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五木
43
我發(fā)現(xiàn)我所有的詩歌都在賣弄
我發(fā)現(xiàn)自己像個小丑,像個耍雜耍的雜技演員
在人群密集之處我賣弄
在人群稀少之處我依舊賣弄
我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在賣弄,在炫耀
在這個大型的馬戲表演場中,沒有觀眾
49
萬事從頭,不會知道后來的事情
這無法被證明,卻依然是不變的真理
我們能判斷什么呢?當(dāng)酷熱使我無端煩躁
偶爾會想起冬日的冷雪
漫天地飄灑在陰沉的天空
或者也會匆匆好似急雨
變幻成細(xì)小的顆粒,打在車窗上
打在臉頰上,打在枯草上,打在渾濁的江面上
在那冷得微疼的時日啊
我們登上了江邊兀立的小孤山
57
在無知的日子我曾
摸到了時間的屁股。這個龐然大物
有著玲瓏的臀部,消瘦、多毛
我承認(rèn)它遠(yuǎn)不如女性的屁股來得性感
它堅硬而令人厭倦
61
雄性的大地引著我漫游
他是導(dǎo)師,威嚴(yán)、溫和
他有著雄性的體征:多毛、強健
而時間是雌性的,她平靜、寬容
無數(shù)次接納我于疲憊之后
用她多汁的回憶滋養(yǎng)我
每每如此,我在未來
回顧著過去,想著她的唇
她的乳,她的腰身
孤獨地勃起
64
當(dāng)謊言被無休止地重復(fù),當(dāng)謊言的制造者
也被謊言所欺騙,這樣的謊言,還算不算謊言?
這就是你我所處的境地,這同樣
是這個民族所處的境地。謊言啊
如同空氣包圍著眾人,在謊言中戀愛
在謊言中生產(chǎn),在謊言中享受謊言
悲哀也因此顯得若有若無——
誰會關(guān)心這看似無用的一切?
真相在人群上空無聲流逝,用積累的懲罰
在遠(yuǎn)處等待著愚昧的人群
77
我將此詩獻給載我旅行的列車。我無數(shù)次
從列車的窗口看見飛馳的事物
稻田、房舍和勞作的農(nóng)人。在某個車站
它將我吐出,然后等醉酒的我
再一次進入它的腹中,像一尾
護子的海鲇魚,反復(fù)將我吐納
我還記得橋梁、隧道和蜿蜒的鐵軌
晝夜交替,明滅的臉孔如音符,跳蕩著
在天際散去。孤單的離人啊。
或者,我也該將次詩
獻給飛機,我們時代最偉大的飛行器之一
它張開雙翼,這個鋼鐵的燕子
漂浮在云端,將五彩的云彩堆積在我的眼前
我由此對造物心存疑慮——
無以替代的造物——
憑空捏造了這一切,將人類無端置于虛空之中。
當(dāng)我俯瞰灑滿了碎玉的大地,細(xì)小河流的反光
刺痛了我的雙眼。泡沫般的大地啊
我一一標(biāo)記了你們。我做好了祝福你們的準(zhǔn)備。
我將隱藏我們共同的秘密——
凡我抵達之地,凡我目光所及之地,皆是我的疆域。
81
麥?zhǔn)栈ㄩ_了,開在路旁的空地上
一叢連著一叢,花朵和葉子蒙了厚厚的灰塵
麥子熟了,金黃的麥田一塊塊
堆積在防風(fēng)林之間。這是
初夏里難得的晴天,天空只有幾絲云彩
輕風(fēng)吹過文靜公路,越過黃甫農(nóng)場
新開發(fā)的工業(yè)區(qū),一直向南而去。
一只喜鵲在車旁用力地飛
迎著風(fēng),使勁拍打著它的短翅膀
這是留鳥的翅膀,從來也不適合長途飛行
它飛著,卻像停在空中,“冥冥鳥去遲”
而我是候鳥,我回來了,用了比這只
喜鵲快的速度,和一個失敗者的秘密。
友人已經(jīng)聚集,我們喧嘩
打鬧,將憂愁暫時拋開
將啤酒灌進自己的胃,我們說著
十年前此時的情景,廿年來各自的奔波
說起去麥田里照相,說起某些可以預(yù)見的未來
有一瞬間,大家一塊沉默了
突然間沒有了言語,各自扶著自己的酒杯
像一只只頂風(fēng)飛行的喜鵲
在涌動的空氣中停滯了自己的心
85
拋下點點細(xì)雨,暮晚的云彩向北涌去
我手搭涼棚向北張望
除了樓頂上黑壓壓的烏云
更遠(yuǎn)的地方我真的不能企及
啊,黑壓壓的烏云,黑壓壓的人群
然后,跟多年前一樣,每一次都一樣
午夜的云彩又翻卷著回來了,更加喧鬧
用雷聲和狂暴的雨點淹沒了閃爍的星辰
123
四季的河水流進深秋,白楊的枯水期就到來了。
水位迅速從樹梢回落到樹根
以樹干為圓心,樹葉像聚集的鯰魚
擁擠在樹蔭的池塘里
在僅存的水中,張大嘴
費力地呼吸,艱難地擺動尾巴
攪動著渾濁的泥漿,試圖挽留
自己微不足道的性命,隨后
深秋最后一輪艷陽和
辛勤的清道工會收拾這一切
動用禿鷲的掃把和獅子的清潔車
將冬日的荒原還給冷冰冰的
水泥瀝青。白楊要熬過
整整一個干涸的冬季。在冷寂中
等待春汛濕潤了人行道,夏雨漫過排污渠
樹葉又會奇跡般復(fù)活,從泥巴中鉆出來
跟隨上漲的河水游向樹梢
124
“冬”是最笨拙的龐然大物。
它在黑夜里爬過曠野和收割完畢的稻田
爬過鐵軌和三等小站
爬過山澗,河床,槐樹林和南陶管營
這頭雜食動物
吸食綠色、紅色和黑色的汁液
在建業(yè)里一號樓磨蹭它粗糙的厚皮
留下尿液、幾根毛發(fā)和冷冷的體味
不可能再見到比它更龐大的軀體了
西北風(fēng)是它的喘息,寒星是四散的飛蛾
不可能再碰到比它更難以捉摸的野獸了
它膽怯而魯莽,機敏而盲目
撕咬了暮色,吞噬了晨光
只有在霧中,它才不再古怪
懶懶地臥在城市上
肚皮覆蓋了縱橫的街道
睪丸擠壓著睡夢中濕漉漉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