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蟲子在吹口哨。而世間,人在大聲爭吵,乃至什么也聽不見。
——題記
1
“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p>
《詩經(jīng)》無處不充滿對光陰的警覺與熱愛,提醒同胞惜時和勤勉,比如這首《唐風(fēng)·蟋蟀》,即在沖人喊:蟋蟀已跑你屋里了,天涼好個秋,趕緊尋樂吧,別磨磨蹭蹭啊。
蟋蟀軀微,入室難見,但可聆察。所以,蟲鳴的意義在于醒耳,耳醒則心蘇。
在我眼里,史上最偉大的田園詩要屬《豳風(fēng)·七月》,它不僅是一年農(nóng)事的全景畫,且是一部曠野奏鳴曲。除了天上飛的——“春日載陽,有鳴倉庚(黃鶯)”“五月鳴蜩(蟬)”“七月鳴鵙(伯勞鳥)”,我尤喜地上的那一小節(jié):“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p>
在音樂未誕生前,世上最美妙的動靜,竟是從蟲肚子里發(fā)出的。
小小軟腹,竟藏得下一把樂器。
喓喓,嘁嘁,嗞嗞,唧唧,聒聒,嗤嗤,啨啨……
自然音律里,蟲聲最難繪,但各種象聲詞還是紛紛揚(yáng)揚(yáng)。
古人不僅崇拜光陰,更擅以自然微象提醒時序,每一季都有各自的風(fēng)物標(biāo)志。
秋呢?誰是它的形象大使和新聞發(fā)言人?
“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fēng)鳴冬?!保n愈)該說法基本權(quán)威,古人鳴秋,借助最多的即蟲。“梧桐飄落葉,秋蟲情更癡”,秋風(fēng)蕭颯時,蟲是曠野最生動的音符。
蟲族中,名聲大的屬蟋蟀、蟈蟈、油葫蘆、金鈴子。我兒時親近過前兩位,喂之辣椒、蔥頭和蘋果。記得課上學(xué)“蟋蟀”,怎么也寫不對,直恨這字兒咋長那么多腿,結(jié)果像畫畫,不是多一撇,就是少一捺,腿數(shù)總不對。除“蛐蛐”,蟋蟀還有個別稱:“促織”或“趨織”。據(jù)說從魏晉興叫,原因是農(nóng)婦一聽到它,即知天要涼,得趕緊織布縫衣了,故幽州有諺:“趨織鳴,懶婦驚?!?/p>
關(guān)于蟲效,有民間說法:夜晚,將蟈蟈或蛐蛐籠懸于睡榻前,蚊子即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我試過,“瞿瞿”聲帶給神經(jīng)的興奮比蚊叮更讓我睡不著。
2
若以性情論四季,我以為春爛漫、夏聒烈、秋清幽、冬肅沉。
我最喜秋。秋讓生命知覺最細(xì)銳、心靈層次最豐富、想象力最馳遠(yuǎn)……一個人最有和自己對話的沖動。
為何?大概因?yàn)殪o。
秋之靜,有蟲語之功。秋收后,天空疏闊,曠野清朗,突然,絲絲縷縷、高高低低的“瞿瞿”“唧唧”飄來(這時,很像發(fā)生了一件事,有人將一根手指豎立唇邊:噓——),世界便一下子靜了,一年的塵囂都滌散了,吹遠(yuǎn)了。
蟲聲制造涼意,你會倏地一驚,身體收緊,接著,某些東西開始蘇醒。你會清晰地意識到生命進(jìn)度,觸到某個不易覺察的部位和愿望……
少時,蟲比其聲更誘惑我,蟲聲在我聽來也總是歡悅、燦爛的。而立后,我才品出它的清冷、它的沁涼,才算領(lǐng)會了那些引蟲聲入詩的古人心境——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詩經(jīng)·召南》)
“秋月斜明虛白堂,寒蛩唧唧樹蒼蒼?!保ɡ钲?/p>
“大火流兮草蟲鳴,繁霜降兮草木零。秋為期兮時已征,思美人兮愁屏營?!保◤埡猓?/p>
“秋風(fēng)裊裊入曲房,羅帳含月思心傷。蟋蟀夜鳴斷人腸,長夜思君心飛揚(yáng)?!保菪荩?/p>
聲聲陣陣之鳴,怎能不勾起思情離愁?
3
論精神線條和心靈耳朵,古人比今人要敏細(xì)、精巧得多,后者太糙太鈍了。試問,我們能識幾種蟲語?誰配做一只蟋蟀的知音?
明人袁宏道在《蓄促織》中,論蟲語之異:蟈蟈“音聲與促織相似,而清越過之……凄聲徹夜,酸楚異常,俗耳為之一清”。金鐘兒,“如金玉中出,溫和亮徹,聽之令人氣平……見暗則鳴,遇明則止”。
蟲微弱,和鳥獸的張揚(yáng)不同,其性謙怯,其態(tài)隱忍,故生命觸須極細(xì),對時令、天氣、晨暮、地形的體察極敏,這也是其聲之幽、之迂、之邃的原因。所以,凡悟其語、知其音者,耳根須異常清靜,心靈須有豐富的褶皺與紋理,方能共鳴。否則,對牛彈琴。
梅妻鶴子,山鬼結(jié)拜,在師法自然上,古人真是身體力行。
他們比今人性靈、徹悟、爛漫,所以能出公冶長那般通鳥語之人,恐怕這也是古典文學(xué)出沒靈異精怪的原因。一部《太平廣記》,近乎仙妖大全。
他們走得遠(yuǎn)、走得幽,一個人敢往草木深處闖,所遇蹊蹺和神奇也就多。
這和科學(xué)及生產(chǎn)力無關(guān)。
幾千年來,古人的生活美學(xué)和精神空間里,蟲鳴文化一直是重要構(gòu)件。
和“天人合一”的心旨有關(guān),也與早年大自然的完整性和純凈度有關(guān)。
說到這,忽想起一檔游戲來。兒時,有一種“雞、虎、蟲、棒”的斗牌,現(xiàn)在想,后人無論如何發(fā)明不出這玩法了,因?yàn)槭澜绲脑刈兞?,常識也變了。不信你看:野虎沒了吧?那“虎吃雞”之經(jīng)驗(yàn)即立不住了;對籠養(yǎng)雞來說,“雞食蟲”豈非白日夢?蟲也給農(nóng)藥滅凈了吧?“蟲咬棒”從何談起?幾條生物鏈都斷了,現(xiàn)代視野里只剩棒和雞,沒得玩了。
大自然的完整性一旦受傷,古老游戲的內(nèi)在邏輯也就撐不住了。
4
對古人心境而言,蟲鳴是一位如約而至、翩然而降的房客。
娉娉、裊裊、衣冠楚楚、玉樹臨風(fēng)……略含憂郁,但不失笑容與暖意。尤其在百姓和孩童耳朵里,那分明是高亢的快活。
“懷之入茶肆,炫彼養(yǎng)蟲兒”“燕都擅巧術(shù),能使節(jié)令移,瓦盎植蟲種,天寒乃蕃滋”……在《錦灰堆》書里,大師級玩家王世襄憶述了親歷的京城蟲戲,從收蟲、養(yǎng)蟲到聽蟲(斗蟲為我所憎,故本文不及),從罐皿到葫蘆的植術(shù)造式,淋漓詳盡。
為挽續(xù)蟲語,古人從唐代開始寵蟲,“每至秋時,宮中妃妾輩,以小金籠捉蟋蟀閉于籠子,置之枕函畔,夜聽其聲,庶民之家皆效也”(《開元天寶遺事》)。經(jīng)一路研習(xí),畜蟲術(shù)愈發(fā)精湛,學(xué)得孵化后,蟲聲即從秋聽到冬,直聽到過年了。
古人會享受,擅享受,懂享受。
想想吧,大雪飄零,風(fēng)號凜冽,而斗室旮旯里,清越之聲驀起,恍若移步瓜棚豆架……而且此天籟,取材皆于大自然,幾尾草蟲、半盞泥盆、一串葫蘆,即大功告成,成本極低。
有句俗話,叫“入葫聽叫”。
太美了,真是點(diǎn)睛之筆啊,正可謂一葫一世界、一蟲一神仙。你看,秋蟲和葫蘆,動靜搭配,皆出身草木,多像一副妙聯(lián)的上下句。
蟲聲高漲,帶動了它的商品房——葫蘆業(yè)。清咸豐年間,有個河北三河縣人,別號“三河劉”,他種造的葫蘆,音效特好,至今為收藏界念叨。過去的北京琉璃廠,一度蟲鳴沸騰、葫蘆滿街,有位叫張連桐的人,也是養(yǎng)葫高手。
那年逛地壇廟會,我購得一玩意兒:一對烏色的草編蟋蟀,翹翅攀在半盞束腰葫蘆上,神態(tài)警覺,栩栩如生。作者亦有來頭,裕庸老先生。該翁1943年生,滿族正黃旗,愛新覺羅氏,曾拜師北派的齊玉山、南派的毅正文,被譽(yù)為“京城最后的草編大師”。
至今,它仍擺我書案上。冷不丁搭一眼,心頭滑過一句“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或“竹深樹密蟲鳴處,時有微涼不是風(fēng)”,甚是愜意。
5
城市豢養(yǎng)的器官是遲鈍的,知音秋蟲者,寥寥無幾。
王世襄先生乃其一。這位大愛大癡的老人,那種螞蟻般的天真,那種對幼小和細(xì)微的孜孜求好,那種茂盛的草木情懷和體量……當(dāng)世恐難見其二。
他在《錦灰堆》里回憶的那番青春好風(fēng)光,乃中國養(yǎng)蟲人最后的黃金時代,亦是蟲鳴文化的絕唱和挽歌。
此后,水土、心性、耳根、居境、世風(fēng)……皆不適宜了。
空間越來越只為人服務(wù),環(huán)境侍奉的對象、衛(wèi)生標(biāo)準(zhǔn)的主體,都是人。比如水污、地污、光污、音污,比如農(nóng)藥、化肥、除草劑,其量于人不足致命,于蟲則不行了,蟲清潔成癖,體弱身薄,一點(diǎn)微毒即令之?dāng)嘧咏^孫。
古時秋日,不聞蟲語是難以想象的。那是耳朵瀆職,是心性失察,是人生事故,足以讓人驚悸、懊惱,羞愧難當(dāng)。
可當(dāng)今,一年到頭,除了人間爭吵和汽車?yán)龋覀兪裁匆猜牪灰姟?/p>
或許耳朵失聰,或許蟲兒被驚跑了,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了吧。
總之,不再與人共舞,不再與人同眠。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十月蟋蟀,入我床下?!?/p>
何年何夕,那尾童年的蟋蟀,能再赴我枕畔竊竊私語呢?
(《王開嶺作品·中學(xué)生典藏版》2013年7月由山西教育出版社出版。原書責(zé)任編輯:劉曉露)