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星良
大自然賦予人各種本能,一些本能遇到合適的環(huán)境或事物,就會條件反射,生出許多細膩的情感。這不,前些天,我,在出差查看一家農(nóng)村信用社的業(yè)務時,便在半路上著實體驗了一把。
泥跡斑斑的黑色越野車搖搖晃晃,像一個醉漢穿行在崇山峻嶺如皺褶般的滇西南哀牢山。當車子穿過陡峭的山頂時,俯瞰窗外,地毯般的綠色延綿起伏,湛藍的天空,宛如碧藍的大海,飄蕩著朵朵白云。然而,滇西南的天像鄰家頑童的臉,說變就變,一下子就烏云滾滾,狂風大作,電閃雷鳴。緊接著,銅錢般大小的雨點噼里啪啦從天而降,將群山變成灰蒙蒙濕漉漉的世界。氣溫驟降,寒氣襲人,我習慣性地裹緊了衣服。
這一幕,即刻觸動了我的神經(jīng)元,使我想起了二十三年前的一段往事……
那時,我是單位派出的金融扶貧者,在哀牢山腹地的三章田鄉(xiāng)擔任副鄉(xiāng)長,重點幫扶 “姑娘不嫁當?shù)貪h”的42戶的黃云村民小組。這個小組如手掌般鑲嵌在到處散落著鵝卵石的半山腰,距鄉(xiāng)政府40余公里,與國家級的自然保護區(qū)僅兩山之隔。到任第五天,借著麻麻亮的天色,滿懷激情的我,便與鄉(xiāng)政府辦公室的小張,搭乘手扶拖拉機,浸泡在微寒的晨風中前往黃云。在小組長巖巴家落腳,他是佤族。晚上,明月之下,在村子中間長滿荒草的小得可憐的籃球場上燃了一堆柴火,開了一個“扶貧調(diào)查摸底”會,所有人都強烈要求先解決缺水問題。一個七十來歲的大爹,邊吸煙鍋邊說:“沒有得水,好多年沒有透透地洗過一次澡啰!”他說這番話時,一股汗臭味被我嗅到了,嗆鼻子,很不是滋味。但我至今都想不明白,那么一個有灌木叢的山梁子,咋就沒有像樣的水源呢?也許是天注定的吧!
第二天,我們找到村子東北方向唯一的水源,一個斜坡的背陰處,一塊巨大的青石板與土壤相接處冒出汩汩溪流,水倒是清澈,就是水流太小,再加上四五公里的水溝吸納以及天然蒸發(fā),流到村子的水自然少得可憐,根本無法滿足家家戶戶的生產(chǎn)生活之需。沿途返回時,我留心察看了山坡上下農(nóng)作物的長勢,桿瘦葉弱的甘蔗、包谷、羊角芋,萎黃稀拉的青菜、白菜、油菜,東一小片西一旮旯的慌亂地生長著,這情景,倏地使我想起我老家流傳的一句諺語:“種一山坡,收一土鍋?!蹦切┙?jīng)濟林木,芒果樹、核桃樹、李子樹、桃子樹等,枝疏枝細葉卷葉黃。我又挨家挨戶看了他們的石缸,水灌滿的一家都沒有,有的露出缸底,有的缸沿處飛舞著蒼蠅。走出最后一家,我暗下決心一定要幫助群眾解決吃水問題。
經(jīng)過了解,離村子十二三公里外的深山峽谷,在哀牢山自然保護區(qū)的邊沿,有一條水量充沛的大河,要是能從那里引水,村子缺水的問題就能徹底解決。
第三天一大早,巖巴、小張、我,還有兩個年輕小伙子,都穿著好心人捐贈給村子的斑點黃的解放軍衣服、褲子和鞋子,手提著拉祜族大爹打制的長刀,刀尖微鉤。巖巴挎了一個裝滿他媳婦趕早蒸好的麥面粑粑;我呢,也武裝著,戴著一頂枯黑的草帽,挎了一個生銹的軍用水壺。我們說笑著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到村子坡腳,邁向兩座巍巍然的大山的夾溝里,整個夾溝及兩座大山,生長著滇西南獨有的一種松樹——思茅松,還有能做出高檔家具的雜木——西南樺,以及熱帶常見的樹木,如紅毛樹、黃梨樹、板栗樹、牛犄藦樹等,灌木林密密麻麻,其間還有黃皮草、麻仁草、解放草等等,在空曠處,在石縫間瘋狂地長,高矮不齊。水源就在靠東邊這座大山的背后,但像我這樣腳力的人,巖巴說起碼得走四個多小時。起初,夾溝的小路雖是獵人、采藥人和放牛人踏出來的,但平緩,不難走,又陰涼,所以我如嬰兒學習走路一樣陡生了精神,大砍路邊的樹枝、雜草,心想這是為民做好事。巖巴見了冒出一句:“省著點力氣,難走的路還在前頭!”果然,轉(zhuǎn)了一個肘子彎,路就沒有了,出現(xiàn)一個樹木參差不齊、藤蔓亂爬的斜坡,是原始森林。巖巴望了望說:“為了抄近路,我們就從這個斜坡爬過去。”我說:“行嗎?”“咋個不行?走!”巖巴拉起我的手,邁開大腳往陡峭的斜坡上爬。他一手揪著樹枝一手當當當砍掉攔著的藤蔓和雜草。那兩個年輕的小伙子,像兩只哀牢山的猴子,跳來跳去,把黃土弄得刷刷刷地滾到坡下。沒多大工夫,我就累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臉皮、手背劃出了幾處傷口,血跡斑斑,巖巴掐來青蒿,揉爛幫我敷在受傷處。隨后,我右手拄著砍刀,左手掐腰,站著休息,抬頭向山頂望去,感覺藍天樹木一齊壓下來,一陣頭暈目眩。我抖抖水壺,才發(fā)現(xiàn)水快喝完了,便發(fā)出“水不夠了”的聲音。巖巴轉(zhuǎn)過身子,哈哈大笑:“這就累了,城里人就是軟嘛!到了大河就有水喝了,怕什么嘛!”我只是半合著嘴巴哈哈哈地傻笑。我是一個多年鍛煉的人,想不到在哀牢山的原始森林里,也經(jīng)不住幾下折騰。
終于,我們爬到了山梁子的分界處,腳癱手軟的我,根本顧不上賞景,慌亂地奔向一棵思茅松,仰起頭,張開嘴,喘粗氣。只聽見,山風呼——呼——呼地吹響,我知道這些山風是樹枝制造的,但還是嚇人得很?;剡^神后,我才仔細觀察了坡下的景色。遠望起伏的群山,就像波浪凝結(jié)成巨大無邊的皺褶床,如茸如針的樹林密植其間,像一層朦朧的霧靄漂浮其上。大河宛如一條云帶在群山中穿行著環(huán)繞著,山水相依。巖巴手指夾溝:“大河就在那里!”
然而,誰都沒有料到,天氣突變,頃刻間風聲尖厲,黑云翻滾,大雨如注,使我瑟瑟發(fā)抖,像只落水的公雞。巖巴跺跺腳埋怨:“咋個會遇上這種鬼天氣!”他甩甩頭,水花四濺。我隨口說了一句:“要是有件雨衣該多好呀!”也許是天意,說話間,果真冒出一個頭戴草帽、身披蓑衣的人。雙方望了幾眼,來人與巖巴同時發(fā)出了“是你啊”的聲音。他是自然保護區(qū)的護林員,五十來歲。他看見我這個直打哆嗦的城里人,就用也許是喊山喊啞了的聲音對我說:“小伙子,你把這件蓑衣披上!”我看他的穿著單薄,便想說謝謝,他看出來了,就不容分說地把蓑衣塞給了我。我連聲說:“謝謝大叔!”
接下來,身披蓑衣的我,跌跌撞撞完成了水源探查。深夜十一點,我們回到巖巴家,他媳婦煮了一大鍋姜湯水。
幾天后,我回單位作了詳細匯報。幾個月后,黃云村民小組家家戶戶都吃上了清澈汩汩的自來水,附近的一些山坡地也埋上塑膠管,一年四季都有水澆地,莊稼自然好了許多。
當我離開感情日漸濃郁的扶貧點時,與我一起回家的還有那件黑黃色的蓑衣。
如今,我不論在哪里,只要大雨刷刷,就會下意識地想起當年那場雨、那位好心腸的大叔、那件溫暖的蓑衣。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