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恩·巴伯
即使到現(xiàn)在,數(shù)個月過去了,我有時一到中午會突然想起:“天啊,我還沒給父母打電話!”接下來才意識到——我根本就不用打,他們都已過世。但至少在過去三十年,也許更長的時間里,我總是在上午大約1l點時打電話給他們。2009年9月,母親去世,次年1月父親也走了,我在65歲時終于成了孤兒。
有人說當(dāng)父母雙亡時,你才真正成年。如果這話是真的,那我則走完了一段長得離譜的青春期。事實上,我應(yīng)該感到欣慰,我父母做了很多人希望自己的父母能做的:漫長的退休生活中他們互相照應(yīng),高齡時又在短期內(nèi)相繼過世。盡管他們的身體有諸多不便——父親眼睛看不見;母親耳朵聽不見,又有關(guān)節(jié)炎——他倆一直住在自己家里,直到90歲。
不過,做我父母的獨生女也不容易。父親是我見過的最粗魯?shù)娜?。他對任何客氣的詢問如“爸,你冷嗎,你要一件羊毛衫嗎?”的?xí)慣性回答是“不關(guān)你的事!”父親不但粗魯,還總愛大吼。他聲稱,大吼是因為母親耳背,但這好比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問題——母親說耳聾是父親大吼造成的。我恨透了父親的吼叫,但我更恨母親的耳聾。她有助聽器,但卻很少用。如果當(dāng)我打電話來時她正好戴著,她會說:“等我把助聽器拿掉?!毕裨S多耳背的人一樣,母親認為說話可以代替傾聽,所以她總沖我說個沒完,根本不讓我插話。
我父母很少提要求,但一旦提出,就不容反抗。有時我會接到這樣的電話:
“廚房的燈泡壞了,你能來一趟嗎?”
“今天不行,爸,我有采訪任務(wù)。清潔工不能做嗎?”
“她明天才來呢。你叫我怎么做晚飯?”
“但,爸,你眼睛根本看不見,換不換有什么區(qū)別?”
“養(yǎng)個沒良心的孩子真是比毒蛇的牙還可怕!”
一次母親要去驗光師那里配老花鏡,父親讓我在上班時間開車送母親去,盡管路程只有5英里?!澳憔筒荒芙休v出租車?”我建議道。“出租車!”這個詞總讓他火冒三丈,甚至有中風(fēng)的危險,果然,父親狂吼道,“你覺得我們是錢做的嗎!”“我不是那個意思,爸,我愿意為你們付車費。但我太忙了,我開車來回要一天?!薄半S便你,大小姐,我陪你媽坐公車去?!薄昂冒?,好吧,我開車來送她?!?/p>
還有那些奇怪的購物清單——“你能幫我?guī)б患S色薄羊毛衫嗎?”母親會說,“要考特爾質(zhì)地的,不能要克林普綸或達可綸的。”,她對人造纖維有百科全書般的知識,但這些名字我從未在商標(biāo)上找到過。選內(nèi)衣總是一個大問題。父親只肯穿一種針織全棉背心和襯褲,而這種內(nèi)衣早已絕跡了。絕望之余,我注意到滑雪穿的保暖內(nèi)衣樣子和這種內(nèi)衣差不多?!斑@是什么破玩意?”他手一摸就開始吼道。顯然,內(nèi)衣用了絲般的材質(zhì)。“商場里早已不賣你要的那種了,爸,這是新款,所有人都穿它?!薄拔也悔s時髦!”為了給我父母買東西,我總是跑到遠離市中心的郊區(qū),在昏暗的店鋪里還能找到上世紀(jì)那些年代生產(chǎn)的存貨。
母親有糖尿病,不應(yīng)該吃糖,但她總是求我給她帶“一小盒糖”,我通常會答應(yīng)她,心想這點糖害不了她。但當(dāng)她去世后,我才發(fā)現(xiàn),她的房間里到處是巧克力和太妃糖,她私藏的糖夠她吃幾輩子的。
我和我父母的關(guān)系幾十年都可算相安無事。我每天給他們打電話,每隔一個周末會去看他們。但到2006年末,母親宣布,他們的身體撐不下去了,不得不搬進老人院。我在布賴頓找到一處地方?!鞍?,”我在開車送他們?nèi)サ穆飞蠎┣蟮溃澳闱f不要沖那里的人大吼,別人會不喜歡的?!薄安挥媚悴傩模 彼f。我指望母親會幫我說話,但令我吃驚的是,她竟站在父親一邊:“用不著你告訴你爸該怎么做。他們必須接收他,他就這樣?!钡还茉鯓樱瑤字芎?,他們在那家老人院里安頓下來,似乎還挺開心的。
我原以為母親至少能活到100歲,但沒想到她92歲時就走了。她在洗手間里跌倒摔斷了腿,得在醫(yī)院里待三周。可出院后她呼吸也開始有困難,只得又回到醫(yī)院。一次,我去探視母親,我們好幾年都沒有好好談過話了。也許是因為她躺著,或許因為總算她能集中精神,抑或是因為父親不在場,總之,她頭一次能聽見我的話,即使我并沒有很大聲音。我開始道歉——為所有的事情,為我的忙碌,為我們曾有過的爭吵。但她打斷我,說:“原諒我?!比缓蠛仙狭搜?。幾天后,她離我而去。
她的葬禮在伍德維爾火化場舉行,父親把它當(dāng)做是一次愉快的短途旅行。他享受著和老人院的女性工作人員同坐在抬尸官的加長轎車里的感覺,并打趣地說她們有多漂亮,盡管他什么也看不見。葬禮上,他充滿感情地唱著頌歌,當(dāng)棺材開始移動時,他高喊:“永別了,親愛的!”對他來說,那仿佛是愉快的一天。事實上,那之后的好幾個禮拜,他身體一直不錯。他似乎也適應(yīng)了沒有老伴相陪的新生活。但老人院的工作人員告訴我,他酒喝得越來越多。
父親另一個令人不安的變化是:他突然開始把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父親不斷詢問我:過得怎么樣?工作順心嗎?換過幾家報社?現(xiàn)在在哪家報社做?薪水高嗎?一天,我打電話說周日不能去看他——我要和幾個朋友外出?!笆裁磁笥??他們叫什么名字?”“我說了你也不知道!”我頂嘴道。但父親竟然毫不生氣:“嗨,我就是想知道我是不是認識他們?!薄鞍@锟撕吞K姬,你滿意了?”我憤憤地說,然后掛斷電話。我的老天,他的詢問讓我一下驚醒:好像他按了某個按鈕,我突然又回到了15歲!那時他也總是這樣問我:和什么朋友去喝茶?她住哪?她父母是做什么的?她成績好不好?我對這些“拷問”既反感又害怕,因為這些問題總逼著我撒謊。當(dāng)我說我去同學(xué)家喝茶時,我其實是去公車站約會男孩子。五十年后,他天真地問我周末和什么朋友出行,讓我一下子回想起了過去的一切。
父親去得比母親還要突然。一天早上起床后,他摔倒在去洗手間的途中。父親的葬禮是母親葬禮的翻版,只是少了他的歌聲。我致了悼詞——我對父親的描述是坦率的。到現(xiàn)在,試圖美化他沒有任何意義。我愛他,他也愛我,但他很難接近。
至于母親,我從未真正了解過她。不過,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奇怪的夢。我看見母親朝我走來,她不再因為受關(guān)節(jié)炎的困擾而佝僂著,而是腰桿筆直,身姿挺拔。當(dāng)她走近我時,她比我高那么多,我非得踮起腳尖才能親吻到她。難道這意味著我終于原諒她了嗎?原諒她變老、原諒她變聾、原諒她變得刻薄和無聊?我還能再憶起我兒時崇拜的風(fēng)姿綽約的母親嗎?看來現(xiàn)在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