓,都豎著運輸材料的巨大吊車臂,遠看就像是《變形金剛》里汽車人擎天柱的手臂,好像隨時會發(fā)起怒來,席卷那些螻蟻般的人們。
在最頂層的樓面上工作,張朝武覺得自己就像在老家的山上。將近晌午的時候,靄又上來了。一片靄飄過,樓頂就被籠在了一團云里。風夾雜著水汽,奇冷無比。靄退去后,陽光就直射下來,干著活不一會兒就會熱得出汗。等陽光出現的時候,張朝武直起腰來,他向遠處眺望,看到了遠處的大海和海面上卷曲的一線波浪。他情不自禁地大喊起來:
“啊——啊——”
喊聲驚起了一只大鳥。那大鳥不知歇在哪里,起飛后張開了雙翅一直往遠處的海面上飛去。
7
張朝武多么想陳春燕能夠來一個電話,無論她會不會回來,哪怕告訴一下她現在過得好不好都可以。他每天晚上都給自己的手機充電,他怕萬一陳春燕來電話的時候他的手機正好沒電就麻煩了。但陳春燕始終沒有打電話來。
就在陳春燕離開一個多月的時候,張朝武的手機終于響了。那時候是下午兩三點鐘左右,他正在樓上工作著。他在工作服上擦了擦手心,趕忙接通了電話。
不是陳春燕的來電,是兒子學校的老師打來的。兒子學校的老師讓他馬上到學校去一趟,說張小武出了點兒事。學校的老師總是大驚小怪。去年就有過一回,他在上著班,接到了老師一驚一乍的電話,要他去一趟學校。那一回,張小武和同學追逐,摔了一跤,臉上腫起了一個包,有雞蛋大小,青黑色的。他對張小武的女老師說,沒事,沒事的,小孩子哪有那么金貴。張小武臉上的包兩個星期后就褪了,什么都沒留下。
他接了電話,就和工友打了招呼,下了樓往學校走。在老師的辦公室里,他看到張小武人好好的,只是右眼用一塊毛巾敷著。老師急著對他說張小武的眼睛是被籃球砸到了。他揭開毛巾一看,張小武的整個眼珠子都是紅色的。他用手在張小武眼前揮了揮,問:看得到嗎?張小武說看不到。
他立刻帶張小武去了醫(yī)院的眼科。醫(yī)生檢查后,說要開刀,把眼球里的血給抽出來。但他們醫(yī)院沒這個條件,需要到上海的大醫(yī)院才有完全的把握。他急得額頭上冒出汗來。只是配了消炎的藥,想先回家再說。
晚上的時候學校的老師來了,共來了三位。兒子的女老師也在,怯怯地說是學校上體育課時候發(fā)生的事。本來男學生都在打籃球的,張小武也在,大家都在搶一個球,不知怎么的球就直奔張小武的眼睛上去了。張朝武說沒事的,這不能怪老師。其中有個年紀大的男老師說,這情況他年輕的時候也碰到過,就是沒這么嚴重。張朝武問,那后來好了嗎?男老師說好了,當然好了,就是忘記了在醫(yī)院怎么治的了,但可以肯定沒開刀。眼睛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能開刀呢?大家都說是啊,但也沒有好的辦法。
張朝武想還是等等吧,如果過兩天張小武的眼睛還是老樣子的話,就帶他去上海醫(yī)院。如果陳春燕沒走的話,可以有個人商量商量。他打陳春燕的手機,沒人接;發(fā)短消息過去,也不見回。像第一次陳春燕出走那樣,他跑去陳春燕以前工作的酒店問那老鄉(xiāng),還往老家打了電話,但都沒有結果。
從陳春燕以前工作的酒店回來,他給兒子換了冷水毛巾。他讓張小武平躺著,自己則在一張矮凳上靠著。
半夜的時候,張小武說起了夢話:爸爸,你在哪里?我看不見你了。
是張小武的聲音。張朝武睡得迷迷糊糊,忘記了白天的事。就要冒出嘴來的一句罵咽了回去,他覺得兒子的聲音和往常不一樣。他開了燈,兒子的眼睛還是老樣子。
張小武突然問他:媽什么時候回來?
他告訴兒子:她去老家了,過兩個星期就回來了。
等兒子再次睡著了之后,他再也睡不下去了。他想等天亮了,張小武的眼睛還是老樣子的話,就直接去上海算了。眼睛的事情大,拖不起。但怎么去上海,到哪個醫(yī)院去還要打聽清楚了。他想最好陳春燕是沒走,兩個人也有個照應,這樣的事情他是從沒有經歷過的。即使這個時候他也不是很恨陳春燕。他想了想大半年來發(fā)生的事情,得出了結論,是自己的窩囊導致了現在的樣子,如果自己不窩囊,陳春燕出車禍也不會被人訛了,張小武也不會出事。這都是對他的懲罰……他再也沒有了睡意,出了門,在外面的路上走了走。后來他走累了,在路燈下抽了一支煙。
8
張朝武最終還是沒帶張小武去上海。因為兩天后張小武的眼睛竟自己慢慢好起來了,本來充滿紅色的眼球里血色在慢慢地褪下去。
等到眼球里的血絲還沒完全褪完的時候,張小武就已經說能看得見了。
聽見張小武驚喜的叫喊,張朝武也高興地叫喊起來。張小武突然停了下來,怔怔地盯著張朝武看,一動都不動。張朝武也緊張地看著兒子。
張小武對張朝武說:爸爸,你怎么哭了?
張朝武說,爸爸這是高興啊,人高興了也是會哭的。
張小武點了點頭。這個時候,張朝武發(fā)現張小武竟長大了許多。
因為張小武的事,張朝武有好幾天沒去地里了。去工地復工的前一天,張小武眼睛里的血絲都快褪完了。正好是星期天,張朝武心里突然記掛起了他的那幾壟地。吃過中飯,就帶了張小武去了地里。
那個午后的陽光特別亮。立冬早過了,天氣卻像是開春的時節(jié)。加拿大一枝黃花正開得濃郁。在一片金黃色的環(huán)繞中,他看到了他的那片地。
秋天的土地上,不久前下過一場大雨。他及時地收獲了夏天開始時播下的毛豆,采摘了還在不斷拔節(jié)生長的黃秋葵,給已經可以采摘的小青菜除草。有一片菜地上出現了毛蟲,菜葉給吃掉了一大片。他決定將這片受害的菜都拔去,讓那些好的菜和它隔離開來。忙活完了,他在一壟地的盡頭坐下來休息。他燃起一支煙,菜地里的綠色填滿了他的眼睛。泥土的氣息在他的腳底下、在他的手上散發(fā)開來,新鮮撩人。貼著泥土,仔細地聽,會聽到土地發(fā)出的吱吱聲。
坐了良久,他突然發(fā)現張小武不見了。舉目四望,他看到張小武正在旁邊的一個土丘上望著他。他也登上了土丘。兩人高高地站著,他想對張小武說點什么,想了一會兒之后,他看到張小武的眼睛靜靜地看著眼前的菜地出神,也就沒有說話。兩人都不說話。
風正從遠處看不見的地方吹來,掠過那片地上的植物的葉子,掠過父子兩人的臉頰。天空依舊低低的,曠宇里一行大雁排成人字形正向南方飛去。
9
每天傍晚,張朝武收了工,照例順道急急地往那片地趕去。有時候去那地里,也不采摘什么,他就那么看上兩眼就回了。
而在這一天的黃昏,和以往不同的是,他警覺地發(fā)現在他的地頭竟多出一條路來,地周圍那些磚瓦等建筑垃圾堆成的小丘減少了很多。他還在小路上認出了運輸拖拉機和卡車的車輪印。
連著幾天,他收了工都去了地里。
情況還在不斷地變化著:新的小路擴大一倍,占去了他那片地一頭的不小一塊。在他的地里,青菜被人連根帶泥拔走了很多。幾壟他平整過的地里還橫七豎八被人踩了不少的腳印。以往周圍那些瘋長的加拿大一枝黃花和那些不知名的藤蔓正在減少。一定是白天里來了人在這里施工。他向四周望望,竟變得空曠了許多,遠處一堵砌了一半的墻已經初具規(guī)模,照這樣子,不出一個星期,這地就將被圍起來了。施工的工人們早已收工走了,張朝武腦子里出現了白天他們在這里勞動的場面。他們一定對他的地評頭論足了一番。
這片地遲早要被開發(fā)的,他是知道的。當初他就沒想過這地會永遠種下去,只是沒想到這一天真的來到了。掐指算來,他在那里種地已經有兩年多時間了。什么都需要緣分,即使是和一塊地之間。他覺得他和這地之間的緣分快要走到頭了。晚上他翻來覆去睡不著。
最后一次去那片地的時候,張朝武就像是去與一位老友告別。他已經打聽到了,這一片地上將建起新的高樓,據說是這個城里最大的商務樓,那時候這里曾經散發(fā)著泥土氣息的土地都將不復存在。什么叫商務樓他沒打聽。他看到了他的地,已經不像是地了,在已經被平整的土地中間,他的曾經的八壟地看起來是那么的小。這一片已經成了一個名符其實的工地了。不遠處已經建起了工棚,亮著燈火。他在小路邊蹲了一會兒,吸了一支煙。等遠處那工棚里的人影出來向他這邊張望的時候,他轉身離開了那里。
回到家,他看到張小武的作業(yè)還攤在一邊,人卻已經在床上睡著了。他拿出手機,給陳春燕發(fā)了一條短消息:
燕兒,我和兒子都愛你,我們天天等你回來。
等了幾十分鐘,不見有回復。張朝武心想,他和地的緣分是走到頭了,他和陳春燕的緣分難道也真的走到盡頭了嗎?他感到渾身疲勞,衣服也不脫就倒在了床上。他很快就打起了呼嚕。
半夜的時候,他做起了夢。在夢里,草翠花開,陽光像金子般燦爛,溫暖的春風拂過寧靜的土地,而陳春燕正一路笑著向他和張小武走來。
責任編輯 苗秀俠
s=MsoNormal style='text-indent:21.0pt;mso-char-indent-count:2.0'>酗酒者現在已經名不符實,因為他滴酒不沾。他已經無法再酗酒,因為他失去了舌頭。
那天的比賽成了一個記憶和符號,因為它震動了工商局和公安經偵大隊,他們過來查處了一個特大假酒案。這個案子上了報紙、電視、網絡,被人們傳得神乎其神。一批人被抓,一批人被審。酗酒者一段時間成了英雄。
酗酒者一反常態(tài),成了全村最勤快的人。他開始工作,每天給外來租房戶打小工,什么活都干,比誰都賣力。工作之余,他搬一張靠椅,坐在門前的場坪上,或遠或近地看城中村。
沒有人知道他的舌頭是怎么回事。
酗酒者在靠椅上坐時間長了,會出現幻覺,會看清他比賽時在臺上沒看清的,在地上跳動的那塊東西。
那是半只舌頭。
責任編輯? 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