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雯潔
一九九一年夏天,九歲的哥哥最常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抱著一歲的我挨家挨戶問,這是我妹妹,你愿意拿糖跟我換嗎?鄰居莞爾,抓一把糖果給他,把這件事當(dāng)作笑話說給爸爸媽媽聽。
為了跟我搶一塊巧克力,哥哥摔壞過家里的一把吉他。
這些事后來都成了哥哥落在我手上的把柄,威脅他替我寫作業(yè)做家務(wù)時屢試不爽。
一九九六年秋天,我上了小學(xué)。那時候家里經(jīng)濟(jì)狀況不好,我現(xiàn)在都記得,作為小孩子的特權(quán),就是每頓午飯我跟哥哥一人有一小片薄薄的火腿,我總是三口兩口很快吃完,哥哥一直舍不得吃,直到最后受不了我眼巴巴地盯著他看,只好嘆口氣,把火腿夾到我碗里。
到現(xiàn)在,有什么好吃的哥哥也舍不得吃。
一九九七年暑假,在家閑得發(fā)慌的我開始琢磨各種惡作劇,對象當(dāng)然是家里跟我年紀(jì)最接近的哥哥。趁著大家都在睡午覺,我溜進(jìn)哥哥房間,鉆到床底下,把兩根長長的線拴在哥哥的一雙迷彩拖鞋上,另一頭系著桌子上的書,這樣哥哥起來穿上鞋就會被嚇一跳。我也找各種理由跟哥哥打架,直到最后他拎著我的胳膊把我提起來。我的雙腳在空中亂蹬一會兒,就泄了氣。等到開學(xué)前一周,我的暑假作業(yè)還基本沒寫,哥哥只得陪我熬夜,在做錯的題目旁邊畫上大大的叉。一看到我心不在焉,就用手指在我腦袋上“鑿栗子”。
我哥哥是那種很勤奮的學(xué)生,成績很好,每次放假,都是很快寫完作業(yè),然后買很多習(xí)題冊回來做。
一九九八年,哥哥升高二,爸爸媽媽不讓我再打擾哥哥。哥哥每天早出晚歸,好像離我越來越遠(yuǎn)。早上等我起床只看到餐桌上空空的盤子和牛奶杯,晚上我睡覺了,哥哥還關(guān)著房門在臺燈下念書,門縫里漏出燈光和哥哥跟著磁帶讀英語課文的聲音。餐桌上的話題永遠(yuǎn)都是考試和分?jǐn)?shù),偶爾哥哥沒考好,家里的天花板上就好像籠罩著一層黑沉沉的烏云,于是我連說話走路都是小聲的,害怕驚起電閃雷鳴。有時候我把同學(xué)帶到家里來玩,他總是嫌吵。還把他的《三國演義》和《魯迅全集》,統(tǒng)統(tǒng)搬進(jìn)我的房間。高二的哥哥去參加高考,分?jǐn)?shù)超過了一本線。
我的哥哥漸漸變成了一個伏在寫字臺上低著頭的背影。
二〇〇〇年的黑色七月,哥哥走上高考的戰(zhàn)場,因為考前壓力太大,整晚睡不著,結(jié)果發(fā)揮失常,考得很不理想,好多烏云聚在一起變成了一場悲傷的大雨。哥哥一直自尊心特別強(qiáng),其實估分后爸爸已經(jīng)心里有數(shù),只是不敢說,加了幾十分安慰他。等分?jǐn)?shù)的日子真是煎熬,媽媽常常煮上一鍋稀飯吃一天。電話查分結(jié)果出來,只比去年高了幾分。哥哥趴在地上哭得不肯起來,而我只能坐在一邊陪他一起難過。最后,哥哥勉強(qiáng)填了一所軍校。
開學(xué)前我和爸爸媽媽一起去送他,報到當(dāng)天,頭發(fā)就被剃成了極短的板寸,穿著軍裝,走在隊伍里都認(rèn)不出來,還是哥哥老遠(yuǎn)先喊了我的名字。沒說兩句話就要集合了,媽媽拉著我的手,怔怔地看著哥哥的背影淹沒在人群之中,許久沒有說話,我扭頭,看見媽媽已是滿眼淚水。
我親愛的哥哥,他即將變成勇敢的士兵。
隔了一周,哥哥的信寄到了,信里夾著一張照片,哥哥穿著綠色的軍裝,筆直地站在靶場上,穩(wěn)穩(wěn)地單手持槍,背景是明朗的晴空。信紙上寫著:“爸爸、媽媽、妹妹,你們好……”看著那熟悉的筆跡,我突然很想他。
我很小的時候,不敢關(guān)燈睡覺,每次都是等我睡著了爸爸才去關(guān)燈。遇上爸媽不在家,我就裹在被子里跑去哥哥的房間。哥哥在臺燈下念書,我赤著腳站在地上,說感覺房子里有鬼。哥哥神色一凜,從書堆里抬起頭,好像也有點害怕,可他很快克制住自己,從櫥窗玻璃后面拿出一柄生了銹的折疊匕首,放在桌上,很輕松地說:“你看,這樣鬼就不敢來啦?!蔽乙幌掠X得安心了,覺得哥哥好像古代小說里的大俠,輕易斬妖魔于俄頃之間。我從哥哥的書桌上拿起一本書,坐到他旁邊。我看了一會兒,便把下巴枕著胳膊,趴在桌子上。哥哥的窗前有一片碧綠的爬山虎,在月光里好像變成了銀色的小船。臺燈的光線越來越暗,印刷字好像變成了一只只歪歪扭扭的小蟲子,爬呀爬呀擠在一起。我的眼皮越來越重,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因為有一個小八歲的妹妹,所以哥哥只好早早地成了一名堅強(qiáng)的小男子漢。某個雨雪交加的夜晚,爸爸加班去了。我在夜里突然發(fā)起高燒,四肢抽搐。六神無主的媽媽把哥哥推醒問他怎么辦,哥哥那時也只是個小學(xué)生,卻很鎮(zhèn)定地告訴媽媽別怕,然后穿好衣服去敲鄰居的門。
哥哥上大學(xué)的四年,每年放假回來,因為回學(xué)校的火車時間很晚,爸媽怕耽誤我第二天上課,就不讓我去車站送哥哥。哥哥不放心我一個人在家,一遍遍地說在家要注意電和煤氣,陌生人敲門千萬不要開。我想他一定記得小時候,那個晚上不敢一個人在家的小姑娘。
四年,八個假期,每次站在門口說“哥哥再見”,我都覺得有點想哭。哥哥走了之后,家里便安靜得有些過分。我一個人站在陽臺上,看著哥哥的背影在路燈下越走越遠(yuǎn),然后在拐彎處停下來,轉(zhuǎn)身,對我揮揮手。那一刻,眼淚終于流下來。
我的哥哥比我大八歲,我常常說我們有代溝,可是我們有那么多共同的回憶。我們看過同一版本的《三國演義》,我們都喜歡吃媽媽燒的飯,我們一起看著爸媽漸漸生出白發(fā)。小時候,每次聽到飛機(jī)經(jīng)過的轟鳴聲,我和哥哥就爭著跑到陽臺上抬頭看,那時還沒有這么多林立的高樓,拿望遠(yuǎn)鏡就可以看到鐘樓的指針。我們基本上天天吵架,貪吃的我吃著冰淇淋,松開了哥哥的手,只好在人群里大哭,哥哥找到我之后,覺得我一副世界末日來臨的表情很可笑,卻也只得蹲下來一個勁安慰我。而現(xiàn)在,我們都長大了。哥哥會在雷電交加的夜晚,為了我的志愿在電話里跟爸爸長談四五個小時,話費打光了就跑去外面的電話亭,讓我一定要填自己喜歡的學(xué)校。我也會把爸爸帶的巧克力全部留著等哥哥回來,哥哥給我做的蛋炒飯,無論怎樣我都會說很好吃。
我想我是多么幸運,因為你是我的哥哥。血脈相連,最親的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