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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間老屋

2014-06-25 04:17:10張良英
地火 2014年4期
關(guān)鍵詞:老田圓圓

■ 張良英

老 屋 版畫/王洪峰 作

這間老屋始建于20世紀(jì)50年代,是用土坯和草泥建造而成的,住著我寡居的養(yǎng)母王秀秀。

過去,它一直作為石油局的家屬宿舍,供有家的職工居住。經(jīng)過幾十年的風(fēng)吹雨淋,老屋已經(jīng)不再牢固,如一位上了年紀(jì)的老人,茍延殘喘。老屋越來越老,前幾年局里決定拆掉老屋,以防突然倒塌發(fā)生意外。拆遷工作進行得很不順利,那是一個陽光普照的早晨,幾位干部來到王秀秀的家,動員她搬出老屋。這是兩間明亮、整潔的小木屋,顯然是精心翻修過的,一座挺不錯的農(nóng)家小院。小院收拾得清清爽爽,院子里掛滿絲瓜、豆角的籬笆上,綠油油的葉子沐浴在陽光下,給人一種幽美、恬靜的感覺。王秀秀對于干部們的動員,不予理睬。面對這樣一個老石油人的遺孀,干部們很無奈,不得不打電話把我從北京召回來,幫忙做工作。

那天我回到家,院子里幾只雞也不怕人,各自在瓜秧底下覓食,一只大尾巴公雞咕咕地呼喚著母雞,它是找到了蟲子,很有風(fēng)度地讓母雞來吃,幾只母雞跑過去,爭著伸嘴,大公雞伸頭把蟲子送到最先跑到的母雞嘴里,又弓起脖頸來,搖了搖漂亮的翅膀,尾巴還一翹一翹的。一只母雞,引領(lǐng)一群剛剛孵化不久的雞雛,有蔥黃的、黑的、淡黑的、白的,還有如鵪鶉一樣駁雜的,全身茸毛像絨團,黑眼睛如墨晶一般,啾啾的叫聲真的比山泉的響聲還好聽。屋里空無一人,媽媽會去哪里?

我想了想,一定是去小圓山了。老屋離小圓山不遠(yuǎn),轉(zhuǎn)過一個山坡,溝谷里斜倒著一棵胡楊樹,看似死了許多年,樹皮早已脫落,表皮滿是被蟲子啃噬過的痕跡,斑斑點點,如同圖畫。這棵樹眼看要爛掉了,卻又在旁邊滋生出好幾棵新樹,挺挺地直往上長。再轉(zhuǎn)過一叢低矮的灌木,陽坡有一小塊平地,那里是我養(yǎng)父田德錄的墓地,墓前立一高大厚實的石碑,媽媽之所以不想離開老屋,是怕她走了,爸爸在地下會感到冷清和寂寞。她要在這里守護著爸爸,老屋有爸爸用草泥抹過的墻壁,挑水的鐵皮桶,還有他睡過的床……似乎空氣中都留著他的氣味。這里的一切,留下太多太多有關(guān)爸爸的回憶。

上個世紀(jì)50年代,那時候還沒有我。養(yǎng)父田德錄是中國人民解放軍19軍57師的一名戰(zhàn)士,部隊更名石油師后,他隨部隊一起開赴新疆克拉瑪依參加石油會戰(zhàn)。部隊在開赴新疆之前休整一段時間,給每人放半個月假回家探親。

家鄉(xiāng)越來越近了,田德錄的心情是激動,是喜悅,還有幾分緊張。一種回家的渴望和另一種酸楚的傷痛,在他心里激烈地起伏著。天近黃昏,田德錄回到田家坪頭村,遠(yuǎn)遠(yuǎn)看見村頭那棵老榆樹,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他雖然離開了好多年,卻常常在夢里回去。當(dāng)他真正踏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聞到與別的地方不一樣的氣味時,想起了童年的許多人和事。

小德錄從小沒有母親,沒娘的孩子像根草,饑腸轆轆,餓得肚子咕咕叫,倚在墻角曬太陽,做夢吃面條。是大伯家菊子姐把他從夢幻中叫醒,揭開挎在胳膊上竹筐里的蓋布,拿出一個苞谷面餅子。小德錄接過餅子,再也不惦記夢里的面條了,手里可是真真實實的面餅呵!一口差不多咬掉小半個,餅子是和野菜摻合在一起烙的,粗粗拉拉噎得他直伸脖子。

再后來為了混口飯吃,菊子姐又領(lǐng)著小德錄去王老爹家放羊……想到這里,田德錄眼里禁不住潮潤起來。他咬著牙,努力抑制著,把眼淚噙在眼眶里,沒讓流出來,直奔菊子姐的家。

到家了,門敞開著,菊子姐做夢也沒想到進門的會是德錄兄弟,吃驚地望著他,眼睛里突現(xiàn)出驚喜的光芒。

“錄錄,我的好兄弟,真的是你??!”

他向她撲過去,熱情激動,吁吁地喘著氣。

小德錄的娘歿了,是趴在菊子姐背上長大的,久別重逢,還像小時候那樣。菊子姐摟著比她高出一頭的兄弟,漲紅了臉,訥訥地說:“我不是做夢吧!回來也不事先捎個信兒?!?/p>

“姐,你好嗎?”德錄溫馴地低著頭扒在菊子姐的肩頭上,能覺出她的心跳,整個身子因激動止不住地哆嗦著。

菊子姐松手把德錄推開,望著站在她面前的兄弟,從頭到腳好生打量了一番,發(fā)現(xiàn)兄弟長大了,也壯實了,不由得打心眼里笑出聲來。

“好!好著呢?!?/p>

“姐,我想你們?!钡落浾f。

“我也是。不會那么巧吧?前些時日我還對你姐夫說,寫信讓德錄回來一趟,信還沒寫呢,老天爺保佑,什么風(fēng)把你給送回來了。”

“有啥事兒?”

“德錄,在外面有對象了嗎?”

“沒呢,怎么啦?”德錄疑惑地望著菊子姐,到底她想說什么。

“沒有就好,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二媽、老根叔等好幾個親戚給你物色了一個好閨女,多次催我給你寫信,讓你回來看看行不行?!本兆咏阏f。

“蠶老一時,麥?zhǔn)煲簧巍保f的是蠶由嫩變老,麥由青變黃,是那么短暫而迅速,是自然不可逆轉(zhuǎn)的規(guī)律。德錄那年23歲,正是一個成熟男人談婚論嫁的年紀(jì),他同意去相親。

這天德錄來到王家坳村二媽家,老根叔和好幾個親戚也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介紹閨女的情況。閨女姓王,名秀秀,十七歲。模樣長得不錯,還上過初中,要不是家庭出身富農(nóng)的話,早出息了。家里弟兄姐妹六人,生活困難,她是老大。新中國成立前她們家以種地為生,農(nóng)忙種地,農(nóng)閑挑上土特產(chǎn)到山里換些糧食回來賣,以補貼家用,日子過得比平常人家稍好一些,所以土改時被劃了個富農(nóng)成分。

大家如此熱心快腸地介紹,七嘴八舌顯得有些亂,但看得出來,親戚們都很喜歡這個叫秀秀的閨女。二媽、老根叔心急地當(dāng)場讓德錄表態(tài),行,還是不行?

結(jié)婚是件大事情,常言說得好,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人還沒見著呢,讓他馬上做出行還是不行的決定,似乎太著急了點。其實德錄聽了親戚們的介紹,對秀秀和她的家庭有些了解,心里基本認(rèn)同了王秀秀。慎重起見,對二媽和老根叔點了點頭說:“看了人再說吧!”

趕早不趕晚,草草買了點上門的禮品,一行人到王家相親來了。王家老人聞訊迎出門來十分熱情。大家進門落座,秀秀一一給客人上茶,她低著頭給德錄上茶時柔聲細(xì)語地說了聲“請喝茶”,并抬頭瞟了德錄一眼,誰曾想德錄也正在看她,四目相對,姑娘羞紅著臉,趕緊低下頭轉(zhuǎn)過身去招呼別的客人。

“我的天哪,她是那么漂亮!我的老婆就她了?!钡落洿蛞贿M門,只覺得眼前一亮,心里便已經(jīng)做出了決定,眼睛就沒有離開過秀秀。她,身體苗條,個子不高,有些老相,說是十七,看起來怕有二十出頭的年紀(jì)。風(fēng)吹雨打的農(nóng)村人,膚色有點兒黑,瓜子臉,一對會說話的眼睛,一眨一眨地閃著靈光、激情,溫雅嫵媚中透著銳氣。濃黑的頭發(fā)梳一條獨辮甩在腦后,那是一種活潑、鮮明的,典型美人坯子的標(biāo)志,是她最吸引人的部分,讓人一看就再也忘不了她。

通過幾次接觸和交流,德錄發(fā)現(xiàn)秀秀雖然只上到初二,但要不是因為家庭的拖累,沒法繼續(xù)上下去的話,絕不能用平凡而簡單去概括她。年紀(jì)不大,卻很懂事,舉止言行都很成熟。她衣著簡單樸素,每次約見都很守時,有燦爛的笑容和滿滿的自信。短短幾天倆人心中都裝下了對方,臨行前在二媽家請大家吃了一頓飯,算是訂婚宴或改口飯吧,正式確立了關(guān)系。

飯間德錄向秀秀的父母說:“請爸媽放心,我一定會對秀秀好?;厝ゾ痛驁蟾妫叫陆差D好了之后就來接她?!?/p>

秀秀父母對未來的女婿還是滿意的,只是聽說到新疆,那么遠(yuǎn)的地方,克拉瑪依,聽都沒聽說過,有些個不放心。女大不中留,遲早要嫁人的,好在當(dāng)兵的女婿不錯,實誠。人好比啥都強,遠(yuǎn)就遠(yuǎn)點兒吧,老人布滿皺紋的臉上掛著笑,一個勁兒地說:“好!好!就按你說的辦?!?/p>

回部隊那一天,秀秀一家送德錄到村口,目送著他漸行漸遠(yuǎn)。田德錄回過身去,秀秀站在他父親身邊,手握白手巾,在眼眶邊不停地拭著。田德錄朝她揮了揮手,往前走,繞過樹林,再朝后看,秀秀一家還立在那兒,只是太遠(yuǎn),已經(jīng)看不大清了。

新疆克拉瑪依最初不是城市也不是村莊,是一望無際的大戈壁和幾頂被風(fēng)沙吹得呼呼響的帳篷。

帳篷既不防暑抗寒又常被大風(fēng)掀起,田德錄被安排去挖地窩子。有些像當(dāng)年在戰(zhàn)場上挖戰(zhàn)壕或掩體,但在這里都是些拳頭大小的石頭,在地面以下挖約一米多深的坑,形狀四方,面積約十幾平方米。沙土沒有粘力,容易塌方,得從小圓山拉來黃土,拌上麥草和水,攪拌成草泥抹在墻壁四周,然后再用土坯砌約大半米的矮墻,土坯也是從小圓山拉來的黃土制作而成。頂上架起幾根并不圓直的檁條和椽子,鋪些葦草,泥巴蓋頂。好在新疆雨水少,地窩子不易垮塌,可以抵御沙漠地區(qū)常見的風(fēng)沙,比帳篷強多了,而且冬暖夏涼。就是采光不好,昏暗通風(fēng)差。

地窩子最大的缺欠就是頂是平的,逢下雨水流不順暢,就應(yīng)了那句外面大下,里面小下的話,只好盆盆罐罐齊上陣。于是,每到雨天,地窩子里便奏響了鍋碗瓢盆交響曲,叮叮咚咚好不熱鬧。好在戈壁灘雨稀罕,偶爾光臨一次,不待你煩,它便悄然而去,卻也無大礙。只是那戈壁風(fēng)來得勤,且猛,一刮就是飛沙走石,不見天日。這又顯現(xiàn)出地窩子的好處來,因是建在地平面以下背風(fēng)處,風(fēng)再大,也只能拂頂而過,奈何地窩子不得。討厭的卻是駕風(fēng)而至的沙塵,細(xì)細(xì)的,粉粉的,無孔不入。于是,每逢刮大風(fēng),地窩子里即煙遮霧罩,渾渾噩噩,另是一番景象。風(fēng)停,沙塵卻不走,四處安居下來,鬧得大小家什皆一色沙塵。

不管怎么說,總算安頓下來了,田德錄擰亮馬燈給秀秀寫信,想說的話很多,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核心的是讓她速來新疆克拉瑪依。

西進的列車在展平展平的戈壁沙原上疾馳著,鐵路兩旁的荒原,一望無際。假若沒有視線盡頭那些依稀可見的山影,你簡直想象不出沙原究竟要伸展到什么地方。無一棵草和樹,除了石頭還是石頭,沒有任何可以叫人聯(lián)想到生命的東西。正值秋末初冬季節(jié),遠(yuǎn)處山巒的白雪,閃爍著寒冷的銀光。

秀秀乘坐的不是客車,搭乘的是運貨的悶罐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隨意性很大。悶罐車?yán)锟臻g就那么大,車上的人吃、喝、拉、撒、睡全在這里面。睡覺好辦,行李打開就成。吃和喝也還湊合,路上準(zhǔn)備些干糧和水。難就難在拉和撒不方便,尤其那些拖家?guī)Э诘模笕撕⒆?,男女老少,弄得一個車廂里臭氣熏天。

列車在行進中,一個小女孩要拉屎,下車是不可能,只能就地在列車上解決。當(dāng)媽的沒辦法,只好讓女孩蹲著拉洗臉盆里,拉完屎,屎臭熏得人頭暈。一個老頭把車廂門拉開一條縫,指了指臉盆,示意把盆里的屎倒掉,臭味會小一些。臨近的秀秀也沒多想,端起臉盆走到車門口,剛把臉盆伸出車外,一股勁風(fēng),臉盆脫手而去,站立不住。

“你不要命了!”要不是一個中年男人一把拽住秀秀的話,說不定連盆帶人一起給摔出車外。

越往西走,天越來越冷了,火車坐到尾亞,改乘汽車前往克拉瑪依。

時間是十一月中旬,新疆已進入冬季,搭乘的是敞篷卡車,冰天雪地的。車過烏稍嶺,左盤右旋,彎來拐去,始終沒有拉直的時候。一路全是泥土石子路,坑坑洼洼。汽車行駛在上面,像小舢板航行在大海,忽上忽下,顛顛簸簸。太陽倒是早早地出來了,兩側(cè)的陡崖擠出陰冷陰冷的雪風(fēng),帶著沙粒,劈頭蓋臉地打來,讓人覺不出一絲太陽的溫暖。

人人都縮著脖子,進入新疆之后,似乎不太下雪,即使下點兒小雪,也早早被汽車碾得沒有了。汽車沿著兩條深深的車轍,在簡易公路上緩緩前行,車轍里的泥土反復(fù)被碾壓研磨成灰黃的粉塵。汽車過處,車輪幾乎被淹沒了三分之一,灰塵立刻像云霧一般在車后飛揚。

秀秀在靠后的車廂里,坐在行李上,低著頭,滿頭滿臉都是灰,簡直分不清鼻子、眉毛、眼睛的位置。猛地,汽車又一次顛得不輕,她的心也隨之被吊起來,胃里好一陣翻涌,鼻子辣辣的。哇的一聲,早上喝進去的糊糊,全被倒了出來。

嘔吐仿佛會傳染似的,一時間車廂里你吐我也吐,你一攤綠他一攤黃地比賽著,全心全意在那兒嘔吐不止,恨不得把腸腸肚肚全都吐個干凈。秀秀是那樣地虛弱,直感到頭暈?zāi)垦?,渾身直冒虛汗?/p>

夜幕降臨了,敞篷卡車總算開到了住宿點。一溜帳篷和幾間土坯房的臨時車站。下得車來人人頭重腳輕,搖搖晃晃,個個面色蠟黃,筋疲力盡,像害過一場大病。臨時車站就那么幾間土坯房,人多房少。不知是進進出出的人太多,門總關(guān)不上呢,還是爐子本身就沒燒得太熱,土坯房中間一堵火墻,摸上去只能感到不多的一點點熱氣。地上全鋪的是麥草,行李打開就可以睡覺。方便倒是方便,你走我來,迎來送往,車站住過多少人,恐怕沒有人統(tǒng)計過,也無法統(tǒng)計。最清楚和最高興的莫過于草叢里的虱子和跳蚤了,無須費心勞神,每天晚上都能隨心所欲地享用到豐盛的大餐。這一路上秀秀的被子、棉衣褲、內(nèi)衣、內(nèi)褲,尤其是頭發(fā)里,都是虱子和跳蚤們努力生兒育女的地方,它們以驚人的速度繁殖著。

開始的時候,一咬一個包,奇癢難忍,不停地抓撓,一抓紅一片。后來虱子多了不癢,頭發(fā)板結(jié)成一塊,很費力地梳理一下,總能篦出一兩個虱子,一掐一攤血,還帶著“啪”的響聲。

凜冽的寒風(fēng)像一只凍僵了的怪獸,呼號聲中夾著呻吟在曠野里狂奔著,發(fā)瘋地?fù)u晃著護窗板和房門。土坯房的門是幾塊板皮釘制的,板與板之間露著大小不一的縫,再加之人多,本身就關(guān)不太嚴(yán),凍得屋里的人縮成一團還瑟瑟發(fā)抖,躺在門口的秀秀幾乎一夜沒睡。

這些曾經(jīng)當(dāng)過兵的男人們,來到克拉瑪依之后,越來越多的人接來了女人,有了屬于自己的家。

因為她們的到來,荒漠中的克拉瑪依從而呈現(xiàn)出春天生機勃勃的模樣。

從軍人到石油工人轉(zhuǎn)型的過程中,在這個早穿皮襖午穿紗,風(fēng)吹石頭跑的茫茫戈壁灘,家,實際上成為這個世界上一個可以??颗c信賴的港灣。他們從這里不斷停泊或出發(fā),縱使走得再遠(yuǎn),哪怕是在大漠深處,見不到一棵樹和草,也會看得到回家的路,也會感知到妻子溫情脈脈守望的眼神。對于一個男人來說,如果沒有一個心愛的女人共筑愛巢,風(fēng)雨同舟,他可能會有永遠(yuǎn)找不到家的感覺,他便無法排遣內(nèi)心與日俱增的孤獨與蒼涼,甚至產(chǎn)生一種心無所依的挫敗感。

每一個血氣方剛的男兒,都想擁有一個溫馨幸福之家的意念與向往不會變。地窩子已經(jīng)無法滿足扎根油田、建設(shè)邊疆的需要了,各單位紛紛蓋起了一排排兵營式的平房,大多數(shù)土坯砌墻,黃土、草泥糊頂。

秀秀來到克拉瑪依,采油廠基建班長田德錄也分到了這么一間婚房。房子雖然不大,土坯壘好架鋪的垛子,架上幾根楊樹或榆樹桿子,墊上柳條編的床板,鋪上一層干草,再把兩個人的鋪蓋往上一鋪,結(jié)婚的雙人床成了!有家無具,房里顯得空蕩蕩的。田德錄不愧是基建班長,吃飯的桌子是土坯壘的,草泥抹面,溜光水滑,既實用又好看。還從保管員那里要來個肥皂箱子,放在窗下,用四根木橛子撐起來就是一張漂亮的梳妝臺,放著隊長媳婦胖嫂送來的一面鏡子,好叫秀秀喜歡。門上、窗子上,胖嫂還剪了大紅喜字貼在上面,給新房增添了不少喜慶氣。

晚上,田德錄下班回到家里,秀秀捻亮了擦得錚亮的馬燈,不一會兒就聽到一伙人來到門外。他們是田德錄的戰(zhàn)友、同事來新房鬧房了,嘰嘰喳喳先進門的是他們的家屬。齊班長的媳婦符嫂把一只小奶鍋送給秀秀:“秀,我沒啥送你的,以后有了孩子這奶鍋用得著。”秀秀的臉一下子紅了,趕緊起身讓座,幾個人全讓到床沿、床頭坐著,自己和田德錄只好站著。

胖嫂給送來一小袋苞谷面,大約有七八公斤,在當(dāng)時該是多么重的禮呵!秀秀初來乍到,暫時沒戶口,沒戶口也就是說沒有糧食供應(yīng),兩個人吃一個人的糧,糧食對一個家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感動得秀秀熱淚盈眶不知說啥好。胖嫂看看空蕩蕩的屋里,不由得感嘆起來:“現(xiàn)在結(jié)婚也干脆,兩床被子合到一起就行了。在我們河南老家可是件大事兒,坐花轎拜大堂,一天下來暈頭轉(zhuǎn)向煩瑣死了?!闭f著拉過秀秀的手。

“往后咱們一起干活,有啥為難事兒,找我許胖!”

“謝謝!可我啥也不會,要拖累大家了,一定好好學(xué)?!毙阈悴缓靡馑嫉卣f。

“人家咋做你咋做,學(xué)啥呀!出力氣的活兒,舍得下死力就中?!?/p>

“胖嫂,你這話不全對。人呀,心靈手巧的,啥子活兒都干得好;笨頭笨腦的榆木疙瘩,只曉得出牛力氣,干出來的活呀——”一個叫芳芳的四川女人話還沒說完,自己先笑了,“哈哈,像老太婆的褲襠——提不起!”頓時,小小的屋子里笑了個人仰馬翻。

嘰嘰喳喳地來了,咋咋呼呼地嚷著,要不是后來又來了一撥人,屋里擠不下,娘兒們還要鬧下去。

夜深了,月光斜照窗口灑在床上,田德錄擰熄了馬燈,把秀秀擁進懷里。倆人緊緊地?fù)Пг谝黄?,任令人心蕩的快樂消融著?zhàn)栗的身體。月光下秀秀雙目微閉,田德錄親吻著她細(xì)長微抖的睫毛、濕熱的雙唇、白皙如玉的脖頸。正當(dāng)他為秀秀脖頸與肩胛連接處美妙弧線而感動時,秀秀突然睜開迷蒙的雙眼,從田德錄的肩頭抽出右手,把丈夫的雙眼輕輕掩上不讓看。田德錄低下頭,將頭深深地埋在秀秀溫柔的懷里,吮吸著那醉人的芳香……

月亮越升越高,憂郁的銀光,給寂靜的沙丘抹一層蒼白,茫茫的戈壁荒原越發(fā)顯得朦朧而神秘。聳起的芨芨草團,沙柳莽叢,駱駝刺堆,在月光中投下可疑的暗影。星星在深邃的夜空中眨巴著眼睛,好像在窺視這神秘的茫?;囊啊?/p>

共和國那些年遭受了天災(zāi)人禍,全國人民最大的困難是糧食、副食品短缺,幾乎人人吃不飽肚子,隨之而來的是不少人開始得浮腫病。為了確保礦區(qū)大人小孩的身體,礦區(qū)黨委積極開展農(nóng)副業(yè)生產(chǎn),組織職工家屬進行農(nóng)副業(yè)生產(chǎn)和社會服務(wù)工作,成立了人民公社。隨著時代的變遷,后來又叫五七家屬管理站、勞動服務(wù)公司。

秀秀來克拉瑪依之后,她和她的姐妹們,挖管溝、打土塊、蓋房子、掏廁所……什么又臟又累的活兒都干過。

女人打土塊,泥里來水里去,對于克拉瑪依的女人來說,在那個年代已經(jīng)不算什么稀奇事了。但畢竟不同于男人呵!取土、和泥、裝泥、脫坯,彎腰端起20多公斤重的泥模,緊抱在懷里,跑向土塊場——少則50米,多則100多米的地方扣下,如此往返200多次,即使是人高馬大的男子漢也吃不消,體力消耗的程度,是可以想象的。

秀秀每天需要完成500個土塊的定額,隊上給記10分工,一個月下來便可以掙上全額工資30元錢。這30元錢對剛成家的秀秀來說,真的是太重要了,她需要買高價糧來維持生活,還得寄錢回老家,幫助爸爸媽媽供弟弟妹妹上學(xué)。但是要完成500土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光黃土就得挖好大一堆。她沒有打過土塊,開初幾天手忙腳亂,累得要死還是完不成定額,不得不起早貪黑地加班加點。緊挨著她的胖嫂,年齡比她大許多而且胖,干起活來卻一點兒不顯得拙笨,有條不紊很從容。頭天下午挖好打500土塊的干黃土,放水泡上這才回隊里吃晚飯,吃過飯干土也泡透了,赤著腳褲腿卷得高高的,跳到泥坑里“噗嗤噗嗤”上下來回踩上一通,把和好的泥一鍬鍬地挖出來,堆成渾圓的土饅頭,表面抹光。讓和好的泥放在那里像發(fā)面那樣醒著,待第二天早上,早早起來再翻一遍,便開始裝模、端模、扣模,一次三塊。周而復(fù)始直到把和好的那堆泥扣完為止,這時還不到吃午飯的時間,回到家里還能好好睡一個午覺。下午待土塊半干成型上架,點點數(shù)驗收就行了。

秀秀也學(xué)著胖嫂那樣合理安排時間,果真輕松一些,但要完成定額還是非常吃力。看看旁邊的老姐姐羨慕死了,有條不紊,看似不緊不慢,但很出活兒。除腰上圍一塊麻袋片做的圍裙?jié)M是泥水外,其他地方基本是干凈的,不像自己手忙腳亂的,弄得滿頭滿臉不是泥就是水。后來胖嫂把著手教她如何打土塊,從裝模教起,只見她敏捷地把土塊模打濕,用干沙涮一涮,平平地擺放在地上,伸開胡蘿卜般的五指,雙手靈巧地插入軟硬適度的泥里,順勢往下一刮,在地下滾成一團,捧起往模子里一甩,剛好裝滿三孔土塊模,雙手將稍稍多余的泥一掌抹掉。然后貓腰抓住模子兩頭,挺起肚子,端起20多公斤的土塊模,跑向平整好的土塊場,定好距離,再猛地翻撲過去,慢慢地提起模子,三塊土塊便有棱有角地齊齊排在地上,然后再用模子底往土塊上輕輕一壓,將一些微微翹起的棱角修整得平平展展的。胖嫂多次示范給她看,每一次裝模的泥團,不多也不少,盡可能做到剛好一模子,這樣省力又省事兒。每扣一次模,在重新裝模前濕模里撒干沙子盡量撒均勻,否則起模會很困難,而且土塊成型不是缺角就是少棱的質(zhì)量差。幾天之后熟能生巧,秀秀也能像老大姐那樣完成定額了。

天不亮秀秀就起床了,起床的時候,丈夫還在打著呼嚕。丈夫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打呼嚕的,秀秀的確記不起來了。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只要自己睡不著覺,半夜一醒來,耳朵里就會聽到德錄的呼嚕聲,一聲進一聲出,一聲長一聲短。開始是討厭,聽著心煩,覺得咋就嫁這么個人!后來時間長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給黃牛滿地走,秀秀也就慢慢適應(yīng)了,只有在丈夫的呼嚕聲中才睡得踏實。如果一覺醒來,還生怕聽不到德錄的呼嚕聲,總擔(dān)心他吐出的那口氣收不回來。于是,就耐心地等著,等丈夫把吐出去的那口氣重新吸進去了,秀秀才長長地松口氣。男人的一口氣真長,要等好一陣子。

她輕手輕腳地爬起來,梳洗時也盡量做到不出聲,生怕把丈夫吵醒。梳洗完畢出門的時候,丈夫還在睡覺。他當(dāng)班長不容易,操不完的心,總是早出晚歸。秀秀要去土塊場,把頭天泡好的泥巴攪拌翻和一遍,讓泥巴更均勻軟和。路過胖嫂的土塊場,老大姐比她來得還要早,正一鍬一鍬地翻和著,看見秀秀來到,伸直腰打了聲招呼:“來了?!?/p>

“胖嫂,咋這么早?”

“睡不著,趁天涼快多干點兒。不像你們年輕人,摟著男人一晚上折騰,戀床!”

“胖嫂……”想起昨晚與丈夫的纏綿,秀秀不好意思地臉紅了,天黑雖然看不見,但臉熱熱的自己能感覺得到。她不再理會胖嫂的玩笑,操起鐵鍬,開始翻和泥巴。一鍬蓋一鍬,下鍬拍上鍬“啪”的一聲響,然后抽鍬搗幾下,周而復(fù)始。重新翻和好那一堆泥,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秀秀回到家里吃早飯,丈夫老田上班去了,鍋里的苞谷窩窩頭和糊糊還是熱的。

秀秀吃過早飯,沒有像往天那樣馬上出門去土塊場,不知怎么了,這天她感到特別的困乏,身上懶懶的不想動。她在床頭上靠了一會兒,心想再不去的話,太陽會越升越高,天越來越熱,大中午站在泥里水里打土塊的滋味不好受。想到這里她覺得沒有那么困乏了,起身來到土塊場,從水坑里撈出浸泡的土塊模子,裝泥、彎腰端起土塊模來到晾曬場,扣模、脫坯,刷沙。一道道工序完成,三塊有棱有角的土塊晾曬在土塊場上。周而復(fù)始,三塊一組,一排排像列隊的士兵整齊而有序。

還不到中午,天上沒一絲兒云彩,熱度隨著太陽升高了,秀秀擦了一把頭上的汗水,她的動作越來越慢,抱在懷里的土塊模也越來越重。這時她下腹輕微有些疼痛,伴隨著腰酸及下墜的感覺。一陣少許濕熱,是不是來月經(jīng)了,有兩個多月沒來過了,今天是怎么了?覺得有些奇怪。她解下腰里的麻袋片,快步來到場邊的一條山溝,躲在沒人看得見的一叢灌木后面,又一陣小腹劇痛,像七八只手一齊使勁拽。她脫下褲子蹲下,血,汩汩地從下身涌了出來。緊接著她看到一片黑黑的圈圈里,有一個白色的橢圓形的小團,小團的中間有一個黑黑的點點。她不知道這是什么。雖然小腹沒有剛才那么疼了,下墜,想尿尿的感覺也沒有了,但她還是感到有些駭怕。

秀秀趕緊把胖嫂叫來,指著那攤黑圈圈問是什么東西,她這是怎么了。

“傻瓜,你是不是懷孕了?”胖嫂看了看地上那一攤東西說。

“沒有呵!我不知道?!毙阈慊卮鸬馈?/p>

“你有多長時間沒來月經(jīng)了?”

“兩三個月吧,怎么了?我的月經(jīng)有時候來,有時候不來,哪個記得那么清楚?!?/p>

“你呀!讓我說你什么好……你這是流產(chǎn)了?!毙阈闵俨桓?,把胖嫂心疼得跟啥似的,朝她直搖頭。

“流產(chǎn)!你是說,你是說我的孩子沒了?”秀秀指了指地上那一攤血。

胖嫂難過地點了點頭。

“呵!我的孩子……”秀秀大叫一聲癱倒在地上,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胖嫂叫來人把秀秀抬回家,趕緊通知田德錄和隊里的衛(wèi)生員。衛(wèi)生員來到秀秀還在昏迷之中,把過脈后說:“勞累過度,加上小產(chǎn),急火攻心,一時昏迷。不礙事兒,過一會就會醒來的?!比缓蠡剡^頭去責(zé)怪田德錄沒有照顧好秀秀,妻子懷孕這么大的事兒,做丈夫的竟然不知道。小產(chǎn),也得坐月子,好好靜養(yǎng),要加強營養(yǎng)。

早年,小鳥從克拉瑪依上空飛過,這里是無法棲身的死亡之海呵!是進去出不來的荒漠。時間過去了五年,一排排整齊有序的營房坐落在這里,醫(yī)院、郵局、商店、俱樂部、學(xué)校……如雨后春筍一般建起來了。初具城鎮(zhèn)規(guī)模的克拉瑪依,如今舊貌換新顏,成千上萬的鉆探工人、采油工人、煉油工人匯集在這里,車來人往,到處都在傳唱著《我為祖國獻(xiàn)石油》這首膾炙人口的歌:

錦繡河山美如畫

祖國建設(shè)跨駿馬

我當(dāng)個石油工人多榮耀

頭戴鋁盔走天涯

……

石油人的心被歌聲點燃了,人人熱血沸騰,激情萬丈地奔向各自的工作崗位。田德錄回家休假了半月,又要重返大漠深處的鉆井隊,這一走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秀秀想著咋樣也得給丈夫做頓好吃的。

可恰逢月末,當(dāng)月的糧、油及各種供應(yīng)月初早早就買完了,那幾年全國人民都在挨餓,人人吃不飽。石油工人的定量也一減再減,肚子總好像空著,能吃下一頭牛。每到月末,當(dāng)月的吃完了,下月的還沒到,按規(guī)定是不可以提前購買的。也不是真的一點辦法沒有,自從克拉瑪依形成城鎮(zhèn),附近農(nóng)村的農(nóng)民、農(nóng)場家屬不時有人來到集市上,偷偷摸摸倒賣糧食、雞蛋什么的,價錢雖然貴得嚇人,但拿糧票換要便宜許多。為了給丈夫做這頓出行的飯食,秀秀狠了狠心,來到集市上。街角邊蹲著一個老婦女,面前放一竹籃,竹籃用布掩蓋著,掀開一小角露出了下面的雞蛋。

“賣嗎?多少錢一個?”秀秀上前輕聲地問道。

“不賣,用糧票換?!崩蠇D女向四周警覺地看了看說。

“咋換?”

“1斤糧票換4個雞蛋?!?/p>

“2斤換10個,行不?”

“9個?!崩蠇D女很會做生意。

“10個吧,好事成雙,圖個十全十美,吉利!”秀秀說。

“不行,不行,9個我都虧大了。”老婦女提著籃子要走,當(dāng)時在集市上賣東西,不可以固定在一個地方,要經(jīng)常變換著,像打游擊,否則一旦被民兵聯(lián)防逮住,輕則沒收貨、款,重則收押勞動教養(yǎng)。

“行!9個就9個。我給你2斤糧票再加1元錢,湊個整數(shù),給我10個雞蛋。”秀秀不是嫌9個少,真的是想圖個吉利,十全十美。

回到家里秀秀炒了4個雞蛋,剩下的6個煮了留著丈夫帶路上吃。晚飯一盤黃燦燦香噴噴的炒雞蛋端上桌子,田德錄的眼睛都亮了,好長時間沒吃過這么好的飯食了。

秀秀給丈夫碗里夾了一大塊,總共就炒了4個雞蛋,這一筷子下去盤子里便所剩無幾了。田德錄夾起一小塊來放進嘴里,嘖嘖贊不絕口:“真香!”然后把碗里的雞蛋夾回給妻子。

“香嗎?香你就多吃點兒?!毙阈銑A起雞蛋要放回丈夫碗里,被丈夫的筷子壓著不讓,一雙深沉和感激的眼睛望著丈夫,眼圈紅紅的。

“真的很香。秀,你吃吧!把身子骨養(yǎng)得棒棒的,給咱生個孩子?!碧锏落浲荒槻松钠拮?。

“你……”秀秀心里熱熱的,鼻子酸疼起來,眼淚流了一臉。她愧疚、她委屈,自從那次流產(chǎn)之后,三年了,不知是生活差還是什么原因,肚子一直沒有動靜,她深感對不起田家。

沒有孩子的家像是一株不結(jié)果的樹,總?cè)秉c兒什么!

這天夜里,朦朧、柔和、寧靜,兩顆心溫暖著、律動著、泛著無限的情和愛。秀秀將額頭輕輕地抵在丈夫下巴處,整個人依在他的懷中,幽幽地嘆息說:“老田,要是我生不出孩子呢?”

“怎么會呢!我們還年輕,會有的?!碧锏落浀纳眢w顫抖了一下,摟緊妻子。秀秀在無聲地垂淚,淚水洇濕了丈夫的背心。

第二天,秀秀依依不舍送丈夫到車站,值班車漸漸遠(yuǎn)去。汽車輪在大漠的肌膚上勒出深深的兩道轍印,車轍里的灰土被反復(fù)輾壓研磨成黃黃的粉塵,汽車過處,車輪幾乎被淹沒了三分之一,灰塵立刻像云霧一般在車后飛揚。當(dāng)汽車消失在地平線,兩條深深的車轍伸向天盡頭的時候,秀秀的心一下子收緊了,熱淚像斷了線的珠子那樣滾落下來。待她回到家里,桌子上扣著一個碗,碗下面放著丈夫帶路上吃的6個雞蛋。明明記得給丈夫裝在他挎包里了,什么時候他又拿了出來?秀秀望著那6個會走路的雞蛋,害得她又傷心地哭了一場。

胖嫂和秀秀成了一對無話不說的朋友,這天倆人一邊納鞋底一邊拉家常。

“秀,你們結(jié)婚快五年了,沒打算要個孩子?”

秀秀納鞋底的動作變得緩慢了,不過只一小會兒。

“……有的?!?/p>

“那你們打算什么時候生呀?”

“不知道,這種事兒誰能說得準(zhǔn)。”

“不會是你們……”

“自從那次打土塊小產(chǎn)之后,月例一直不正常,時來時不來的?!?/p>

“秀,那你可得去醫(yī)院看看?!?/p>

“上醫(yī)院?我怕?!?/p>

“怕哪樣?有病治病,明天我陪你去?!?/p>

胖嫂陪秀秀去做了一次檢查,醫(yī)生遺憾地告訴她,因為那次流產(chǎn),嚴(yán)重的子宮內(nèi)膜炎造成卵巢堵塞,正常受孕的概率非常小了。

秀秀得知自己有可能永遠(yuǎn)不會生小孩的結(jié)論時,精神徹底崩潰了。她不能接受這樣殘酷的事實,一個女人不能生小孩那還叫女人嗎?生孩子是做女人最基本的能力,她卻沒有。秀秀簡直沒活下去的勇氣了。那天,她在西戈壁徘徊了幾乎一個晚上,備受痛苦的煎熬。最終,還是放不下所有愛她的人,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到家中。

天黑了許久還不見妻子回家,田德錄滿世界尋找,當(dāng)秀秀回到家時,田德錄一把抱住妻子,足足五分鐘才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兒?”

話未說淚先流,秀秀哽咽著把去醫(yī)院檢查的結(jié)果告訴了丈夫,已是淚流滿面。

田德錄聽妻子說,也許永遠(yuǎn)不會生孩子時,一時間沒反應(yīng)過來是什么意思,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秀秀一直在哭,她伸長脖子,失聲斷氣地抽泣著,好像決心要把心里的委屈和無助,全部通過眼淚傾瀉出來。田德錄看見她痛不欲生的樣子,眼皮紅腫,面皮蒼白,微張著嘴,下嘴唇不住地顫抖著,眼淚、鼻涕和口水,一串串地往下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緊緊摟抱著妻子,不停地對她說:“秀,只要有你,什么都不重要。你知道嗎?這大半晚上我見不著你有多著急!那一刻,我真的快瘋了。去了你所有朋友的家,我的心就像被人掏空了似的?!?/p>

沒什么能阻止她哭泣,沒有。她一直哭到精疲力竭,昏然睡去。但秀秀睡得很不踏實,睡眠中總是定格在那一天。她和丈夫從幼兒園門口經(jīng)過,巧遇同事小張夫妻倆牽著三歲的兒子從幼兒園里出來。兒子脆生生地叫了一聲“媽”,小張彎腰抱起兒子,在粉嘟嘟的臉上親了一口。一抬頭,看見秀秀兩口子朝他們走過來,并且望著彬彬笑。老田張著手要抱抱孩子,彬彬也不認(rèn)生,老田接過孩子,一舉架過頭頂,讓彬彬雙腿夾著他的脖子,穩(wěn)坐在他的肩膀上,一顛一顛地做騎馬狀。嘴里還高興地唱著:

送兒去當(dāng)兵

當(dāng)兵要當(dāng)解放軍

挎長槍,騎大馬

胸前戴朵大紅花

咚鏘咚鏘咚咚鏘

挎長槍 騎大馬

胸前戴朵大紅花

……

每次她都在這時候驚醒,老田真是太愛孩子了。愛,是需要付出的??蠟樗鶒鄣娜说男腋6О俅螤奚约旱男腋2攀钦鎼?。既然不能給他生孩子,卻又那樣地愛他,秀秀嘆息一聲,沉痛而堅決地說:“我們分手吧?!毙阈闫蘖撕芫茫岢鲭x婚的請求。

秀秀的話讓田德錄驚呆了,他沒有想到秀秀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平時他是那樣地愛她、疼她,本以為在這個世界上秀秀是他最愛的人,也是最離不開的人,怎么會做出如此無情無義、讓人肝腸寸斷的請求。莫不是燒糊涂了,他摸了摸面如死灰的妻子,并沒有發(fā)燒。田德錄得知秀秀不能生育,已經(jīng)很受打擊,很委屈了,沒有了自己的孩子,如果再沒有了妻子……他無法承受一無所有的現(xiàn)實,舍不得和秀秀分手,捂著她的嘴說:

“胡說啥呢,能怪你嗎?是我沒有照顧好你。有沒有小孩我不在意,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很知足了。”

秀秀心里一陣劇痛,又開始無聲地哭泣,眼淚像泉水般涌了出來,田德錄輕輕地給擦拭著,擦了又流,身子還一抽一抽的。

初冬,天已經(jīng)很冷了,尤其是在新疆克拉瑪依,更是滴水成冰,呼出的氣一遇到嚴(yán)寒就變成霜,像冒煙似的。這天拂曉,天剛有點蒙蒙亮,那是一種美妙蒼茫的時刻。在深邃微白的天空,還散布著幾顆星星。地上是黑的,可天上全白。路邊的楊樹枝在微微顫動著,四處都籠罩在神秘的薄明之中。在通往煉油廠養(yǎng)豬場的馬路上,秀秀急匆匆要趕去上班,最近每天都會提前上班從這里經(jīng)過。養(yǎng)豬場里有頭母豬快要生崽了,作為伺養(yǎng)班長的她放心不下。

太陽雖然沒有升起來,可是顯而易見,太陽就要在天邊一片紅光中跳將出來,跟大地相會了,剛才還暗影幢幢的景物漸漸地清晰起來。秀秀感到一陣尿急,她快步跑向路邊的一所公廁,無意間發(fā)現(xiàn)路口有一個紙箱。不會是沒人要的吧?挺新的一個箱子,還不小呢,是誰那么不小心把箱子丟這兒了?秀秀蹲在廁所里還在想。

她解完手再次經(jīng)過那個紙箱的時候,仔細(xì)打量了一下。箱子是新的,而且沒有加封,這大清早的,誰把好好的一個紙箱子放這兒,不會是空的吧?秀秀心生懷疑,打開箱子一看,驚得“呵”的一聲,原來箱子里裝的是一個裹在襁褓里的嬰兒。秀秀頓時傻眼了,不知如何是好。她無助地看看四周,一個人影都不見。這時有一輛汽車從遠(yuǎn)處亮著大燈朝這邊開來,秀秀招手想讓汽車停下來,還不等她喊出聲,汽車拐彎開走了。原來汽車不是朝豬場方向開來的,怎么辦?連找個商量的人都沒有,也不知嬰兒是死是活。一陣寒風(fēng)吹過,透心涼,秀秀打了個寒戰(zhàn),天太冷了。她顧不得那么多,俯下身子抱起紙箱子里的嬰兒,小心地托在手里。嬰兒小小的腦袋,黑頭頂,臉上皺皺巴巴像放蔫的茄子。她看見嬰兒的小嘴似乎動了那么一下,嬰兒上唇分成了兩瓣,中間有一個非常大的缺口,上嘴唇是裂開的,像兔子的上唇一樣,原來是個豁嘴孩子,其中一邊的唇與上面的一個鼻孔連在了一起。

難怪會被人遺棄呢!再摸摸鼻子,溫溫的,喘氣著呢。這大冷的天,嬰兒居然還活著,秀秀趕緊解開棉衣,把不知道被誰扔在馬路邊的豁嘴孩子,緊緊地?fù)г趹牙铮斯抟驴觳匠i場跑。

還沒等她跑進大門,秀秀又改變了主意,心想抱豬場里有啥用,要吃的沒吃的,要喝的沒喝的,還不如抱回家去方便些,于是調(diào)轉(zhuǎn)頭又往家里走。走進家門,院子里靜靜的。

“老田,快起來,我撿到一個小娃娃。”喊聲驚飛了房前榆樹上跳來跳去的幾只麻雀。

“什么事啊!大驚小怪的,不要亂開玩笑。”上個世紀(jì)60年代,手握方向盤的汽車司機,比一般干部吃香得多,這年田德錄好不容易調(diào)車隊開汽車,昨天收車已是下半夜,回家正睡覺呢,睡夢中被妻子喊醒,有些不高興,揉著惺忪的眼睛咕嚕道。

“是真的,我沒有開玩笑,你起來看嘛?!闭f著走進他們睡覺的房間,解開懷抱,把裹在襁褓里的小嬰孩兒放在床上。

“你咋能這樣!啥樣的東西不好撿,別人的小娃娃也往家里搬?”丈夫懶慵慵地坐了起來,乜了一眼床上的嬰孩兒。

“小娃娃不知被誰個撂馬路邊,這大冷天的,不抱回來還不凍死呵!”秀秀把窗簾拉開,陽光透過窗扉,屋子亮堂了許多?;氐郊依?,小嬰孩兒隨著溫度的變化,眉眼舒展開來,不再像放蔫的茄子,小臉蛋開始由紫變紅。

小嬰孩兒不知是被驚嚇,還是暖和過來餓了,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蘼曉趯庫o的清晨清脆而嘹亮,被傳出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蘼暩嬖V人們一個生命的存在,也在提醒屋里的兩個大人,我餓,尿濕了,需要關(guān)愛。

“真的是沒人要的小孩?”田德錄有些驚喜,他做夢都想有個自己的小孩,這么多年過去了,秀秀肚子始終沒有動靜,倒是想過抱養(yǎng)一個,可總沒有合適的。聽說撿到一個沒人要的小孩,莫不是冥冥之中上天特意安排,不讓他絕后?他興沖沖地翻身爬起來,抱起襁褓里的小嬰孩兒,當(dāng)他看見那張兔唇般的豁嘴,嚇得“啊”的一聲,立刻又放了回去。

“怎么了?”

“豁兔小孩!”田德錄原本滿心歡喜,發(fā)現(xiàn)是有殘疾的孩子,突然感到失落、失望,老天爺從來都是不讓人稱心如意的。

“豁兔怎么了,也是有生命小孩兒?!?/p>

秀秀抱著豁兔孩兒搖著哄著,還是一聲接一聲地啼哭著,大概是尿濕了,秀秀找來塊舊布準(zhǔn)備給換上。當(dāng)她打開襁褓,不光尿濕了,還拉了一攤屎,稀稀的又腥又臭。一看是個男孩,喜得跟啥似的,秀秀高興地吩咐道:“快,倒盆熱水來,小娃娃拉屎了,得洗洗。是個帶把的!”

洗好屁股,重新?lián)Q好尿布裹好小被子,豁兔孩不哭了,眼睛也不睜,緊閉著,小豁嘴一張一合似乎在尋找吃的??杉依餂]有適合小嬰孩吃的東西,給他弄點兒啥呢,一時還真讓秀秀作了難。

“先喂點兒水吧?!碧锏落浾f。

水倒來了,可連點兒糖都沒有,只能喂他白開水。田德錄粗手笨腳的用勺子喂,豁兔孩的嘴像一個破爛的漏斗,很難喂進去,弄得滿臉都是水。偶爾流進咽喉里一點點引起劇烈的嗆咳,豁兔孩憋得像要爆炸的栗子。急得秀秀把孩子往丈夫懷里一塞說:“不行,得找個奶瓶去?!闭f完轉(zhuǎn)身出了門。

秀秀從胖嫂那里借來奶瓶,還有半袋奶粉,沖好奶粉秀秀在自己的臉上試了試,不涼也不燙,這才給豁兔孩喂奶。奶嘴子放在豁兔孩的唇中間含不住,只能放嘴角邊才能噙著奶嘴子,豁兔孩使勁地吮著,聽得見吞奶的聲音。不一會喝下去半瓶奶子。他大概是吃飽喝足了,這才把雙眼睜開,兩只眼睛和小臉蛋相比,顯得特別大,黑黑的,圓溜溜直轉(zhuǎn)。雖然他剛問世不久,秀秀從豁兔孩露出的瞳仁里,發(fā)現(xiàn)他似乎有太多的問題要問。

什么也不用問,我就是這樣來到克拉瑪依,成了養(yǎng)父母田德錄和王秀秀的兒子的。那天養(yǎng)父母倆人商量了很久,都沒能給我取一個滿意的名字,后來養(yǎng)母秀秀提出給豁兔孩取名綠原,田綠原。取義綠色生命的意思,并進一步解釋道,還有另一層寓意,原取其緣的諧音,是上天恩賜給我們的緣分。小名就叫圓圓好了,一個永不分離團團圓圓的美好祝愿。到底是上過中學(xué)的人!秀秀的提議得到田德錄的贊同,從此豁兔孩有了自己的名字——田綠原。

打那以后,原先冷清的小屋里裝滿了孩子的哭鬧聲,歡笑聲,牙牙學(xué)語聲。那是圓圓在上演翻身,爬行,直坐,蹣跚學(xué)步。每一種聲音,每一個動作,都在爸爸媽媽的熱切關(guān)注之中。圓圓的點滴進步和成長都是爸爸媽媽幸福快樂的源泉,稍有不適和病痛都是爸爸媽媽焦急憂慮的起點,恨不能替他承擔(dān)。常言說,有兒不愁長,七坐八爬九長牙。

圓圓從學(xué)翻身開始,七個月大,他已經(jīng)可以穩(wěn)穩(wěn)地坐著了,以小屁股為中心,觀察周圍伸手可觸及的東西,能拿的就拿,拿不到的使勁伸手,或者扭動小屁股也要去夠,可能是因為比較瘦弱的關(guān)系吧夠不著的時候多,常常會急得哇哇大哭。

八個月了,一天秀秀發(fā)現(xiàn)圓圓開始學(xué)爬了。先向后爬,可能是由于手比腳靈活、腳還使不上勁或者不會使勁,腰也沒有力量,手一撐,身體就向后移動。圓圓似乎對自己的這個進步很感興趣,經(jīng)常向后爬,爬著爬著就滑到床邊,秀秀趕緊把兒子拖回來,放到床中央,圓圓接著繼續(xù)向后爬,不亦樂乎?。『髞韴A圓終于學(xué)會向前爬了,姿勢特別搞笑,像只小青蛙,而且可能是性子急的原因,爬得比較快,橫沖直撞,左膝蓋一直著地,右膝蓋幾乎不著地,而是半跨的姿勢,撲騰撲騰的。田德錄看見兒子會爬了,高興得只想笑,可秀秀笑不出來。兒子會爬自然是好事兒,可他活動的空間大了,也就是說家里從此不能離開人??煞蚱迋z又不能不去上班,雖然百般不放心家里的兒子,還是不得不像大多數(shù)人家一樣,狠心地用繩子捆住圓圓的腰,限制他的活動范圍只能在床上。

秀秀上班來到養(yǎng)豬場,一汽車豬飼料開到庫房,作為班長的她安排人卸車,自己則率先站在車跟前扛麻包。只見她把披肩往背上一搭,然后用塊方頭巾把頭發(fā)全部包起來,站在車廂旁邊,腰微微向下弓著對車上的人說:“來,給我上?!?/p>

車上的人把麻袋拖過來靠在秀秀的背上,她兩只手從頭頂伸過去,分別緊緊抓住麻袋的兩個角,一伸腰,九十幾公斤的麻袋被秀秀背起來了,一步一步地朝庫房里走。開始秀秀并不覺得十分吃力,步子也還穩(wěn)當(dāng)。可到了后來她感到越來越沉重,腳底下有些發(fā)飄,喘氣也不均勻了,腰像要斷了似的。秀秀咬咬牙,艱難地挪動著,終于進到庫房里卸下麻包,頓時氣也勻了,腳下也踏實了。

“秀秀,上車拖麻袋吧,扛麻包的活兒讓我們來干。”一個大塊頭中年婦女說。

和這些卸車的婦女們相比,一米五七的秀秀的確顯得單薄了些。秀秀雖說很累,襯衣后背讓汗水濕透了,緊緊地貼在身上十分不舒服,九十多公斤的麻包壓在背上明顯力不從心。但這是她的工作,沒有理由比別人特殊,她非常感激中年婦女的關(guān)心,越是這樣,越不能打退堂鼓,秀秀朝勸她上車拖麻包的大姐笑了笑說:“沒事,我能行,謝謝!”

心里生出一股豪氣,還有一點兒興奮,因為她沒有被壓趴下。只見她把被汗水粘在眉尖的一綹頭發(fā)理了理,弓腰挺胸地又站在車廂跟前。

接連卸了兩汽車飼料,小翠跑來對秀秀說:“班長,一頭母豬難產(chǎn),半天生不下來,你快去看看吧?!毙阈惚成系呐珙櫜坏谜?,頭上還頂著頭巾,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快步跟著來人朝豬圈跑。

這是一頭脫過肛的母豬,為了讓這頭母豬安全產(chǎn)仔,早些時候秀秀曾經(jīng)配合獸醫(yī)對它實施過實驗性“縫肛”手術(shù)。印象太深了,縫合那天秀秀趴在地上,摁住豬的后腿,還不等獸醫(yī)縫針,撲哧一聲,拉了她一身的豬糞,稀稀的又腥又臭,也騰不出手去擦拭一下。好在她早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成天在豬圈里討生活,腥與臭全不當(dāng)回事。

母豬臨產(chǎn)陣痛,根本安生不下來,在豬圈里疼得走來走去,還一陣陣的直撞護欄。時間過去兩個多小時,豬仔還沒生出來,滿臉都是痛苦的表情。許是累了,乏了,無力地躺在豬圈麥草秸墊的盤窩上,肚子一鼓一鼓,嘴巴里哼哼唧唧。秀秀蹲在地上不停地輕揉母豬肚子助產(chǎn),無濟于事,顯然是不能再等了。決定強行接生,一個字,掏。

蘭姐準(zhǔn)備好熱水、抹布和用來裝小豬崽的大紙箱,里面墊上厚棉花。然后,秀秀把右臂的衣袖挽到胳肢窩,左邊的也高高挽起,用肥皂水仔細(xì)洗手,洗胳膊。眼睛給小翠遞了個眼神,干吧。小翠蹲在母豬的身側(cè),雙手有節(jié)奏的從前向后推動豬的肚子,秀秀從豬的后面試探著,慢慢伸進手,小臂,再往里,母豬疼得四條腿斜斜地伸起,幾乎要側(cè)轉(zhuǎn)身來,蘭姐急忙按壓住。一會兒,秀秀兩眼發(fā)光,好像撈到了寶貝,她的中指觸及到豬仔的耳根。因五指并攏,豬仔的鼻子太滑,再加上母豬產(chǎn)道收縮努勁,很難用力扣住胎兒,使得助產(chǎn)困難。手臂只好慢慢回撤,然后把早就備好的一條棉織帶子(約五六十厘米長,在帶子一端打個活結(jié),帶子的另一端通過活結(jié)中間形成一個可拉緊的圓圈)伸入產(chǎn)道,用中指頂端推帶子圈套住仔豬的下頜部和耳根,另一只手把帶子慢慢拉緊。當(dāng)產(chǎn)道的那只手覺得帶子已套準(zhǔn)并拉緊了,隨著母豬分娩的努勁,在產(chǎn)道外一手也同時用力拉帶子,促使仔豬沖過卡關(guān)隨手娩出。

終于掏出來了,一只光溜溜軟乎乎的豬仔,只可惜沒有聲息,死的!“怪不得,母豬會生不下來。”小翠接過死豬仔放在一邊,秀秀接著掏,第二只出來,熱乎乎,全身被一層薄薄的包衣包裹著,又滑又黏,腥腥的。秀秀用抹布擦去豬仔嘴巴里的東西,趕緊把小豬的嘴露出來,以免被包衣包太久嗆死。再把小豬全身擦拭干凈,把臍帶剪斷消毒,小豬仔被放進紙箱中,它閉著眼在紙箱里一跌一撞的,撞得紙箱砰砰亂響。秀秀眉頭舒展開來,臉上掛著輕松的笑。

這頭脫過肛的母豬很爭氣,后面生起來就順利多了,連同那頭死豬仔,一共生下八頭。等接生完,秀秀蹲在地上竟站不起來,是在小翠和蘭姐的幫助下站了起來,腿僵直得走不動路。一抬頭太陽已偏西,早過了吃中午飯的時間,圓圓還鎖在家里,手也顧不得好好洗,隨便沖了沖便一瘸一拐地往家跑。

白熱的太陽雖然已經(jīng)西斜了,但威力仍不見減弱,曬在身上熱熱的。從豬場到家屬院,要穿過一片戈壁灘。黃沙丘、沙柳叢、寸草灘……平時這段路,秀秀沒覺得有多遠(yuǎn),這天她走路是帶小跑,跑得累了才放慢速度走幾步,稍稍休息一下接著再跑,連跑帶走咋總也走不到頭似的,跟平時不一樣。

秀秀大汗淋漓總算跑到家門口,咋沒聽見兒子的哭聲呢?平時可不是這樣,大老遠(yuǎn)就能聽見他的哭喊聲,今天這是怎么了?除了聽得見自己喘粗氣的聲音外,斜陽好像灼掉了一切聲音,死海一般寂靜,周圍顯得異常的空曠和枯燥。不會出啥意外吧?不祥的預(yù)感在她腦子里一閃,手也不聽使喚起來,哆嗦著半天才打開門鎖。兒子果然不在床上,捆兒子腰上的那根繩子空空的,耷拉在床沿。圓圓不見了,秀秀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人開始搖搖晃晃,腿發(fā)軟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忍不住了,放聲哭出聲來。

一雙無助的淚眼望著耷拉在床沿的那根繩子,被門外的風(fēng),吹得一擺一擺的,像在暗示著什么。她慢慢止住哭聲,似乎聽見有輕微打鼾的呼嚕聲,趴地上朝床底下一看,原來兒子自己掙開腰上的繩子,從床上掉下來,哭累了爬床底下睡著了。老天爺保佑,兒子沒事兒,秀秀喜出望外,趕緊爬床底下抱起兒子。圓圓渾身上下沾滿灰塵,小臉蛋被鼻涕、眼淚和的泥巴糊得分不清鼻子眼睛。不知在地上爬了多長時間,鼻子尖被磨下去一層皮,血肉模糊的。秀秀緊摟著兒子長一聲短一聲地哭喊著:“圓圓,我可憐的兒子,媽媽對不起你!”差點暈厥過去癱坐在床上,眼淚像奔涌的噴泉,不停地迸流出來。

圓圓的豁兔嘴,始終是爸媽最大的心結(jié)。省吃儉用總算攢夠了給圓圓做豁兔嘴手術(shù)的錢。田德錄和秀秀倆人帶著圓圓來到烏魯木齊人民醫(yī)院,好大的一家醫(yī)院,光手術(shù)室就占了一層樓。接待他們的是一位姓王的中年女大夫,有一張端莊秀氣的臉,額頭眼角隱約可見歲月留下的細(xì)細(xì)年輪。她診視過圓圓的豁嘴之后,眼神有些復(fù)雜,張了張嘴,“只是……”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不好說的為難事兒。

“只是什么?是不是手術(shù)有風(fēng)險,我們簽字,只要能治好孩子的豁嘴就行?!碧锏落浭莻€急性人。

“不是簽字不簽字的問題,你們孩子的嘴豁得太嚴(yán)重了,手術(shù)比較麻煩,一次的成功率不敢保證,你們要有足夠的思想準(zhǔn)備?!蓖踽t(yī)生說。

“什么意思?”

“這不是一般的手術(shù),如果這一次不理想的話,過些時還得再做第二次或第三次。你們考慮好做還是不做?”王醫(yī)生解釋道。

“做!孩子越小手術(shù)越好,我們已經(jīng)等了三年了,不能再等了?!毙阈銛蒯斀罔F地說。

王醫(yī)生聽說他們來自克拉瑪依油田,說:“我們會盡力的?!?/p>

手術(shù)那一天,秀秀目送著圓圓躺在活動床上,被護士推進漆有“手術(shù)室”三個大紅字的玻璃門之后,焦急地徘徊在森嚴(yán)的大門之外,提心吊膽地望著那神秘的似乎很可怕的地方,把希望寄托在門里邊的所有人身上。

手術(shù)室外面的座椅,被無數(shù)人的肌膚磨出油亮的木紋。秀秀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站起,想象著圓圓的手術(shù)進程:是給他全身麻醉還是局部麻醉……切開肌膚……會不會疼呀!該用頭發(fā)絲般的線,開始一層層細(xì)密地縫合了吧……他們……

真是無比痛苦的煎熬,秀秀覺得自己的雙肩像背了好重好重的東西一樣,壓得喘不過氣來。心跳得厲害,流動的血想沖破皮膚、晦澀地貼在咽喉。眼睛盯著手術(shù)室的大門,身體溫度不斷在升高……

手術(shù)時間被拉長,顯得特別慢。什么叫度日如年,此時此刻的秀秀才真正體會到。她不停地看墻上那個掛鐘,十分鐘、半小時……兩小時過去了,護士推著活動床從手術(shù)室里出來,因為是全麻,圓圓還在昏迷之中。當(dāng)圓圓醒來睜開眼,看到媽媽守在身邊,輕輕地喊了一聲:“媽?!?/p>

秀秀激動的眼淚都流了出來,一手摸著兒子的頭,一手抹著淚,嘴里喊著:“圓圓,圓圓!你總算醒過來了?!?/p>

不知什么原因,手術(shù)不太成功,豁唇雖然縫合了,卻留下一道明顯的疤痕,任誰一看,都知道曾經(jīng)是個豁唇。

秀秀這一輩子覺得最對不起丈夫的,就是沒有給他生個孩子,自從有了圓圓之后,這種內(nèi)疚略微得到些安慰,全身心投入到撫育兒子的日常生活之中,便顧不得想太多。

十一

老家的大妹秀梅,經(jīng)人介紹來新疆烏蘇嫁人,先到克拉瑪依看望姐姐和姐夫。

父母不在跟前,秀梅遠(yuǎn)嫁烏蘇,當(dāng)姐姐的傾其所有給她準(zhǔn)備了些嫁妝,臨別前想請她吃一頓好點兒的飯食,可她做不到。每天的苞谷糊糊和窩窩頭都不敢敞開吃,因為定量太低,幾乎人人吃不飽。

國營飯店里倒是有羊雜碎,面肺子什么的賣,特別是那個昆侖飯店,運氣好的話,還可以碰見賣羊頭和羊蹄子的。那些年正兒八經(jīng)的羊肉,全都出口償還外債了,剩下的羊頭、羊蹄、羊雜碎也不是老百姓隨便可以吃上的。當(dāng)年買什么都得憑票證,大到自行車、縫紉機,小到肥皂、火柴,幾乎涵蓋了所有緊缺商品。飯店吃飯自然得要錢和糧票,秀梅來新疆的那一年,想上飯店吃飯,有錢有糧票還不行,還得憑外地公職人員出差證明,去食品公司專職機構(gòu)領(lǐng)取就餐證,方可去飯店就餐。本市干部職工和居民,有錢有糧票即使進到飯店里,也只能聞個香,看著那些外地出差人就餐流口水。

這一年田德錄已經(jīng)調(diào)工會任干事,成了坐辦公室的干部了。下班回到家里,秀秀說:“老田,大妹來好幾天了,天天糊糊、窩窩頭,窩窩頭、糊糊,面條都難得吃一頓。我倒是攢了點兒錢和糧票,想請大妹上飯店吃一次羊雜碎,只可惜弄不到就餐證。”

“大妹就要出嫁了,作為娘家人,不能委屈了她。上飯店請吃飯,應(yīng)該的,過兩天吧,就餐證我來想辦法?!碧锏落浵肓讼胝f。

第二天田德錄交給秀秀兩張就餐證,讓姐妹倆去昆侖飯店吃飯。因為只有兩張就餐證,田德錄沒有去留在家看孩子。姐妹倆來到昆侖飯店,吃飯的人真不少,開票的窗口前排起了長隊,運氣還真好,恰逢那天不光有羊雜碎,還是羊頭和羊蹄子賣。

不斷有聞訊趕來吃飯的人,總共就那么七八張桌子,開好票的人得站在吃飯的人背后候座兒,人走一個,立馬坐上去,一人一份。秀秀站在開票的長隊里,離窗口是越來越近,終于輪到她開票了,遞上錢、糧票和就餐證,好一陣不見有就餐的飯牌子遞出來。秀秀好生奇怪,正準(zhǔn)備問是咋回事兒,從售票室里出來一個年輕女人對秀秀說:“同志,麻煩你到辦公室來一下,我們找你有點事兒。”說完臉上露出一絲不屑,嘴唇撇了撇帶頭前面走了。

秀秀姐妹倆跟著進了一間辦公室,年輕女人把秀秀買飯牌子的錢、糧票和就餐證交給一中年男人,小聲地說:“經(jīng)理,這人用的是假就餐證來吃飯,你看咋處理?”像匯報什么秘密似的,說完退了出去。

“把門關(guān)上?!苯?jīng)理吩咐道。

門被年輕女人輕輕地關(guān)上了。經(jīng)理大約四十歲左右,個兒不高,有些禿頂。中山服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左前胸袋插兩支鋼筆十分搶眼,以示不同于一般人的身份。

“你們是哪個單位的?”經(jīng)理一臉嚴(yán)肅開口問話了,語氣像是審問,眼神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會看秀秀,一會看秀梅。

“管我們是哪個單位的?吃飯?zhí)湾X掏糧票,跟單位有啥關(guān)系?”秀秀是帶大妹來吃飯的,排了半天的隊,到跟前了卻被莫名其妙地帶到辦公室,已經(jīng)很生氣了,經(jīng)理還用這種審犯人的口吻問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氣呼呼地反問道。

“當(dāng)然有關(guān)系,實話對你說吧,你們的就餐證是假的?!苯?jīng)理臉上顯出嘲弄的表情。

“不可能!就餐證是我們家老田給的,咋會有假呢?!?/p>

“老田是干啥的?”

“煉油廠工會,咋的了?”

“不咋的,不咋的,假不假你自己看就明白了?!闭f完招呼秀秀過去,拿出一張食品公司統(tǒng)一印制的就餐證給對比,同樣是油印機印制的,加蓋一橢圓形印有“飲食專用”四個字的印章。

“沒什么不一樣呵!”

“你再仔細(xì)瞧瞧,你這一張就餐證蓋的橢圓形印章線條是不是粗一些,而且粗細(xì)不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偽造的?!苯?jīng)理薄薄的嘴唇浮現(xiàn)出那種貓捉老鼠的微笑。

“咋會這……”剛說了半句,秀秀看出來兩張就餐證的區(qū)別,再也說不下去了,臉色開始有些青白,漸漸轉(zhuǎn)為緋紅,張皇地低著頭,力避與經(jīng)理的目光對視。

“做人得誠實,不敢弄虛作假,你們回去吧?!苯?jīng)理沒再說什么,讓她們走人。飯沒有吃上也就罷了,反受一通羞辱,想想著實讓人生氣?;丶业穆飞希瑳]少抱怨該死的田德錄,不知從什么地方弄來的就餐證,讓人像小偷一樣當(dāng)場抓了個現(xiàn)行。

“姐,你就少埋怨幾句吧,姐夫還不都是為了我,要怪就怪我好了?!毙忝芬?guī)勸著姐姐。

回到家里,進門的時候,秀秀臉上仍被一層烏云籠罩著。老田笑瞇瞇地望著姐妹倆問:“回來了,有沒有賣羊頭肉的。”

“有、有、有,還有羊蹄子呢,可好吃了?!毙忝妨⒖探涌谘陲椀?。秀秀只好強作微笑,這些年來,知冷知熱的老田,是她生活中唯一依靠。無論她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無論再苦再累,只要回到家中,在他的肩膀上靠一靠,一切委屈,苦和累都不復(fù)存在了,眉宇間那條深溝便會舒展開來。所以她也不想惹老田不高興,隨聲附和著,全當(dāng)什么事兒也沒有發(fā)生。

秀秀可以故作輕松,全當(dāng)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昆侖飯店那個經(jīng)理卻覺得偽造就餐證,事兒不大,性質(zhì)是嚴(yán)重的,今天敢偽造就餐證,說不定明天國務(wù)院的什么證明就給你造出來了,長此下去還了得!那天他目送秀秀出門之后,靠在以顯示他權(quán)力的太師椅子后背,思維特別活躍,許多主意和決定都是靠在這張?zhí)珟熞卫锂a(chǎn)生的。他決定把偽造就餐證作為一件大事兒來抓。禿頭經(jīng)理不是想報復(fù)誰,他壓根就不認(rèn)識秀秀,何況與秀秀往日無冤近日無仇,那么他到底想整治什么人呢?其實都不是,他只是想好好表現(xiàn),讓現(xiàn)任領(lǐng)導(dǎo)賞識他敢于與壞人壞事作斗爭的精神,為有朝一日升遷的時候,累積一點資本而已。于是他把煉油廠工會,有人偽造就餐證這件事兒,盡量往緊繃階級斗爭不放松上靠,整理成文反映給上級組織。

組織上牽頭查來查去,秀秀那張假就餐證,是老田偽造的。他自己也供認(rèn)不諱,承認(rèn)為了讓妻子高興,為了滿足能夠去昆侖飯店請大妹吃一次羊雜碎的虛榮心,私下里在油印機上印的就餐證,“飲食專用”橢圓印章是蘿卜刻下的。知道是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情,所以沒敢多印,總共就偽造了兩張。

組織念他是初犯,出身轉(zhuǎn)業(yè)軍人、共產(chǎn)黨員、貧下中農(nóng),本質(zhì)是好的,只是深受其妻子剝削階級思想毒害,免于行政處分,黨內(nèi)給予警告,下放回車間勞動。

富農(nóng)出身的秀秀就沒那么輕松了,不僅養(yǎng)豬場班長被撤職,還要在家屬隊作深刻檢查,接受群眾批判。原本就有一種自卑感的秀秀,覺得自己就是個喪門星,對不起所有人,尤其是對不起百般疼愛自己的丈夫。從此,臉上少了笑容,性格越發(fā)自卑,盡量多做事,少說話,刻意去討好和迎合別人,想用實際行動去換取群眾的諒解與同情。

又到了年終評先進。秀秀總是比別人來得早些,她開會早,上班早,打掃衛(wèi)生早,義務(wù)勞動早,總之不管什么集體活動,都要比別人早一些,干得多一些,越是臟和累的活兒,越是搶在別人前面。她的積極肯干是有目共睹的。這天全班十幾個人圍坐在一起,有人提班長、保管員,紛紛舉手通過。當(dāng)有人提到王秀秀時,卻沒有人響應(yīng)。班長讓舉手表決,除提名者無一人舉手。秀秀萬萬沒有想到會是這樣!我又沒得罪誰,這是怎么了?她的眼睛挨個兒掃了一遍,平時與她關(guān)系最好的胖嫂低著頭不吭聲。還有人在交頭接耳小聲說著什么,雖然聽不見,但絕對與自己富農(nóng)的家庭出身有關(guān)。

十二

田德錄被抽調(diào)去南疆建設(shè)澤普煉油廠,明天就要乘車前往,開完會回來已是半夜。圓圓這年四歲半,平時挨著爸爸媽媽睡床中間成了習(xí)慣,田德錄輕輕抱起兒子往邊上挪挪,這是他在家的最后一個晚上。沒曾想圓圓突然醒了,固執(zhí)地?fù)u著頭,賴在床中間,淚光閃爍。

他拍了拍兒子的小屁股蛋好言相勸:“圓圓乖,圓圓挨著爸,你靠里當(dāng)?shù)谝幻?,爸睡中間,讓媽媽老末,好嗎?”

“那又挨不上媽媽了?!眻A圓索性抱了枕頭,堅守著他越發(fā)重要的好地方。

“圓圓,媽媽生氣了,聽話,不聽話的孩子,沒人喜歡?!毙阈愠煞蛘A苏Q?。

“就喜歡,就喜歡。”圓圓委屈得嚶嚶哭了起來。

“好好,圓圓睡中間,誰欺負(fù)咱們了?爸給你打她?!碧锏落浻H了親兒子粉嫩紅潤的小臉蛋。

“老田,你就慣他吧。”秀秀輕輕推了他一掌。

圓圓破涕為笑,高興得嫩藕似的小腿把床蹬得咚咚響。

“睡吧,別高興了。你爸明天一早要出遠(yuǎn)門,累了?!彪S著她的話落,拉滅了電燈,秀秀躺在兒子旁邊。月光將樹影折上窗簾,刷拉拉作響。

“爸。”圓圓小嘴出氣溫軟軟的,一股奶甜味。

“明天不走。”

“不行,爸爸得工作?!?/p>

“那你給我講故事?!?/p>

秀秀嚴(yán)厲起來:“你到底睡不睡?早都給你講過了,明天六點鐘的車,爸爸要出遠(yuǎn)門?!?/p>

“就講一個嘛。”

“從前呀,有個叫海娃的小孩兒在山上放羊,看見一隊日本鬼子朝村里開來,他快步跑上山頭放倒消息樹,通知村里人趕緊往后山上躲避。這時民兵連長大柱來找海娃,讓他送一封情報給八路軍。大柱對海娃說:“情報很重要,千萬別弄丟了,必須按時送到。”那封情報信封上插有三根雞毛,海娃知道是代表特級的意思?!?/p>

“后來呢?”

“后來海娃把雞毛信藏在了羊尾巴下面,啊——哈——”

“再后來呢?”

“再后來海娃遇到了日本鬼子……好了,別纏著你爸,他累了。”秀秀說。

“媽,你給哼個歌兒吧。”

“好,那你閉上眼睛?!?/p>

“小小子,坐門墩,哭著喊著要媳婦兒。要媳婦兒干啥?點燈,說話;吹燈……”秀秀一邊唱一邊拍著兒子又光又滑的脊背,越拍越輕,唱著拍著,拍著唱著她已和兒子掉換了位置。

“圓圓睡了,老田!”

丈夫似乎睡著了,秀秀還是忍不住親了親他的肩,一股汗咸味。

猛地,田德錄轉(zhuǎn)過身,緊摟著妻子,原來丈夫是裝睡,頓時,兩張嘴熱吻在一起。

十三

三年自然災(zāi)害剛剛過去不久,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作風(fēng)越發(fā)地深入人心,以苦為樂幾乎風(fēng)靡全國,人人把吃苦當(dāng)成最神圣、最光榮、最愉快的事情去做。尤其是我的養(yǎng)母秀秀,因為家庭出身富農(nóng),人前人后始終抬不起頭,恨不得重新投胎一次。可怕的自卑感時刻都在噬咬著她的心,為了達(dá)到背叛剝削家庭出身的目的,秀秀只能多干活兒少說話,不怕苦和累,越是又臟又累的活兒越是搶著去干,也不管是不是她分內(nèi)的事情,她只想用實際行動去感動上帝,得到社會和周圍同事們的認(rèn)同。

為了解決礦區(qū)職工吃菜難的問題,礦區(qū)正式成立蔬菜隊,組織家屬們在東村開墾了一片荒地種菜,胖嫂任隊長。當(dāng)年種菜用肥主要是牲畜和人的糞尿,冬天積肥挖廁所就成了蔬菜隊的主要工作。挖一天廁所下來,無論你怎樣洗,身上總帶著一股大糞的臭味兒,走哪兒帶哪兒遭人捂鼻子躲閃,連家人都嫌棄。要不是職責(zé)所在,沒有人心甘情愿去挖廁所。唯有秀秀是主動要求去的,挖廁所積肥其實與她養(yǎng)豬場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

三十多年前的礦區(qū),還沒有帶抽水馬桶的洗手間,全是清一色的旱廁。這種旱廁非常簡單,挖一大約兩三米的深坑,四周用磚塊砌起來,水泥抹面,前半部分搭幾塊木板用著蹲坑拉屎。再砌上墻,蓋上頂,一分為二,門都不需要。門洞的墻壁上各寫上男、女兩個字,防止進錯門。后半部分敞開素面朝天,便于掏糞。

夏天蒼蠅蚊子特別多,滿地是一伸一縮的蛆蟲在爬,臭不可聞,濃烈的味道嗆得人睜不開眼睛。初來乍到或膽小的人,寧肯跑遠(yuǎn)點兒到野地里拉屎撒尿,也不愿進這樣的廁所。冬天相對好一些,蒼蠅、蚊子和蛆蟲沒有了,也不那么臭不可聞,拉下的屎結(jié)成冰坨子,一層摞一層,下大上小像倒掛的鐘乳石,不經(jīng)常清理的話可以一直頂?shù)狡ü伞?/p>

冬天是挖廁所的好時機,秀秀聽胖嫂說要帶人去挖廁所積肥,她想去。這種又臟又累誰也不愿干的活兒,雖不是她分內(nèi)的事情,可她需要用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有決心脫胎換骨,背叛剝削家庭出身。但事情有些不湊巧,這天是星期天,幼兒園休息不收孩子,老田又不在家,圓圓沒人看。

秀秀不想放棄表現(xiàn)自己的機會。圓圓已經(jīng)快6歲了,大冬天的不敢放外面當(dāng)野孩子,怕出事兒,思來想去只有把圓圓鎖在家里。臨出門無論怎么說,圓圓就是不肯一個人留在家里,氣得秀秀不理兒子,只顧往外走。圓圓追到門口抱著媽媽的腿不讓走。秀秀甩了一下腿想掙脫開兒子的手,當(dāng)然不敢真使勁,怕摔著孩子,嘴里大聲嚷嚷著“你松手”,圓圓死抱著就是不松手。秀秀彎腰抱起兒子向里屋走,往床上一放轉(zhuǎn)身三步并兩步朝門口跑,等圓圓追到門口,屋外秀秀已落鎖走出去一截路了。圓圓趴在門上大聲哭喊著,聲聲入耳,叫秀秀好心疼。她不敢回頭,怕忍不住會一時心軟往回走,于是硬起心腸加快腳步越走越遠(yuǎn),兒子的哭聲也越來越小。

她來到礦區(qū)勞動服務(wù)公司辦公地那個廁所,胖嫂和另外幾個蔬菜隊的家屬比她到得早,還沒有開工。同樣是一個半面朝天的旱廁所,只不過別的地方前半部分的墻壁是用土塊砌成,辦公地廁所的地面和墻壁是用水泥鋪設(shè),有的地方水泥已剝落,露出磚塊,花格狀的墻壁也已破損不堪。墻面上歪歪歪斜斜寫著“公共廁所”四個字。走進里面,男廁所修有小便池,四個蹲坑用的是水泥條而不是木板。地面臟兮兮的,到處是隨地亂扔擦屁股用的舊報紙。

“來啦。”胖嫂看見秀秀頭上系著頭巾,手里拿著刨冰的十字鎬算是打了聲招呼,是對秀秀說的,也是對其他人說的。說完帶頭下到糞便池子里。

“秀秀,你咋來了,也不是你的活兒。”那個叫芳芳的為她叫屈道。

“多一個人不是多一份力量嘛,咋的,不歡迎?”符嫂調(diào)侃道。

“哪兒能呢,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秀秀沒有做聲,跟著胖嫂也下到糞便池子里,空氣與上面不一樣,越到下面越會覺得空氣中有一股臭味撲面而來。她舉起十字鎬朝下砸,刨起一小塊糞冰碴。糞池子里總共就四個人,各干各的活兒,有舉鎬刨的,有用鐵鍬往糞便池上面撂的,各施其責(zé)配合默契。只聽十字鎬砸在糞冰上的砰砰聲和鐵鍬鏟糞冰碴的嘩嘩聲,誰也不說話,氣氛顯得有些沉悶。不是不想說或顧不得說,而是沒法說。不大的糞便池里,糞碴子濺得人滿身、滿頭、滿臉都是,一遇熱氣全化了,臭烘烘的不說,還黏黏糊糊的,里面有汗也有人糞便。四個人無一幸免,怕一張口說話,冰糞碴直飛進嘴里。有人試著戴上口罩干活兒,鐵鍬、十字鎬樣樣都得使大力氣,一會兒就不行了,胸里悶得慌,喘氣不勻,沒辦法只好摘掉讓人憋屈受堵的口罩。

突然一泡屎尿從天而降,不知誰這么不自覺,淋了秀秀一頭一臉,旁邊的芳芳身上也沾了不少。秀秀抬頭看見白白的大屁股在拉屎,氣得芳芳張嘴罵道:“龜兒子,瞎了你的屁眼,敢淋老娘一身。沒教養(yǎng)的東面,你也該嘗嘗大糞的味道。”說著就手鏟起一鐵鍬糞便對著大屁股甩了上去。

大白屁股一晃不見了,芳芳還不解恨,對著大白屁股消失的地方又甩了一鐵鍬,嘴里不住聲地罵道:“叫你瞧不起老家屬,狗眼看人低,老家屬也是人呵!”

秀秀覺得有些看不見的水霧在周圍浮游著,心里空落落的。抬頭望天,虛淡的白云在半空中懶懶地靜臥著,似乎懷著一種不明不白的憂傷,幾只烏鴉在不遠(yuǎn)處飛來飛去,不時發(fā)出凄厲的叫聲。

十四

那個一晃就不見了的大白屁股叫俞潔,是剛從上海農(nóng)大分來的大學(xué)生,學(xué)園藝專業(yè)的。給人的印象是一個干干凈凈,且有點兒潔癖的姑娘。一個宿舍住三個人,唯有她的床無論什么時候都整整潔潔的,且不喜歡別人坐她的床。有不知情者坐了她的床,當(dāng)時她雖然不說什么,但臉會拉得老長,待你走了之后又抻又掃好半天。同宿舍的人如果坐她的床,她會毫不客氣地讓人起來,坐回自己床上去。時間長了,人們漸漸對她敬而遠(yuǎn)之,大城市來的嘛,自然與眾不同。

俞潔原先并不這樣,在上海的時候是一個朝氣蓬勃,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學(xué)生。當(dāng)她踏上西行新疆的列車后,車窗外的風(fēng)景由明凈的青山綠水,漸漸變得荒涼起來?;疖囬_出去好長時間,見不到村莊和人,即使偶爾有個把村落一閃而過,稀稀拉拉幾間破屋不僅小而且矮。當(dāng)火車開進一望無際的戈壁灘,沒有一點兒綠色不說,連草都不肯長一棵。當(dāng)她看見那些干涸的河道中,滿是大大小小的鵝卵石的時候,心禁不住直往下沉,世上竟有如此拉屎都不興長蛆的不毛之地,情緒開始低落起來。

她是學(xué)園藝專業(yè)的,來到克拉瑪依后分到五七家屬管理站任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員。主觀和客觀產(chǎn)生的距離感,俞潔那種從天上掉到地下的失落,讓她整晚整晚睡不好覺,許多往事都奔湊到她發(fā)漲的腦子里,像過電影一般。要不是因為爺爺是資本家,她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從上海被發(fā)配到新疆。按說即便是支邊新疆,園藝專業(yè)的高才生,學(xué)有所用怎么也應(yīng)該分到園林局或國營農(nóng)場。沒曾想分到石油系統(tǒng),分明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嘛,還是個什么五七家屬管理站,堂堂農(nóng)大本科畢業(yè)種蔬菜,老天爺開起玩笑來真是不惜血本,太荒唐了!都是家庭出身惹的禍。如果再讓她選擇的話,絕不會投胎在這樣的家庭,福沒享到空背一個資本家的虛名。想到這里,她恨不得重新投胎一次。然而殘酷的現(xiàn)實告訴她,這一切是不可能的,她只能無助地忍受著。不滿的心情越發(fā)地煎熬著她,來新疆也就半年的時間,過得太慢了,真有些度日如年的感覺。就連掏大糞的家屬都無視她的存在,敢用糞便撂她一屁股,弄得褲子上到處都是,臭不可聞。

越想越覺得委屈,眼睛里汪著淚水。這時候她想到了家屬站的李書記,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大姐,四十多歲年紀(jì),臉有些黑,看起來比她實際年齡要大一些。報到那天,是李書紀(jì)接待的她,態(tài)度和藹可親,像歡迎久不見面的小妹,熱情地拉著她的手說:“歡迎您!小俞同志。”然后松開她的手接著說,“我們這兒的條件差,比不得你們大上海,初來乍到肯定不習(xí)慣,慢慢會適應(yīng)的。相信我,條件也會越來越好,往后無論是生活上還是工作上,有什么困難只管找我,千萬不要客氣,我會盡我所能來滿足你。”表情是真誠的,給人留下了一個值得信賴的印象。打那以后,每逢見面李書記都會噓寒問暖,透出的那份關(guān)心讓俞潔從心底里生出親人般的依附感來。這天俞潔被老家屬撂了一身的糞便,天大的委屈,不,是傷害,她是這樣認(rèn)為的。

俞潔決定找李書記講講自己無端所受的委屈,她來到辦公室,敲響了李書記的門。

李書記拉開門,門口站著俞潔,微張著嘴,神情有些迷茫,皺著雙眉,眼里汪著淚水。

“喲,這是怎么了,是誰欺負(fù)了我們小俞?快進來,看我不收拾他們?!闭f著上前拉著俞潔的手,扶她進到屋里坐在椅子上,轉(zhuǎn)身給倒了一杯水。

俞潔像見到了親人一般,眼淚不爭氣地涌了出來。

“小俞,我們不哭,噢!有什么委屈只管給大姐說,我給你作主?!崩顣洶阉旁谟釢嵉拿媲?。

俞潔抽泣著講了她被人撥了一身糞便的事兒,李書記心想你俞潔有錯在先,拉屎淋了人家一頭一臉,誰能甘心受這樣的窩囊氣,撂你一屁股糞便,也是情理中的事兒,換了我說不定也會這么干。心里這么想,可嘴上可不好這樣說。為什么呢?雖說俞潔資本家嬌小姐出身,但人家從大上海能來到新疆,已經(jīng)夠不容易的了。上海農(nóng)大畢業(yè)的高才生,在蔬菜隊當(dāng)個技術(shù)員顯然大材小用。從長遠(yuǎn)看,將來發(fā)展了,這種不可多得的人才一定用得著,人才難得呵!要想留住人才,目前物質(zhì)上滿足不了她,精神上倒是可以給她些支持和安撫。于是故作生氣地對她說:“好一幫老娘們兒,太不像話了,如此目中無人,竟敢撂我們一身糞,看我咋拾掇她們。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小俞,咱們是有知識的人,不能跟這幫老家屬一般見識,對不對?讓她們給你賠禮道歉,這個事兒也就過去了……”

俞潔在李書記的好言安撫下走了。

李書記來到胖嫂她們挖廁所的地方了解情況,家屬們七嘴八舌地數(shù)落了一通大白屁股亂拉屎的不是,她們并不清楚拉屎的大白屁股是小俞技術(shù)員。胖嫂拉過來秀秀,指著她頭巾上殘留的糞便遺痕憤憤不平地說:“太不把我們當(dāng)回事兒了,家屬也是人呀!”

“這跟騎在頭上拉屎有什么兩樣,太欺負(fù)人了?!?/p>

“話不能這樣說,人家小俞拉肚子,一時沒來得及細(xì)看,不知道糞坑里有人,她不是故意的,一場誤會?!崩顣浐吐暭?xì)語地解釋道。

“誤會!拉你一頭一臉試試?”

“哼!說得輕巧。”

李書記下到糞坑里要過芳芳手里的鐵鍬,一邊干活兒一邊耐心地開導(dǎo)、解釋:“姐妹們,你們的心情我理解,換了我被淋一身臭大糞也會生氣的。但凡事都有個前因后果,小俞固然做得不對,但錯誤已經(jīng)犯下了。這里我代她向大家賠個不是,說一聲對不起!”說著深深地鞠了一個躬,接著繼續(xù)往下說。

“既然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生氣、埋怨解決不了問題。小俞從大上海來克拉瑪依不容易,咱家屬站能分來個大學(xué)生更是難得,就好比窮山溝飛落只金鳳凰,千萬不敢因一點兒小事兒給趕飛了,那不是得不償失嘛!凡事兒得從大局出發(fā),賠本的買賣咱不干。要想留住人才,小妹妹一樣的俞潔所犯的錯誤,不是不可原諒。咱們是老大姐,姿態(tài)能不能高一點兒,大度一些,學(xué)會寬容,主動找小俞道個歉。”

“什么,什么!給資本家的嬌小姐道歉,門兒都沒有!”芳芳一把奪過李書記手里的鐵鍬,鏟起一塊糞冰,使勁拋了出去。糞冰塊像只受傷的鳥,在空中翻了一個筋斗后,沉沉地跌落在坑上邊的糞堆中央。

“你……”

“你什么你!撂俞潔一屁股糞便的是我,要殺要剮隨便,賠禮道歉,休想。”芳芳一副大義凜然的神情,高昂著頭,嘴里不滿地咕嚕著。

“貧下中農(nóng)給資本家賠禮道歉,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p>

“胖嫂,你是班長,這事……”李書記望著胖嫂,希望她出面做做芳芳的工作。

胖嫂無話可說,實在太憋屈了。

“事情因我而起,我去給俞技術(shù)員賠禮道歉。”秀秀放下手里的十字鎬,爬上糞便坑朝辦公室走去。一路上她雖然也覺得委屈,但沒有貧下中農(nóng)與資本家那種反差,富農(nóng)女給資本家小姐賠禮道歉,不存在誰高誰低的問題,只有委曲求全的不快、焦慮,以及凄厲的疼痛感刺痛著她的自尊。不知為什么淚水竟然涌出了眼睛,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混雜在一起,讓她不能分辨自己的淚水究竟因何而來。

十五

苦難,對于一個弱者來說,真是萬丈深淵。命運總是和秀秀作對,日子剛好過一點兒,老田在一次上山拉煤的途中,不慎車翻溝里了。好在保住了性命,腰部受傷嚴(yán)重,住了三個月醫(yī)院,出院之后就像一截木頭,下半身不能動,只能直挺挺躺床上,沒有人幫忙,翻身都困難。

長時間動彈不了,胯部長褥瘡,血肉糊糊的粘在被褥上,真是疼死了。秀秀除了忙養(yǎng)豬場的活兒,洗衣做飯,還得伺候孩子和他這個廢人。給他洗臉梳頭擦身子,喂吃喂喝都好說,唯有拉屎撒尿是個大問題。那時老田下半身沒有知覺,大小便失禁,什么時候溺下了,他根本不知道。老田像個木頭人仰躺著,等著秀秀有空了前來掀開被子,一股臭味直嗆鼻子,臭得他自己都忍不住要捂住口鼻。秀秀從來不捂鼻子,只是眉頭綰得緊緊的,忙著用舊報紙擦拭。舊報紙是問辦公室要的,有時候舊報紙沒有了,圓圓的作業(yè)本也曾撕過,氣得兒子不知道哭了多少回。

最讓人無助的是老田一點兒不爭氣,除了每天一兩次大便外,小便簡直接連不斷,尿濕的被褥經(jīng)常是水淋淋的,那股臊烘烘的味兒滿屋都是,天好的時候就得清洗翻曬一遍。大熱天的,秀秀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粗糙的胳膊,蹲在水盆邊嘩嘩地搓洗著。

要是秀秀有時間了,她會在門口支一張門板,連抱帶拖把丈夫弄出來睡在門板上曬會兒太陽。老田的雙眼盯著妻子看,發(fā)現(xiàn)秀秀的胳膊瘦了一圈,臉上也黑了不少。秀秀很投入地洗著,費勁地搓揉,有時蹲不住了,索性就坐在地上??赡菢舆€是不得勁兒,干脆一條腿跪在地上,另一條腿向后蹬著用力。屁股就顯得渾圓,向后劃出一個好看的圓弧,后衣襟那里還露出一絲白晃晃的肉來。他愣愣地看著,從來沒有這么好看過。有時候他就想,妻子咋就長了這么好看的一個屁股,后腰的肉那么白,那么招人的眼。秀秀全然不知,依舊在那里很投入地搓洗著,身后男人的目光一時惋惜一時憎恨,男人甚至惡狠狠地想:萬一這回自己再也站不起來了,盡不到做男人的責(zé)任,肯定得離婚,以后這迷人的身子會由哪一個男人抱著睡覺呢?一股嫉妒的潮水打心底泛上來,他悲哀地掐著自己的腰,有一點兒麻疼的感覺,但還是使不上勁兒。

夜里,秀秀在被窩里為丈夫搓揉,活絡(luò)血,失去知覺的下半身似乎有那么一點兒感覺。搓揉得累了,秀秀脫得只剩內(nèi)衣短褲,貓兒似的依偎在丈夫身邊睡著了,雙乳像一對小白鴿,咕咕地鳴叫著,身體散發(fā)出的體香,那么好聞,一絲絲一縷縷直往鼻孔里灌。像蘋果味,玫瑰花,說不上來,更像一壇上好的老酒,令人陶醉,老田心里有了一種沖動。夜深人靜,掙扎著要爬到妻子身上去,秀秀醒了,先是吃驚地推辭著,怕他傷了腰,后來見他來真的,就抱著他,試圖把他笨重的身子抱上去。怎奈老田沒一絲力氣,腰里軟軟的,還錐心般地疼痛。老田掙扎著不肯服輸,更不愿意相信從今往后成為一個廢人。倆人像打架一樣糾纏著,抱上去又滾了下來,重重地摔在床上,疼得老田差點兒背過氣去。他不愿就此罷休,嘴里喘著粗氣掙扎著繼續(xù)往上爬。秀秀突然淚流滿面抱住丈夫的頭說:“好了噻,下一次,下一次你一定行!”

老田低低吼叫了一聲,傷心地哭了。秀秀像哄孩子一般輕輕地拍著他的身體,丈夫在秀秀的安撫下,在抽泣中漸漸平息下來,慢慢入睡。拍著哄著,秀秀卻再也難以入睡。她把自己沉到黑暗的最深處,反復(fù)思謀著今后的事情。然而此時的秀秀就像是攪進一團亂麻之中,各種掙扎都沒有用,都是徒勞,相反越掙扎越覺得無力、煩亂甚至絕望。許多想法紛紛冒出頭來,像幽暗里的水草,借著黑暗的遮掩,伸出手爪,抓撓著她的心。怎么辦,我該怎么辦?沒人能回答她,只有無邊的黑暗在四周靜靜地流淌。

這天下午,秀秀背著一背梭梭柴從外面回來,“咚”的一聲放在門前的柴堆上,一頭一臉的汗,頭發(fā)濕濕地貼在額上。剛要坐下來歇口氣,瞧見車隊工會梁主席推著一輛輪椅,遠(yuǎn)遠(yuǎn)地朝家走來。逢年過節(jié),工會總會讓人送來些面粉、清油什么的,表示組織的關(guān)心和慰問。梁主席越走越近了,的確是給老田送輪椅來的,見秀秀站在門口迎著他,關(guān)心地問道:“秀秀,老田最近還好嗎?”

“唉!還那樣?!毙阈銍@了一口氣,將汗?jié)竦囊痪^頭發(fā)捋向一邊,把梁主席迎進家。

“老田,好些了嗎?看,我給你帶啥來了,一輛輪椅。”梁主席把輪椅推到床跟前,告訴躺在床上的老田。老田抬起眼睛,臉上充滿了感激和喜悅之情。秀秀忙不迭地給梁主席又是泡茶又是遞煙,顯得分外高興,還湊過去跟梁主席學(xué)習(xí)如何擺弄輪椅。

自打有了輪椅,老田再也不需要成天癱在床上了。秀秀把他抱上輪椅,推著他出門走一走,看一看,后來他學(xué)會了用雙手搖動輪椅。他發(fā)現(xiàn)這輪椅真好,坐上它可以滿院子轉(zhuǎn)悠,雖然比不上健全的腿,至少活動的空間大了,多少有點兒自由。外面的陽光很好,摩挲著皮膚暖暖的,輪椅吱嘎吱嘎響著,他來到大門口,停了一會兒,想走得更遠(yuǎn)些,又折了回來,心里怯怯的,暫時還沒有那般勇氣。

秀秀在門外小廚房里做飯,她抹了一把臉,老田發(fā)現(xiàn)妻子的眼睛就不曾離開過他,且早已流了滿臉的淚。

“這輪椅……”他拍拍扶手,想說點什么,一想還真不知從何說起,咽了一口唾沫,笑了笑說,“梁主席還真是個有心人,送來這輛輪椅,真好!”

午飯是在小廚房里吃的,他坐在輪椅上,妻子遞過來,他端著吃。吃得很香甜,嚼咸菜的聲音很大。秀秀沒有吃,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丈夫。老田一氣吃了兩大碗,吃得滿頭是汗,出事以后,他從來沒有如此痛快過。

老田坐在輪椅上整整八年時間,目睹了妻子秀秀變老變丑的全過程。成天忙得腳不沾地,忙完家屬隊的工作忙孩子,忙完孩子忙病人,就是沒時間忙自己。穿著顧不上講究了,一張臉也沒時間好好洗洗,原本白嫩的臉被風(fēng)吹日曬著、糟踐著很快就粗糙暗紅,長出一層雀斑,額頭上滿是皺紋。他心里有說不出的痛惜,還他不止一次想到過死。死了,一切就都解脫了,可他割舍不下心愛的老婆孩子,怕給他們帶來更大的傷害。

是天意、是機緣,還是冥冥之中自然規(guī)律的必然?老田得了胃癌,生命走到了最后。秀秀每天守候在目光呆滯,整天昏睡的丈夫身邊,幾乎寸步不離,她握著丈夫枯樹枝一樣的手,給他輕輕地按摩,輕輕地揉搓,輕輕地摩挲。她知道,眼前癱了八年的丈夫,沒有多少日子了,像行將燃盡的蠟燭,隨時都有可能熄滅。那天老田突然眼開眼,秀秀發(fā)現(xiàn)丈夫臉上現(xiàn)出了不尋常的光輝,是傳說中回光返照的那種,嘴巴一張一合地顯然是要說什么。心里一激靈,趕緊俯下身去,丈夫聲如游絲最后叫了一聲:“圓圓……”頭一歪,再也沒有醒來。

那一年我的養(yǎng)父田德錄四十六歲。

我繞過一個山坡,來到小園山時候,已是黃昏時分,天色黯淡下來,遠(yuǎn)處忽隱忽現(xiàn)的山脊曲線和厚厚的云海混沌一片。前面就是養(yǎng)父的墓地,遠(yuǎn)遠(yuǎn)望見媽媽背靠爸爸的墓碑席地而坐,墓碑覆蓋著暗綠的苔蘚,孤寂而沉著。西天的余光照在媽媽身上,滿頭白發(fā),媽媽老了!

“媽!”我三步并兩步朝媽媽奔了過去,媽媽看見我的到來,揉了揉昏花的眼睛。

“你怎么回來了?”

我撲上去扶著媽媽,慢慢地站了起來。掩映在夕陽中的那間老屋,靜靜地在小園山下矗立了二三十年,它所承載的每一段歷史和記憶都在加深著它厚重的沉淀。我在想,這次回來是接媽媽去北京養(yǎng)老的,她還有機會再回到小園山嗎?山下那間老屋說拆就拆了,但她心里那間老屋是永遠(yuǎn)也拆不掉的,那是她永遠(yuǎn)的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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