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海文 1969年生于四川德陽,大學畢業(yè)后曾任鄉(xiāng)干部,1991年開始發(fā)表作品,有散文、詩歌散見于《紅巖》、《陽光》等文學報刊,著有散文集《黑龍河》。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世界是由水構成的,人體百分之七十是水。所以我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一個人,其實就是一滴水。人生就是一條流淌的河流,沿著自己的一種本能支撐著孤獨前往,有理想、有野心,以各自的生活方式,行走在世間。
我出生在川西壩子的一個普通偏僻的村莊,那里有一條孤獨卑微的河流,它是我生命的開端,也承載著我的夢想。雖然離開老家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但我內(nèi)心始終牽掛的依然是老宅門前的那條小河。這條河流,在四川省的西北部,一個名叫德陽的地方,穿過一個地圖上找不到的鄉(xiāng)鎮(zhèn)小村,只有生活在它周圍的人,才知道它的存在。
村子依附在這條河流的東邊,堰頭就在村頭朝北的方向,呈弧形盤桓環(huán)繞著整個院落,遠遠望去像是一條長龍,再加上堰龍頭一年四季冒著汩汩清泉,河水清澈澄凈,便被人們稱為黑龍河,就像村里的孩子,名字起得極為隨意。在我的記憶里,童年的快樂、幻想,以及成長的煩惱與苦悶都和這條河有關,它掌握了我年少時全部的秘密。我們的村莊是一個有百來十口人的大院落,家家戶戶墻挨墻、門擠門,雜亂無章地堆在一起,又被分成許多的小院子,自然地成為一個生產(chǎn)隊。一條彎彎曲曲的土路通過河上簡易的石拱橋連接了外面的世界,也將整個村落剖成兩半。
我們家有姐弟三人,父親在供銷社上班,不?;丶?,母親帶著我們擠在一個小院子的旮旯里,僅有的三間草房被四周的院墻緊緊圍裹,讓人窒息。因為家庭成分不好,又沒有成年男子在家,經(jīng)常受到隔壁鄰居的欺負。要強的母親為了我們的健康成長,向隊里提出重新建房。隊長故意為難似的把河西岸原來堆糞的兩個大坑劃給我們作為宅基地。那可是好幾米深的大坑啊,足足有兩個半截籃球場那么大,像是兩個黑魆魆深陷的眼窩,冒著懾人的寒氣。母親沒有氣餒,利用白天上工的間隙,迎著晨曦,披著星月,每天都勞作不息。我不知道母親哪里來的毅力和勇氣,精衛(wèi)填海一般,用柔弱的肩膀,在人們懷疑和嘲弄的眼神中,花了一年多的時間,一挑土一挑土地把大坑填為平地。母親,這個偉大的稱呼,蘊含了堅韌、勇敢和無私的愛,每當我看到這個詞,眼里就會浮現(xiàn)母親在月光下挑土填坑時瘦小孤獨的身影。
由于我年紀實在太小,不能幫上什么忙,只好在夯土造房的工匠們吃晚飯時在工地上看守工具。記得當時是月稀星疏,河對岸的燈火星星點點,岸邊的樹林影影幢幢,除了田野里幾只蛐蛐偶爾低吟淺唱,四周靜得可怕極了,還好有河水叮咚流過,陪著我度過漫長的寂靜。房子終于修好了,母親還特意種上竹子栽上樹。雖然是草屋土坯房,生活依舊貧窮清苦,但門前是小河,屋后是農(nóng)田,比以前寬敞溫馨多了。我們也成為住到河對岸的第一戶人家。
這是一條人工鑿成的河流,原本是上游用來泄洪的小溪溝,鄉(xiāng)民們發(fā)揚愚公移山的精神,把它挖深拓寬,既養(yǎng)育了一茬一茬的莊戶人家,又解決了下游的灌溉用水。河岸堆著高高的沙石土坡,坡上綠草茵茵,蒲公英、燈芯草、野菊花次第開放,馬柳樹、油桐子、木芙蓉雜樹成林。
那時候的我個頭矮小,身體瘦弱,哥哥姐姐到曾是寺廟的村小念書,母親田間屋頭忙里忙外,為了不成為同齡孩子戲弄的對象,我把河邊的土坡當成了樂園和天堂。抓蝴蝶、掏鳥窩、刨樹根、做芭毛槍,忙得不亦樂乎。累了在柔軟厚實的草地上躺躺,看看碧藍的天空,嗅嗅野棉花的清香,口嚼有淡淡甜汁的干茅草根莖,想著莫名的心事,任憑暖暖的陽光和柔柔的清風撫摸我的臉頰。有時要等到“三娃兒,回家吃飯了”的母親呼喊聲又在空氣中回蕩,才會依依不舍地離開。
家里因為只有母親下田務農(nóng),勞動力不夠,我們永遠都是“超支戶”。每年底隊上分紅結算時,別人家興高采烈地分錢分糧,我們只能眼巴巴地等著父親回來繳上錢以后才能分到口糧。每天重復不變的紅苕稀飯、泡酸蘿卜、剁辣椒醬飲食,一天到晚讓人餓得心慌,感覺從來就沒有吃飽過。人們一提到鄉(xiāng)村,總會萌生許多浪漫的詩意,而我至今都難以忘懷那時難耐的饑餓。于是小河又成為我填飽肚子的理想場所。把別針擰彎成鉤,套上白線,綁在細長的竹竿上,再掛上條蚯蚓,居然也時有收獲。把釣上的小魚用水冬青樹葉包上扔到火堆中,香氣撲鼻的魚肉讓我大快朵頤。岸邊的桑葚、酸棗、鳥蛋,以及草莓樣紅彤彤的草果、有絲絲甜汁的草根,都是我的美味佳肴。
上小學后,我也要開始干活了。下午放學或是星期天,我要么背個大背簍在沿河兩岸割豬草喂豬,要么提個撮箕拿個糞夾在田邊地角拾狗糞掙工分,或者當個鴨司令,指揮一群不聽命令的小鴨子東游西竄。記得有一次我和一個小伙伴在河水的石縫里抓了好多螃蟹,聽說城里人喜歡,我們便步行十多公里到縣城的東方電機廠職工宿舍,共計賣得四毛錢。這應該算是我的第一筆勞動所得。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慢慢也懂得了生活的艱辛。
讀中學以后,回家的時候便少了,但門前的小河依舊讓我留戀。春暖花開時,在河邊溜達溜達;夏夜時,在橋頭聽老人總也講不完的故事。有一次語文老師安排我們寫一篇關于故鄉(xiāng)的作文。我寫了這條小河,寫它堰龍頭神奇的傳說、晨霧中云蒸霞蔚的美景、碧波蕩漾的滾滾麥浪和沉甸甸金黃的谷穗,還有那嘰嘰喳喳鬧個不停的麻雀開會,以及在河水中悠閑覓食的鴨子。老師把我的作文當成范文在全班朗讀,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同學們也懷著好奇羨慕的心情紛紛邀約前來參觀。從那時起,我熱愛上了文學,把文學創(chuàng)作作為我畢生的追求。
故土的鄉(xiāng)親苦累而又寂勞,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換來的只是暫時的溫飽。有時我也陷入深深的困惑,難道我也要像祖輩們一樣,永遠困守在這里,重復著他們的故事?高考結束后,懷著焦躁不安的等待,我回到了農(nóng)村,徘徊在河邊。8月底的一天,正當我筋疲力盡地幫堂兄收割稻谷時,一個要好的同學帶來了我被大學錄取的好消息。我跳進水中洗去滿身的泥水和疲憊,興奮地揮揮手向小河道別。我知道我終于蛻去了“農(nóng)皮”,掙脫了這塊一心想逃離的土地。endprint
從到外地讀書到參加工作,回老家的時間愈發(fā)稀少,有時只是住上一晚又匆匆離開,我留戀沉醉于有著高樓、馬路、霓虹閃爍的城市。姐姐出嫁了,哥哥也替換了父親的工作。眼看著父母親日漸老去,不忍心讓他們留在老家孤單生活,在我的極力勸說下,不愿離開故土的二老終于下定決心,把苦心經(jīng)營的房子賣給因瀑布溝電站建設而外遷的青川移民。河水依然緩緩流過,但在我心中已逐漸疏遠、淡忘。
清明節(jié)前夕,我偶爾也會陪父親回趟老家,去看望長眠于此從未見過面的爺爺。爺爺葬在村莊南面被稱為龍尾巴的一塊平坦的河岸上,這是一個亂墳堆,村里的祖輩大多埋葬于此。聽父親講,爺爺本來在縣城開了間手工作坊,掙了些錢后就在鄉(xiāng)下買了塊地,舉家遷往農(nóng)村。誰曾料想不久后就解放了,土地全部沒收,歸人民公社集體所有,爺爺和奶奶也在六十年代初過糧食關時因饑餓先后過世?!澳銧敔斝液米叩迷?,要不然……”父親提起爺爺時總會這樣說,臉上流露出既是傷感又是慶幸的表情。是啊,在那個瘋狂的年代,誰又能說得清楚會是怎樣的結局。因為家庭原因,父親一生郁郁不得志,年輕時的種種夢想總被現(xiàn)實無情地擊得粉碎,心中的苦痛難以釋懷。
因為長期在外,這里大多數(shù)人都已經(jīng)不認識了,他們用陌生而迷惑的眼神盯著我,頗有些“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的味道。隨著人口增長,岸邊原來堆積的土坡早已夷為平地,密密麻麻修起很多房屋。雖然房子在增多,但走過石橋,除了漫不經(jīng)心的老母雞和氣勢洶洶狂吠不止的家犬,院落里一片寂靜,很多的青壯年都出去打工了。只有到了村莊的中間地帶一個簡陋的茶館,才感覺到人聲鼎沸。院子里剩下的人仿佛全部都聚集在此,搓麻將、斗地主、扎金花,熱鬧異常。桌面上零碎的鈔票被搬來搬去,打牌的和湊熱鬧的人群時而表情凝重,時而大聲吆喝,都沉浸在亢奮之中。
原來蒼翠濃密的柏樹林不見了,曾經(jīng)是陰森恐怖的亂墳堆暴露在陽光下,任憑荒草滋生蔓延。父親站在爺爺墳前眼眶潮濕,喃喃低語,年已古稀的他日已顯得蒼老,清瘦的臉頰被滄桑歲月刻下深深皺紋。人說故土難離,落葉歸根,可這塊土地已沒有了葬身之處,百年之后又該魂歸何處?
為了拉近與故鄉(xiāng)的距離,讓久居城市漸已長大的女兒找到自己的根,不久前我?guī)匦禄氐叫『舆?。離老家越近我的心越覺得惶恐不安和羞愧,生怕遇到曾經(jīng)相識之人問起我的去處。離家這么多年了,除了遺忘和逃避,我可曾為這塊土地、這條小河付出過綿薄之力?
大地震之后通過災后重建,這里的土房草屋都變成瓦房樓屋,比以前氣派多了,早已賣掉的老宅也變成了漂亮的二樓洋房??上Ц蓛粜忝赖男『硬灰娏?,被上游造紙廠、化工廠污染的河水呈醬黑色,泛著泡沫飄出陣陣惡臭氣味,曾經(jīng)冒著甘冽清泉、我們夏天游泳戲水的堰龍頭已近干涸,凸起的淤泥上長滿了肥胖而茂盛的水生花草。人們已不再用來洗菜洗衣的河流窄窄淺淺,下游的村社也因無水可用放棄了修淘,河道堵塞著白色塑料、丟棄的破爛雜物,幾戶建在河邊的茅房直接把污穢物排泄到河里,這里儼然成為理想的垃圾堆放池,魚蝦恐怕早已絕跡了吧。養(yǎng)育過世代農(nóng)戶的黑龍河終被遺棄,像是被吸干乳汁的老婦人,袒露無人問津的干癟而又丑陋乳房??拷迩f的河堤被勤快的農(nóng)人平整后種上了紅苕、豆莢和南瓜,其余地方已布滿藤蔓荊棘,無路可尋。陰霾的天空飄灑著淅瀝的小雨,兩岸的秧苗綠意盎然,長腿的秧雞不時發(fā)出“咚咚”的鳴叫。一株高高挺立的蘆葦在微風中輕輕搖曳,顯得那么凄涼悲苦。
我相信世界上有許多同樣默默無聞的村莊和河流,有許許多多被忽視、遺忘和拋棄的普通人。人生的長河中,現(xiàn)實的各種誘惑放大著每個人的欲望,在追求夢寐的生活時,往往忘記了身邊最珍貴的東西和最親近的人。我萌生了一個愿望,我要用我的文字描寫一條河流的美麗,延續(xù)黑龍河的清澈。
責任編輯 梁智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