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婉潔
途徑
鄭婉潔
你的意志和真理已經(jīng)到達(dá)。你說
你終于可以潛游去。
我知道。海魂,你的,我知道。
在你骨架四周,流動的藍(lán)鯨的血脈
來自你的永動和休止
而我常常如鷗鳥的展翅一樣,
在背上扛一道閃電,對抗勒住我的神
你是我疼痛與疼痛之間的證明,
惟一的救贖就是寄生。
你知道。孤獨(dú),我的,你知道。
通向真理的道路只需要一道窄門。
因而朝向你的途徑我不要坦途,
我只要我的未完成意志,任你用歲月把我
和你之間的距離無限拉長。
而今我便常常坐在海邊
一邊懷念,一邊吃著時(shí)光的鹽
底下的礁石是一條抵達(dá)你我的途徑
秘密的。任何人都不知道。
石榴成為神祗們的還愿物,還以愛情。
——引子
1
這個時(shí)候,就變成了稍厚一點(diǎn)兒的鉛灰色。
我說的是黃昏落幕之時(shí),距黑夜,僅一步之遙了。
我已有了織女的素縷,虔誠禱告
與神祗交付真心。距愛情,僅一步之遙了。
2
我用素縷,在夜的幕布上繡著花紋
深色的草原,暗紅的篝火
最后一筆是我和萬物秘密的約定——
我們幸?;匦?。
3
突然我就學(xué)會了贊美。當(dāng)風(fēng)開始變得寂靜
耳朵也就跟著靈魂逡巡的地方
微妙的聽覺,輕易
找到上升的翅膀,被覆蓋在金屬之下的顫動聲
甚至,找到夜?jié)u黑時(shí)獨(dú)自釀汁的石榴。
突然我就愛上了。
我曾經(jīng)交付了眩暈,因石榴的營養(yǎng)而終于嘗到愛情。
“石榴里為我鋪好了新的道路——”
那么,“給它們以語言吧——”
我的聲音正甜。正好獻(xiàn)曲。
4
正唱到情深。距愛情,僅僅一步之遙。
這個夏末所遺滯的臺風(fēng)季被氣流高高地拋起
在天空,勾勒著自由的線條。
一場澎湃的雨水
在黑夜里再一次盛大開場
恢弘的歌劇緊跟著上演——草原是幸福,篝火是青春。
風(fēng)暴是愛情。
5
今夜,石榴里爆出閃光的漣漪。
又一次上路,她走了
留下兩只鞋子成為一段時(shí)間的擺件
遺失的表情就如同我,一直以來
我都住在昨日的腳印里
拖住鐘擺,拖住
無數(shù)個清晰可見而重復(fù)單調(diào)的明日
但依舊不具任何表情。
我們是木棚里的兩枝干柴
給予一點(diǎn)兒溫暖的只有篝火
惟一的爐子
每日重復(fù)烹煮著一顆失了味兒的土豆
剝皮,同時(shí)剝開那匹找不到胃的馬
虛空的內(nèi)臟尋找糧食和磨盤,直到
我們,碾壓成為鹽的碎屑
被摻放在生活的托盤中的
還有那生硬的
過期變質(zhì)的未來。
跟著,我和你也一起上路
帶走剝離的胃和馬
留下一個明日空蕩蕩的托盤
和鞋子一起,成為時(shí)間的擺件
卸下了單調(diào)的事物
鐘擺搖動得有些自如了,可能
篝火也還亮著
呵,可是誰知道呢
最接近真理的那條路徑總是消失。
我有圣殤,告慰苦旅
時(shí)光是魚,在心的深海里游弋
身很輕,如羽。
閃電的傷口,天空偌大
我只要它投下的一個倒影就能療愈。
盡管,自由不是恩賜。
靈魂的恩賜卻有時(shí)
——舊故事,
薔薇,香草,啤酒,搖曳的星光。
潮濕的風(fēng)浪緩緩涌向夕陽
柔軟細(xì)密的光線
16歲少女初次聽見大海的溫存
濤聲里光暈散開
命運(yùn)的觸手
攫住一尾躍過浪尖的魚
瞬間,內(nèi)心澎湃少年的心跳被
哽在歐鳥愛情燒灼的喉嚨
當(dāng)翅膀把顫抖的飛翔帶上天空
自由——將深海裹入內(nèi)心起伏的波浪。
漂流——低處的太陽又是如此不確定和憂傷。
波光是魚。船只是它的絮語。
而鱗片是你。閃爍的是心率。
另一頭,抒情的風(fēng)吹來,船只
載著你,絮語的魚。
鱗片,你心。
無題
在墜落的果實(shí)中暈眩,顫栗
時(shí)光藏匿的白鳥
甬道上霧靄孤獨(dú)而幽深
回憶里曾經(jīng)
不安,震蕩,追尋
當(dāng)泥土陡然地沉了下去
野草的旋律
返回灰燼,與雪
取消毛孔里的抒情
讓時(shí)光安住,寂靜
凹陷的轍痕
剩下的
那一段無人問答的深厚空白,一瞬,
袒露出的昏冥之穴。
它一直游走在你心臟跳動的地方
帶給你灼燒,哭泣,呻吟
直將軀體交付
灰燼,與雪
野風(fēng)的喟嘆中吐出沉重的季節(jié)
身體是一片荒蕪之地
當(dāng)散落四處的沙礫
吹過一場小小而無人察覺的季候風(fēng),南風(fēng)
將覆蓋在霉斑下的影子加冕
墓碑上的榮譽(yù)
古老的星辰棺材般腐朽
謙卑如我們,
在秘密的幽暗地窖里
感知你多年沉鈍無光的寂靜。
1
整整二十天,馬肚里流出的疫情
燒開了薔薇
開遍——最后的絢爛
皮膚和血液引來蛾的亂舞
風(fēng)搖晃著把滾燙的靈魂抬上浮舟
2
風(fēng)滲透了肺腑里腐敗的隱言
風(fēng)是馬兒的駕馭,是患病的馬蹄
骨頭有斷弦之音,
當(dāng)蜉蝣在隱秘的夜晚成為
被時(shí)間遺棄的
一縷縷灰燼
3
沉默的棕櫚結(jié)出信息的果實(shí)
最后一伏可能送來老虎
金色的光線里
七月,流火灌溉的森林
書寫安靜和遼遠(yuǎn)
只有人們
焦慮,翻土,挖掘原來的表情
啊花朵,
對于時(shí)間原本不多的我們
彼岸,總是遙遠(yuǎn)得
無法企及
我們走過落葉,也撫摸夕陽
并且將呼吸深入這個渡口。直到
秋天漲滿眉宇
撤走顫抖的眼睛,凝神諦聽
——惟剩下耳朵接收光的訊息。
爾后,天園就會沉陷
就在你鏤空的胛骨,是火獄
也是火浴。霞光開始禱告:
“賜我星宿。
為主的悲憫……”
等神旨降臨
取回你褶皺的翅膀。那就走吧!
只取一滴寒露,一株秋菊
裝進(jìn)行囊。然后
跟從精靈
返回
古老的神跡
第一棵樹時(shí)常被描繪得極致,
在各種地方,被抒情,寫生,
把它的棱角嫁接入各種情境的構(gòu)造,
這已是慣常。
第一棵樹已不記得自己是樹,
它變成佛陀陷入自己的幻法,
以千萬億苦難的想象,定義自己真身。
第二棵樹則一直安靜守在第一棵樹投射下陰影的位置,
它忘我地投入屬于它的
影子的自身,天生的黑斑,緘默
所有藤葉的舒展皆透著幽暗,自然而深邃
胃部,不老不死的靜謐輸送于每一處根的生長。
第二棵樹也不知道自己是樹。
一切春榮秋枯由大地安排,
一切春華秋實(shí)由后人栽種。
第二棵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者說,長久以來
它做的惟一一件事,就是思考自己是什么。
第一棵樹是歷經(jīng)千生萬死的樹,
第二棵樹是永遠(yuǎn)不老不死的樹。
第一棵樹和第二棵樹,是同一棵樹。
在最盛大的時(shí)刻敞開了喉嚨
奉獻(xiàn)你的時(shí)令如大膽而純粹的火焰。
這是夏天,它翻滾的巨大塵煙
以烈火之勢燒熔你,澆鑄你
除了鍛打的意志,它歌喉企圖吞并你的歌喉
它灰燼企圖超越你的灰燼;
而這是小暑,初始的伏毒一寸一寸深入
攀附樹干在年輪中雕刻一份仲夏的書
歷史如薄翼懸浮枝頭
輕可成為光,重則是信條。
你的本色是尖銳,洞悉
背負(fù)的業(yè)被熱浪兜售,交換于晴天黑色波濤的靜止
當(dāng)長長的尾音拖出最后的挽歌
——空了。只有殼,晾曬灼痛的潮濕
只有不死不滅的淬煉成就一種血肉的永恒
只有,秘密的飛升,成為“我”,成為
美。
他是那個不斷在你心里挖洞的人。
以愛之名,以零星
拼湊你的弦音。
破漏的深坑。
他愿詞讓你形銷骨立。
并且,要你相信,
有持續(xù)的苦,就會有他永久
的蜜與毒。
我有兩只乳房。
在早晨被,打開。一半的光
逡巡,另一半安撫疼痛
影子關(guān)掉黑夜。
雨水足夠,
換磐石圣潔,換星辰亙古。
信仰足夠,
聽身體里高歌。
四分之一甘甜,三分爆裂
呵!今天的斑和昨天的
沒有什么不同
只是空間,方位,稍作移換
——向南。適宜薔薇居住。
“石榴里為我鋪好了新的道路。”
——“我要往邊地去了?!薄?/p>
道別——“要投身荒蕪事業(yè)?!?/p>
——但在之前。不能忘了還得愛,得贊美,得
頌歌——被流放的我的玫瑰——
被瓦解的我的玫瑰——
將這生命之歌裝進(jìn)行囊——
和落日,灘涂做最后的擁抱——
而玫瑰獻(xiàn)身于大海深處的星辰
——“你給我遼闊,我許你安寧?!薄?/p>
玫瑰如是說?!f年瑰麗終逝——
我站在海風(fēng)里撫摸消逝的歷史
——而大海留存玫瑰遺體。
我愛著每一次潮汛跌宕的你
迷霧只是暫時(shí)的,抓緊光束
燈塔會給你指引
我們不去天涯,也不去
海角。就領(lǐng)你
往深海
穿過洋流,去無盡的盡頭
在無垠的彼岸,和你,孕育一個精靈
給她洞察先知的眼睛;
給她廣袤的羽翼;讓她
長成她的名字。
記得閉上眼睛,僅憑感受
去感受。你定能
感知到我胸口的顫栗
——當(dāng)星宿歸于我們相融的骨髓。
八月的第一個夜里
她敞開了衣裙懷抱月光
夜守星辰。等待神旨降臨
以灌溉滄海,墾荒桑田
額前——
一團(tuán)銀色的風(fēng)是被月光禱祝的
她因此在一片土地上留下了神跡
黑夜與她的身姿無關(guān),只因
她不斷遺失故人的哀愁使星光褶皺
這是一個天生與夜纏綿的女子
她頭枕星河,胸懷夜海
腰肢以下,搖擺的裙裾抖落一地星光
而夜與星辰之間
是她裹滿滄桑的腹地
那里一星一點(diǎn),都是她的兒女成群
他們首先是了解的。鮮花和地毯
虛幻的國,虛幻的王
圣體被加重了標(biāo)識,荒謬的法官
判你和諧,或苦惱。任什么也不能回避其瘋狂。
說什么都沒用。象征疾病的高燒
血液逆流,反叛者推論出口的位置。
第一次。精神走出肉體的律條
妄念衍生了秋火,凋敗的風(fēng)沙蠢蠢欲動
島是所有人的島。杯口上涂了毒
要么死,要么反抗!愛國者,壯志。
每個人都隨身備著意志的弓箭,企圖
刺穿無政府主義者的最后野心。
這激情的沖突使他們大喊痛快,但余下的
更多的是拳頭里焦灼的疼。
紅
最初的紅引發(fā)靈與肉辨證——
在紛飛路上,蝴蝶觸角上盛開著玫瑰,海水,或者馬蹄
屬于靈的鳴唱高昂;但身體這座金山
掌燈之手,青銅色肋骨以及布滿星光的額頭
安于神的給定。如此,讓美流入脈管里的深紅
同樣地,生命最初的暈眩也在慢慢返回。
白
——很長一段時(shí)間,和大海彼此溫情。
海風(fēng)和濤聲彈唱玫瑰的信仰。越過年華
看見衰朽的骨中嵌著一只鷗鳥的傳奇。因而我時(shí)常揣想永恒
揣想,深白淺白的吻。
當(dāng)嘴唇和嘴唇貼近,在口中化成珍珠
華發(fā)撩撥顫栗的胸口,如一根繡花針,密密地縫補(bǔ)我。
藍(lán)
熟睡的人把星斗和羔羊一卷而去,留下月光蒼蒼。時(shí)鐘上刻著夜色
單足腳尖旋轉(zhuǎn)。圓心里濤聲,燈塔隱約的光在體內(nèi)亮了又暗
而天鵝了解這身體全部苦難。
它旋轉(zhuǎn),開啟靈犀和洞穴,倒置溫差于晝夜
再不需要季節(jié)的交替,不需要擔(dān)憂冷暖。當(dāng)肉體漸漸趨向于靈之恒久
深入,靜默的藍(l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