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梅

閱讀文本，總是有真誠的話要說，始終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周慶榮《有理想的人》，就是這樣一部散文詩集，盡管素樸和平凡容易被忽略掉，但只要你走進它，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本書籍帶給你源源不斷的心靈吸引和高度，是令人折服和敬仰的。一個超越自我和時代，關(guān)注生命思考，以生存價值和意義為取向的詩人形象活脫脫站在面前，大品質(zhì)，大氣象，悄然立起當代散文詩的一座豐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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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理想，似乎已是老生常談，然而觀念對于一個人一生的重要性和影響力，卻常常在最尋常和最不起眼的潛流中暗涌。靜夜總是讀書的好時光，白日里追逐的喧囂與浮躁也被一管臺燈的光暈收攏起來，當周慶榮在“有理想的人”、“時間與夢想”、“山谷的流放”、“行走的心情”、“與家園有關(guān)”等文字長廊喃喃自語，我安靜地坐在書案前，聆聽著他看似遙遠其實并不遙遠的生命回響：“我愿意在俗不可耐的生命細節(jié)里安靜地做一個‘有理想的人?！?/p>

周慶榮給了我要尋找的答案：要做一個有理想的人。這樣的人生觀念，關(guān)乎自我，關(guān)乎生活，關(guān)乎時代，關(guān)乎散文詩，但歸根到底是關(guān)乎生命。生命本位就是他的理想所在。

當然，周慶榮的理想觀，并不能繞過他的散文詩載體，周慶榮在散文詩的突出貢獻，其實正是源于這樣一種生命本位的思考。這種理想，使他超越了散文詩從源頭開始就注重深入的“自說自話”背后的隱秘糾結(jié)、曲折幽晦的自我內(nèi)心世界，也超越了當代散文詩過于執(zhí)著于現(xiàn)實、過于以世俗之眼看問題的生活獨語狀態(tài)，而回歸于對生命的尊重和生命本真的獲得，由隱秘而袒露，由自我而打開，這是一個不斷學習和頓悟的過程，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還是山，其隱喻則由幽暗而明亮，其境界則開闊、朗潤、真實和純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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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知道，每個人靈魂里面，最深愛、最引以為重的東西，其信息會在他的言談舉止里潛伏而不知不覺流露出來，也就是一個人的文字里面其實是有著一個人的身份隱語存在的。比如，我們敬仰宗教，我們的言詞里就常出現(xiàn)一些與宗教相關(guān)的詞匯，比如我們摯愛某個人，我們的筆下也會常常帶著一些與之相關(guān)信息的詞語。大概統(tǒng)計學應(yīng)用于文本的密語和玄妙也就在這里。

周慶榮《一個理想的人》中，“理想”出現(xiàn)了25次，“生命”出現(xiàn)了63次，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他的“代自序”：《讓樸素成為生活的信心》。他反復強調(diào)他理解的“生命”意味：不是“光怪陸離里”的生命精彩，是“素面朝天”的真實；不是用“固執(zhí)的力量以親切者的名義重復地對我進行生命品質(zhì)的規(guī)劃”，是“俗不可耐的生命細節(jié)”的真實；是“歲月可以冷，甚至人心，但溫暖不冷”的生命真實。

周慶榮并不是要宣揚一種帶有時代印痕的理想主義，也不是要高張個人奮斗的理想旗幟，周慶榮只是安靜地、不厭其煩地說出他對生命的尊重。

詩人說：“我想將這里的高度帶給生活在平原上的人們；我想讓山峰上的陽光幫助迷霧中的旅者完成他們最后的行走；我想讓這場談話宣布語言的純凈”。這本集子讓我們清晰地看到，周慶榮已經(jīng)站在一個理想的高度上，他已然走出迷霧，并頓悟到回歸純凈的生命真實才是真正的理想所在。因此，這三個“我想”看似簡單，看似素樸，看似尋常，其實正是一種抵達之后的指引，一種理解之后的大胸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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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慶榮總是安靜地寫著他與“天空”的談話，他深味人類的大缺點，恰恰是不能夠在真實生活中安住下來，便總要面向高山、夢想、遠方等預(yù)設(shè)一些理想，逃離真實，喪失自我。盡管這種追逐是人類必由之路，盡管預(yù)設(shè)理想也是生命的舞蹈，但是缺乏一種審美過程。而“談話”所體現(xiàn)出來的對話意識，正是基于平等生命體的審美狀態(tài)。一方面，他傾聽著沸騰的生活真實，另一方面，他又訴說著素樸的生命真實。這樣的自由互動，使他進一步頓悟：理想必須要對真實有所承擔。既是生活的承擔，更是生命的承擔。后者，才是大承擔，才是真承擔。

周慶榮的真實里，“我看見了一個英雄，事關(guān)整個人類”這與代自序中“一個平凡人的信心，也可以關(guān)乎整個人類”異曲同工，“英雄”與“平凡”是一樣的生命敬畏，他說：“那些種玉米、種水稻、種麥子的，你們溫飽了眾人，我稱你們?yōu)橛⑿郏荒切┰灾补麡?、種下蔬菜的，你們使眾人的生活有了豐富的維生素，我也稱你們?yōu)橛⑿邸保鎸嵉亩际且獙ι兴袚?，他說：“我們需要擲地有聲?！?/p>

這種承擔，就像一個巨大的核能量，源源不斷地釋放出核心詞語，輻射至我們的內(nèi)心。如果說，“天空”是一種理想的高度，那么“山谷”則是生命的承擔，周慶榮生命獨語的意味也就在這里，人類作為“生命”存在的理想，抵達理想的真實，才會審美有理想的過程。這種審美“不是我虛懷若谷啊，而是因為——我是山谷”的承受與容納。無疑，生命，是他“思考的山谷”，是他“蒼茫的山谷”，是他“平凡的山谷”?！渡焦葼顟B(tài)》很好詮釋了二者關(guān)系，山谷的心事、山谷的模樣、山谷的高度、山谷的深邃，都是與生命同呼吸的，甚至山谷的柔情、山谷的安靜……無一不是生命的柔情與安靜。詩人安靜地寫著獻給祖國、獻給愛情、獻給泥土的生命之歌：“陽光永遠燦爛，我的祖國不冷”，這熱愛與眷戀之中，承擔的恰恰就是生命，一如第五輯“我們的家園”標題所蘊含的無盡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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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慶榮的散文詩中，情感基調(diào)最大的特點是通透。生命本位的思索，恰恰是在呼吸之間的珍重和把握。我無法不再次談到他對于現(xiàn)代散文詩的開拓與貢獻，對于“獨語”的內(nèi)心堅守，以及打開與穿越的生命敬畏的追求，這不僅對“我們”陣地中眾多散文詩創(chuàng)作者有莫大的影響，也無疑對文學的小我偏執(zhí)以及政治宣講的片面起到鍛造和熔鑄的效果。

通透，意味著宇宙的開合，意味著心靈的歡悅?！吨熳诱Z類》卷七六有云：“凡事見得通透了，自然歡悅。”故而，在周慶榮的散文詩中，他常常是抽離了時間，淡化了分界，沒有了角色意識，打開了時間、空間、生命的局限性，以生命的同等姿態(tài)看待生命，以生命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關(guān)愛生命，體現(xiàn)出一種文人修養(yǎng)的大視野、大懷抱、大境界。

抽離了時間，周慶榮的生命意識便具有了一種禪修化境和中國古代文化中“和”審美：“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時間》中，“天老就天老，地荒就地荒”，生命自在其中，理想自在其中?！皶r間是高地的風，吹著吹著就把我們眾人吹得慈祥了”，“光明將在時間之上……”生活理想的超越自會成為生命理想，這合一的“慈祥”就是生命本位的理想之光：“所有的山河都是我的親人呢”、“地球，成了我們的祖國”、“我擁著泥土，是大地的模樣”。“和”審美是對于上下、長短、前后、天地、寬窄、人神等等對立物的對稱和統(tǒng)一，這在詩人關(guān)于“最后”的追問中得以完成：

“化石震撼了我。我知道化石為什么震撼了我。一件事還沒有做完，另一件事就是關(guān)于生命，如今成了化石。

巨變已然發(fā)生。很久遠了。在久遠的過去。

我平靜地惆悵。

更惆悵的是我不會預(yù)言。

下一次的巨變：時間、地點、人物。

我最擔心的是我們最后的姿勢，我們最后在做的是一件怎樣的事？

當，我們的血肉之軀和沸騰后冷卻的石頭，結(jié)合在一起?！?/p>

——《時間與夢想·到了最后》

“最后”是值得關(guān)注的一個詞語，周慶榮在這本集子中運用了38次。“最后”似乎是一個時間的結(jié)點，然而不是，對于生命而言，一切都要回到原初，回到生命本真，最后不是最后，理想也無所謂理想，而生命只是生命，誠如詩人在代自序中所說：“身在何處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保持最后的信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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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詩集《做一個有理想的人》是散文詩的一個高峰，不僅是詩人養(yǎng)素的高度，也是文本創(chuàng)造的高度。周慶榮的散文詩已自成一體，自成風格，未來如何突破，也許正是對這樣一位有高度的作家的挑戰(zhàn)。

王國維《人間詞話》有云：“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造境”是古代詩歌的審美范疇，現(xiàn)代詩多以“詩美時空”取意，古典意境美偏重于靜態(tài)與常態(tài)，現(xiàn)代意境美偏重于動態(tài)與變態(tài)，而周慶榮的散文詩恰好融合了古今意境之美，既在時間流動中蘊靜態(tài)之妙，又在空間幻化中育常態(tài)之奇，他的視線不是小的，是穿透了時空的遼遠和闊大。他的散文詩總是習慣于鋪陳大場景起筆，有張藝謀大片似的渲染和烘托的技巧性處理，比如他的《義天》開篇，就以時空變幻來忠實于詩人獨特而深切的感覺，讓情感的流與時空交融一體，在涌動中又復歸于平靜：

云層翻涌，我最想把它們匯聚在沙漠的上空。

細雨綿綿，先從春日開始。

雨后的場景，一定是綠草油油，而且，鳥語花香；

到了夏日的深處，應(yīng)該是電閃雷鳴。大雨滂沱，直澆得大漠百川匯流。

雨后的場景，一切簡單，只剩下一道彩虹。

——《義天·一》

意象審美以呈平靜之態(tài)。散文詩的藝術(shù)思維和詩的藝術(shù)思維都是以意象為基元的，意象滲透著創(chuàng)造主體的情感寄托，它使語言不僅僅是一種文字，而是與精神緊密一體的表達。作為一個60年代生人、80年代開始創(chuàng)作的有思考的詩人，他的“意義化寫作”無疑讓他特別鐘情于意象的獨特審美和觀念滲透，意象在他的詩集中隨處可見，俯首即是。

周慶榮的散文詩不但善于激發(fā)提問，還不斷給人以驚奇。這很像畫理，不斷創(chuàng)造驚奇的“懸置”點，從而不斷引發(fā)作品與閱讀者的對流和會意，最后達到類似于禪悟的狀態(tài)。因為這種狀態(tài)絕不是純理性可以實現(xiàn)的，從根本上說，禪的到來是必經(jīng)于精神產(chǎn)生的震動，似乎不同因果發(fā)生關(guān)系帶來的驚奇。然而，卻具有嚴肅的宗教信息。整本散文詩集，周慶榮都在試圖詮釋這樣的問題：“理想是什么？如何做一個理想的人？”他的文字，誠如禪大師在說話過程中突然停止，拿起尺子，猛地敲打?qū)W生的頭，然后背著手，離開了房間。這樣一種極其不協(xié)調(diào)的姿勢，也許會立即動搖嚴肅的精神，這是精神習慣和良心面具。這樣的驚奇變故，就會在精神動蕩中達到頓悟。人類最終一定是和詩意、宗教走在一條路上，周慶榮沉吟良久，最后這樣緩緩說出：

“不再去批判這面墻了，只是從此不再去贊美。

春色滿園，墻外一定也是春天。提起園丁剪，一聲咔嚓：綠籬怎能夠擋住我的目光？”

——《與家園有關(guān)·墻》

欄目責編：閻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