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金城
【案件背景】
人民警察臂章,乃公安民警公開執(zhí)法之身份標志。自上世紀的八三式始,它先后經(jīng)歷了八九式、九二式乃至21世紀后現(xiàn)代版本的四次變革。
20年前,少數(shù)不法分子覬覦公安執(zhí)法的權(quán)威,冒天下之大不韙,把犯罪目標鎖定在這人民賦予的權(quán)力標志上。演繹了一起有史以來罕見的,批量偽造銷售公安臂章的驚天大案。
假如,這24萬只以假亂真的公安臂章都流向民間,會給社會帶來怎樣的惡果?給人民帶來怎樣的禍害?給公安形象帶來多大的褻瀆……上海警方果斷出擊,偵破此案,截斷污流,還金盾之清譽。
大橋上遺落紙板箱
案發(fā)純屬巧合,來自于路上的一件遺物。
1994年2月27日子夜,一輛紅色“的士”,在茫茫夜色中頂著寒風爬上了楊浦大橋。突然,車輪戛然而止。女司機徐某透過大光燈,看到百米開外的橋面上,一個黑乎乎的物件擋住了去路。下車端詳,原來是一個70厘米見方的紙板箱橫臥在路中央。
這是哪個粗心的駕駛員丟失的?女司機一邊思忖著,一邊把這只沉甸甸的紙箱塞進后備箱,繼續(xù)趕路。到家后,徐某打開紙板箱。不看則已,一看大驚失色:藍底黃字相間的機繡圖案中赫然跳出“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安”的醒目字樣!整整一箱,全是這樣特殊的電腦繡品。
徹夜未眠。徐某叫這箱東西鬧得一宿輾轉(zhuǎn)反側(cè),提心吊膽。次日凌晨,天蒙蒙亮,她駕車載著這箱燙手的“危險品”,就近直奔周家渡派出所,交公了。
當然,拾者如釋重負??伤郎喨徊恢?,全國第一起大批量偽造銷售公安臂章大案,就此拉開了偵查序幕。
什么?一整箱九二式公安臂章!接待徐某的老民警雖然縱橫警壇20多年,卻聞所未聞,驚詫不已。畢竟見多識廣,老民警掂量出了這只紙板箱的“分量”。他絲毫不敢怠慢,直奔所長辦公室而去。
層層上報。緊接著,黃浦公安分局指揮室、市公安局指揮中心迅速獲悉了這條重要信息。剎那間,一輛公安指揮車警燈閃爍,沖出建國中路30號大門,呼嘯著駛向周家渡派出所。
周家渡派出所會議室頓時喧騰起來。這是一箱九二式公安臂章繡品。經(jīng)清點,計500打,6000只。眼前的這批貨,與正宗的九二式公安臂章比較,無論從色澤上,還是制作材料質(zhì)量上,幾可亂真。毋庸置疑,這肯定是一家專門從事于高級電腦刺繡的工廠干的“好事”。
問題是,誰是這箱失物的主人?一團疑云在指揮中心警官的腦海中升騰、盤旋。為了排除本市警方生產(chǎn)、遺失的可能性,指揮中心向市局計劃裝備處查詢,回答是肯定的:沒有委托任何廠家生產(chǎn)過,也未發(fā)現(xiàn)任何單位丟失過公安臂章。
唯一的線索是,留在紙箱上的發(fā)貨標簽。揭開破損殘缺的標簽,隱約可以看清這么幾行字:
訂貨人:林維仲
發(fā)貨單位:永大電腦繡花商標廠
單位地址:淡水路55號
“林維仲”是什么人? 這箱貨物發(fā)往何處? “淡水路55號”又是個什么處所?
最后一項疑問很快得到了印證。淡水路55號,永大電腦繡品商標廠經(jīng)營部,在龍門路派出所轄區(qū)內(nèi)。
是誰授權(quán)“永大”廠制作公安標志的? 指揮中心詢問公安部裝備司,他們嚴肅地指出:公安部唯一授權(quán)廣州某廠獨家生產(chǎn)制作警用標志,全國其他任何單位、廠家不得擅自承接、轉(zhuǎn)包生產(chǎn)警用標志。
尋根溯源,警方立即把視線轉(zhuǎn)向神秘的訂貨人——林維仲。
“永大”主管心懷鬼胎
1994年3月1日下午,黃浦公安分局成立“2·28”專案組,會同市局計劃裝備處的警官前往龍門路派出所共商偵查破案大計。
下午4時許,“永大”廠長朱玉龍、業(yè)務(wù)部主管范玨,分別被“請”到龍門路派出所。
西裝革履、大腹便便的朱玉龍開始裝聾作啞,接著推托此事由范玨處理,本人不知其詳云云,企圖金蟬脫殼。于是,辦案組立刻為朱玉龍、范玨辦理了傳喚手續(xù),徹底打破了兩人蒙混過關(guān)的奢望。訊問開始不久,朱囁嚅地供認:在沒有任何證明材料的情況下,“永大”接受了浙江蒼南縣商人林維仲訂貨,批量仿制公安臂章。到底做了多少?此時,朱掂量出事態(tài)的嚴重性了,但仍心存僥幸,堅不吐實。
在另一間審訊室里,年近不惑的范玨,出娘胎頭一回品嘗到傳喚的震驚后,臉部表情急劇變化著:由白轉(zhuǎn)紅,復(fù)又轉(zhuǎn)白。
畢竟是在社會上混的。在連聲“我不懂,對不起”的掩飾下,范選擇避重就輕,試探對方虛實。審訊員一臉冷峻,毫無松懈余地:“生意是你親自洽談的。你只有如實交代,才能爭取從寬處理?!?/p>
范玨緘默良久,保守地吐出了一個數(shù)字:一共生產(chǎn)了5箱,計3萬只公安臂章。
下午5時30分,偵破組突襲“永大”經(jīng)營部。在一個隱蔽的墻角,又搜獲一箱“公安臂章”,500打,計6000只。同時,專案組查明,“永大”廠本部地址:浦東新區(qū)上川路1000號。
為了防止“永大”轉(zhuǎn)移仿制的公安臂章,指揮中心與浦東警方通報了案情,要求:立即采取果斷措施,查封“永大”成品車間。
3月1日晚6時許,永大電腦繡品商標廠生產(chǎn)車間燈火通明。四臺價值400萬美元的德國進口電腦繡花機轟然作響。
驀然,30余名公安人員仿佛從天而降,疾步跨進廠房?!按蠹也灰獊y走,現(xiàn)在我們要進行防火安全檢查。”一名消防警官大聲向在場職工宣布。其余民警呈扇形各就各位,撒下搜查大網(wǎng)。成品車間主任成某被眼前的突發(fā)“檢查”驚呆了。他看到大批警察神色莊重、動作敏捷地展開搜索時,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他預(yù)感來者不善,必有蹊蹺,急忙拉住身邊一名職工耳語幾句。那職工點點頭,急匆匆地走了。
成某的一舉一動,被搜查人員盡收眼底。在車間通道上,幾名工人分別抬著兩只沉甸甸的箱子,吭哧吭哧地往一個不起眼的小屋挪動。
“站?。∠渥永镅b的是什么東西?”浦東分局治安支隊的唐德樣、王建國異口同聲地喝問。顧路派出所所長錢雷民等應(yīng)聲而至,一起奔“紙箱”大步流星而來?!按蜷_看看!”箱蓋滑地,一卷卷排列整齊的仿冒九二式公安臂章,亮相在眾目睽睽之下。頓時,現(xiàn)場鴉雀無聲,眾人面面相覷。尤其是成某,一臉尷尬,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話來。
經(jīng)現(xiàn)場清點,仿制公安臂章2000打,計2.4萬只;武警電腦刺繡領(lǐng)花3250枚。
證據(jù)在握,地毯式的全面搜查展開。警方從電腦設(shè)計室扣押了“EPQ-15”電腦軟片拷貝版一塊,內(nèi)存仿制的九二式公安臂章設(shè)計版和準備投產(chǎn)的樣品,以及仿制九二式公安臂章的“治安”、“保衛(wèi)”、武警繡花領(lǐng)章等設(shè)計圖案。這爿廠到底仿造了多少公安臂章?對于這個關(guān)鍵問題,成品車間主任成某諱莫如深,閃爍其詞。
龍門路派出所指導員陳建國自有一套應(yīng)對理論:既然是產(chǎn)品投產(chǎn),就應(yīng)該有生產(chǎn)記錄。這是生產(chǎn)管理的基本常識。從“永大”廠生產(chǎn)日程表的記載來看,自去年8月份起.僅仿制公安臂章一項,前后共生產(chǎn)了2萬打,計24萬只。
押解路途,險象環(huán)生
24萬只仿制公安臂章流入社會,會有什么后果? 這一點,專案組的每個人都心明如鏡。
“一定要將此案追根循源,查它個水落石出!”這是專案組全體成員的共同心聲。
雙管齊下。正當警方在浦東的突擊檢查勝利凱旋之際,龍門路派出所審訊室里,對廠長朱玉龍、業(yè)務(wù)部主任范玨的審訊,亦大有斬獲。
朱、范交代,訂貨人林維仲是浙江省蒼南縣人。因明知這宗“買賣”是非法的,他沒留地址。唯一的線索,是林留下的一只電話號碼和銀行賬號。
3月1日夜里,黃浦公安分局指揮處向溫州市公安局發(fā)出緊急協(xié)查,請求一旦發(fā)現(xiàn)林維仲,立即拘押歸案。
很快,溫州警方查明:“林維仲”真名叫林維重,蒼南縣蘆浦鎮(zhèn)農(nóng)民。
翌日上午10時,溫州市公安局鹿城分局傳來振奮人心的消息:林已被拘押在蒼南縣,請速來提人。
3月3日中午,專案組派員驅(qū)車數(shù)百公里,往蒼南縣風馳電掣而去。
傍晚時分,籠中之鳥林維重看到風塵仆仆的上海警察,驚悸不已。他無可奈何地在收審?fù)ㄖ獑紊虾炏铝俗约旱拿帧?/p>
警車剛剛駛出蒼南縣政法大院,形勢突變:黑壓壓地涌來一大幫人?!安粶拾讶藥ё?!我們做生意犯的是哪家王法?”人們怒氣沖天,揮舞雙臂,嘰里呱啦吼叫著?;逎姆窖灾校瑠A雜著惡毒的咒罵。為了避免造成嚴重的后果,警車被迫退回了大院。
“一定要闖出去!”警車再次發(fā)動,沖出大門。然而事態(tài)更趨嚴重。氣勢洶洶的人群中,有人掄起拳頭,車門被擂得“咚、咚”山響;有人攀上車窗,意欲搶奪那只裝有案卷和警械的手提包;有的人企圖掀翻警車。
警車再次退回大院??磥?,硬闖這條路是走不通了,只有智取了。車上跳下一名偵查員。他擺了擺手:“大家不要激動,我是負責人。請你們推選一個代表,我們談一下?!彬}動的人群果然漸漸安靜下來,他們交頭接耳,商量著推舉合適的談判人選。
人群慢慢地集中在一起,無意中給警車讓開一條路。千載難逢的際遇,稍縱即逝。警車驟然再次發(fā)動,加大油門沖出大院。車外的偵查員一個箭步,緊緊拉住敞開的車門……
押解林維重,有驚無險。為了防止節(jié)外生枝,押解路途的最后一程,專案組選擇了水路。3月4日中午,從溫州到上海的一條海輪,汽笛長鳴,緩緩地離開了溫州碼頭……
唯利是圖,罔顧法律
林維重的落網(wǎng),使得整個偽造銷售公安臂章大案水落石出。
1993年春夏之交,蒼南縣溫州棧前街一爿店門面披紅掛彩,鞭炮齊鳴。做了半輩子農(nóng)民的林維重,終于咸魚翻身,登上了“盛達絲織工藝公司”經(jīng)理的寶座。然而,在生意場上初出茅廬的林維重,經(jīng)營舉步維艱。
怎么辦?有人出了個餿點子:現(xiàn)如今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如雨后春筍,個體戶是遍地開花。錢是賺到了,缺的就是看家護院的人。誰不想弄幾個假冒警察裝點門面,把門壯膽。
林經(jīng)理與合伙人一嘀咕,覺得仿造警察制服并不難,難的是這電腦繡花的公安臂章不好搞。于是,林開始關(guān)注起電腦刺繡行業(yè)了。
那天半夜,林老板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翻閱一疊報紙。倏然,他的目光定格在一張小報中縫的一則廣告上:上海永大電腦繡品商標廠,擁有國外進口電腦繡花機,承接各種電腦繡花商標業(yè)務(wù)。利令智昏。林維重明知是見不得人的違法買賣,還是決定鋌而走險賭一把。
1993年7月某日,上海淡水路55號,“永大”門市部里出現(xiàn)了林維重和范玨的身影。
各自懷著鬼胎,一樁腌臜的交易,拉開了序幕。范主管獅子大開口,少于1萬打的訂貨,免談。林經(jīng)理就坡下驢,好哇,訂貨就加到1萬打。這里先付1萬元訂金,以表交易誠心。
這樁令人費解的買賣,連生產(chǎn)合同都不需簽訂,三言兩語就成交了!
此后,林以每只仿制公安臂章的加工費為1.25元的價格,從“永大”廠帶回1000打成品,返回蒼南。經(jīng)拷邊加工后,以每只1.60元的批發(fā)價在溫州棧前街門市部出售。一銷而空后,凈賺3500元。
此后,各地訂單紛至沓來,一發(fā)而不可收。至案發(fā)時止,“盛達公司”共向“永大”訂制仿冒公安臂章2萬余打,令人瞠目結(jié)舌。
部分“客戶”先后購入仿制公安臂章后,覺得光天化日之下使用這種贗品臂章,雖然一時可以扯起虎皮當大旗,卻冒著很大的違法成本風險。為了掩人耳目,他們提出,“盛大公司”能否按照客戶的要求,訂制完全仿制九二式公安臂章樣式的“治安”、“保衛(wèi)”之類的臂章;也有人提出要做些武警部隊專用的電腦繡花領(lǐng)章。
只要有錢賺,還有什么不可以?!笆⑦_”對這些“客戶”是有求必應(yīng),拍著胸脯許諾:“貨色”絕對正宗,質(zhì)量絕對保證。于是,在“盛達”收取了一筆筆訂金后,“永大”的電腦設(shè)計室里,出現(xiàn)了仿制九二式公安臂章樣式的“治安”、“保衛(wèi)”及武警繡花領(lǐng)章的逼真設(shè)計圖案,并陸續(xù)投產(chǎn)……
“盛達”與“永大”之間的合作,進入了火熱的蜜月期。聯(lián)系訂貨,也從面對面付款形式,發(fā)展到只要一個長途電話就可以搞定,省略了若干繁文縟節(jié)。成品完成之后,由原來“盛達”上門取貨,變成了“永大”,送貨上門。
財源滾滾,產(chǎn)銷雙方樂不可支。正當兩家難分難解之際,卻突然樂極生悲,禍從天降:上海的“永大”,給蒼南縣的“盛達”傳來一個壞消息:從浦東“永大”廠生產(chǎn)部,運往浦西淡水路經(jīng)營部的一箱仿制公安臂章,在途中丟失了!
這不啻是一記悶棍,敲暈了“盛達”,也震驚了“永大”:一個是惴惴不安,一個是惶惶不可終日。
此物到底會落之誰手?對“永大”廠的當家人來說,只有祈禱上帝保佑了:但愿此物被貪圖小利的平民俗子拾得,誘之以錢財,便可免災(zāi)消難了。
登報公開懸賞尋物?萬萬不可!“永大”畢竟是做賊心虛,豈敢張揚。此事必須悄悄地進行,“打槍的不要”。
1994年3月1日上午,浦東陸家嘴附近一條不起眼的小巷墻壁上,貼出了這樣一張“尋物啟事”:
我廠在近日運輸途中失落電腦繡花制品一箱,望拾得者能送還我廠經(jīng)營部。送還者必有厚酬重謝,決不食言。
永大電腦繡品商標廠
地址:淡水路55號
然而,“永大”的如意算盤落空了。拾得者雖然是一介平民,但平民的法制觀念與“永大”當家人的價值觀,卻有天壤之別,云泥之差。
走向“永大”“盛達”的,是警方沉重的腳步。
“欠債”總是要還的
遵紀守法經(jīng)營,是所有從商者的一條底線,也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港片中不是流傳著這么一句話嗎: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1994年3月上旬,黃浦區(qū)工商局依法對上川路“永大”廠部和淡水路經(jīng)營部進行查封。
與此同時,黃浦公安分局專案組乘勝追擊,深入偵查,追緝“2·28”全國首起特大偽造銷售制造警用標志案的余孽,全力追繳流散社會的仿制警用標志。
其實,早在1990年,國家工商行政管理局、公安部、最高人民檢察院、最高人民法院、財政部聯(lián)合發(fā)出了第412號文件,其中明確規(guī)定: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自行組織生產(chǎn)、買賣和擅自更改工商、公安、檢察、法院制服和標志,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一律予以沒收和處罰。情節(jié)嚴重,構(gòu)成犯罪的由司法機關(guān)依法追究其刑事責任。
林維重、朱玉龍、范玨之流對法紀置若罔聞,最終自食其果,身陷囹圄,追悔莫及。
“2·28”大案的偵破,在20年后的今天,仍然對一些利欲熏心之人,有著前車之鑒。
(摘自《檢察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