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子
一
清遠入院的時候,清卿正在復習考研。
已是2013年秋天、從大四到畢業(yè)離校,清卿馬不停蹄地奔波在這個所謂史上最難就業(yè)季,卻始終未果。后來賭氣決定繼續(xù)讀書,復習考研。
沒想到哥哥清遠會患上腎病,清遠不過32歲。
得到消息的清卿不能接受,一時悲涼勝過傷心。
清卿3歲時失去父親,對父親完全沒有記憶。那年,清遠11歲。母親沒有再嫁,靠經(jīng)營一家小洗衣店將他們兄妹養(yǎng)大成人。清遠成績一直不好,高中畢業(yè)后便去了汽車修理廠當學徒,從此自立。
后來,清遠和修理廠記賬的女子方蘋戀愛,24歲便結(jié)了婚,從家中搬了出去。當時連清卿也沒想到,靠著十幾平方米的小店鋪,母親竟給他們兄妹每人購置一套房子,雖然房子不算大,但都在城中心環(huán)境清雅的小區(qū)。
兩年前,母親查出乳腺癌,晚期,已擴散。臥床后,才把房子鑰匙交給清卿。母親說,不管到了什么年代,女孩子要緊的,是有一所屬于自己的安身之處。
半年后母親辭世,從此,清卿和哥哥清遠成為孤兒。那套房子,也成為母親留給清卿的遺物。
那是母親對清卿最后的愛。
二
失去父母,兄妹倆本該是相依為命的,但,事實并非如此。其實那么多年,清卿和哥哥始終不算很親近,兩個人都是內(nèi)向的性格,清遠尤其如此,又比清卿大8歲,年齡上的差距讓他們始終不太靠近。
清遠結(jié)婚后,嫂子方蘋似對母親和清卿有一些排斥,并不太來往,一門心思地督促哥哥賺錢。
清卿大一些后,有時也會跟母親抱怨哥哥兩句,比如會說“娶了媳婦忘了娘”之類的話。
母親反倒很擔待,說男人都這樣,等以后清卿戀愛就知道了。再者,嫂子生了一對雙胞胎,為照顧孩子,工作也辭了,清遠要養(yǎng)家,可不是得一門心思賺錢。
清卿還是略有不屑,清遠養(yǎng)家倒也罷了,還時不時惦記母親的辛苦錢,偶爾也回來要什么“奶粉錢”,和方蘋兩手空空地回來,一通花言巧語,拿兩個孩子的可愛當借口,總是不會空著手離開。
母親從不介意,一味地好脾氣。清卿覺得母親太寵愛已經(jīng)成家的清遠。母親便說,還不是一樣寵著你?
這倒是,清卿和哥哥感情平淡,但母親對他們兄妹的確沒得說,該做的都做了,甚至攢夠清卿的學費,足夠她讀完研究生再去謀生。清卿唯一的苦楚,是無時無刻不想念母親,很多天不能適應,每天晚上都會默默哭一會兒。太想母親。
三
最初,清遠倒是隔幾日有電話,也說過讓清卿先搬過去跟他們一起住。清卿拒絕了,清遠或是真心,但始終不見嫂子方蘋有只言片語。
后來清遠也不再提了。
但逢年過節(jié),清卿還是會顧大局,主動給一對小侄子買些禮物拿過去,大家一起吃頓團圓飯。始終和嫂子方蘋很生疏。
方蘋出生在郊區(qū)的農(nóng)村家庭,相貌倒是不錯,但是讀書少,15歲就來城里打工了,對錢看得很重。清卿和她,基本沒有什么話可以說,在一起,只是借著孩子的話題,客套地寒暄幾句。
慢慢習慣了一個人,習慣了孤單,習慣了和清遠淡淡的??墒侨缃瘛暹h竟然患上這樣的惡疾。
清遠的病房外,清卿默默站了好久,透過小小的窗口看到面色蒼白的清遠,眼淚噼里啪啦地落下來。往日的平淡在這一刻都變成了難過和心疼,清卿震驚于人生的無常,不過是兩個多月沒有見清遠,他便忽然患病,一下憔悴下來,完全不再是之前那個虎背熊腰的男子。
清卿不明白為何會如此?很多人活到花甲之年時,父母都還健在,她不過24歲,已失去父母,如今,唯一的親人又陷入這樣的困境。
清卿哭了許久,直到感覺有人輕輕拍她的肩。
清卿回過頭來,淚眼蒙眬中看到方蘋。
四
方蘋亦憔悴消瘦,一臉愁容,顯然有話對清卿說。
走到樓梯口的僻靜處,方蘋開口:“清卿,你得救救你哥?!?/p>
清卿看著方蘋,她想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一向伶牙俐齒的方蘋有些遲疑,囁嚅道:“就算等到腎源,也需要很多很多錢……”
清卿即刻明白過來,低頭在包里取出銀行卡,“先應急,其余的再想辦法。”
方蘋接過來,欲言又止。后來問清楚密碼,拿了卡下樓去交費。
但腎源卻遲遲等不到,清遠的身體一如不如一日。
那天,方蘋終于亂了陣腳,抱著清遠大哭,語無倫次說著絕望的話。
清卿費了很大力氣才將方蘋拉了出去,一直拉到了走廊盡頭、遠離病房之處,清卿疲憊地勸方蘋,不好當著哥哥面這樣,他本來就已夠難過。
方蘋卻突然沖清卿發(fā)起脾氣:“因為不是你,所以你站著說話不腰疼。到哪里找腎源?到哪里找這幾十萬……”然后,方蘋又哭了起來,“當初家里人勸都不讓我嫁給清遠,說那樣的家庭不好,一個寡母,還有一個妹妹。我不聽,偏偏認準了他?,F(xiàn)在……連姐姐都說我活該。因為清遠,我得罪一家人,清遠又成了這個樣子,清卿,我做錯什么?上天這樣懲罰我!”
清卿愕然,這是她從來不知道的,難怪總覺清遠欠了方蘋一樣,事事遷就他。清卿也才發(fā)現(xiàn),清遠的事,她知之甚少,他不說,她也不問?,F(xiàn)在,種種境況,都成了方蘋內(nèi)心的負荷。方蘋說:“不管怎樣,清卿,你得幫我們?!?/p>
清卿用力點頭,“只要我能做的?!?/p>
“你能?!狈教O一把拉住清卿衣袖,“我知道媽去世的時候一定給你留下不少積蓄,你哥不信,但我知道天下母親都偏心,你年紀小,媽自然會留給你更多……”
清卿愣怔一下,然后解釋道:“媽留下的積蓄,幾天前都給你了。”
但方蘋無論如何不信,最后清卿不想再解釋,疲憊地離開了。
那天晚上,清卿幾乎整晚沒有睡,干脆早早起來,買了早點趕到醫(yī)院。endprint
五
清晨6點的住院部,難得的些許安靜。走到病房前欲推門時,清卿聽到哥哥清遠和嫂子方蘋在說話。說的正是清卿。確切說,是清卿的房子。
聽見方蘋說,“她一個女孩子,以后嫁人自有夫家買,現(xiàn)在可以賣掉?!?/p>
清遠聲音虛弱,“那是母親留給清卿的。”
方蘋帶著哭音:“你們到底也是那么多年兄妹,我和你呢?從認識算起還不到10年。我都不介意賣掉房子。我能為你做的,她為什么不能?為了籌錢,我回去求爸媽求親戚,看了那么多冷眼……陳清遠,我又不欠你的……”
清卿終究沒有推開那扇白色的門,轉(zhuǎn)回身,慢慢走下樓去。
手里的早餐已經(jīng)冷掉,丟進住院樓前花園小的垃圾桶,清卿在一張木頭椅子上坐下來。方蘋的話一直在耳邊回旋,你們到底也是多年的兄妹……陳清遠我也不欠你的。
是,方蘋的確不欠清遠的,如果欠,也是她清卿欠。清卿記起母親說過,能做親人,本來就是上輩子欠的。那么,在一套房子和清遠之間,清卿覺得沒有什么好選擇的。
想明白后,清卿起身離開,去到一家房產(chǎn)中介。幾日后,清卿卡里多了幾十萬塊錢,失去住所,失去母親給她留下最后的愛。
清卿去到醫(yī)院,把卡交給方蘋,對她說:“別告訴清遠。又說,母親真的沒有給我更多,我把房子賣了?!?/p>
方蘋愣了一下,忽然落淚,然后握住清卿的手:“清卿,以后,我會讓孩子對你好?!?/p>
清卿忽然心酸,如方蘋所說,方蘋和清遠一起不過10年。都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方蘋對清遠,可謂情深義重。那么24年的兄妹,只是付出金錢而已,還有什么好說?
因為清遠的病患,清卿忽然想明白了這個問題。
六
半個月后,北京一家醫(yī)院傳來消息,尋到合適腎源,清卿和方蘋當即陪著清遠轉(zhuǎn)去北京。
2013年的最后一天,清遠順利實施了手術(shù)。春節(jié)前,清遠出院回家休養(yǎng)。
清卿放棄考研,找到了一份工作——快遞公司的電腦操作員。和大學專業(yè)以及愿望相去甚遠,但,可以保證眼下的生活。
清遠短期內(nèi)尚不能工作,方蘋又變回到曾經(jīng)那個斤斤計較的家庭主婦,抱怨著菜價的上漲和水電費的增多、孩子的開銷……
偶爾清卿會過去吃頓飯,給兩個小侄子買新衣或玩具——度過困境,日子還是曾經(jīng)的日子。唯一改變的,好似只是清卿失去了住所,租住在一套窄促的房屋里。
春節(jié),一起吃年夜飯時,清遠略有感慨,說日后有錢了,得還清卿一套房子。
方蘋撇嘴:“就你這身體,這輩子別想賺那么多錢了。”然后又笑說:“清卿才不用你呢,等著給清卿買房子的男人都排隊了,是不是清卿?”
清卿就笑,點頭說:“對,排隊呢?!?/p>
事實當然不是如此,清卿甚至還沒有正式的男友,生活尚且不夠安穩(wěn),哪里去找有情有義的好男人呢?
但日子還長,清卿不急,就像眼下,清卿也絲毫不介意和清遠及方蘋之間如曾經(jīng)一般的平淡。否則怎樣呢?難道要求他們每日感激她的付出、用心用力回報她不成?
清卿已經(jīng)知道了,親人之間,苦難也好,恩情也好,過去了,終歸會歸于平淡。這就是人生。就像她看到的一句話:這輩子,一定要對身邊的人好一些,因為下輩子,不會再遇見。
所以清卿知道,她為清遠所做的一切,其實只是因為做不到在清遠危難時袖手旁觀,只是讓自己心安罷了。就像那么多年,母親愛她和清遠,不是為了讓他們回報,只是因為他們是她的兒女——親人之間,愛是一種本能,在平淡的人生里,也許這種本能會被隱藏,會看不見,但始終存在。
清卿相信,如果患病的是自己,清遠也絕不會袖手旁觀。
還有什么不滿足呢?至少清明時節(jié),還可以和清遠一起站在父母的墓碑前,他們都還在,都還好好的。如此,睡在天堂的父母,也會心安吧。
余生漫長,清卿的心,已慢慢堅定。
編輯/倪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