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街市間車水馬龍,人們行色匆匆。
瞇眼遠望,猛然想起若干年前這條街道的那一頭,發(fā)生過一個事件。兩個穿得很體面的女人,為了口角,要當街剝?nèi)チ硪粋€女人也很體面的衣服,以示羞辱。衣服真的被剝掉了,當時圍觀的有數(shù)百名行人,沒有人上前阻止。那兩個動手的女人,手上并沒有兇器,身上也沒有武功。
數(shù)百名不動聲色的圍觀者是不是想趁機一睹剝除體面后的女性胴體?這個推斷有點惡濁,比較厚道的猜測是:當爭吵開始時,他們不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和當事人的彼此關(guān)系,只能冷靜觀察;但是,當事情發(fā)展到惡性階段,那必然是一個反復搏斗、掙扎的漫長過程,而且行為的目的也已看得一清二楚,這總該有人站出來了吧?不,他們是衣冠楚楚的體面人,怎么能陷入拉拉扯扯的扭打之中?而且受害的女性已經(jīng)衣履不整,自己裹卷在里面碰碰撞撞也有損于雅潔的身份。于是,從頭到底,數(shù)百具健碩的生命像在劇場里那樣安分守己,靜靜地觀看著這一起街頭暴行的起承轉(zhuǎn)合,步步演進。
終于有人覺得有點不對,決定要寫一封信給報社,呼吁今后街頭不應該再出現(xiàn)這種“有傷風化”的事情。兩位先生從手提包里找出紙和筆,把紙按在電線桿上開始寫信。信寫得義正詞嚴,周圍的先生深有同感,便在信紙上一一簽名。每一個簽名都端正清晰,而在整個簽名過程中,剝衣的暴行仍在進行。
簽完名,有人尋找郵筒,一個熱心人自告奮勇地說,我回家正好經(jīng)過報社,直接送去。報紙很快報道了這個事件,也提到了這封簽名信。整個城市都震驚了,既被這起暴行激怒,更為數(shù)百名旁觀者羞愧,而對于那些躲在電線桿后面寫信簽名的人,則不知說什么好。
在我的記憶中,這是這個城市第一次感到自己整體上的不體面。體面的服飾,體面的步履,體面的談吐,體面的筆跡,一夜之間全都化作了云煙。
不體面在何處?不體面在缺少分辨善惡的即時敏感,缺少揚善抑惡的果斷行為。
以后那些日子,人們紛紛發(fā)表言論,要求司法部門嚴懲那兩個肇事者。其實誰都知道,像肇事者這樣的惡人,不管何時何地總會有幾個的,問題的嚴重性恰恰在于幾百名冷靜的旁觀者。但法不罰眾,人們只能借著對肇事者的憤怒,來洗滌群體性的恥辱。后來肇事者理所當然受到了懲罰,人們終于吐了一口氣,但痛苦并未消除,一座最講究體面的城市的痛苦。
直到不久之后發(fā)生了另一個事件,這種心理歉疚才稍稍得到緩解——
一位默默無聲的中年音樂教師因患不治之癥而進入危急狀態(tài),他的兩位學生聞訊中止了在國外的演出,趕回來為老師舉行了一場挽留生命的音樂會。這件事被市民知道了,那天,很多與音樂沒有太大關(guān)系的家長帶著自己的孩子擠進了音樂會現(xiàn)場,在聽完演奏之后,鼓勵孩子走向募捐箱,一雙雙小手在黑亮的鋼琴邊上幾乎組成了一個小樹林。然后,家長們又帶著孩子們上街買花,找到音樂教師的宿舍,從宿舍一樓到五樓的樓梯立即被密密層層的鮮花鋪滿。
我想,這些家長是在進行一個艱難的囑托:“我們這一代有點不行了,你們要換一種活法?!蹦且惶炀尤挥心敲炊嗉议L牽著自己的孩子在街市間為此奔忙,想起來實在有點讓人興奮。
不知道這些家長中有沒有那次惡性事件的旁觀者,但想必都是讀到過有關(guān)報道的。他們經(jīng)歷過人人自危的年代,看到過特殊年代里街道間的武斗、抄家和大大小小的政治事件,深知即便是一目了然的惡行也難于以自己的一腔正義去撲滅,于是便學會了旁觀和退縮,滿臉皺紋埋藏了一層層難言的生存經(jīng)驗。有時,他們也會把這種生存經(jīng)驗吞吞吐吐地傳授給自己的孩子,但千言萬語常常抵擋不住孩子最幼稚的發(fā)問,其實這種發(fā)問也來自于自己的童年。他們在疑惑中反思,直到一樁樁惡性事件把他們一次次搖撼,他們終于知道應該給孩子們留下一點什么了。據(jù)我所知,甚至那些身陷監(jiān)獄的父母,也希望前來探視的孩子做個好人,不要學壞。
在一般情況下,這種有關(guān)人之為人的囑咐發(fā)生在家里,發(fā)生在課堂,但是善惡命題的本質(zhì)是超越親情和學問的,它們最終實現(xiàn)形態(tài),是一個人與無數(shù)陌生人的關(guān)系,因此最大的課堂常常在人群中、街市間。
正面的課,反面的課,明白的課,灰色的課,我們都從這樣的大課堂上走出,然后在不知不覺中又成了這種課堂的教師和課本。
在街市這個課堂上,即使那些已在頻頻教育他人的人也未曾拿到過畢業(yè)文憑。美國作家艾·巴·辛格在小說《市場街的斯賓諾莎》中寫一位哲學博士如何在孤室冥思中瀕于死亡,卻又在街市俗情中獲得新生。喧鬧的街市足以向神圣的斯賓諾莎發(fā)出挑戰(zhàn),更遑論我們?
我仍然凝視著街市。
街市不提供理論,只提供情景。情景大多比理論雄辯,而善良,正是在情景中生存。
說到這里我又想起了有關(guān)街市的一個回憶。
許多年前,為了一種戲劇觀點的分歧,一位外地學者和一位本地學者在我們學院對門的街道口友好地辯論,我是支持那位本地學者的觀點的,當時正站在他們中間,準備等他們說完之后做一番申述。但就在這時,一位騎自行車的中年婦女連人帶車倒在馬路中央,還沒等大家反應過來,只見那位外地學者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把她扶了起來,我和其他行人跟上前去幫忙,等我們扶著這位婦女一步步走到街邊,我看見,那位本地學者正紋絲不動地站在原地,劃著火柴在點煙,眼神定定地構(gòu)想著新的辯論詞句。
“還好,看來沒有大傷?!蓖獾貙W者拍打著自己衣服走回原地。
“關(guān)于淡化情節(jié)的問題……”本地學者立即就把中斷的辯論接上了。
就在這一刻,我的心情產(chǎn)生了微妙的變化。我當然知道人品與觀念不能等量齊觀,但無法阻止自己的耳朵在此后傾聽那位外地學者的聲音時感到的舒服。我還是不太同意他的觀點,但卻體會到了一種舒服的不同意,就像同時體會到了一種不太舒服的同意。不久北京一家雜志要我為這場延續(xù)多年的爭論作總結(jié),我的觀點也就由一端而趨向于平正。后來越來越多的事實證明,那天的舒服終究是舒服,那天的不舒服終究是不舒服。
(錢俊薦自《莫愁》)
責編:E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