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紅

九爺坐在村口黃桷樹下的那塊大石頭上，直盯盯地望著大路和小路上的一靜一動，兩眼眨都不眨一下。都一天多了，九爺不吃不喝，癡癡地等待。他在等著一頭豬回來。

那頭豬可是九爺?shù)拿?。豬是一頭公豬，是九爺放竹排當(dāng)排佬時從路上撿回來的。

村子里把順河放排子的人叫排佬。九爺十五六歲就當(dāng)上排佬，就是把竹子或木材捆起，一排排地，放在小河里往大河再往長江里放的那種。那活兒，掙不到幾個錢，危險可不小。涉灘過水，冒雨破浪，說不定一個大浪子就把你抬來埋了，人影影兒都找不到。

那天大清早，九爺去放排，出貓兒石下永寧河，剛到泡子沱，一個大浪子，九爺趕緊把竹桿往岸上插，左晃右搖地靠著邊，躲過一劫。九爺站穩(wěn)當(dāng)了身子，大吸一口氣，眨眼一看，前面有一條豬兒，正在水里掙扎，大概是從上面哪里沖下來的。九爺一竹桿子過去，把豬兒挑上岸，抱起來一看，呀，是個公豬。

九爺不當(dāng)排佬了，喂公豬維持生活。

村子里把喂公豬的人家不叫喂公豬的，而叫吆公豬的。喂了公豬，你得趕著去別人家給母豬配種，不管幾山幾里，有人請你都得去，公豬邊趕邊吆喝。吆公豬既成了一種職業(yè)也是一種鄉(xiāng)下稱謂。九爺是十里八村吆公豬出了名的。大概是因為他那頭公豬來歷不平常吧，九爺?shù)拿麣馓貏e響。

九爺，你那頭公豬這下跑了會不會回來喲？還是吃點東西，身體要緊。村子里有人勸他，九爺就發(fā)火，說是公豬一定會回來的，那年被土匪搶去了都回得來，我就不相信這回跑散了回不來。

九爺?shù)墓i被土匪搶過。那年冬天，九爺吆著公豬去牛背石給人配種?；貋頃r天打麻子眼眼，一伙土匪搶了九爺。一摸，九爺身上就得兩個給人家母豬配種收的工錢。土匪氣急了，一把拉了公豬去。九爺回家哭了半夜。沒想到，快天亮?xí)r，公豬回來了，還帶回來一頭母豬呢。這事兒在村子里成了幾十年的笑話，笑得人肚皮發(fā)痛。

九爺，別再等了，都兩天了，這回你的公豬肯定回不來，你還是回家吧。

回不來我也得等，等到老死我也要等。九爺先是堵著氣，然后不再給人說話，一整天不給人說一句話，就在黃桷樹下干等著。

那頭公豬真是九爺?shù)拿?，也是他的伴兒。吆上公豬，他不當(dāng)排佬躲掉了放排那浪尖子混飯吃的日子。吆上公豬，他娶上了后山的趙寡婦，還把一家三個兒女都養(yǎng)活大了。雖然九爺?shù)娜兆舆^得算不上富裕，但天天總有個盼頭，這就是鄉(xiāng)下人的好日子。

九爺在黃桷樹下不吃不喝地等了三天。公豬回來了。公豬滿身是泥，還有點血印子，像是從哪里逃回來的。公豬圍著九爺上上下下跑了三圈，用嘴巴子拱他的腳和大腿，真有股久別重逢的勁頭。九爺哭了，村里好多人都哭了。

父親說：一頭豬跑得再遠(yuǎn)過得再難都知道回家呢，你這一去不會再不回來了吧？

父親說這話時，大水正把一件袖腕子磨爛了的襯衣塞進(jìn)麻布口袋。大水收拾著行裝，準(zhǔn)備外出闖闖。這些年，大水從心底里就不相信那個邪，生活不會一點機會都不給自己。大水參加了三次高考，都名落孫山。大水知道，家里上上下下都被他折騰苦了。

父親說：不管你在外面混得怎樣，我們都等著你回來！

大水猛地給父親鞠了一躬，差點把頭埋到了地上，然后轉(zhuǎn)身出門，大步走出了門前的山梁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