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湘寧
2013年,一批記錄“小民往事”的平民史突如其來進入中國讀者的視野?!陡F時候,亂時候》《蹉跎坡舊事》《活路》《平如美棠》《雨打芭蕉》《我是落花生的女兒》《從小李到老李》等不約而同面世,刷新了讀者慣常的歷史閱讀視野。
有趣的是,書的作者無一例外是世紀老人,他們并非職業(yè)作家,也非精英翹楚,有些甚至是剛學寫字不久的農(nóng)村老奶奶。然而,在2013年的書市上,他們的書卻屢屢躥紅,入選各種年度好書榜單,而2013年年末的“國家記憶2013.致敬歷史記錄者”評選活動,幾乎是為平民史作了一次總結(jié)和注腳。
傳統(tǒng)歷史書關注的對象,不是帝王將相、英雄豪杰,就是俠客烈女、奇人異事,平民的小歷史僅以私人回憶錄形式留存,甚少流傳。2014年,“小民往事”匯成了一股不可忽視的出版潮流。目前,這一現(xiàn)象仍在持續(xù)發(fā)酵。
“平民”真正成寫作主角
77歲的姜淑梅早年讀過幾天書,所記無多,但一生經(jīng)歷堪稱豐富,走過了民國時期、抗戰(zhàn)時期和新中國成立后的“亂窮時代”,親身與聞不同時代的人事。2012年在作家女兒艾苓的鼓勵下,姜淑梅開始寫作,語言通俗凝練,帶有濃烈鄉(xiāng)土氣息,逐漸在網(wǎng)上引起了讀者的注意。最終這些記敘自身歷經(jīng)戰(zhàn)亂、饑荒年代的豐富見聞匯聚成了一本《窮時候,亂時候》,而姜淑梅也迅速走紅,被網(wǎng)友稱為“傳奇老奶奶”。
湖南瀏陽退休教師沈博愛,是姜淑梅的同齡人,但與姜淑梅不同的是,沈博愛心里自小藏著一個“耕讀夢”,這個“耕讀夢”卻因個人命運在屢次歷史變遷中不斷被打斷。他曾于1958年被劃為右派,以反革命罪判刑勞改;1962年釋放回原籍監(jiān)管;1980年復職從教至退休。他的年齡恰恰連接了上世紀處于動蕩的中國傳統(tǒng)社會以及被經(jīng)濟大潮淹沒的一段重要歷史。在妻子的督促下,2008年沈博愛真正開始動筆,洋洋灑灑寫下了長達70萬字的當代農(nóng)人歷史故事——《蹉跎坡舊事》,這本個人回憶錄最先在天涯社區(qū)閑閑書話發(fā)表,正式出版后震撼了無數(shù)的知識人,令人感覺其寫作壓根不遜色于歷史學者。
饒平如現(xiàn)年92歲,是姜淑梅和沈博愛的長輩,可謂“世紀老人”。饒平如自2012年火了,先是亮相柴靜的中央電視臺訪談節(jié)目《看見》,講述與妻子的永恒愛情故事,感動無數(shù)觀眾。去年匯集18冊手繪畫冊的《平如美棠》,記述了他們夫妻倆從初識到相處的近六十年時光,親手構(gòu)建和存留下了一個普通中國家庭的記憶,風靡全國大江南北。
這些七八十歲的老人均非職業(yè)作家,也非精英翹楚,他們只是普通的平民百姓,客觀記敘了過往的見聞經(jīng)歷。2013年由于同樣原因受到關注的還有寫《雨打芭蕉》的吳國韜,他是鄂西武陵山區(qū)一名鄉(xiāng)村民辦教師;寫《活路》的施賴娟,她也是江西一位退休教師。可以說,他們的集體出現(xiàn),使得“平民”成為真正的歷史寫作主角。
“給別人一點兒人生的借鑒”
在這些講故事的老人中,由于相似的年齡背景,都不約而同寫到上世紀的動蕩經(jīng)歷。他們的寫作緣由簡單質(zhì)樸,基本都出于記錄自身生活故事的愿望。在這批平民史中,尤以《我是落花生的女兒》的作者許燕吉的故事最令人唏噓。然而就在兩個月前,許燕吉在81歲生日當天走完了她曲折坎坷的一生。身為民國著名學者許地山的女兒,卻因被時代的洪流裹挾,顛沛流離?!拔疑钤趧邮幍臍q月,被時代的浪潮從高山卷入海底:國家干部變成了鐵窗女囚,名家才女嫁給了白丁老農(nóng),其間的艱辛曲折、酸甜苦辣,稱得上傳奇故事。我自己動手,將真人真事和盤道出,也許能給別人一點兒人生的借鑒?!痹S燕吉說。
無獨有偶,沈博愛在《蹉跎坡舊事》一書中著墨最多的是上世紀50年代至80年代初的經(jīng)歷。這一時期沈博愛從青春年少逐漸步入中年,這20多年也是他經(jīng)歷最坎坷、磨難最多的一段時期。“反右”期間,沈博愛被錯誤打成“右派”,坐了5年無罪班房,而真正平反則是到了1982年。在這期間,沈博愛的第一個孩子夭亡,前妻遠嫁湖北,祖父在絕望中死去,沉痛記憶浸染紙上。為此,他說:“我心里始終有一個聲音:不怨恨,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墒菫楹芜€要寫作呢?原因在于我認為我們的國家和社會的病根是一種歷史,這種歷史不能讓子孫后代遺忘,要從歷史中汲取教訓?!?/p>
歷史變得更貼地氣
在這批平民史寫作中,由于作者均是記敘自己的親身所歷、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于是留下了大量真實生動的歷史細節(jié)。換言之,歷史全貌的呈現(xiàn),有賴于這些細節(jié)的補充。
施賴娟是一位“時髦的老太太”,她說:“年輕時,只能穿藍、黑、軍綠、灰色的衣服,現(xiàn)在穿起了花衣服。孩子們給我買了手機、數(shù)碼相機、攝像機,教會了我使用電腦……我的電腦從386、486、筆記本到一體機……換了一代又一代。”在《活路》中,施賴娟還描寫景德鎮(zhèn)的端午賽龍舟、中秋燒太平窯、春節(jié)“叫彩”等習俗,讓讀者真切感受到20世紀40年代以來中國特別是江西社會的時代變遷和原始底色。
此外,姜淑梅寫新中國成立前戰(zhàn)亂不斷的“亂時候”,講巨野當?shù)卦趺从谩包c天燈、騎木驢”這樣的私刑懲罰犯人,老百姓在戰(zhàn)亂年代如何自衛(wèi)斗胡子。等到推過“亂時候”,新中國成立后的“窮時候”給她留下了更為刻骨銘心的記憶:“到了1959年,吃的東西更少了。家家都挨餓,莊里的榆樹皮都讓人扒干凈,谷糠都成了好東西。兒子來順四歲,吃谷糠大便拉不下來,可遭罪了?!闭菚刑峁┤绱苏鎸嵓毮伒臍v史細節(jié),一篇篇白話故事才讓讀者感覺“每個字都釘在紙上,每個字都戳到心里”。
這些平民史的作者盡管命運遭際各有不同,或有沉痛經(jīng)歷,或有震撼見聞,然而寫作風格并不哀怨,而是展現(xiàn)一種昂揚不屈的調(diào)子。“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從這些書里,能看出中國底層知識人極其頑強的生命力,青年學者“十年砍柴”認為,他們正因為卑微,所以生命力更強,其對待苦難的態(tài)度也更為達觀。這種堅強生命力包括兩方面:一是旺盛的求生欲;二是在極端艱難的環(huán)境中具有很強的生存能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