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丫 承歡
【房客】
2013年4月那個春天的午后,丁淑蘭在看到那個女孩的一剎那,有種錯覺,站在門外的,分明是女兒小歡,扶著門的手不由輕輕一顫。然后,她聽到女孩清脆的聲音,阿姨!
丁淑蘭清醒過來,女孩不是小歡,她的小歡已經不在了。眼前的女孩,只是和小歡有些像而已,相仿的年紀,都有著嬌小的身材、大大的眼睛和略顯圓潤的臉龐,還有齊眉的劉海兒和雙肩帶的背包。除此,這是完全陌生的一張年輕的面龐,帶著略顯羞澀的笑容。
丁淑蘭愣了片刻,在女孩又一次喊她的時候,才定定地問,你找誰?
女孩笑起來,阿姨,我不找誰,我就是想問問,您家有空房出租嗎?我今年考研,想在離學校近的地方租間房子,都在附近的小區(qū)問了3天了也沒找到。今天冒昧敲了您家的門。
弄清楚女孩敲門的原因后,丁淑蘭搖搖頭,對不起丫頭,我們家……不打算出租房。
女孩略顯失望,但還是禮貌地說,打擾您了阿姨。對了,我叫夏承歡,我能把電話留給您嗎?如果您知道鄰居有出租房屋的,麻煩您告訴我一聲。
說著,也不等丁淑蘭應答,叫夏承歡的女孩已從包里拿出紙和筆,轉身趴在墻壁上飛快寫下自己的電話號碼遞給她,并再次道謝,麻煩您了阿姨,您叫我小歡就好。
然后夏承歡轉身下樓,剛走下幾個臺階,丁淑蘭在她身后喊了一聲,等等。
夏承歡回過頭來,聽到丁淑蘭說,我……家里有間空房,你看看合適不?
夏承歡露出驚喜的神情,三步并作兩步地蹦上了臺階,謝謝您阿姨。
丁淑蘭的心,卻在這一刻充滿了疼痛和酸澀,夏承歡不知道,讓丁淑蘭改變主意的,正是她最后的那句話。小歡,丁淑蘭覺得無法拒絕這個名字。
這是她叫了23年的女兒的名字。
【改變】
就這樣,丁淑蘭成了夏承歡的房東,只是象征性地定了幾百塊錢的月租,她提供給夏承歡的,正是女兒小歡的房間。房間里,小歡的所有一切都還按照原樣保存著,包括墻壁上小歡的偶像歌手蕭敬騰的巨幅照片。
丁淑蘭沒有想到同樣23歲的夏承歡有那樣好的修養(yǎng),竟然只字都沒有詢問關于房間主人的一切,只是說,您放心阿姨,我會保持好房間的衛(wèi)生,我只住半年。
丁淑蘭點點頭。
夏承歡的行李不多,小小的箱子里,裝著簡單的幾件素凈的襯衫和牛仔褲。丁淑蘭在夏承歡去學校上課的時候收拾房間,發(fā)現這個女孩和小歡竟有些相似的習慣,衣物中沒有裙子,沒有高跟鞋,甚至,沒有一件帶花的衣服,都是那么素素凈凈的。也很有條理性,床鋪和桌子收拾得整整齊齊,桌子上有幾本復習資料。
夏承歡白天上課,晚上吃過晚飯才會回來。周末也會去學校復習,并不在家中吃飯。只簡單聽夏承歡說,她的家遠在山東威海,父母都是教師,家里還有一個哥哥,已經工作了。家境還好。
并沒有太多的交談,因為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并不多,并且夏承歡每天回來后,大多數時間也都是安靜地待在屋里,從不打擾丁淑蘭。
這樣過了半個月左右,倒是丁淑蘭有些憐惜這個孩子的安靜,偶爾會洗了水果給夏承歡拿過去。每次,夏承歡總是說聲謝謝阿姨,便大方地接過來。后來有一天,夏承歡回來的時候,帶了兩小盆吊蘭和一盆蘆薈,對丁淑蘭說,是一直養(yǎng)在宿舍里的,怕同學忘記澆水,就拿過來了。她問丁淑蘭,阿姨,把它們放在陽臺可以嗎?
丁淑蘭轉頭看一眼空蕩蕩的陽臺,默默點了點頭。
曾經,陽臺上也是有許多綠色植物的,小歡不喜歡鮮花,但喜歡各種綠葉植物,吊蘭、虎皮蘭、蘆薈、散尾葵……也種了一陽臺。小歡走后,丁淑蘭很長時間都渾渾噩噩,沒有心情打理那些植物,最后它們慢慢枯萎了。
現在,又有了這么三小盆,在陽臺上略顯孤單地蔥郁著,但陽臺顯得不再那么單調了。有時候丁淑蘭會下意識地走過去,給吊蘭澆水,修剪一下它們下垂的枝葉,摸一摸蘆薈盆中土壤的濕度——她記得蘆薈怕水,不比吊蘭,不用頻繁澆水。
沒過幾天,夏承歡又搬了一小玻璃缸錦鯉回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是一個男生送的,看著挺漂亮的魚兒,就抱回來了。
說完,夏承歡圓潤的小臉泛起紅暈。
丁淑蘭忽然忍不住笑起來,是男朋友吧?
還不是。夏承歡也笑,等考完研再說吧。
是啊,23歲,還小,不急。丁淑蘭喃喃地說,不急,不急……
丁淑蘭走神了,眼前的女孩,總是讓她想起小歡。她們連羞澀都是相似的,和這個年紀那些風風火火的女孩子完全不同。
一天下午,丁淑蘭坐在魚缸旁邊看著那些艷麗的魚兒轉著圈歡快地游來游去,忍不住捏起幾粒魚食丟下去,看它們迅速游過來張開嘴巴著急地捕食,那種急切的樣子,讓丁淑蘭情不自禁地翹起了唇角……
然后丁淑蘭發(fā)現,因為夏承歡的出現,她的生活,已經發(fā)生了細微的改變。
【笑容】
夏承歡把那只流浪貓抱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夏天了。那是一只臟兮兮的黃色小貓,左腿受了傷,滲出絲絲血跡。
夏承歡小聲說,是在樓下的垃圾箱旁邊發(fā)現的。她說,阿姨,我能收留它幾天嗎?等它的腿好了就送走,它太可憐了。
夏承歡用乞求的眼神看著丁淑蘭。
那種眼神,讓丁淑蘭心軟。那只黃色的瘦弱的小貓,也讓丁淑蘭心軟。她點了點頭。
那天晚上,丁淑蘭和夏承歡一起給小貓洗了個澡,并給它受傷的左腿用酒精消了毒,輕輕包扎上。然后,用牛奶泡了餅干,哄著貓咪一小口一小口舔食著。
夏承歡對丁淑蘭說,阿姨,您真好,要是我媽,肯定不讓我留下它,我媽兇著呢。
丁淑蘭搖頭,不會的,你媽媽不會。
夏承歡吐吐舌頭,為背后說了媽媽的壞話而不好意思。
丁淑蘭又忍不住笑了笑——從女兒小歡走后,她都忘記笑是什么感覺了。但自從夏承歡來了之后,丁淑蘭記得,她仿佛又慢慢有了笑容。
那天晚上,隔著一面墻壁,丁淑蘭隱隱聽到小貓咪略帶不安的叫聲,和夏承歡輕輕哄它的言語。一直到很晚。
第二天早上,夏承歡走的時候,丁淑蘭主動說,放心吧,我會照顧它,小——歡。
終于叫出了這個名字,丁淑蘭的心瞬間又痛又軟。
那一整天,丁淑蘭都在侍弄那只黃色的小貓。小家伙很快適應了新環(huán)境,雖然還是一瘸一拐,但已經忍不住頑皮起來,到處鉆來鉆去。清洗干凈的小貓,有著一副可人的相貌。
那天夏承歡回來得略早,帶了兩袋貓糧。丁淑蘭溫柔地責備她,別亂花錢,家里有東西可以給它吃的。
夏承歡不好意思地笑了,已經很麻煩您了阿姨。
反正我也閑著,去年就辦了內退,也沒什么事。丁淑蘭很自然地說了自己的生活狀況。
可以多出去走走,去跳廣場舞啊。夏承歡順口建議。
丁淑蘭沒有答話,她不知道怎么對這個女孩說,那些世間的熱鬧和歡樂,已經不再屬于她。失去了小歡的她,只是活著而已。她不想告訴這個女孩她人生的痛苦,夏承歡還年少,理解不了一個單親母親失去相依為命的女兒的痛。
夏承歡沒有再多說什么,這是丁淑蘭最喜歡她的地方:她那么年輕,但不好奇;或者也好奇,可是能夠忍住,不莽撞地詢問。
因為貓咪的緣故,夏承歡每天都會提早一些回來。她給小貓取名歡歡,說是隨她叫。甚至有一天下午,夏承歡回來時帶了一大份比薩,問丁淑蘭,阿姨,可以一起吃晚飯嗎?
丁淑蘭先是愣了一下,隨即說,小歡,要么以后,你別在外面吃了,外面的飯菜也不衛(wèi)生,回來吃吧,反正離學校不遠,我多做一點兒就是了。
夏承歡睜大眼睛,真的可以嗎阿姨?那我交生活費。阿姨您知道嗎,我早就吃夠學校的飯了,太難吃了!
丁淑蘭微微地憐愛地嘆口氣。
【氣息】
那以后,夏承歡果然就開始每天在家里吃兩頓飯,早飯和晚飯,中午因為時間倉促,依舊在學校吃。夏承歡每個月堅決交300元錢的生活費,并主動承擔洗碗的工作。
因為多了一個人吃飯,丁淑蘭又開始每天去市場買菜了。然而那天一大早,走在路上的時候,她忽然發(fā)現,生活好像回到了從前:每天很早去買菜,盤算著飯菜的內容,在菜市場一轉就是大半天,完成各種營養(yǎng)搭配——小歡倒是不挑食,是她在意著想讓女兒吃得更好更可口一些。就像現在,丁淑蘭每頓飯都會做一個葷菜、一個素菜再加一個湯,并且一周的菜都不會重樣。夏承歡每次吃飯的時候,都會邊吃邊嘟噥,阿姨,這樣我很快會長胖的。
丁淑蘭就會忍不住笑,那時候,小歡也這樣,并不見她怎么愛美,也很少打扮,卻偏偏怕長胖??梢娝信⒆佣疾幌矚g胖。于是她就安慰夏承歡,放心吃吧,阿姨懂得調配,不會讓你胖的。
于是,曾經照顧女兒的心思又活躍起來。天氣很熱的時候,丁淑蘭便自己動手做各種果蔬汁提早放入冰箱,蔬菜盡量地蒸煮,不過油。入秋時,雪梨銀耳、綠豆百合每天換著煲……夏承歡和歡歡都吃得歡歡喜喜。
到底也沒把歡歡送走,夏承歡裝作忘記的樣子不提,丁淑蘭也不提,歡歡就這樣留在了家里,飛快地長大、長胖,頑皮得不像樣,丁淑蘭不得不每天盯著它,以免它傷害那一缸的錦鯉。家里有貓又有魚,實在是件太費心的事。
還有夏承歡,隨著考期臨近,每天都復習到很晚,有時太晚了,丁淑蘭會主動做一份夜宵,陪著夏承歡一起吃。她開始不由自主地在這個女孩身上費心思。
而這種種費心,也讓丁淑蘭的心,不再每一刻都沉浸在疼痛中了。她被這種生活引領著,一天比一天變得平靜,有時候,她會看著小歡的照片和小歡聊聊夏承歡、歡歡、錦鯉,還有陽臺上越來越多的植物。
然后,天越來越涼了,丁淑蘭驚覺,夏承歡的租期快要到了。那天晚上,丁淑蘭便想,這女孩走的時候,會帶走她的貓吧?還有那些魚和植物。那么她的生活,又會被打回原形吧?
忽然就有些害怕起來,害怕夏承歡的離開,害怕一切回到從前。因為害怕,丁淑蘭甚至不敢提起時間。但讓她沒想到的是,一天吃晚飯的時候,夏承歡對她說,阿姨,明天是我的生日,我能喊幾個同學來過生日嗎?
丁淑蘭愣了片刻,然后,心頭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欣喜,行啊小歡,多喊幾個同學,我多做點兒菜。
夏承歡忽然站起來用力地抱了一下丁淑蘭,阿姨,您真好,您比我媽還好。
你這孩子!丁淑蘭嗔怪一聲,感覺到夏承歡靠近又離開的身體,有一種她太過熟悉的柔軟氣息。
那是小歡的氣息。
【真相】
夏承歡的生日聚會讓原本不大的家空前熱鬧起來,那些孩子圍著丁淑蘭蹦跳、唱歌,甚至依次給她熱烈的擁抱——這場景,這熱鬧,丁淑蘭曾經那么熟悉。于是眼前戴著壽星帽的夏承歡,在很多個瞬間又變換成了小歡。
那天晚上,送走了同學后,延續(xù)著剛剛的熱烈氣氛,夏承歡又一次主動擁抱了丁淑蘭。
丁淑蘭回抱了懷中這個柔軟嬌小的身體,卻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因為她清楚地感覺到,懷中的夏承歡,在微微顫抖。
丁淑蘭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輕輕拍著夏承歡的后背,怎么了小歡?
阿姨,我能叫您一聲媽媽嗎?夏承歡依舊埋在丁淑蘭懷里,聲音卻在哽咽。我想叫您媽媽,就像您的女兒小歡那樣。
丁淑蘭的心跳,就那么清晰地漏掉了一拍,仿佛沒有聽明白,她喃喃地問,你說什么?
夏承歡慢慢抬起頭來,丁淑蘭便看到這個女孩滿臉的淚水。
然后,丁淑蘭知道了所有的真相。
眼前的女孩并不叫夏承歡,而是叫夏小貝,她的家并不在威海,其實就在兩公里外的另一個小區(qū)。和小歡一樣,她也是在沈陽長大的東北女孩。她有一個哥哥名叫夏小寶,那是丁淑蘭在這世上最痛恨的名字。一年多前,正是夏小寶酒后違章駕駛,讓女兒小歡失去了23歲的生命。
夏承歡,不,剛剛在北京找到工作的夏小貝知道了這件事后,決定回來替哥哥贖罪,補償對丁淑蘭和小歡的虧欠。所謂在附近讀書、考研,都是假的,她只是找了這樣一個借口,進入了丁淑蘭的生活。并且,一步步走進了丁淑蘭的內心。用那些植物、錦鯉和流浪貓,還有每天兩頓飯的陪伴。這就是這半年中夏小貝唯一做的事情,別的,都是假的,包括那些臨時湊來的“大學同學”。
夏小貝說,阿姨,我不是想讓您原諒我哥哥,只是想從此以后,可以代替小歡陪伴您。可以嗎?
丁淑蘭說不出話,良久,她伸出顫抖的手拉起跪在地上的夏小貝,她說,小貝,以后,叫我媽媽吧。
編輯 / 張秀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