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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離者

2014-07-04 20:14范圓圓
新作文·高中版 2014年7期
關(guān)鍵詞:人影麥浪梵高

評委意見: 梵高死后,越來越多的人愛上他,愛他的單純,愛他的善良,愛他的才華,愛他在坎坷的人生路上不曾遺落的初心。他的畫也以越來越高的價格成交,可這些始終沒為他的生活帶來任何財富或掌聲。我想這結(jié)果于他是極好的,讓他一生的畫作不必為盛名所累,不必被世俗牽絆。愛一個人容易,可理解一個人卻太難,范圓圓用她充滿深情的筆帶我們走進(jìn)她所理解的梵高的世界,帶我們再一次重溫梵高令人心疼卻也足以自慰的一生。

(葵花籽)

他躺在麥田里,天空明朗地暴露在他眼瞳下,鈷藍(lán)色,像是剛剛從顏料管里擠出來的,濕潤、新鮮而美好。陽光也溫和地灑在他的臉龐上,熏得他微微閉上了眼睛。身邊是被風(fēng)蕩起的麥浪,濃重的黃,在他視線里搖晃,一下,又一下。真美啊,他贊嘆。又有幾只烏鴉翅膀上載著暖光,從麥田掠過。

他模模糊糊看見一個人影,看不見臉,但他卻知道這個人在微笑著。這個人影在麥田孤單地微笑著,讓他覺得孤獨(dú)。

“我來了?!蹦莻€人的聲音又冷又綿長,倒像是他自己的囈語,這讓他微微睜開了眼睛。

“我給你說我的故事吧?!比擞暗穆曇艏帕龋屗蝗叹芙^?!皬某錾_始?這太早了。那么愛情?這可不太美好。不是河邊少婦發(fā)髻上最亮的珍珠,也不是阿爾溫柔的景色;沒有迷迭香的味道,也無法讓你觸到棉襯衫的柔軟?!甭曇敉nD了一下,也許在等待回答。

但他不知道回答什么,這聲音讓他想到了清冷的飄著小雨的阿爾,他只是滿臉疲倦。

“我的愛人離開我了,她們,每一個,都拒絕我。”可他沒有聽見悲傷。

“我當(dāng)過職員,在一個公司里。我還當(dāng)過書店店員,還有神父?!?/p>

他卻在聲音中逐漸困倦,仿佛被人按下了靜音鍵。他看見了這個不知名人影的生活,籠罩著淡淡的灰色,被壓抑和不愉快充滿,聚合成一片藏著雷雨的云,隨時都可能崩塌。

“你相信神嗎?他們圣潔,有著無可挑剔的面容。圣光總是籠罩他們,無關(guān)喜樂,無關(guān)苦痛,他們的微笑包含了人世間的千萬種情緒。他們生活的地方,不會饑餓,也沒有難過。他們真好,但我不需要他們?!?/p>

破碎的聲音在麥田里飄落,緩慢地,跌成孤寂。

人影突然向前奔跑,在涌動的麥浪里用力踏出每一步,像在掙脫宿命。人影就這樣跑進(jìn)了麥田深處。

他的目光棲伏在人影身上,一起被麥浪淹沒。

這個人影突然停下來。陽光熾烈,似乎光陰也停止了,這讓他覺得平靜。

他看見麥田的風(fēng)景,雜糅了所有明亮,是他畫不出的美,溫和的風(fēng),自然的氣息。他感受到人影的欣喜?!斑@里的景色讓我想起‘她?!比擞罢f,“這樣的‘她有三個。那時候我看見了第一個,她。她栗色的頭發(fā)卷曲著,灰眼睛明亮得好像水波,我就想,我以后一定會娶她?!比擞靶α诵Γ瑳]再說什么,“后來我又遇見,不是,是發(fā)覺了另一個她。她其實(shí)一直在那里。她沒有少女的活潑頑皮,只有端莊和成熟,她有著沉淀下來的清香。她讓我想到了,絕代佳人?!比擞靶臐M意足地笑了,“我為她做過瘋狂的事,我把手放在油燈上烤著,在門外等她。比起火炙烤的疼,不見她也許更痛。對我來說,痛苦就是愛情的味道?!比擞巴nD了一下,“后來我最潦倒的時候,又碰見了第三個‘她。我和她一起生活,她讓我有了組建家庭的愿望。那一瞬間我感受到愛和希望?!比擞坝中α?,有些無奈。

他發(fā)覺這故事只有開頭,沒有結(jié)尾。他默默地懂了人影不說下去的原因——怕都是不幸的結(jié)果吧。

“其實(shí)只有繪畫能讓我快樂。我把我的心在調(diào)色盤里融化,一下一下地涂到畫布上。我畫了許多畫。雖然沒人愿意買。也有人不理解我,嘲笑我。但是在創(chuàng)作路上,有多少人能明白一件事物呢?冷漠是必然的事,我只畫我想要的,我為我自己畫畫,不是為了物質(zhì)。我至少誠實(shí)地對待了自己。不管怎樣,人必須對自己誠實(shí)。失去了真實(shí),就是失去了靈魂,我不要和別人一樣,被孤立就低頭,被排斥就改變自己。我心里有一把火,它不會熄滅,要一直燃燒。直至死亡?!彼穆曇魣远?。

“世界是美好的,也是殘酷的,我只想擁有美麗的生活,真的?!彼嬲\地笑了,“我還是愛著生活的,雖然它總是傷害我,但沒什么,它給了我痛苦,可也給了我快樂。我只想說這些?!比擞翱粗?。

他直視著人影霧蒙蒙的眼睛。

他從眼睛里看見了自己。

是疲憊而消瘦的自己。還有他的家。不,只是他的一座房子,他看不出任何可以表現(xiàn)出富足的東西。由木板拼接的床;一張桌子,上面只放了水甕等雜物;一扇窗,涂抹著油綠色;慘白的墻面上掛著幾幅畫。他知道自己畫過這屋子,用令人愉悅的色彩和光影,妄圖表現(xiàn)美和人生,可實(shí)際上,一個人停留的屋子,哪里會有什么愉悅呢?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屋子會被暖和的紅光填滿,這會讓人開心,仿佛自己的人生也被溫暖充滿了。但當(dāng)坦蕩地面對青灰色天空的時候,依然會覺得孤寂,會懷疑自己的意義。是啊,我為何存在?我為何卑微地活在他們中間?他問自己。他們覺得我是瘋子,是病人,他們看不起我,因?yàn)槲邑毟F,我沒有地位,我無用,我靠接濟(jì)度日,我有時候還為別人添麻煩。他們無法理解我,我的價值也許只是人們吃飽之后,無聊打發(fā)時間的談資,甚至比不上晚飯上的一顆土豆。誰會愛我呢?我有時候會慢慢想,可想起來的總是悲哀的現(xiàn)實(shí)。我不喜歡他們厭惡的眼光,不喜歡那種表情,一切都給我強(qiáng)烈的痛楚,扭曲而畸形。我會感到無處藏身的疼。但我知道未來是好的,是會變的。我經(jīng)常去欣賞自然,它們給我短暫的愉悅。南風(fēng)的微醺,天空變幻的顏色,細(xì)膩而美妙,它們毫不吝嗇地把美呈現(xiàn)給我,不論我的出生地位,不論我的富有貧窮,這讓我感到平靜,對明天有了些許希望,于是我把它們畫下來,讓美留得久一點(diǎn),也許這就是欲望。從前我當(dāng)牧師的時候,書上說,我們要克制欲望,可是就算克制欲望,人間也不會變成伊甸園,我也無法變成神,我的生活依舊悲哀。那么我用力地丟棄了牧師的神職,這很可笑是嗎?為了自己的情感,扔掉了職業(yè),扔掉了生活來源,為此我經(jīng)常會餓,我的胃不停攪動,它急切地要求食物。我只覺得火辣辣的疼。我用水塞滿它,讓它停下,可我終究會餓,這一切都是無用的,我只想讓饑餓離我遠(yuǎn)一點(diǎn)。我活得如此狼狽。他總是自嘲。有些時候,他覺得自己分裂成了兩個,自己的腦袋變成了兩個,在不停嘶吼,腦子里是強(qiáng)烈的痛楚和疲憊。每根神經(jīng)都開始生長,長成密密麻麻的樹枝,枝葉交錯,它們在舞蹈,身體也像珊瑚蟲落入了鹽水里,飽含了強(qiáng)烈的刺激。他憤怒,他咆哮,他在地上打滾、奔跑,把靈魂拉扯出去,撕碎他;或者把上帝揪出來,狠狠質(zhì)問他為什么自己的生活是這樣。他要狠狠打上帝一頓,把他的大鼻子打歪,撕下他的胡子,用最大的力氣。他要耗掉一生的悲傷。希望與失望,不甘與苦痛,愛與現(xiàn)實(shí),他們交織在一起。他不愿承認(rèn)自己生來就孤獨(dú),就悲傷。他不愿妥協(xié)。

所以他精疲力盡。

他燃燒的時候,眼中的景色全部扭曲,黑暗悲鳴的天空,寂靜的蒼穹,萬物旋轉(zhuǎn),他只能用力摔打畫筆,發(fā)泄他的情感。他在創(chuàng)造,他感到愛與希望,他很快樂。他愛著繪畫,沸騰的神經(jīng)指引他的靈感,帶他舞蹈。

他有些羞愧,生活的悲劇給了他恨和消極,卻給了人影理解和寬容。他想知道為何他們這么相似,而他卻不同于自己,充滿希望。他喜愛這種他沒有的感覺,他想問問人影是誰。

他情不自禁地叫住了人影,他的手搭上了人影灰蒙蒙的肩膀。于是人影緩慢地回頭,霧漸漸散開。

他看見了自己的臉,文森特·威廉·梵高的臉。

他的腹部傳來清晰的鈍痛,他回憶起了自己所做的事。

他看見自己拿著槍,站在麥田邊緣,慢慢放下畫架,眺望隨著風(fēng)起起伏伏的麥浪,一切都這么平靜。他走了進(jìn)去。

槍響了,幾只烏鴉飛起。

他躺在麥田里,天空明朗地暴露在他的眼瞳之下,鈷藍(lán)色,像是剛剛從顏料管里擠出來的,濕潤、新鮮而美好。

(本文獲第十三屆“新作文杯”放膽作文大賽高中組二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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