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
說我的理想,請讓我說幾件少年之往事。
第一件,在我小時候,小的如一只兔子剛會出窩曬太陽,一只小綿羊剛能走出羊圈尋找它愛吃的一把草——那時候,我也許是六歲或七歲,饑餓像鏈條般,每天都拴在我的脖子上,想要把我吊死在空中,將我的喉管勒成一根無法透氣的枯枝或敗草,想要把我的生命如擲鐵餅的運動員,一下將它甩到狂野的墳墓邊。就是這時候,我的父親在20里外修公路的工地上,傳話說讓我去一趟,到他那兒有肉吃。我就在一天去找我的父親了。我邊走邊問,一路謹慎,擔心我找不到父親,但卻找到了丟失的門扉。然而,饑餓也是一條通道,我還是一早出門,午時到工地見到了父親。他拍拍我的頭,拉著我的小手,把我交給了工地上的炊事員。炊事員就把我領進邊上的一間小屋子,給我端來大半碗煮熟的肥豬肉——那一天,工地上殺了一頭豬。同時還給了我兩個白饅頭,然后,他把糊了窗紙的窗戶關上了,把屋門從外邊鎖上了,不讓任何人看見我藏在屋里正在偷吃肉。
我就在那一片漆黑的小屋里,狼吞虎咽,以最快的速度吃完了那大半碗肉,還又喝完了半碗完全等于是油的煮肉水。從此,我知道了豬肉是白的比紅的香,肥肉似乎比瘦肉更可口。可是,在我從那間小屋出來、挺著肚子要走時,我的父親在送我的路上問:“你全都吃完了?沒有給你姐姐留一點?”——那時候,我姐姐常年生病,每天都躺在病床上。那時候,我看著父親的目光,來自我內(nèi)心對吃的、貪婪的懊悔,如同我在路上順手撿了一樣東西,結果卻成了賊一樣。那個周末的下午,我手里拿著父親沒舍得吃的一塊熟肉,用紙包著回家時,一路上再也沒有吃肉時的香美感;沒有那種幸福感。我一言不發(fā),默默走著,多年之后,今天回憶起來,還有一種無法消退的委屈和愧疚。
第二件事,是我們村里有個脫發(fā)的病人,男,小伙子,俗稱是禿子。因此他一年四季頭上都戴著一頂帽子。冬天戴棉帽,夏天戴一頂單布帽。天太熱時,也會戴草帽。因為是禿子,因為頭皮有病難看,就沒人會去把他的帽子摘下來。誰突然去摘他的帽子時,他就和誰打架,并朝死里打。他敢拿起一塊磚頭朝對方的頭上砸。因為他的頭上戴的不僅是帽子,還是一種他做人的尊嚴和神圣。
然而,這一天,村人都端著飯碗在門口吃飯時——鄉(xiāng)黨委書記——那時不叫鄉(xiāng),叫公社;叫革命委員會——我們村有幸一直是公社——鄉(xiāng)所在地——那天相當于鄉(xiāng)黨委書記的革委會主任,突然把禿子的帽子摘下來,一下拋在空中,讓那帽子打著旋兒朝下落。這一下,他動著小伙子的神圣了,冒犯小伙子的尊嚴了。小伙子大喝一聲,舉起飯碗就要朝革委會主任的頭上砸過去。這時刻,這才叫千鈞一發(fā),才叫危急時刻。就在小伙子要把飯碗砸將過去時,就在村人們以為局面不可收拾時,可小伙子下子認出扔他帽子的不是別人,正是相當于鄉(xiāng)長、書記的革委會主任了。
氣氛極度安靜了幾秒鐘。那時真是一針落地,猶如一聲巨響??删瓦@時候,幾秒鐘,小伙子把舉在頭頂?shù)娘埻?,又緩緩收將回來了。他用柔和的、對不起的目光看看革委會主任,轉身從革委主任身邊默默走過去,默默地揀起帽子,戴在頭上,默默地離開大家,端著飯碗悄無聲息地回家了。
他走去的身影,柔弱無力,宛若深秋在空中無奈落下的一片葉。這片秋葉在我的頭腦中,從我的少年飄到我的中年,還沒有找到落腳地,一直地飄著、飄著,總是飄在我的記憶里。
第三件事情是,剛才我說的我們那兒修公路,要在我們村頭的河上建造一座橋。橋是我們那兒自盤古開天后修的第一座鋼筋混凝土的水泥橋。來修橋的是省會鄭州的第一橋梁建筑公司。而這公司中有一對夫婦是鋼筋工,廣東人,借住在我們家。這家人專愛吃狗肉,非常讓人煩??伤麄兗矣幸粋€小姑娘,比我小一歲,叫見娜,長得漂亮,穿得漂亮,走路蹦蹦跳跳的腳步,如彈奏鋼琴的手指一模樣;腳步聲和音樂一模樣。她總是叫我“連科哥”,上學放學都拉著我的手。我總愛替她背著書包讓她空著手。我以為,生活本就這么陽光燦爛,春暖花開,連從天空落下的雨滴和冰粒,都如一對少年踮著腳尖奔跑在田野的腳步樣。然而,然而在一個假期里,我去深山區(qū)我的姑姑家里住了幾天,當我回來時,村頭的路修通了,那座橋異常傲然地豎在村頭河面上??赡切┬迾虻娜?,總是拉著我的手叫我哥的那個小姑娘,他們?nèi)彝蝗徊辉诹耍S著建筑公司不知搬到哪去了。
那個叫見娜的小姑娘,給我留下了她用過的鐵皮鉛筆盒,作為紀念她就消失了。永遠消失了。除了在我的回憶中她會出來和我見一面,之后就連我把她寫入小說作為文學的尋人啟事,也沒真正見到她。
感傷如同歲月的雨季;歲月如同雨季中的傷感。我就這么從少年走入了青年,在20周歲時離開了我的故鄉(xiāng),當兵了。當兵之后我在新兵連的第一頓晚餐是吃的包子。那一頓我吃了18個如拳頭大的肉包子(還有一位我的同鄉(xiāng)戰(zhàn)友吃了22個)。第二天連隊吃餃子,我和全連的士兵,每人都平均吃了一斤多餃子。我親耳聽見新兵連長在電話上,向營長匯報我們這批來自窮鄉(xiāng)僻壤的新兵情況時,他罵我們?nèi)秦i。他對營長憤怒地說:“這些窮小子比豬都能吃!”他罵我們,可我們——是我,一點都不生氣。一點都沒像我們村有頭病的小伙對革委會主任那樣黑下臉。因為來到這座豫東的軍營里,我第一次坐上了火車;第一次見了電視機;第一次在電視中看到打排球,知道中國女排在世界上贏得了三連冠。更重要的,是我第一次讀到了外國小說,是美國作家瑪格麗特·米切爾的著名小說《飄》。直到那時,我才知道中國是有翻譯小說的。此前我在鄉(xiāng)村看的全部是中國“紅色經(jīng)典”的革命小說。我以為全世界的小說都和中國的小說一模樣,故事中百分之七十、八十的革命加上百分子三十或二十的愛情,就是百分百的最好小說了。是《飄》讓我明白,有太多更好看、更偉大的小說和中國的革命故事不一樣。它們之所以偉大,就是因為有太多太多的不一樣。之后我以《飄》為橋梁,跨過閱讀的河水,去讀巴爾扎克、托爾斯泰、陀思妥托耶夫斯基、雨果、司湯達、福樓拜、契訶夫、歐·亨利、杰克·倫敦等。我讀所有19世紀能找到的名著和18世紀那些大家的作品。當這些作品讀多時,當我也開始業(yè)余寫作、并因此去回首往事,翻撿我過去的記憶時,我剛才說的那三件少年往事的意義,就因為文學、因為閱讀發(fā)生變化了。
原來,我以為我跑二十里路去吃大半碗肥肉是因為饑餓才去的,后來,閱讀和文學,讓我明白那不僅僅是因為饑餓。還是因為理想。因為渴望今后吃飽吃好的人生理想我才跑去的。
原來,我以為村里有頭病的小伙子,沒有向革委會主任動粗打架,是因為害怕妥協(xié)的;后來,閱讀和文學讓我明白,那不僅僅是害怕,還有幾乎所有的人們對權力的敬重和恐懼。
原來,我以為我和那叫見娜的小姑娘的分手,是天真無邪、情竇初開的惆悵,后來,閱讀和文學讓我明白,不僅是這樣,更重要的是你對某種來自都市的文明的向往和追求。
大約,這也就是我少年時的向往和理想:向往吃飽吃好,向往受人尊重,向往現(xiàn)代的都市文明。這三種向往集合在一起,就是一種理想:希望離開土地,到城里去,自我奮斗,尋找自己人生需要的一切。這就是我首先要談的,關于理想。
(選自《南方周末》2014年5月8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