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子薇
向晚的嗓子生來不錯,又經過訓練,從小在朗誦比賽中都是出類拔萃所向披靡。所以高中以后,她理所當然進了學校廣播站。
她原是小學初中時校廣播站的中流砥柱。眾所周知初中小學階段,廣播站普遍官僚得不得了,只能讀各班樣板戲似的來稿,實在沒稿了就求助于各種心靈雞湯,音樂萬年不更新,“愛來愛去”全部槍斃。向晚其實也不爽,做節(jié)目簡直侮辱自己。但做久了,一切其實也得心應手。不過心中總是默默期待著一個很自由的廣播站。
上了高中,似乎機會就來了。這里的廣播站,架勢別提多自由,內容別提多豐富。音樂愛放哪首放哪首,稿子愛讀哪篇讀哪篇。學校幾乎撒手不管。向晚如同一尾魚從池塘躍進江海,激動得手舞足蹈簡直都手足無措了。
不過時日一久,她終于看出這豐富和自由背后的貧瘠與拘束。
那么廣大的天地,竟然能被一群人播得了無生趣:要么是初中的加強版,不過音樂豐富了一點,還是拼命灌雞湯,照本宣科念稿子,聲音僵直得不得了,還拼命卡殼;要么就是完全商業(yè)化成××音樂臺那樣的,港臺腔狂侃,明星八卦和情感話題齊飛。
向晚第一次發(fā)現這一點的那天,不是她值班,她下了自習急匆匆趕往食堂,路上猛地聽到廣播里一男聲:“其實某某明星童年很悲慘?!比缓笠慌暦浅M回6锌舌劣旨拥亓⒖探由希骸鞍??真的嗎?那他也太可憐了呀!”說“他”這個字的時候,還明顯咬到了自己的舌頭。當時向晚僵直著身體就在奔向食堂的人流中站住了,打了個寒噤。
有了第一次,就數不清后來的第N次了。廣播站每周例會征求大家的意見,向晚也提過一兩次。她第三次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一向溫和的站長終于沉不住氣對她說:“我們都是這樣做的。所有的高中廣播站都是這樣做的。這種事不重要。再說了,你以為有幾個人在認真聽廣播?”她被這看似“理所當然”的理由驚得目瞪口呆。她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大家都和和氣氣地沉浸在這種雞湯和八卦的廣播氛圍中,突然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她再沒有在例會上提過建議。站長說的人各有志,也許有道理。別人的事她管不著,做自己的節(jié)目就好了??墒虑闆]能平順下去。她最后終于忍無可忍,是因為自己的搭檔。
搭檔制度是社里規(guī)定的,因為“一般電臺都這么做”。且一定是一男一女。搭檔可以自選可以組織分配,向晚這個就是組織分配的。
向晚一直認為廣播站不應該只是一個情感宣泄的途徑,更不是自娛自樂的場所。廣播嘛,得有點實際效應。所以周一到周五所有的節(jié)目里,只有向晚的節(jié)目有“時事新聞”板塊。她其實還是個不大不小的文青,也想在節(jié)目里讀點美文影評書評之類的。
可是向晚的搭檔是一個感情細膩到……有點過了頭的男生。一開始向晚和他講自己的設想時,他還頻頻點頭,但幾期節(jié)目下來,他簡直走到了和向晚對著干的地步。他要求講情感話題,說這樣才會有聽眾。向晚權衡利弊答應給他時間,但他仍然拼命地和向晚搶麥。向晚的最終爆發(fā),是因為那男生又一次搶走她的話,然后嘆了長長長長的一口氣——大約五秒,最后用臺灣腔感慨地說:“大家造不造,人的感情,真的好脆弱……”
她努力克制一下自己,然后猛地從主播臺前站起來,走出了播音室。
“他起碼應該等我把一句話講完!我上一句才剛說‘今年十月我國CPI比去年同期……幾個字!他給我一點銜接的時間好吧!”向晚忍不住在課間對好友林勤咆哮。
林勤努力安撫她,末了義憤填膺地對她說:“把那人踢掉!他也太娘太煩人了!”向晚奮力點頭。到了周五例會,她沒想到被踢掉的是自己。理由是工作時間早退。
向晚覺得這個廣播站簡直壞掉了,氣得噎住,起身要離席。但幾個社員覺得向晚條件確實很不錯,拼命周旋挽留她。不過她不能再回到原來的所謂“傍晚播音黃金檔”了,她的新節(jié)目會在中午午休的慘淡時間,那會兒大家要么去吃飯,要么回宿舍睡覺,幾乎沒什么人會留在校園里。
但向晚最終答應了這個安排。首先因為她確實很喜歡播音,其次在于,這個節(jié)目的主播將只有她一個人。也就是說,這個節(jié)目雖然絕對荒涼,但也真的將是一個相對自由的節(jié)目。
盡管節(jié)目在十二點四十五開始,也就是說向晚其實有四十五分鐘時間吃午飯。雖然這是她從小學到現在主持過的聽眾最少的節(jié)目,但她對這個節(jié)目比以往任何節(jié)目都要認真。她總是選擇在節(jié)目當天帶著盒飯早早到空無一人的播音室,一邊吃飯一邊確認今天要播出的稿子和音樂。
這天她哧溜哧溜吃完面,拎著袋子去外面扔掉,卻在開門的一刻差點撞上一個人。定睛一看,是個戴著眼鏡的高瘦男生,面上沒什么表情。她猛地退后一步,瞪大了眼睛——這是做夢也想不到的運氣:居然差點撞上鄭觀火!
鄭觀火和向晚同年級隔壁班。剛開學時,向晚進出教室的時候常??匆娨粋€男生站在走廊上,身邊沒什么人,幾乎不說話不打鬧,只是沉默地站著,眼神看不出焦距不知道鎖定在哪一點,似乎有特殊的含義。久了向晚就覺得好奇,因為隔壁班,略一打聽就知道他叫鄭觀火。
這名字多么棒啊,觀火,洞若觀火。向晚覺得他像個遺世獨立的人,有同齡人不及的心事,對世事洞若觀火。盡管他只是站著什么也不做,而且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都挺普通的,但向晚還是默默關注了他,并且久而久之任由一種莫名的心事泛濫成災了。
居然在廣播站門口撞到他,真是奇遇!
她趕快穩(wěn)定身形,心中閃過一百種如何面對的方式,最終還是決定說聲對不起就走掉算了——畢竟節(jié)目開始的時間要到了。
但她沒想到鄭觀火竟然攔住了她,然后在口袋里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一張小紙條。此時向晚的心臟跳得都要吐出來了,直愣愣地瞪著那張紙條簡直不敢抬頭看他的臉。然后她聽見鄭觀火說:“你是廣播站的吧。我點歌?!?/p>
幻想的泡泡碎裂的時候,她也感覺到自己一顆心算是放了下來。她連忙接過紙條,然后不由自主地目送鄭觀火的身影遠去消失在樓道盡頭。
扔了垃圾趕回來,節(jié)目正好要開始了。熟練地打開音響廣播設備,報出欄目名和自己的名字,點開今天的第一首歌。她才終于松了口氣。展開那張紙條,是男生說不上優(yōu)美但結構清晰的字跡。
一首歌。
她最終沒有在當天的廣播中播送那首歌,鬼使神差。大約抱著一種“這樣的話他就會一直關注我的廣播了”的幼稚心理。
轉眼陽春三月,向晚的日子過得簡單而平靜,總讓她想到“日長飛絮輕”這樣的句子。她完全適應了一個幾乎不存在聽眾的播音節(jié)目。她仍然對節(jié)目認真嚴謹,但在內容上卻完全隨心所欲。開心的話,甚至用一整周來介紹一部電影,從情節(jié)到演員到幕后故事到影評影響。很多年后向晚偶爾客串一些電臺的時候,總是想感嘆,那樣自由的時光,果然只屬于高中時代。
鄭觀火的那首歌始終沒有播。但她一直沒忘,始終在琢磨這事兒。放著那么多節(jié)目,為什么非來這個節(jié)目點歌?不過他也沒要求哪個節(jié)目,說不定是自己領錯了情。又看看紙條,猜這首歌是什么意思呢?
每周的節(jié)目是她最開心的時光。結束了節(jié)目,她就要脫下女DJ的皮回到瑣碎的學習生活中去。向晚不是理科思維強大的姑娘,在數理化的世界里多少有點蒼白。這天她仍然艱難地刷著物理題,好友林勤突然從天而降,沖她說:“你怎么還不去比賽?”向晚莫名其妙,“比什么賽?”
一來二去才知道,原來是個朗誦比賽。林勤打從初中和向晚同班,對她在大小朗誦比賽上的英姿歷歷在目。但向晚上高中前就決定一心向學,除了廣播站什么活動也不參加。沒想到任職于學生會的林勤非常一根筋,在統(tǒng)計名單時沒看見向晚的名字,就一廂情愿地認為是向晚忘記了,順手把向晚加了上去。于是向晚直到比賽當天下午才知道這事,急忙忙被林勤趕到現場。
向晚去比賽其實也是因為覺得缺席不太好,只是想混個到場而已。可朗誦比賽是自己準備稿子,這當兒讓向晚去哪里找稿子。她只能在腦內回憶了一下,略略想起一首詩來,想應付著上算了。
向晚的名字排得又前,第二個,轉眼就輪到她了。上了臺,她略微有點緊張,但很快就放松下來。她在腦海中回憶著,朗誦出她挺熟悉的句子:
“就讓那些從未找到幸福愛情的人/不斷去說世上沒有這種東西/這信念會讓他們活得較輕松死得較無憾?!?/p>
她下臺后看見臺下旁聽的林勤驚詫的眼神才出了身冷汗。林勤說,你沒病吧竟然公然朗誦什么愛不愛的,這不是大毒草嘛!向晚下意識地嘴硬說,真沒文化這可是辛波斯卡的……林勤打斷她道,總之是毀了真真可惜了我一片苦心。向晚恨得想要打她,說,到底是誰要來的?但也心想是完了,不過也不太當回事,扯著林勤就回教室自習了——還惦記著那兩道勻速圓周。
所以當向晚在第二天課間和林勤去走廊上散心的時候,看見公告欄的通過名單里赫然有“高一(20)班向晚”的時候,她的眼睛都要瞪出來了。當然讓她的眼睛真的差點奪眶而出的,是緊挨著她的那個名字——高一(19)班,鄭觀火。
她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鄭觀火?就是那個天天面癱著看遠方一言不發(fā)的鄭觀火?他去朗誦比賽?是同名同姓?可是連班級都一樣啊!問號在她的腦內咕嚕咕嚕地冒,一時間也忽略了林勤在耳邊沒停的“快感謝我啊”之類的聒噪。
鄭觀火的力量是巨大的。廣播一通知通過朗誦比賽的同學到報告廳開會,向晚就一改第一輪吊兒郎當的態(tài)度振作精神沖到了報告廳。
負責的老師一說向晚才知道,這次朗誦比賽是為市里一個比賽做選拔。最后得提一男一女出來。環(huán)顧四周看表情大家應該都知道,懵然不覺的只有向晚一個。
于是接下來又是一輪篩選加一輪培訓,最后又一輪篩選。向晚多少有點完美主義的傾向,既然做一件事情一定會努力做好,無論多困難,只要不被淘汰自己都不會主動放棄。于是走到最后的兩個人中一個就是向晚——對這個她其實不意外。
然后另一個人選在旁觀的我們看來應該就呼之欲出了。
但在故事里的向晚對這個結果確實瞠目結舌。她對這個沒有意料到。首先是因為她不大敢相信這種狗屎運會降落在她的頭上,其次是因為培訓和篩選除了第一次外都分男女展開,而她第一次又偏偏早退,所以她至今都未曾聽過鄭觀火的朗誦,對他的印象仍然是那個沉默寡言的面癱。
很快她就如愿了,并且一直如愿。在冗長的每天下午的陪練過程中,她始終與鄭觀火的朗誦相伴。之前她唯一一次近距離聽到鄭觀火的聲音,就是那次點歌。他說的話又實在太少,幾乎沒有印象。排練過程中,她才終于發(fā)覺鄭觀火的聲音其實很難得。音色淳厚而不低沉,還帶著點少年的清亮但又不過于輕浮。而他的朗誦則好在“恰到好處”這幾個字,不像一些少年人朗誦總是做作得要喊破喉嚨后往地上跪。他即使在感情激動處也幾乎不形于色,這反倒使他的情感顯得很真。
鄭觀火朗誦時唯一的小動作就是激動處身體會微微向前傾。這天鄭觀火單獨排練一段,向晚在旁邊看。看他要讀到那一段全是感嘆號的地方了,她屏息凝視,等著他身體向前傾。這么等著,她不覺間身體也向前傾,并且幅度比鄭觀火還大得多。于是在他念出那幾句之前,她突然重心失衡,平衡了一下才避免摔在地上。
這一下動靜有點大,老師和鄭觀火都看了過來。向晚覺得十分丟臉,幾乎落荒而逃。
向晚和鄭觀火在朗誦方面都頗有天賦,很快就駕輕就熟。這天排練效果不錯,老師高興得在晚春四月給了他們五塊錢買冰棍。他們面面相覷,但童心大發(fā)的老師執(zhí)意堅持,硬是把他們趕出排練室。
去小賣部的路上兩個人都很沉默。其實已經持續(xù)一周的訓練對他們的關系進展簡直沒有任何作用。鄭觀火沉默,向晚又拘束,除了排練對詞外他們講過的話竟然不超過十句。
到小賣部,鄭觀火總算開口:“你吃哪種?”向晚目測了一下,五塊錢分兩份,只能要便宜的了,于是隨便指了個不起眼的。結果一問才知道,向晚同學實在目力非凡,一指指了個正好五塊的。向晚一時尷尬,連說換一個換一個。鄭觀火卻直接把五塊錢遞給老板,然后拿起了那支冰棍給了向晚。
向晚完全不知怎么推辭,只好一邊心中大罵奸商,一邊接過昂貴的冰棍,心中自然一陣小鹿亂撞?;厝サ穆飞献愿袣夥沼悬c緩和,她終于問出那個問題:“鄭觀火,你怎么會想要來參加比賽?”
沒想到鄭觀火淡淡反問了一句:“那你呢?”
向晚只好把林勤搬出來解釋了一通,然后才發(fā)現鄭觀火還沒回答呢。又要再問,已經到排練室門口了,只得悻悻作罷。
又過了一周,市里比賽的日期就要到了,老師決定讓他們在校內先試一次。于是學校五四演出的時候,壓軸的節(jié)目就是他們的朗誦。
學校的制服只有在大型活動的時候才穿。于是演出當天,向晚一邊努力讓自己適應好久不見的制服,一邊從更衣室趕到后臺。看到換好制服的鄭觀火已經坐了下來,她也就坐到他身邊,手中端著林勤給她倒的半杯白開水。
偷眼打量,終于不知道第幾次感嘆學校實在重男輕女。女生的裙子過膝像個筒似的,幾乎毫無美感,而男生的長褲則筆挺得英姿颯爽。鄭觀火穿上制服實在非常和襯,眉宇間少年的英氣真可謂銳不可當。
她正走神,卻聽見有一個女生的聲音沖進耳膜,抬眼一看,發(fā)現是10班的寧閑。寧閑也算是這個學校的風云人物,這次也參加了朗誦比賽的選拔,不過最后差了半分惜敗向晚,其實力在年級里也是名聲在外。她還是學生會的骨干,所以這次五四演出也是她的工作范疇。此刻她正扎著高高的馬尾在后臺翻云覆雨,指揮場務把道具搬來搬去。這時寧閑也看見了比賽中結識的向晚,向她和鄭觀火友好地笑了笑,做了個加油的手勢,然后無奈地攤手示意自己很忙,又走開了。
向晚目送寧閑,轉頭看鄭觀火時,卻愣在原地。此時鄭觀火的眼神讓她感到十分熟悉。那不是他與人交談時的敷衍,也不是朗誦時的內斂,而是讓她注意到他的,在走廊上遠眺的眼神。
那不過是一個眼神,但電光石火之間,向晚卻突然敏感地知曉了一切。它們鋪排出來,像偵探小說的線索一樣不受控制地并句成章。
她的手晃了一下,那半杯挺熱的白開水傾瀉出來,澆到她的腿上,燙得她齜牙咧嘴,連忙找紙巾擦制服裙。而在最狼狽忙碌的時候,她的余光仍然沒有忘記鄭觀火。他的眼神,終究向著那個方向,慢了一秒,才收回到身邊被燙到的女孩。
她突然帶著遺憾明白了,觀火或許不是洞若觀火的睿智,而只是聚焦之外,對多余事物的漠不在意隔岸觀火。
——10班,正好是19班對面那棟樓的那間教室。
——如果不是那半分,現在坐在鄭觀火身邊的,不會是向晚。
校內的演出大獲成功。閃耀的聚光燈下,沒有人注意到朗誦的女主角眼底一點黯然,也沒有察覺出女主角制服裙上一塊略暗的痕跡,當然更沒有人感覺到肩并肩站著的兩個人之間吹過的蕭瑟的風。然后就是市里的比賽,這對組合順理成章地斬獲了第一名。
慶功宴上其樂融融,連鄭觀火都略帶笑意。最沉默的人反而成了向晚,只是應和,吃菜。
朗誦的事情在學校大肆宣傳后停歇。向晚重新回到學習和廣播的兩點一線中,一切似乎沒有變化。但林勤察覺到,向晚之后再不曾提起過鄭觀火的名字。問起,她也避而不答岔開話題。
轉眼之間,五月過了,六月過了,夏天徹底來了。六月的結束也意味著,向晚的高一要結束了。這也同樣意味著,向晚的高中播音生涯要結束了。
學校的規(guī)矩是長江后浪推前浪,高二一切為高一讓路。高二的人雖可以留在社團,但只管理事務,而播音的具體事業(yè)則幾乎全部交由高一的新人。只有高二的骨干社員,才可以保留節(jié)目中的席位。而向晚在主持中午檔后幾乎就淡出了主流視線,自知留下的人中定然不會有她。
六月底,她最后一次播音。這也是她單純的學生時代的最后一次播音。她精心準備了滿滿的內容,挑選了自己最愛的歌曲。當她準備好一切帶著稿子和午飯進入播音室的時候,她被自己的心緒撞擊得差點潸然淚下。
她被這一刻的感情警醒,連忙回過神來把東西放好,迅速地吃完了飯。
這天時間還很早,她打算把播音室來個比較徹底的大掃除。
在桌子底下、電腦后面、柜子夾縫中,她發(fā)現了很多各欄目的播音筆記。一一翻過,忍不住微笑。繼續(xù)打掃,她掀起電腦鍵盤,發(fā)現了那張離開她視線很久的紙條。
打開,是男生曾經爛熟于心的字跡。
她看到這字,大腦一時間空白,竟然呼喚不出任何有關的記憶。于是她放下紙條,想要去掀開播音臺前的那條窗簾——她從未打開過的窗簾,因為播音室需要陰暗寧靜的氛圍。但此刻她突然興致大發(fā)。
唰。
她被掀起的灰塵嗆了幾口,然后看見窗外純粹干凈的陽光。是夏天最初的樣子,不知傷春悲秋為何物的盛大。
然后她發(fā)現,原來這么久她都不知道播音室的窗外,可以看到樓下近在咫尺的小操場。小小的灰色水泥地的籃球場,旁邊種了幾棵綠得發(fā)亮的樹,圍繞著場邊,在陽光下郁郁蔥蔥。水泥地上籃球場的白色痕跡都有些模糊,白色線條斷斷續(xù)續(xù)地反射著盛夏的柔光。夏天的風緩緩地吹。
她的視線突然凝滯得挪不開。是因為她發(fā)現操場上籃球撞擊地面的聲音,來自于此時視野里唯一的一個身影。那籃球撞擊地面,一下一下,沉穩(wěn)的節(jié)奏,就像那人的聲音。仿佛是有波紋,從中心蔓延開,讓整個操場在夏陽中微微蕩漾。
絕不會錯。
此時手機的定時提醒她已經12點40了。她長舒一口氣,把窗簾徹底掀開到一邊。
5分鐘,她第一次坐在充斥著盛夏陽光的播音臺前。
4分鐘,她把那張紙條鄭重地在桌上展平。
3分鐘,她開始下載音樂。
2分鐘,正在下載。同時,她重新安排了自己所有的節(jié)目內容。
1分鐘,老舊的電腦終于叮咚一聲下載完畢。
12點45分,音樂翩然而起。
與此同時,向晚的聲音回響在校園寂靜的上空——沉默的大操場、停歇的噴泉、空蕩的教室、長長的臺階、無人的走廊,最高點是鐘塔的頂端。氣氛那么安靜,似乎所有事物都在聆聽唯一的聲源——
“歡迎大家收聽今天的‘在你向往的未來,我是主播向晚?!?/p>
“這首《卡農》,給高一19班的鄭觀火同學?!?/p>
她為此刻這機緣、這情景,深深深深地動容。這一刻,她突然覺察到了遲來而不必要的原諒與和解。
鄭觀火,是洞若觀火還是隔岸觀火,究竟有幾多重要?他的視線為誰而停留,又為什么而為誰而停留,又究竟有幾多重要?最重要的是,她的視線,曾經為他而停留。
曾經朗誦的辛波斯卡呢,那么還是要決定相信,在未來吧。
夢醒了,河渡了,事情完結了。那只蟬要飛走,就請放掉它吧。
此時她只想把欠他很久的《卡農》,獻給他。同時一并獻給自己的有關他的歲月,有關廣播站的歲月,有關朗誦的歲月。獻給那走廊,那冰棍。獻給那話筒,那制服,那臺上的聚光燈和背后的冷汗。
有比在這樣晴朗的夏天里放《卡農》,更相宜的嗎?
她發(fā)現這一刻自己突然擁有了超群的視力。她可以看見樓下的少年,在聽見自己的聲音后,手臂微微顫動,但還是在慣性作用下投出了一個漂亮的空心三分球。流暢的拋物線后,球落了地,他直起身遲疑地抬頭尋找聲源。這一刻,她甚至能看見他被陽光燙金的睫羽。
她從播音臺前站起身來,向窗外探出去。當鄭觀火的目光終于找到她的時候,她露出一個最完美而飽滿的微笑,然后用力向他揮了揮手。
這是對他的,也是對這間廣播站的。
——我要去我向往的未來了。
——那么,再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