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報刊上的美文,讀大作家的名作,你總是擊節(jié)贊嘆:寫得真好。之后,開始想,其實這些事、這些人、這些想法,我也經歷過啊,我也是那樣想的啊,可為什么我就寫不出來呢?或者,寫出來之后讓人看了有如飲白開水般索然無味之感呢?再或者,寫出來呈現(xiàn)在紙上的文字與我心里所想的竟然是大相徑庭呢?
這涉及到寫作的一些本質問題。
一.抓住那道閃電
我想從我自己是怎樣寫作的說起。
十幾年前,我還是黃岡師范學院一名學生的時候,曾經寫過一篇文章《站在六月的門口》,發(fā)表在《大學生》雜志上。
站在六月的門口
從文字的夾縫中抬起頭來,看到朋友的來信里寫著一行醒目的大字:找個好工作。這時我才猛烈地意識到畢業(yè)離我們已經不再遙遠,下一趟班車的旅客就是六月的我們了。昨天師兄師姐們含淚的囑托還縈繞在耳邊,明天,誰將在模糊的視線中向我們揮動祝福的手?
站在六月的門口,思緒一瓣瓣剝開。
巴河岸邊那長長的柳林以及柳林上淡藍色的天空,宿舍樓下那塊破舊的籃球場以及為犯規(guī)而爭得臉紅脖子粗的熟稔的聲音,十八個平方的陋室以及陋室里徹夜無眠的臥談會,還有那同桌的你教書的先生給我煙抽的上鋪兄弟啊……這些都將永遠地離我而去了。一種濃濃的依戀和悵惘潮水般涌上心頭。是啊,這里的土地曾經包容過我的汗水記載著我的足跡,這里的陽光曾經撫摸過我的憂傷輻射著我的快樂。平常日子很難體會出擁有的幸福,失去的時候,才明白是什么東西一直在溫暖和照耀著自己。
就要走出校門了,驀然回首,驚覺自己竟還有那么多的事情沒有做。圖書館里一排排厚實的中外名著,至今還有許多從未翻過;床頭邊一本本漂亮的字帖還靜靜地酣睡在枕畔,而我的字跡依然丑陋如初;博學的古代文學教授那絕妙的言論我還聆聽得太少太少?。徽Z音室里潔凈的板凳還沒坐過一回,而我的計算機水平仍停留在每分鐘24個方塊字上……如果一切可以重新開始,如果時間的潮水能夠退回到最初的沙灘,該多好啊,我會用心去圓我所有應該圓的夢!
泛黃的日歷一頁頁地飄蕩,歲月的車輪已輾到了六月的門口。
朋友說,當真要走的時候,倒沒了要走的感覺。我默然。我知道,我們的腳步終究要跨過這道門檻,走入外面的世界,去裝飾另一個未知的故事。輕松或者沉重?傷感抑或惶恐?這個時候顯得多么地蒼白。拋于背影之后吧,讓它成為頭頂一陣風天邊一片云,我們沒有理由不為年輕的自己擊節(jié)而歌,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畢竟沒有虛擲。南湖生長了茂盛的草,更生長了如野草般的知識,風雨之中,我們練就了一雙有力的臂膀。走過去,遠方是火熱的夏天!
站在六月的門口,我清晰地聽見一位詩人的聲音從門縫里飄過來:我不知道我怎樣從你那里來,也不知道將要到哪里去,但我知道我來得很好,也將去得很好。
是的,我們來得很好,也會去得很好的。
盡管十幾年過去了,但這篇文章的許多句子我依然能夠在心里默誦出來,當年寫作時的情景依然清晰地記得:因為它已經滲入了我青春時代的生命之中,并且成為了整個生命的一部分而綿延至今。
即將結束大學生涯的五月間,校園里到處彌漫著別離的憂傷。初夏的黃昏,走在林蔭道上,廣播臺里天天播放的那首《睡在我上鋪的兄弟》,總準時回響在耳邊。每次沉浸在這溫馨的旋律中,我的心里都氤氳著莫名的悵惘。那些日子里點點滴滴的細節(jié),都奔來心底,這些構成了《站在六月的門口》第三段。它們都逝去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注定成為回憶??墒?,我還有許多該做而未做或者說來不及做的事情,就要畢業(yè)了,這些再也不可能去做了,這便成了第四段的內容。第三段是已做的事情,懷念;第四段是未做的事情,遺憾。這兩個段落是這篇文章的主體部分。
但是此時,這些還只是一些散亂的細節(jié),朦朧而模糊地在我的腦海和心里糾纏著,如果從寫作學上說,這只是漫想階段。此時,我還沒有要去寫一篇文章的沖動,這些材料就在那兒翻滾著、沉積著。
直到有一天,朋友的信來了,“找個好工作”這句話就像一陣颶風,直抵我內心深處最柔軟的角落,一下子就將許多天來蘊藏在我心里的細節(jié)與情感調動起來:我必須得寫點什么了,否則,內心的張力無以為釋。于是,我伏案疾書,一小時左右的時間這篇文章就完成了,當時心里的感受就像一座休眠的火山忽然有了一個噴發(fā)口,暢快淋漓。
文章發(fā)表后,身邊的朋友們都說很感動,說出了他們心里想說而沒說或者說不出來的話,我想這大概就是所謂“人人心中皆有,個個筆下都無”吧。現(xiàn)在想來,我并不是先想寫一篇文章,然后再搜腸刮肚地去找素材,而是先有生活、細節(jié),只是找不到一個點燃生活、細節(jié)的合適的理由、方法或者突破口,因此,朋友的來信便成了這篇文章的觸發(fā)點、動情點。
翻檢十幾年前的舊作,我是想告訴你:寫作要“入情”,要抓住寫作中的那道“閃電”。
什么是寫作中的“閃電”呢?
我特別喜愛俄國作家帕烏斯托夫斯基的一本書《金薔薇》。作家在這本書中寫道:“構思就如閃電,產生于人的滿含思想、感情和記憶的印痕的意識之中。所有這一切是逐步地、慢慢地累積的,等到電位差增大到一定程度時,就必然導致放電現(xiàn)象。構思之得以產生閃電,往往需要一個極為輕微的推動力。誰知道這種推動力是什么呢,可能是一次偶然的相逢,可能是印在心中的一句話,可能是一場夢,可能是遠方的呼聲,也可能是水滴映射出來的陽光或者輪船的汽笛聲。存在于我們周圍世界和我們自己身上的一切,都有可能成為這種推動力。”
二.尋找那種聲音
依然先說自己的寫作。
畢業(yè)之后,我回到家鄉(xiāng)的縣城一中教書,一晃,十幾年過去了。那一年教師節(jié),學校舉行一次教師演講比賽,主題是“作為一名教師,我想說”,我也參加了,演講的時候,我注意到臺下200多人一直靜靜地聽著,在我說完最后一個字時,所有的人都把長時間的掌聲送給了我?,F(xiàn)在想想,那次演講之所以能打動聽眾,首先是因為我的那篇演講稿。
我是怎么寫這篇演講稿的呢?那次演講無異于一次命題作文,盡管題目非常寬泛,甚至比話題作文所給的“話題”還要漫無邊際,只要是圍繞教師這一職業(yè),無論寫什么,都行,但也正是因為這樣,反而會覺得無從著手,無處下筆,因為可寫的材料太多,頭緒太紛亂。寫什么,怎么寫呢?
我首先想到的是別人可能會怎么寫:第一類,寫自己怎么熱愛教育事業(yè),怎么具有奉獻精神,從而體現(xiàn)自己高度的職業(yè)認同感;第二類,寫自己對學生的愛,通過訴說自己在學習、思想、生活等方面給予學生的關心與幫助,從而標榜自己高尚的職業(yè)道德感;第三類,寫自己如何搞好教學工作,如何提高學生的考試成績,怎樣備課、講課、輔導,這是從技術層面來顯示自己高超的教育教學水平。大概就這三種寫法吧,而這些都是我所不想說的,它們充滿了空洞與矯情,只能是以煽情的方式說一些正確的廢話。
別人可能寫的我不寫。那我寫什么呢?
教書十幾年了,似乎很少去想過為什么教書這個問題??墒?,我為什么教書呢?在公共話語的領域里,很多人都會說,當然是為了學生,為了教育事業(yè)。這種說法當然不錯,而且很高尚,但它很空洞。我的想法是,它只是一種自然的安排。教書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愛因斯坦的那句“一個人的真正價值,首先在于他在多大程度上和什么意義上自我解放出來”一下子跳進我的心里,我想,一個教師解放了自己也就解放了學生。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怎么教書了,這個問題如果從技術層面去說,可以寫一本書,而且,我越來越覺得,對于一個有十幾年教齡的教師來說,專業(yè)知識與技能,已經不再是束縛自我發(fā)展的瓶頸了,真正的決定因素是“激情”。當我做了這樣一番漫想之后,忽然發(fā)現(xiàn)對于現(xiàn)實來說,對于現(xiàn)實中的某些人來說,我想說的這些似乎都是一些毫無意義的問題,而那段時間我正帶領著學生穿越川端康成的《花未眠》,文中開頭的一句話忽然竄入我的腦海:“我常常不可思議地思考一些毫無意義的問題?!边@句話也便成了我的演講稿的開頭。
我繁瑣地說著那次寫演講稿的經歷,是想告訴你:寫作要“入境”,要找到寫作時的那種“聲音”。
什么是寫作時的“聲音”呢?
帕烏斯托夫斯基在《金薔薇》中轉述俄國作家蒲寧的話:不管他動筆寫什么東西,首先必定要“找到聲音”,“一旦我找到了它,其余的就迎刃而解了”。蒲寧所說的“找到聲音”,我的理解就是寫作時要“入境”,聽從自己內心最真實的呼喚,說出自己心底最想說的話語。
法國哲學家狄德羅說過,藝術就是在平凡中找到不平凡和在不平凡中找到平凡。這種平凡和不平凡都是寫作時的“聲音”。
詹佩,廈門大學附屬實驗中學高級教師。在《語文教學與研究》《語文教學之友》《語文世界》《湖北教育》等報刊發(fā)表論文10余篇,另有詩歌、隨筆散見于各種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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