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永喜
茶葉樹
我的老家在湘西南的大山里。家鄉(xiāng)人把茶樹分為園茶和野茶。園茶指屋旁畬邊生長的茶樹,野茶指山澗邊、峰巒上生長的茶樹。其實它們都是自然生長的茶樹。
因為海拔高,家鄉(xiāng)要到挨近立夏才有新茶采。我也去采過茶。經(jīng)過春雨山風的浸染,茶樹冒出鮮嫩的葉片。三五兩下捋盡了,過三兩天它們又能長出一大片來。
在家鄉(xiāng),沒有茶款待客人是沒臉面的。鄉(xiāng)親們常用葉柄粗壯的老茶葉熬茶,器具是帶嘴的“煨盛”?!办惺ⅰ卑境龅牟瑁伾S亮亮的,放上十天半個月也不餿。熱天喝,涼爽;冬天喝,綿口。小時候,天黑了,在板凳上熟睡的我常常被火塘邊“煨盛”嘴巴里汩汩叫嚷的茶香喚醒。
岔路口帕蘭奶奶家的茶熬得最好。她家廊檐下放了個黑黝黝的大肚子茶壺,一年四季茶水不斷。過路的,歇腳的,隨時都可喝上一碗。
祭祀敬祖也用這種方法熬出的茶,鄉(xiāng)親們給它取了個好聽的名字——香茶。
據(jù)說,撒茶葉和冷飯能鎮(zhèn)魔驅邪。要是清早在橋頭、岔路口看見地上有茶葉、冷飯,肯定是誰家有病痛災難,昨夜請師公作法了。
棕樹
俗話說,家有百棵棕,一世不受窮。家鄉(xiāng)的房前屋后,多種棕樹。棕可編蓑衣、扎棕毯、搓繩索……和鄉(xiāng)親們的生活密不可分。
棕樹半圓形的青葉,在有風有雨的時候就沙沙作響。我們把葉片割下來撕成條,扎在柴棒上,打陀螺。它還結棕籽。籽??曜宇^那么大一顆,一束一束結得滿滿實實的。去了青皮的籽肉米白米白的很誘人,吃起來卻生硬澀口。小時候常吃,吃了好幾天拉不出來??绅囸I難捱,拉不出也要吃。
棕樹一個月長一片棕,一年長十二片。棕樹長到一定程度就要割棕了,稱“開棕蔸”?!伴_棕蔸”的時間一般選擇在農(nóng)歷六七月天氣熱的時候,儀式簡單卻神秘,要燒紙、焚香。
主刀的人也有講究。棕是棕樹的衣,剝棕衣是“造孽”事。大家都不愿意干。“滿駝子”是個五十多歲的單身佬。“開棕蔸”能換一餐飯,他樂此不疲。他用的開棕刀總是磨得白晃晃的,十分鋒利。
下雪的時候,“滿駝子”把干棕樹砍倒。我們鋸下一個個棕樹圈,在中間挖個孔當輪子,再找來竹子和木頭拼成四輪車,在雪地里歡天喜地地推來滑去?!皾M駝子”遠遠地望著我們傻笑。
飽飯花
沙泥田墈上有一棵飽飯花樹,后來才知道它的學名叫紫薇。
它有吊腳樓的屋檐那么高,彎彎的樹干像水桶一樣粗,樹頂往四周分出許多光滑的枝條。它的葉子是橢圓形的,花是一團一團的,呈粉紅色。遠遠看去,飽飯花樹就像一把大花傘。
畫眉在樹上做了個窩。樹下白色的鳥糞越來越多。畫眉孵崽崽了。有的小孩子經(jīng)不住誘惑,躲開大人爬樹掏鳥窩,結果被樹上盤著的大花蛇嚇得魂不附體。
飽飯花樹和畫眉有神靈護佑呢。從此,路過飽飯花樹時,我總是飛快地跑,覺得那樹既可怕又神秘。
收紅薯的時候,飽飯花樹還開著稀稀落落的花朵。秋風裹著絲絲涼意。我們跟在大人屁股后面撿紅薯。
半夜里,辛勞的母親被我的“嗷嗷”叫聲驚醒。我貪吃,撿紅薯時吃多了生紅薯,肚子脹得像個鼓。她摸摸我的肚子,見我憋得臉色發(fā)青,便急忙點了篾片火把,到沙泥田墈上摘了一把飽飯花回來,讓我嚼一嚼吞下去。
第二天早上一覺醒來,我覺得肚子舒服了。母親告訴我,飽飯花助消化。我問母親,晚上看見護樹的大花蛇了嗎?母親笑而不答。
雞爪樹
過年時,要行的禮儀很多。大年三十那天,再忙,父親也要領著我們去給房前屋后的桃、李等果樹拜年。父親虔誠地往果樹的節(jié)疤上塞飯菜,我們跟在他身后畢恭畢敬作揖,口里念念有詞:“多結果子,多結果子?!?/p>
那棵雞爪樹長得十分威武,枝繁葉茂,樹干直沖云天,比身材瘦小的父親高大許多。雞爪樹因它結的果子像雞爪子而得名。我們把它的果子叫做雞爪糖,其實就是萬壽果。
夏天,雞爪樹上滿是蟬聲。我被小伙伴唆使去捉蟬,他們將我推搡上高高的樹杈。后來發(fā)現(xiàn)有大人來了,他們便一哄而散。蟬聲啞了。雞爪樹上只留下了我的哭喊聲。
父親來了,伸出一根竹篙搭在樹上。我順著竹篙下了地。父親沒有罵我,只是說:“還哭,哪像個男人?!?/p>
打霜的時候,雞爪樹淡黃的葉子就開始像蝴蝶一樣輕盈地飛舞起來。雞爪糖也開始落下來。熟透的雞爪糖清甜清甜的,有一股淡淡的酒香。
我們也扔石子、木棒,去敲打樹枝上的果子。我家廊檐的晾篙上掛了很多扎成把的雞爪糖。那是我的戰(zhàn)績。我們仍舊往雞爪糖樹上扔木棒、石子。父親制止了我們的愚蠢行為,他說:“也要給鳥雀留呷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