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玉
·一·
民國七年,管梳名揚淮鎮(zhèn)。
鎮(zhèn)上誰不知道,管大小姐留洋歸來,從頭到腳,從內到外,無不是新式女子的派頭。尤其一套西方思想,她推崇備至,為了“靈魂的自由”和家中擰著干,氣得管老爺拿那根沉香木手杖砰砰地捶地。
這會兒那根手杖正高高地揚起,眼看要落在管梳身上,管老爺抖著胡子聽到拿了封名帖的下人跑進來:“羅家的少爺送了帖子,想拜會老爺!”
手杖一停,管老爺偏頭想,這羅家,莫非是和北京政府里某位大人物有親緣的羅家?
不等他多思索,下人又道:“羅少爺還說,今晨街上偶遇大小姐,知道大小姐也是留過洋的人,想再見一見?!?/p>
管老爺目光一掃,站在他面前的管梳忽然皺起眉捂著肚子:“痛!好痛!”在管老爺開口之前,她踩著一雙高跟鞋飛也似的跑回自己屋里,“女兒忽然腹痛如絞先行退下了!”
砰地關上房門,管梳長眉舒展,松了一口氣。
原來今晨遇到的人,竟然是鼎鼎有名的羅家少爺,羅仕清。
今晨,管老爺要她去見誰誰的兒子,她二話不說踩上木凳,解下洋裝上的腰帶就往房梁扔。管老爺拄著手杖趕過來阻止,她吵嚷一番,趁老爹頭暈目眩,將高跟鞋隨意一踢,光著腳就一路跑到管宅外面。
身后家丁一迭聲地喚她,引得街上小販行人紛紛側目。
她從來不會顧及這些,幾個巷角一轉,甩掉了跟著的尾巴,卻不承想,回眸去看時,竟趔趄一下,撞上了她不認識的人。
晨光里,那人穿著白色襯衫和黑色馬甲,像是從晝夜交替的一線魚肚白中走出,衣角還殘留著未干的夜露,袖上卻暈著晨曦淡淡、淡淡的溫度。他伸手挽住她的胳膊,低著頭問她:“小姐當心……怎么沒有穿鞋?”
天知道她為什么忽然窘迫,腳趾一縮,她低聲:“我……”視線不自覺地上移,她怔了怔。這個人戴著碩大一副墨鏡,她看不見他的眼睛。
在她怔然之際,他彎下身脫了自己的皮鞋,似乎想為她穿上。
“大小姐!”
她回頭,家丁氣喘吁吁地趕上來,不由分說拉住她:“大小姐別為難我們了,跟我們回去吧!”她沒來得及接受他的好意,就被架著回了家。
她想他不過只是萍水相逢的過客,出乎預料,他居然呈上了拜帖,想再見她一見。她并沒有說過自己是誰,然而淮鎮(zhèn),誰不認識她管梳?
她窩進被里,吩咐著丫鬟:“說我病得嚴重,不能見客?!?/p>
丫鬟了然地點頭。宅院上下誰都清楚,大小姐自留洋歸來后,有個絕不見客的怪癖,尤其是管老爺安排的男客,更是拒之千里。往往客人們都不再強求,偏這次這個,丫鬟回來稟報:“羅少爺說,大小姐是留過洋的人,不會拘泥于男女授受不親之類的舊俗。他想和大小姐交個朋友,朋友生病了,他自然是要看望的?!比缓笱诀哂盅a了一句,“老爺已經陪著他,向這邊過來了?!?/p>
管梳大驚:“過來了?!”一掀被子翻身下床:“快!給本小姐找些鐵錘木條來!”
等管老爺陪著羅仕清走到管梳房前,只見丫鬟們通通一臉惶恐地站在外面,房門緊閉,從房內傳出咚咚的聲響,像是誰正揮舞著鐵錘敲打木條上的鐵釘。管老爺臉色一變,伸手一推,果然,房門紋絲未動,應該已經被木條釘死……
“管梳你……”
“咚!”管老爺言語未畢,驚天一聲鐵錘響,砸得剩下的話碎成齏粉。
他轉頭,滿含歉意地看向一旁的羅仕清。摘了墨鏡的俊秀青年,眼底有那么點幽藍,宛如深深一抹無奈,襯著他輕輕的一聲嘆息。
·二·
管梳的任性妄為已經到了莫名其妙的地步。她拒絕見管老爺安排的任何男子,卻常常自己溜出門,上街去看男人們的眼睛。在街口一個人一個人那么認真地等著看著,只她自己知道她是在找誰。
那個人的一雙眼睛,眼底有那么點幽藍,讓她瞧著,就仿佛看到了湖泊或者是海。
還記得幾年前出國的輪船上,她剛生了病,又暈船,獨自一人蜷在房間里,沒有誰來噓寒問暖。乘客們都聚集在甲板上,那里正開著熱鬧的宴會,播放的美妙唱片又悠揚又歡快。一切都不是屬于她的,除了……不知何時,與那歡樂歌聲不符的一首小提琴曲悄然流淌,彌漫在夜色里安謐的琴音。
她擁被,聽著那幾乎快要被歡樂氣氛淹沒的琴音,失眠多日后,終于做了一個在云朵上的好夢。
那次過后,每夜,她都會聽到安謐的小提琴曲。像涓涓的細流,溫和地撫慰她。她越來越想見見那個小提琴手。于是一個海風輕緩的夜,她一步一步登上甲板,倚著船舷,看到了拉琴人清瘦的背影。
夜已經深了,甲板上除了他和她,再無別人。夜空垂得很低,星子只零星幾個。她默不作聲地聽著琴曲,等著他轉過身來。
她等了很久。一片云被吹了過來,遮住僅有的一點星光,四周霎時晦暗。
偏這時,他轉過了身。
他的模樣隱沒在黑暗里,唯有一雙眼,叫她看得清楚。那雙眼眼底有那么點幽藍,海風忽然急急地一陣地刮過,她卻覺得,再沒有哪個時刻,她的心能這樣安靜。
“是你?”
她吃了一驚:“先生認識我?”
他拿著小提琴,從晦暗里向她走來。小提琴的琴弦,無端地泛著锃亮的光:“我聽他們說,船上有位小姐一直身體不適。我只會拉一點小提琴,希望琴音能讓那位小姐寬懷一些?!?/p>
她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只是眼眶倏然就濕了。
她想走近他。然而,輪船突然毫無預兆地劇烈顛簸,她本就體弱,站立不穩(wěn)撲倒在地,竟然就暈了過去。
等她醒來,已經是兩日過后。
有水手一直在照顧她,說是他的囑托。一日前他給她留下了一堆藥,就匆匆忙忙地離船登岸。她去的是法蘭西,而他去的是英吉利。
不知為何,她打聽不到他的身份。她為這番錯過而消沉,水手鼓勵她:“別喪氣!雖然不清楚他是誰,但我聽說,他是和你一個鎮(zhèn)子上的人!”
他和她竟是住在一個鎮(zhèn)上的!
她瞬間燃起希望?;貒?,她相信終有一天他也會回來,所以她留在淮鎮(zhèn),她要仔細認真地找他。她記不清他的聲音,可她記得他的眼睛。等她找到了,她要告訴他……告訴他什么呢?
——謝謝他,還是,喜歡他?
她在思索的瞬間看清了自己的心,而后她絕不去見父親安排的男子。她想,這輩子的那個人,她遇到了。她希望他會是她的初戀、愛人和丈夫,從她愛情伊始到她生命結束。除非他拒絕,否則她絕不容許有別人,來分割她的愛情。
·三·
按理說,管梳這次得罪了羅家少爺,管老爺該狠狠教訓她一番才是。但,僅僅在房里關了兩天的禁閉,管梳就被好端端地放出來了。
管家是淮鎮(zhèn)做煤礦生意的大戶,近來多雨,又兼礦上的設施管理落后,從山西傳來消息,管家在那邊的礦洞坍塌,死了人。管老爺正為這事忙得焦頭爛額。而雪上加霜,他投在上海的股票一跌再跌,資金難以運轉,眼看就要應付不過來。在這當頭,管老爺精疲力竭,染上時疾,大病一場。
管梳衣不解帶地守在病榻旁端湯送藥,等管老爺睡踏實了,她就在床邊設了一張小幾,趁空暇打點一切。在法蘭西學的經濟,好歹派上了點用場。
日子在手頭緊巴巴地過著。好不容易解決了礦上的問題,卻還留有一大片資金空白需要填上。管梳正撐著頭發(fā)愁,賬房先生同老管家小跑過來:“大小姐……缺的錢,都給補上了!”
“什么?!”管梳差點跳起來,“誰給補上了?”
“是……羅少爺!”
管梳一驚,又一怔。
“羅少爺說,這些錢是借給咱的,咱不用著急,慢慢還。”老管家頓了頓,瞅著她,嘿嘿地笑起來,“羅少爺還說,他是真心想和大小姐交個朋友,請大小姐賞臉過府一敘?!?/p>
這樣的情況下,她還怎么能拒絕?
等管老爺的病情好轉,她穿戴整齊,坐著小汽車造訪羅宅。用人請她在庭前稍等,她看著腳下才長出的一片淺草,才想起這些忙碌的日子都讓她忘記了春天已至??諝饫镉胁菽镜奈兜?,還有隱約的花香……那是什么花的香味?
不等她開口詢問,用人忽然低聲道:“管小姐,我們少爺來了?!?/p>
管梳反射性地抬頭去看,一眼之后,猛地倒吸一口涼氣。明知道這不應該,然而她控制不住……她煞白著臉,驟然轉身就跑!
怎么會有這樣的人呢?長長的、蜈蚣似的一道疤斜穿了那人的左眼,而右眼里,那腫起的碩大一個,是肉瘤嗎?而他是羅少爺,他居然是羅仕清!
“哎喲!”剛一跑出羅宅,管梳迎頭就撞上一人。她驚惶地揚起臉,一下子就對上了一雙眼睛,而后整個人,完完全全地愣住了。
她看到的這雙眼睛,眼底有淡淡一點藍。
她不由自主地抓住這個人的衣袖,仰頭問:“先生……三年前去過英吉利嗎?三年前,出國的輪船上,有一個生病的姑娘……”
她急得不知從何說起,這個人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微微地笑了,一雙眼睛溫柔又漂亮:“原來是你。”
像三年前的那個海上之夜,聽了他這么簡單的一句話,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哽住了似的,只眼眶倏然就濕了。
她要找的人,她真的找到了。
·四·
直到現(xiàn)在管梳才知道他叫唐之臣,是羅仕清的姑表兄弟。她遇上他,不過是因為他正好要去看望表弟。但他和羅仕清是不同的,他儀表堂堂不說,一手小提琴能叫人如飲醴酒,沉醉不醒。
管梳坐在自家后院的秋千架上,唐之臣在她身側,合目為她緩緩奏一曲《小夜曲》。
他們相交已有半月,半月前他替她向羅仕清致歉,而后日日登門拜訪,與她日益熟識。
只是管梳以為他待她之情與她對他之情是一樣的,至少他該是視她不同的。可是,偶然一個午后,她出去找他,卻發(fā)現(xiàn)在一處宅門前,他的身影與另外的女子靠得很近。那個女子穿著素凈的旗袍,抬起蓮花一樣干凈的臉,對著他細聲細氣道:“之臣你的小提琴拉得越發(fā)好了,不知道能不能入府再為我演奏一曲?”
唐之臣沒有拒絕,挽著那女子就極其自然地走了進去。
不多時,管梳就聽到了從宅院里傳來的小提琴曲。
她倚著一面墻,覺得心口空落落地發(fā)涼。手指不自覺地握緊,卻忽然一痛。原來她握住了長到墻外的一枝野玫瑰,花刺刺破了她的手,血染上了純白的花瓣。
“小心……”
她聽到有誰在她身后輕呼??伤稽c多余的心思也無,沒頭沒腦地說了句:“玫瑰真美,偏偏那么扎人。”就像她的愛情一樣。
身后的人仿佛一時怔住,她自顧埋著頭反身,從那人身邊走過。眼角余光輕輕一瞥,她覺得那人的臉似乎有那么點像唐之臣。像唐之臣,那么她現(xiàn)在一點也不愿意多看,便忙加快了腳步,跑回家里。
下人們都發(fā)覺大小姐自從那個午后回來,就變得寡言少語。誰也不敢大著膽子去問發(fā)生了什么事,只掰著指頭數的時候才覺察,唐之臣已經一連五天沒有來過。
常日一坐上秋千就會笑的大小姐,五天來一次也沒笑過。她坐在秋千架上,靠著秋千索發(fā)呆,一待就是半天。
終于有一日,宅中年紀最小的下人蹦蹦跳跳地跑過來,舉著一枝半開的純白玫瑰湊到管梳面前:“大小姐快看!有人在后門放了這個!”
管梳接過玫瑰:“是誰扔下的吧……”但忽然間,她覺得有些異樣。凝目一看,玫瑰的花莖上,竟然沒有一個刺!
是擔心花刺傷人,所以特意拔掉了嗎?
她定定地看著這朵花,一股溫暖像海夜琴音,汩汩地流入心底。
第二日,她又收到了一朵殷紅的玫瑰;第三日,后門靜靜放著一抹鵝黃。此后接連不斷,每日,在所有人不經意的時候,總會有一枝無刺的玫瑰,在后門悄然綻放。
她不是沒想過要找出送玫瑰的人,只是那人太聰明,始終不能被她找到。她下定決心要一查究竟,一大早就守在后門。然而沒過多久,下人來報,說久未見面的唐之臣,此時再次登門。
他手里的那朵無刺玫瑰妖艷欲滴,而今日,后門沒有出現(xiàn)另一枝玫瑰。
·五·
管梳終究接受了唐之臣的歉意。他遞上了美麗的玫瑰,告訴她他也是喜歡她的。
她拿著玫瑰想,就算唐之臣生性風流又有什么關系,他是她認定的人,她可以用時間來讓他慢慢變成最好的情人。就像玫瑰,只要她有耐心,總能拔干凈花莖上扎人的刺。
這樣漸漸相處下來,他和她終于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訂婚的前一個星期,唐之臣邀她去看鎮(zhèn)上的花燈。
管梳其實不大想去,不久前她才患了感冒,至今頭都暈沉沉的??梢粚ι咸浦寄请p眼,她就只能點點頭,答應了。
夜里花燈連片,燈光微醺。管梳眉梢眼角都暈著暖黃,可手指還是冰冷。唐之臣緊緊地攥著,想把它焐熱。管梳揚起臉對他一笑,眉眼彎彎。
這時候,不遠處有人燃起了煙花,放起了孔明燈。出門看燈的人群驟然爆發(fā)一陣歡呼,等管梳反應過來時,人潮竟開始朝著他們的方向涌動。而人越擠越多,管梳好不容易找了處人少的地方站穩(wěn),回頭一看,一直攥著她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松開,唐之臣不見了蹤影!
管梳站了很久,唐之臣始終沒有出現(xiàn)。她不得不再次走進人潮,一個人一個人地找??墒?,等人潮都散了,花燈都稀了,別人都心滿意足地回家了,她還沒有找到唐之臣。
夜色越來越濃,寒氣越來越重。突然一聲驚雷,暴雨傾盆而下。
管梳獨自在街上跑著,不防前面一個水洼,她一腳踏了進去,灌了滿鞋子水不說,還滑了一跤,跌在地上。
頭越發(fā)昏沉,她想站起來,卻軟軟的沒有力氣。
一雙手,忽然伸來,將她納入一個帶著寒氣的懷抱。
她不知道那是誰。她揪住他的衣裳,費力地攀著他的肩,想看清他的容貌。可她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她睜大了眸子,只看清楚了雨夜里的一雙眼睛。
溫柔的,漂亮的,眼底有那么點幽藍,讓她瞧著,就仿佛看到了湖泊或者是海。
是他……
她瞠目結舌,頭腦一時空白一時混沌。
等她徹底地清醒,她正躺在自己屋中的床上。身側唐之臣見她睜開眼睛,長長地松了口氣。
“梳梳……”唐之臣的話未說完,管梳驀地坐起,扶住他的頭,仔細地看他的眼。
他的眼,溫柔而漂亮,只是眼底的藍,是淡淡的一點。
——和昨夜她在雨中看到的幽藍,是不一樣的。
“我昨夜忽然有事,所以先走一步,沒來得及給你打招呼?!碧浦记溉?,沒有覺察她變了的神色,撫過她的額發(fā),“我讓人去找我表弟陪你,他恰好又不在。今早他才跟我說,他昨晚出門,得了感冒……”
管梳正在失神,于是這些話,她一點也沒有留意到。
·六·
病中的管梳一直懨懨,看著唐之臣的眼睛,就會出神地想,她其實是不是,根本就還沒有找到她要找的人?可是唐之臣照顧她,這樣的妥帖細致,她被他的溫柔耐心絆住,便刻意去忽略她滿腹的疑問。
如是拖拖拉拉,直到訂婚,也仍舊游移不定。
管老爺愛女心切,特意在前廳舉辦了西式的訂婚宴會。西裝洋裙的紅男綠女,隨著唐之臣歡悅的小提琴聲翩翩起舞。觥籌交錯間,禮物流水一樣送到后堂。
房間里,管梳梳妝才罷,正要起身,下人敲門進來,遞了一只銀色紙盒到她面前:“有位先生送的,囑咐說務必要送到大小姐手上?!?/p>
管梳狐疑著接過,輕輕把盒子揭開——
一束小提琴的琴弦,泛著粼粼的金色,像是脈脈的溪水,安靜地流淌。
剎那間,管梳的心陡然一震。
海夜上安謐的小提琴曲……锃锃發(fā)亮的琴弦……
是他!他在這兒,在她身邊,看著她今日要與別人訂婚。而唐之臣,真的并不是他。
管梳一下子跳了起來,一把推開一旁的下人,提著裙裾向前廳飛奔而去。
不是早就想好了嗎?只希望是他,成為她的初戀、愛人和丈夫,從她愛情伊始到她生命結束。她打定了主意,除非他拒絕,否則她絕不容許有別人,來分割她的愛情。
那,她還游移什么?她還在等什么?
她沖進了前廳。舉目是客人們一張張驚愕的臉,可她已無暇去管顧。小提琴聲驟停,她一步一步走到唐之臣面前,向他深深地俯首:“真是抱歉,耽誤了你這么多的時間和情感……但我,我的心,現(xiàn)在已經飛向了別人?!?/p>
四下俱寂。唐之臣沒有答話。
她站直身抬起頭,聲音很輕,卻無比堅定清晰地道:“我要退婚。”
在眾人反應過來之前,她轉身離開。
她知道她又翻起了驚濤駭浪?;存?zhèn)的管大小姐,永遠這么任性妄為。街頭巷尾必定又有了談資,不久前因為與唐之臣在一起而變好的口碑,又要一落千丈。
可她不管這些。那束在她最脆弱無助時安撫過她的琴弦,給了她面對一切、追求夙愿的勇氣。只是她還是覺得有一點點累,花了這么多的時間和精力,她終究,還沒有找到琴弦的主人。
空蕩蕩的后院,她獨自趴在石桌上,把頭埋入臂彎。
她好像是在做夢了。隔著滿眼的水霧,她看到了夜里一根锃锃發(fā)亮的弦。這根弦輕輕被拉動,然后她就聽到了久違的那種彌漫開來的、安謐的小提琴音。
再然后,她睜開了眼。果然是在做夢。
只是,空氣里仿佛有什么東西遺留著,微微顫動著。她怔了片刻,突然起身跑到后門外。
一枝無刺的玫瑰,握在家中啞仆的手上。
“剛才,是不是有人在門外拉琴?”見到啞仆點頭后,管梳立時要向街上追去,卻意外地被啞仆拽住。
啞仆遞上了玫瑰,指了一指,而后雙手拉長距離張開,靜靜地看著管梳。
管梳持著玫瑰,立在原地。
送玫瑰的那個人,拉著琴的那個人,他已經走得很遠了。她趕不上了。
·七·
如管梳預料,街頭巷尾三姑六婆的確奚落了她一段時日。但,種種嘲弄很快就銷聲匿跡。
因為,唐之臣出事了。
眾人都開始說管梳好眼光,竟然能未卜先知唐之臣在北京政府的親戚會在派系斗爭中失敗,她退掉了這門婚事反而保全了自身。管梳苦笑,路過以往人人景仰的羅宅時,忍不住望了一望。
人去樓空。
唐之臣的親戚,同樣也是羅仕清的親戚。自從出事,無論是唐之臣還是羅仕清,都在一夜之間遠走避禍,無影無蹤。所謂樹倒猢猻散,莫不如此。
“這不是管大小姐嗎?”
管梳回頭,叫她的人,她不認識。
這人把玩著手上黃金嵌紅寶石的戒指,笑:“敝人劉鯤,想請管大小姐喝杯粗茶?!?/p>
唐羅二人走了,淮鎮(zhèn)又來了個北京政府的特派員。
他殷勤地給管梳斟茶,漫不經心道:“我聽說,管大小姐是唐之臣的未婚妻?”
管梳淡淡道:“我和他已經退婚了。”
“那么管大小姐是說,不知道他的行蹤了?”劉鯤一笑,“沒關系,只要管大小姐在這里,他總會回來。不是他,就是羅仕清。對我來說,哪個都一樣?!?/p>
羅仕清?
管梳一怔:“關羅仕清什么事?”
“原來管大小姐不知道?!毕袷枪室馔涎訒r間,劉鯤慢悠悠道,“三年前,唐之臣與羅仕清一同悄悄前往英吉利,不巧,我也在那船上,將他們認了出來。我知道管大小姐曾在船上病了一場,而你生病的時候,夜夜都會有人為你拉起小提琴?!彼D了頓,“唐之臣、羅仕清,那艘船上,只有他們兩人會這玩意兒。情之所鐘,盡在大小姐身上?!?/p>
后面的話,管梳已經聽不進了?;氐郊遥紱]有緩過神來。
為她拉琴的人,怎么可能是羅仕清?她見過他,他沒有那么一雙眼底帶著幽藍的眼睛不說,他甚至沒有一雙完好的眼睛。
她在房中細細分辨劉鯤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還沒想個透徹,下人又風風火火地闖進來:“大小姐!現(xiàn)在外面都在說,你要嫁給劉特派員!小姐三思,那劉特派員不是個好人,吃喝嫖賭還打死過好幾個老婆!”
這是劉鯤傳出去的假消息,是為了引唐羅二人出來,管梳在瞬間想明白了其中關節(jié)??墒撬靼?,唐羅二人能不能明白?
她只希望他們不要如劉鯤所愿,自投羅網。
然而管梳沒有那么多空閑為別人擔心。劉鯤不日竟真就登門提親,在管老爺支吾敷衍沒有答應后,施加壓力,要再請管梳到他府上小住。
窺見他深不見底的眼和意味莫名的笑,管梳恍然,劉鯤怕是打算假戲真做。
她不得不去,只能偷偷將一支手槍貼身藏好。
·八·
劉鯤是來真的!
管梳才到劉鯤府中一天,夜色稍深,他就迫不及待地闖到她房里。她父親是有錢大戶,倘若在抓到唐之臣或羅仕清之余,當真娶了她,對劉鯤而言真是百利無害。
她躲開他,背貼著門,驚惶地掏出手槍,槍口對準他,卻顫抖著手不敢扣動扳機:“滾!”然而劉鯤篤定她不敢開槍,竟仍一步步向她靠近。心中一橫,管梳閉眼凌空一射,一發(fā)子彈差點打穿劉鯤的耳朵!
她不敢遲疑,轉身拉開門就逃。背后劉鯤憤怒地叫嚷:“來人!把她抓回來!”
夜色如墨,越來越稠。她身后追著拿了棍棒的打手,她沒命地跑。打手之所以不用槍射擊,恐怕劉鯤還打著要用她引出唐羅二人的主意。
家門近在眼前,管梳精神一振。只是,幾只手突然粗魯地扯住她,她已然被抓住!
奔跑時,她于一片混亂中弄丟了手槍。而今兩手空空,絕望席卷而上,管梳閉上了眼,等著棍棒狠狠落到她身上,再被強行帶到劉鯤面前。她想好了,如若終究會被捉回去,在見到劉鯤之前,她就干脆想辦法自盡。
卻沒有預料中的劇痛。溫柔的氣息瞬息包裹了她,睜開眼,她是在什么時候,被納入了一個人的懷里?
這個人的懷抱無比溫軟,他護著她,用他的后背來抵擋那些落下的棍棒。寂靜的夜里,管梳能清晰地聽見打手們的咒罵和棍棒擊打的聲音,卻一次也沒有聽到護著她的這個人呻吟半句。她抬起頭,望進一雙眼睛,溫柔的,漂亮的,眼底有那么點幽藍,卻是那么寧靜廣袤,仿佛湖泊或者是海。
她的心臟似乎停止了跳動。
“少爺!”好一會兒后,終于有援救的人趕來。他們與打手們扭打,其中一個趕過來扶起護著她的人:“少爺您沒事吧!”緊接著卻突然驚呼一聲,“怎么這么多血!”
她覺得她像是一條離了水的魚,干涸的嘴開開合合,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被救起的少爺看著她,眉眼溫和。片刻后,他輕聲吩咐:“送她安全到家?!?/p>
她被他的人送回了家。她其實是想跟著他去,可是送她的人說:“管小姐先回家,少爺好不好,等會兒我們給您報個信?!彼躲兜攸c頭,回家后自己的屋子也沒去,就背著大門坐下,抱膝等著。
夜越來越沉,壓得那么低。再沒有哪一個夜晚,比這一個更難熬。
好不容易聽到背后的大門被敲響,她反射性地拉開門,一眼就看到曾經她在羅宅里看到的、左眼有道長疤、右眼有個肉瘤的人。
他拖著哭腔:“管小姐,麻煩您務必去一趟吧……少爺他,快不行了……”
她和羅仕清多么沒有緣分。那次她在羅宅里,她見錯了人,心急中把走在他前面的仆人當成了他。后來他離開了羅宅,不久過后,他卻又舍不得什么似的,回到了這里。
現(xiàn)在她走進屋子,四處亮起的燈光,讓她終于能夠把他看個清、看個夠。多少次錯過的相見,在這僅有的一個夜晚,一并補全。
他和唐之臣長得很像,也是那么儀表堂堂,面容清俊。只不過他躺在床上,白色衣襟上殷紅遍布。那些棍棒打碎了他的腑臟,聽說他剛才還吐了很多血??墒乾F(xiàn)下,他的唇已經被擦得很干凈,干凈得如紙一樣蒼白。似是聽見她來了,他睜開眼睛,一雙眸子寧靜明亮,溫柔地看向她。
她驟然一聲啜泣。
帶她過來的人低低道:“管小姐不必傷心……管小姐你能來,少爺已經很高興了?!?/p>
仿佛是贊同,他蒼白如紙的唇一動,慢慢地,心滿意足地彎了起來。
·九·
這一輩子,管梳一直想有那么一個人,他是她的初戀、愛人和丈夫,從她愛情伊始到她生命結束。她何其有幸,終于遇見。于是在他死去的時候,她為他穿上喪服,守在靈前。
昨夜,劉鯤已經知道他的藏身之處。她就在這里,等著劉鯤前來。
然而來的不是劉鯤,是唐之臣。
他其實是直系軍閥的暗棋,留在淮鎮(zhèn)聽從指揮。三年前與羅仕清出國,便是為了暗地拉攏英吉利。管梳曾見過的蓮花一樣的姑娘,就是他的接頭人。每一次無故消失,都是他看見了暗號,找到接頭人,獲取新的任務。這次因為北京政府情勢有微妙變化,直系軍閥便佯裝勢弱,在暗地里扳倒對手。在到羅宅之前,昨夜,他完成了最近的一個任務:殺劉鯤。
站在靈堂里,唐之臣喟然:“若是……仕清能再等等就好了?!?/p>
管梳頷首。他只要再等一天,甚至一個夜晚就好??伤炔涣恕K囊簧?,都將由這個夜晚決定。
她起身,送唐之臣出門,依照著主人的禮。唐之臣看了看她,沒說什么,只是又一嘆。
從昨夜起,她決定要做羅仕清的妻子。
她走過他的花園,看見了滿園開得正好的各色玫瑰。聽人說起他曾拔掉過每一枝由他或是別人送給她的玫瑰上的刺,只是為了哄她高興。她走進他的臥房,看見他用油畫畫著一艘輪船上,船頭的小提琴手微微回頭,凝視著少女倚著船舷安靜聆聽的側影,她就猜到,在她對他念念不忘的時候,他也對她情意暗生。那把抽掉了琴弦的小提琴還掛在墻上,她取下來握在手里,想著,要怎么樣,才能回報他的鐘情。
她叫人在羅宅外立了牌坊,她要像以往最看不上的女子一樣,為丈夫耗盡年華。
她不后悔,絕對不會。唯一相見的夜里,不管曾有多少輾轉曲折,她一看到他就知道,要找的人,這一回,她真的終于找到了。她心里又是歡喜又是悲傷,忍不住一聲啜泣,悲聲而哭。
——那么多可以相見的時候,她都做什么去了呢?那樣的任性妄為,不肯給人機會,讓他以為她是有多么嫌惡他,從此只敢在后面跟隨她。
所以他去得太早,所以她來得太晚,所以她只能用余生,在沒有他的歲月里,同他做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